伊北.2019-07-11 14:39:16

狄立人的葬礼举办了两场。组织安排一场。家属安排一场。立人妈哭晕了两次,她宁愿替儿子去死。余嘉必须忍住悲痛,打点好一切,除了躺在医院的余梦,余爽、余蕊,刚来大城市的余憩,还有元凯、康隆、栾承运都过来追悼,帮忙。死者为大,生前种种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狄立人现在就是个好大哥、好干部。组织给了立人一个烈士的光荣称号。余嘉成为烈属。

组织办会,流程周全,葬礼司仪朗读立人的生平小传,余嘉耳朵蒙蒙的,像堵了水,她痛苦,她自责,她后悔怎么没有立刻跟到西北去,如果她跟去,是不是事态会有所不同,或者当初她同意离婚,他是不是就不会远走?……脑子里有一万种可能。都没用。

人死不能复生。

追悼词念完了,全场静默,立人爸妈已经被架走,大家都转头看余嘉的反应。余嘉愣了一下,搂住女儿思思,跟着,放声大哭。哭声随即四起,混成一团,共同哀悼这位人民的好干部。好一会儿,哭声渐渐消歇,大伙都劝余嘉节哀。乍一安静,有个女人却还在哭,声调格外哀恸。

在场者诧异,看着她。那女人连忙收了泪。余嘉本能地觉得不对,她是谁?能比她这个正牌妻子还伤心还欲绝,她怀疑这女人跟立人有故事。

立人生前,余嘉不是没调研过,可单位但凡认识他的人,都说狄老师特别正派——看到这个女人,余嘉似乎明白了,他不是和尚,并非没有红颜知己,只是,就算看清了,好,去查,查明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人都已经不在了,她去查,只能是给死去的丈夫抹黑,让自己没脸。

过去的故事,就让它随着立人,付之一炬。可是,痛却像一颗钢钉,打入余嘉的心里。她终于明白立人始终坚持离婚的缘由,这个理由,她恨,但也接受——在他死后接受。他有罪,罪大恶极,但他用一死还清了。从此以后,他永永远远都是模范,都是烈士,都是好人。

立人一走,从狄家到余嘉,格局顿时为之一变。思思担心老妈,问她还要不要继续留学。余嘉道:“留。”她必须完成立人的遗志,把女儿培养出来。哪怕砸锅卖铁。立人妹妹听说思思对留学的疑虑,问侄女:“你妈不让留的?我不答应。”为同一个目的,却走出了分叉。

葬礼刚结束,由立人妹和妹夫出面,狄家对立人和余嘉的住处进行了“查抄”,立人的身份证、银行卡全部搜走,又去单位拿了抚恤金、公积金等等。余嘉没争。她知道,他们恨她,他们恨她没照顾好立人,他们恨她“贪财”、“图舒服”,不愿意跟立人去西北,他们恨她八字太硬,克夫,他们恨她让人老几辈的希望全部破灭!

可是,谁又能知道事实恰恰相反!余嘉心里难受,憋得慌……屋子里空荡荡的,思思被她姑带走,去宾馆陪爷爷奶奶。余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桌子上放着《资本论》,这是她抢救下来的,立人的遗物。原本立人妹想把这个也拿走。立人的遗像挂在客厅正中墙上,似笑非笑,仿佛在天国看着余嘉。他伟大,他光荣,他为老百姓献出了生命,谁能知道,他生前正打算跟妻子离婚。

余嘉不能说,一辈子都不能说,她必须维护立人的形象。她忽然觉得很讽刺,曾经,她死都不愿意离婚,谁能想到一语成谶。只不过,死的不是她。现在立人肉体殒灭,她永永远远不必跟他离婚了,她将永远是狄立人的妻子,烈士的妻子,这个名分,会跟随她到生命的尽头。她也注定永远生活在立人的阴影之下。

余义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打包好的饭菜。放到茶几上。余嘉说不想吃。

余义为姐姐担心,姐夫没了,姐姐以后怎么办?他和家里已经开始商量这个问题。只不过,还没有跟余嘉正式提出来。立人不在了,余嘉在大城市还有意义么。她那份鸡肋工作,没有了立人庇护,还能不能、要不要做下去。而且,这套房子是立人单位分的,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当然,余嘉可以继续住下去,但狄家人未必同意。还有立人的遗产,乱七八糟的许多事,得一件一件捋清。余义打算送姐姐回老家休养一阵,当然,一切还是以余嘉的意见为主。余义跟那女博士处得不错,已经有谈婚论嫁的打算。可姐姐目前这状况,余义不敢提,他的喜事,只能衬托得姐姐更加落寞。

没过多久,思思回英国读书,狄家人开始行动。他们提出个困难,立人妹夫做生意,在大城市走动,还有家门里的侄子在大城市的律所实习,缺房。想住到立人家。余嘉明白那意思,这是来抢房子的。这房子,她没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狄家人认为他们也能使用,平起平坐——他们对余嘉的恨意并没有半点减少,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恨更入骨,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给力大哥,交到她手上,竖着出去,横着进来!什么主妇!什么女人!余嘉不想吵架,只能先退一步,到余梦那避避风头。

余梦的腿和胳膊都还没好,余嘉来,两个人同病相怜,更加惺惺相惜。

余梦叹:“流年不利,是不是该找小康算算。”

余嘉道:“算了又能怎么样,该经历的还得经历,命。”余梦说养养再说。她们都身心俱疲。余梦跟良才分了手,不再联系。网上的谣言,栾承运出面平了。有关部门找余梦问了问情况,没有继续动作。

余梦算平稳过关。不过,从这场闹剧中,余梦也吸取教训,找官员太危险。他们顾虑太多,很多都没有走入婚姻的打算。栾承运这次表现不错,余梦心里有数,但却并不打算承他的情。她宁愿相信,他是为儿子做的。

余嘉同样愁闷。丈夫去世,婆家相逼,等于后花园被洗劫,更微妙的是,立人一走,她发现单位那些人对她态度也有了变化。下岗是不至于,这工作只要她愿意,能做一辈子。只是,善良的,对她报以同情,她觉得难受,不善良的,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头上没有立人这把伞,想下雨就下雨——过去她妻凭夫贵,现在只能蛰伏。余嘉不是没想过回老家。可是,回老家就能解决问题吗?在大城市,她耳朵根子还能清静点,到了老家,圈子那么小,她一定显得比在这里还可怜。那种周围人的同情,会让她受不了。她现在是寡妇,在那些老家人眼里,比离婚还惨!

嘉住梦这,余蕊一个礼拜来看一次,连带照顾、安慰两位姐姐。每次蕊来,余梦都要问,“那贱人最近怎么样?”没办法,余蕊只好把翁悦的近况简单说说,真真假假,但掌握一个原则,只说坏的,不说好的,内部一片祥和,外部战火纷纷。余梦听后满意,不忘点评,“女人,还是善良点!”余蕊能感觉出来,梦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骨头赶紧好,赶紧复出,卷土重来。她倒没觉得余梦在良才那一战中伤得有多重。她羡慕梦姐的自愈力,屡败屡战,越战越勇。反观自己,自打跟史分手后,至今没有开张。她甚至有点惧怕恋爱。又或者,像妹妹说的,她还对白元凯恋恋不忘?

现在不可能了,余憩一进入公司,元凯就对她十分关照,走步带着。意思似乎很明显。余蕊这个做姐姐的,决定退避三舍,成全妹妹。余蕊更担心嘉姐,中年丧夫,等于失去了全部的依托和骄傲,顶着烈士家属的名头,那还不得一直贞节烈女下去?怎么再找,怎么再婚?何况嘉姐又是个古典女人的性子,社交窄,路不好走。她跟余梦私下嘀咕过。

“这怎么弄?”余梦着急。

“过二年再说。”余蕊分析。

“我看她铁了心当烈妇。”

余蕊沉默。余梦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转运呢。”余蕊笑道,那得找康隆算算。余梦等不及,不到周末,她就打电话请康隆和余爽过来。康隆带了只签筒。按长幼,康隆把签筒递给余嘉,让她摇。余嘉连忙说不用。

余梦道:“大姐,摇吧,还能差到哪儿去,看看路。”余嘉还说谦让。康隆笑对余爽,“你先来吧。”来就来,余爽不客气。余梦家里有个香桌。供着白瓷观音像。余爽朝蒲团上跪下,闭上眼,摇动签盒。一会儿,果然窜出来一支。捏起来交给康隆。

第三十二签:刘备求贤。

康隆拿手机查了签书,读:“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安然碧玉期。中签。此卦剖石见玉之象。凡事着力成功也。”

余嘉不语。

余梦插话,“小爽,听明白了么,这让你跟小康赶紧结婚,这意思很明显,他是个玉,但是看上去石头,你得凿他。”余爽不好意思,说根本不准。

余嘉对康隆,“给解解。”

康隆笑说:“中签,无功无过,只要努力就有结果。”

接着余梦摇,她身子不能下跪,就靠在沙发上,朝观音方向摇动签盒。掉出来一支。余梦不敢看,先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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