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oyunyi2020-03-17 19:37:40

今天是3月17日,阳光明媚,气温宜人,虽然风儿吹得陡峭,透着冬天的余威,但土中的郁金香已探出小芽,金翅雀,知更鸟在林间叫得很欢,河水湖水解冻了,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远去。

但在我家,重病的妻子已在上周日的下午,装上了自动注药仪,而从胸前输入的吗啡和其它药物,确实使她的呼吸平稳,睡眠安静,不会因为胸疼气闷,坐卧不安,辗转难眠,一个晚上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而白天则昏昏沉沉,不知所在。人生临近死亡,疼痛难免,索性在迷糊中迎接天使的拥抱,比翻来覆去的垂死挣扎好多了。而在她清醒疼痛时,她不止一次地说过,这种挣扎不值,切气管上呼吸机,鼻饲尿袋等五六根管子绑着,那是折磨,还是昏迷为好。

我女儿和她的男友轮流弹着她喜欢的勃拉姆斯,肖邦,德彪西的乐曲,她们累时,录音机放着1987年时我带来的圆舞曲,好像33年前在上海文艺会堂,国际俱乐部跳舞的她,又会踩着节拍走来,科大的教授喊着“ Quick,quick,slow!”那帮少男少女齐齐走来走去,唯恐踏错步伐,踩了舞伴的脚。那年的身影,还是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晃动,一生的岁月,就无影无踪的离去,鬓发渐白。

然而,在我们的人生岁月中,我们没有虚度。以一个奖学金,念出两个学位,一张执照,敲开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大门。没有顽强的意志,坚韧的努力,很难在异乡立足。妻子刚来时,是俄语的底子,能达到今日流利的交流,胜任护士的工作,四次获得心脏科的年度奖,一次获得地区的杰出护士奖,很不容易。况且,在近三年的病中,还能有如此多的医生护士关心她,见她昏迷了,主动组织起来,在下班后轮流24个小时看护她,打药按摩,翻身洗澡,一分不取,为了让我们能够休息好,有精力准备后事。

我看着妻子张着嘴,一个接一个的深呼吸,常常是悲从中来,泪水突然流下,无法自制。尽管近三年了,三次复发,二十七次放疗,十五次化疗,两次脑部手术,五次急诊,对此该有准备,但她真的要走了,还是万箭穿心,心里挖去了一大块,空荡荡的难受啊。夫妻二人,确实是不可能同时离开的,总会有个先后,后走的应该替先走的对子女,对父母,对第三代多尽责任,替先走的多看看世界,多尽份爱心。然而毕竟三十七年夫妻,相识相恋四十年了,人生在世,可以有噩梦艳梦怪梦,但取代不了四十年的人生岁月,养育女儿,读研攻博,异乡立业的现实岁月。

轮着来值班的美国护士们,坐在一边对着我张嘴呼吸的妻子讲故事,谈家事,读报说新闻,也传点小道消息,街头巷尾的趣闻,把她当作最忠实的模范听众。好像没人讲些是非,没人讲离谱的八卦。

有的说,她那开饭店的女儿哭了,日子难熬,可是正好坐月子生孩子,她们老夫妻和女儿的爷爷奶奶替她筹钱育儿,天无绝人之路。有的说,股市掉的厉害,我的退休金缩水,不能退休,做到七十吧,又太累了,你说怎么办?你帮我那年投资,我看到股票上升,好开心啊,那时退休多好,但想子女念大学,要帮一把,结果就有麻烦了。你说的对,要淡定面对风雨,不怕困难,雨后总会天晴,暴雨不会不停。

还有的说,那年我老公得癌,父亲去世,小孩逆反,你带我们去多伦多看歌剧“狮子王”,替我买票买饭,叫中餐,我们笑了一路,你常常不收钱少收钱,我不知道你也做两份工作,那么的不易。还有的说,有时在中餐馆你要向左边的讲中文,右边的讲英文,我们都急着问你时,几个回合下来,你也糊涂了,对美国人讲中文,对中国人讲英文,大家一起糊涂的大笑。

难为在这几十年的同事中,有这么多的故事趣事,妻子做过这么多的好事,吃亏的事,使她因此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被那么多人记挂,对着奄奄一息的她说起那么多的如烟往事,点点滴滴刻心头的往事,没有虚情假意,都是凡人实事。而六楼的心脏外科ICU的护士们则做了个大标语牌送来,标题是“我们都爱你。” 然后是一大堆的留言。还有位护士买了个精致的本子,上面说,“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人生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岁月的局限,没有病痛灾害,没有黑暗,月亮与星星结为一体,化作满天晶莹。那里没有冰雪严寒,狂风暴雨,四季如春,鲜花芬芳。” 

看着亲人爱人的离去,生离死别的苦味确实难熬,原野上的春景,会被心里的寒冰冻结,无法看到那份美丽,而心里的冬天不去,再美的春天春风春花都会无视,只会更加伤感,更加惆怅。但是,妻子不是多愁善感,自卑自怜的林黛玉,她容许我们落泪,容许我们为她伤心,可是,她更希望我们父女要记得自己的责任,不要沉沦,尽快走出悲哀,好好走进春天,替她享受春色之美,生命之美,虽然她看不到我种下的大片郁金香,看不见她喜欢的牡丹,芍药,秋天的枫叶,去不了夏威夷,欧洲,看不见欧洲杯决赛,无法再回上海,在那幼年少女青年时走过的山阴路,四川路上再走一回,但我们父女会替她去走,替她去吃四新的肉汤团,西湖饭店的鳝糊,醋鱼,尽管我女儿最多只吃一口,因为她的口味与我们大不同。我们父女也会替她再去她父亲弟弟的坟前祭扫,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姐姐也会与他们在天堂相聚,不管什么旅游禁令。

我们准备在她仙逝后,举办个小型的追悼会,等疫情过后,在音乐厅里再办场音乐会,为母亲不朽的爱歌唱,演奏。我知道的妻子一定会在天堂里微笑的,那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笑声,永远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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