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父亲念叨:“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村头唱大戏,村尾不知道。”
坐落在安徽皖南山区的泾县茂林镇,旧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村落。历史上名人辈出,仅近代就有:书法家吴玉如、画家吴作人、文学家吴祖湘等三杰。可惜,自从村子被日本鬼子一场大火烧掉三分之二,也有说四分之三的,已风光不在。
公元1905年,我奶奶就出生在茂林镇上的一户“大夫及第”的吴姓人家里,芳名吴玉珍。
小时候听奶奶说,奶奶在娘家是大小姐,底下还有十个弟妹,但除了最小的十一舅爷爷我见过几次外,其余的都夭折在襁褓或幼年中。奶奶自己也在出生64年后,于胰腺上的毛病过世。
记忆中的奶奶有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瓜子脸,白皮肤、高额头、双眼皮、大眼睛,脑后的巴巴鬏上,偶尔还插着时令的栀子、白兰或茉莉的单枝花朵或花串。一身洗得干干净净,或蓝、或黑、或白的大襟衫和老式的免裆裤,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清斯和精干,脚是一对四、五寸长的“金莲”,走起路来挪得飞快。我们小孩子和她一起上街,要不小跑着,还真赶不上她。可遗憾的是,在我们家,却没有一张奶奶的照片。
奶奶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但知书达理。在我的印象中,家里家外的,她从不高声说话,说起来也总是笑嘻嘻的,慢声细语,言语之中,还时不时的冒出一句半句孔夫子的教导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常常见她皱着眉头,坐在屋角里,轻轻地叹气。
奶奶19岁那年,嫁到离茂林只有五里路的凤村我们家。
我们家以前也是一个大家族。百多年前,老家祖上五个老兄弟合伙建造了一座三进门二个天井,呈“非”字形排列,有上百间屋子的大宅子,取名“墩福堂”。我爷爷是长房里老大家的二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可是,长大后,也逃脱不了“生在徽州,往外一丢”的命运,被丢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小镇上学生意。满师后,积了一点钱,自己重打鼓,另开张,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做起了小老板。
爷爷娶了我奶奶后,还时常回家看看,奶奶也时不时地去爷爷那里走走,俩口子的日子也还和睦。奶奶嫁过来后不久,就有了我姑妈,一年多后,又有了我爸。从此,奶奶的大部分时间,是留在老家,抚养子女、侍奉公婆。而爷爷却像那时候的大多数生意人一样,在外面娶了小老婆。奶奶和爷爷的小老婆“两头做大”,互不干扰平静地各自生活着。后来,这小老婆又给爷爷生了个儿子,住在老家的我奶奶渐渐地就被我爷爷“忘记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十几年后,我姑妈和我父亲在学校高中毕了业。
在外做生意多年,平时不管家的我爷爷,硬要作主把我姑许配给一个富商。年轻、漂亮、生性好强的我姑坚决不从,进而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九十多岁了,也没回过一趟娘家。我奶奶也极力支持我姑抗婚。
爷爷一怒,从此再不回老家,也不寄生活费回来。与此同时,他老人家还染上了赌博、抽大烟的恶习,最终,生意亏了本。眼看着买卖做不下去。那个跟在爷爷身边的小老婆,一晚上卷走了爷爷的全部家当,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爷爷从此人财两空,得了严重的神经病,据人说还是个“武疯子”,这才不得已,返回“敦福堂”,被族人用粗链子锁着,关在一间柴屋里,死的很惨。
自从我姑妈抗婚出走,我爷爷生意破产后又疯了,我奶奶和我爷爷,我父亲,一家仨口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只能在“墩福堂”里靠吃大锅饭过日子。
1948年,我爷爷死了。1949年,泾县解放了。失业两年多的我父亲跑去芜湖参加了共产党。凤村老家也不例外,农民们打土豪、分田地,“墩福堂”自然而然分了家。奶奶分到一亩山地,在土改中被划为“贫农”,可祠堂的大锅饭却吃不成了。
奶奶虽然有了自己的地,可她老人家是小脚,干不了山地里的活,加上我父亲又不住家,只得靠给人家做点鞋子换点小工把地先犁上,弄平,然后,自己做点浇水、除草、撒肥等轻活,等到秋后可以收点红薯、玉米等杂粮充饥,同时,奶奶还在春天的时候,养点小桑蚕卖点小钱,这样才可以在解放初期勉强地活着。
几年后,我父亲和我母亲成了家,把我奶奶接到了城里,这样,我奶奶才过上了安定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