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死去并非万事休,
趟过地府续人生。
人群分割难与易,
几句教法成异族。
书接上回。董永的魂魄包着他的精灵,向着阴曹地府飘过去。
冥界是玉帝一手建起来的。它的入口在大巴山的一处深山峡谷里。这处深山峡谷,充满了烟瘴,人畜鸟兽都不能进入。峡谷深处古树参天、灌木丛生。那灌木生得非常密实,形成了一个隧道。灌木隧道沿着谷底的石缝,弯弯曲曲地游进山体里。进入这隧道不远,就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出了灌木隧道,就是一条宽宽窄窄、曲曲折折、又怪石嶙峋的石缝,一直通向地下的深处。石缝的尽头连接着一条陡峭的地下山谷,弯弯曲曲的,辨不清方向。每隔一段距离,峭壁上就悬有一团鬼火。因为离地府已经不远了,时常传来鬼魂们的嘶喊、哀嚎和惨叫声。这条阴森的山谷,叫作幽冥谷。谷底的羊肠小道,就叫幽冥道。人死之后,魂魄会自行漂到这里,无需引路,这是魂魄的天性。
人死后的魂魄,飘走时像一缕清烟,团起来像一小团棉花,非常轻,几乎没有重量。幽冥谷内充满了地府的气场。魂魄到此便现出了临死前的模样,而且还能说话。只是魂魄原本就十分轻薄,再现出生前的模样后,就更加地松弛、轻薄,就像是一层薄雾构成的人形。不仅如此,魂魄们生前的死因,也都显现出来,一目了然。比如董永的魂魄入了幽冥谷后,现出了生前的模样,胸前就有个窟窿。那些被砍了头的,头与身体就是断开的。那些病死的,哪个脏器出了问题,他的前身、后背相应的位置上,就会有洞。只有寿终正寝的,现出的人形才是完整的。
魂魄们全都是轻飘飘的,在幽冥谷中脚都挨不着地。大巴山的这处峡谷,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风向永远是自西向东吹。魂魄们只有顺着风飘,无力顶风逆行。因此幽冥谷内是一个单向的通道。除非有神仙带着魂魄离开,魂魄自己是无法原路返回的。
董永的魂魄也来到了这里。往常,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是一年中鬼门关比较清闲的时间,死去的人不多。但是今年这段时间,因为寒气弥漫出来,各地死去的人增多了,魂魄们汇聚到幽冥谷,便形成了魂流。
大部分的魂魄中是没有精灵的,仿如一层薄雾化成的人形。因此董永的魂魄显得格外强大、耀眼。他随着魂流往前飘,走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鬼门关。
鬼门关内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条案,并排放着一本一本的生死簿。鬼卒们忙碌着,核查着一个个进入鬼门关的魂魄。董永的魂魄来到鬼门关前,正排着队,忽见从高处的望乡台上,飘下来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的魂魄,正是董永的亲娘。那一日,董永丧了命。董母在那册竹简上全都看到了。她悲愤莫名,急急地来找阎王。阎王听了此事,不敢怠慢,急忙派通勤的判官上天庭请示。玉帝沉思片刻,言道:“鱼木子丧命。这是个意外。你去问问如来吧。” 那判官又去灵山请示。如来道:“鱼木子在人间的学业尚未完成,怎么能随便回来呢。就请阎王酌情投胎吧。”
董母听了消息,倍感失望,恳请阎王再派判官去灵山求情。阎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他能回灵山。但我现在只能按如来的指示办。在我权限之内,当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保他下一世不受操劳之苦。” 董母无话可说,只得在望乡台等候。
母子们终于见面了。然而,董母却不敢称呼董永。一来,她怕董永惦记着娘亲,不肯离开阴曹地府;二来,自己是个凡人,只能在人间轮回,可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却是位神仙,只怕董永念着母子之情,误了前程。董母很清楚:董永要离开这里,必得有神仙来接,他自己是出不去的。董母心下已打定了主意。
董母在地府中的官职是望乡台的点灯使,比判官还要大上一级呢。董母叫鬼卒关门。鬼卒们不敢违抗。鬼门关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了。她又叫鬼卒们下闸落锁。哐镗一声,鬼卒们下了门闸,又咔嚓一声上了关锁。关门外的魂魄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静静地等着。董母站在门楼上,将衣袖一挥,刮起一阵阴风,把董永四周围的魂魄全都吹跑了。只剩董永一只孤魂,立在关门外。
董母去世时,董永只有两岁多,现在哪里还记得娘亲的模样。他只是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董母百感交集,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哽咽住,不知从何说起。关内有两个鬼卒,在生间时是同一个戏班的,一个是琴师,一个是鼓师。平日里闲来无事,董母便与他们聚在一起唱戏解闷,早已混得很熟。她用袖子一卷,将这两个鬼卒卷到城门楼上,就将这一腔道不尽的哀怨,说不完的柔情,哀哀告告地唱了起来。董母叫了一个长腔:“哎,儿啊……!” 那两个鬼卒就拉起了京胡,打起了板眼。董母唱道:
“娘在这鬼门关哀哀告告,
叫一声我的儿细听端详。
娘出嫁,嫁到了半边镇上,
与你父董植君拜了花堂。
夫妻们可算得恩恩爱爱,
夫妻们可算得节俭勤劳。
原以为过生活欢乐绵长,
原以为和家美幸福时光。
我也曾伴夫君温柔贤惠,
夫要唱妇就随并肩担当。
你的父热心肠,急公好义,
入寒地,探边界,植树成行。
那寒地是一个天降的祸秧,
镇上人全都要避它的锋芒。
入寒地他把那阳刚耗损,
入寒地他把那脏腑损伤。
为娘我心里苦,难对人讲,
也劝他顾念着自家兴旺。
你的父性刚强,矢志不改,
为娘我举家事一肩承当。
春天里扶不稳耕地的铁犁,
夏天里收不完翻滚的麦浪。
才下地却还要洗衣做饭,
到冬来打柴草,娘扛不动那枝短木长。
你的父一心心只往那寒地里想,
为娘我十年不孕,盼不来母慈子旺。
无奈何秉红烛、焚檀香,夫妻们祷告上苍。
那一夜春光暖,月圆花好,
才有你我的儿,这骨肉的根苗。
你的父为寒地灯油耗尽,
未见你便把那一命消亡。
为娘我生下你,心中安慰,
怎奈何身虚弱,难撑顶梁。
母子们享天伦,才过二载,
多劳累,娘也去了那黄泉路上。
可怜你年幼小,丧父丧母,
可怜你不记得娘的模样。
阎王爷顾念我辛劳良善,
娘在这望乡台上,做了个点灯的使君。
为娘我展开那竹简一卷,
无一刻不看着我儿的成长。
娘见你集市上领回了神牛,
娘见你松书院书写文章。
只盼望我的儿安然无恙,
寒地里又起了伤人的魔障。
七仙女来镇上护佑百姓,
我的儿与仙女成对成双。
乡亲们将你俩配成夫妻,
乐得娘寒夜里喜上眉梢。
纵然是七仙女一去不返,
你不该逞刚强,自作主张。
那黄牛奉劝你,就由他讲,
万不该学你父先前的模样。
那一夜吓得我失魂落魄,
竹简里再难见我儿的模样。
我董家已然是父母双丧,
换不来我的儿福寿安康。
既丧命,就该往灵山访你那如来师尊,
却为何要来投这阴森的鬼门。
为娘我锁住这鬼门关口,
我的儿,你转回头,莫要前行。”
董母这一段唱,唱得甚是哀痛可怜。一时间,关内关外的鬼魂们,全都跟着呜呜咽咽,好不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