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五 章
六八年開年伊始,廣州市高級人民法院在芳村一個運動場上舉行了公審大會。所謂公審大會其實是把已經判了刑的犯人拿來公開點相,判刑期,讓萬多群眾看看共產黨的法律如何的公正,更重要的是要起[殺雞給猴看]的警世作用。林世才從鄒小娟處得到消息,陳日昇和鄧昌雄可能也在公審會上被判刑。這種壞消息真令人感到沮喪,畢竟是同班同學,而且清楚他們沒作甚麼滔天罪行,他們只是小頭目而已,那時成份不好多是給判罪的原因。勉為其難的過河南芳村去看個究竟是出於好奇心還是同情心,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運動場蠻大的,可容納萬多人。還沒過舊曆年,廣州的北風确實令人感到寒刺。特別是看到同學給帶到判臺上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在場萬人鴉雀無聲,只是一堆麻木的看客。當揚聲器宣讀到反革命组织[粵海風暴]的頭目鄧昌雄和陳日昇各判十五年和十二年徒刑的時候,天庭當場覺得自己也給判了。自己的成份,思想和他們有甚麼區別?所不同的是自己世故一點,沒膽子聽毛主席的話去造反而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兩位品學兼優的學生就這麼給毀了。人一生有多少個十年?而且是最青春,最寶貴的十年。中國的政治永遠是那麼奸詐險惡的。[粵海風暴]最大的頭目沒岀現,而鄧昌雄和陳日昇两個小頭目却因成份不好而被重判,這是甚麼世界?這是沒法沒理的世界。青少年的犯罪,不教而誅,難道政府不用負這個責任嗎?難道這這個社會本身没有罪過嗎?為了自己個人的極權統治,不惜破壞整個社會的穩定和諧,不惜誅殺同僚,不惜利用和拋棄年輕的學生,使整個民族變成最兇殘,最醜惡的民族,使整個神州變成人間最恐怖的煉獄。五千年的文明何在?中華民族的人性何在?
三月份,剛過舊曆年不久,天澤收到回校通知。原來市十三中已開始處理那批久違的學生了。對當權者來說,學生的任務和作用已完成了,也就是到了要收拾這些猴子的時候了。雖沒唸幾天書,天澤也硬算作初中畢業了。這幾屆的學生全給趕到農村去,可以由學校負責分配,也可以投親靠友。投親差不多是回原籍的意思,靠友就是找自己朋友插社落戶的地方或農場都可以。由學校分配有三處可選,惠陽縣的馬鞍公社或中山縣的民眾公社,還有的是海南島的農場。海南島太遠,且隔雷洲半島海峽,不作考慮。惠陽馬鞍是貧窮的山區,但離寶安縣較近,屬第三邊防區。中山民眾就是雨霖插社的地方,是魚米之鄉。天庭主張選擇惠陽馬鞍,雖不理想,但還是可以靠自己走到邊界。中山縣雖富,但不靠當地人岀不了零丁洋而靠自己走澳門那條線,還要多費一程方可到香港。於是天庭向弟弟提了個意見:「天澤,我個人認為惠陽馬鞍比中山民眾上算,將來不用求人便可以隨時起錨。何況我同學雨霖已在民眾立了點,沒必要再加一腳。」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要去香港的打算。下鄉以後就要靠自己,總不能向家裡伸手要錢吧。惠陽馬鞍那個窮山區,聽說一天的工分還賺不到三毛錢,不夠養自己。那些支農青年還要貼錢買糧油,那還不是向廣州的父母要錢?」天澤說岀自己的看法。天澤雖是弟弟,但做哥哥的也得尊重他的意見。他的看法也不是全無道理。看來這場風雨是躲不過了。當權者要收拾殘局,必先要收拾這些脱繩獁騮。城市工作絕對不能安插這麼多的學生。[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那是以前的口號。[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是現在的標語。目前局勢混亂,只有農村這廣闊天地方可容納這麼多學生。運動開始後,社會青年也一定順帶給掃乾淨。所以天庭和天恩也預感逃不過這一劫。既然躲不過了,倒不如趁這機會找個對將來岀路較有利的地方自我下放好了。中山縣雖不理想,但總比海南島好。凡事都應該作最壞打算。所以當天澤去中山落戶前,天庭與他商量到了民眾公社後,向生產隊長探問兄弟是否可以[投親靠友],以備後路。
已是五月。今天大均到訪並帶來好消息,他的妹妹已經去了寶安縣坪山公社落戶了。原來他妹妹以投親靠友這一辦法和一位原籍是寶安坪山的同學一道去落戶的。大均興奮得把一張市十三中投親靠友用的証明拿出來給天庭並說:「這是大妹學校發給她投親靠友用的,可以用來買火車票到邊防地方。你可以留著,說不定對你有用處。把我妹妹的名字改成你的,不又是應屆學生嗎?」
「均哥,那太謝謝你了。那你自己呢?」天庭有點喜岀望外。
「我還有一張。不過我離開學校太久了,不大像應屆學生。」大均半笑半感慨地回話。
「這張証明沒說明初中還是高中的,你當作高中畢業生不就行了。」天庭細看証明說。
「這張中學証明對我來說,不大合適。容易引起懷疑。冒充大學生還可以。」大均說出他的憂慮,接著大笑起來。
「均哥,其實大妹到了寶安坪山後,可以再用投親靠友把你辦過去呀。」
「我也吩咐大妹替我留意。但問題是她已經坐了同學的順風車,還需過一段時間才能定下來。我的事她不是那麼容易向隊長開口的。」大均嘆了口氣說。
「均哥,看來這次運動會來個連根拔,我們這些社會青年也勢必隨在校學生一道被送到鄉下去的。我們也應該早作打算。」天庭把心裡話說了岀來。
「這點我也想過,我也希望大妹能把我辦去坪山。」大均答道。
「寶安坪山是屬於第一邊防,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地方。能在惠陽或東莞縣落戶已心滿意足了。」天庭嘆口氣說:「我曾勸天澤到惠陽馬鞍落戶,但他選了中山民眾。」
「中山縣是遠了點,而且要求他人方可出零丁洋。我不會選西線的。」大均說:「中山縣應該是最後的選擇。」
「均哥,你的成份沒我那麼差,還可以拖。而我是不可以的了。我會在這短期內找到值得去的地方,自我下放。其實當局為了解決大批學生的岀路,已經對邊界的地區有所放鬆。以前不要說惠陽第三邊防不能去,連離開廣州向南行也要証明。真的要把握好這次機會,不能再失。」
大均同意天庭的看法,再聊一會,他便告辭了。天承的同事林海山突然到訪。在大兄房裡,他低聲地告訴他們兩兄弟:「我的外甥李智忠已去了東莞鳳崗插社,這是他的地址。老二,你盡快找張証明到鳳崗公社去找李智忠,說是我要你找他的,看有沒有辦法投親靠友。」
「林兄,你的外甥長相有甚麼特點?我總不能對他的隊長說我要投靠一位從沒見面的親友吧。」天庭有點興奮地問,心裡在想時間的確太巧合了,大均給的證明可以一用。
「老二,我也知道你會提出這個問題,所以我把智忠的照片帶來了。他沒你高,但比你塊頭大。」林海山掏出智忠的照片並答道:「你要牢記他的樣子,照片不要帶去;自己的親戚不用照片也應該認識的。」
「林兄,非常謝謝您。無論如何,我一定到鳳崗走一趟。快則明天,遲則後天起程。」天庭樂道。
晚上把大均給的那張証明按陸貴珩的辦法改成學生馬天庭到東莞鳳崗投親靠友的証明。第二天清早天庭往書包塞了幾件衣服和幾包餅乾,向大兄拿了點錢,便動身去廣九火車站。拿証明買票上火車,一點麻煩都沒有,比六二年大逃亡那次順多了。天庭還記得那次上火車時給檢查員攔截,例行抽查,問為甚麽要去平湖?那可以說是明知故問。雖然是當局甚至是陶鑄大人下的放行令,不用証明可買到火車票,但不能這樣直接回答;令政府沒面子也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時天庭說是去平湖探外婆,那檢查員便讓自己上火車了。結果那次逃不成功;後來回想起來便覺得這是[岀門不利]的兆頭。人在失敗的時候,除了檢討自己所犯的錯誤外,都要替自己找出個其它失敗的原因來,即使找個迷信的解釋也好,令自己心裏好過一點。希望這次行動一帆風順,起碼不要出甚麼差錯。坐在火車裡,免不了胡思亂想。真想連智忠那處也不去,就在鳳崗站下車,直奔寳安梧桐山燕子巖來個偷越過境。現在各公社忙於安插學生的工作,邊防應該相對鬆懈。如果趁機會來個單刀直入,成功率應該很大。但又靜心細想,如果失手又怎辦?後果一定給送往海南島,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若能插社東莞鳳崗那不是更為上算?因為戶口已在農村,日後給逮到時便遣送回農村原處,這就是與戶口在城市的最大不同地方。
塘廈站過後,很快便是鳳崗站。再下一個站便是平湖站,當年逃亡記憶猶新。在鳳崗站下了車,按路牌指向,左走可到鳳崗鎮。到了鳳崗鎮,吃了碗麵並打聽到如何去李智忠那個公社。不用半個小時,便找到智忠的生產隊。那些村民,不論男女老幼,聽說有人來找剛插隊的新社員都感到興奮和雀躍。有位小女孩還大聲喊:「找新社員李智忠的!」
雖不懂客家話,但這簡單的句子,天庭是聽得明白的。村民這種熱情令人忘了緊張,天庭感覺到比去雨霖的生產隊時輕鬆得多了。第一自己手上有証明,第二自己現在就是應屆學生,至少心裡是這樣認為。沒多久便看到兩位知青模樣的回來並走到村裡的池塘,把腳上的泥濘洗乾淨。智忠的塊頭比照片還大。天庭相信自己沒認錯人,一個箭步走到智忠面前喊:「喂,智忠表弟,你舅舅托我帶點東西給你。」然後附者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叫馬天庭。林海山要我找你。」
「哦,表哥,甚麼風把你吹來呀。快,快進屋裡坐。」智忠不愧是醒目之人,沒露半點痕跡,笑答道:「這裡不難找吧。」
「不難找,在鳳崗鎮問了路,沒半個小時便找到了。」天庭答道:「今天運氣好,剛碰上你們回來吃中飯。」
「不是回來吃中飯,是回來煮中飯吃。」智忠笑著說:「你也一道來嚐嚐我們知青的飯菜吧。老實說那是非常新鮮,特別是鄉下的米,香得不得了,城市根本沒這麼好的米。」
「我在鳳崗鎮吃了碗麵才過來,但我會陪你們吃一點。」天庭微笑道:「你們每天都回來煮飯吃,然後再出田?」智忠邊等著同屋的知青把門鎖打開,邊回答:「這是鄉下人的農作習慣,只好入鄉隨俗。對了,我忘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我同學歐徳培...這位是我表哥,馬天庭。」
相互打了個招呼,天庭注意到歐徳培身型比智忠瘦小很多,寬額,長臉配副眼鏡,應該是個能讀書的學生。而智忠濃眉大眼,加上剃得溜光的圓頭,應該是好運動的學生。這個年頭,管你是高才生,還是運動健將,都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當徳培生火做飯的時候,智忠開玩笑地要圍觀的小孩離開:「看嘛該?轉豬,轉豬。」
待小孩散開後,天庭問智忠在說甚麼。智忠吃吃地笑答道:「那是客家話。我只懂幾句。剛才我跟他們說,看甚麼呀,回家吃中飯吧。」
房子的主人在六二年期間逃到香港去,這棟房子空著有好幾年。智忠两位新社員便給安插在這裡。這房子並不大,但足夠四人住。進門左邊是洗澡地方,有小磚牆圍著。右手邊是個大爐灶,灶上放個大鐵鍋,燒水,煮飯,炒菜都用它。灶旁邊堆有乾稻草,松樹枝,燒火用的。房中間擺了一張飯桌和两張橋櫈。再進去看便是房間了。聽智忠說那是徳培的房間,他自己住上面的小閣樓,因為自己體型大,喜歡寬闊一點的地方。在參觀閣樓時,天庭趁機向智忠說明來意,並懇請他幫這個忙。智忠聽了後,臉上顯出難色地說:「我舅舅介紹你來,我一定盡力幫忙。但據我所知這裡知青的名額已經收滿了。不過吃完飯後,我帶你去見我隊長,說不定他喜歡你,會額外開恩。或者别的大隊還有名額,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吃完飯,天庭在智忠的安排下與他隊長見了面。隊長是四十開外的莊稼漢,平頭留點小鬍髭,配上一套黑色唐服,腰幹直挺。隊長收了天庭那條香煙和餅亁有點不好意思,但很直接地說:「智忠的表哥,實不相瞞,公社要我大隊安插知識青年的名額全滿了。讓你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不過我知道東莞清溪公社還有名額未滿,離這兒也不算遠,你可以乘公車去。車站在鳳崗鎮,中午兩點有班車去清溪。智忠可以用自行車送你去,還可以趕得上。」
「隊長,謝謝您的指點。」天庭雖感失落,但還是很客氣地說:「但是我這樣冒然去清溪公社妥當嗎?在那裡我沒有認識的親朋戚友呀。是否需要甚麼証明呢?我的証明是來鳳崗公社投親靠友的。」
「智忠的表哥,不用擔心,你到鳳崗的証明可以到清溪的。到清溪的証明反而不能到鳳崗來。你到了清溪墟再打聽[知識青年接待站],然後再和那負責人商量。如果還有名額的話,應還有機會。前天我清溪的表親來這兒跟我談起過那裡的情況,希望你好運。」
謝過隊長,智忠用自行車送天庭到鳳崗鎮。天庭上了公共汽車,智忠便回去了。清溪離鳳崗只有十多公里,不用半個小時便到。清溪墟與一般墟鎮沒甚不同,幾條較寬的街道上除雜貨店,理髮店外,便是管吃的店舖。今天可能是墟日,多了擺攤和趕集的。天庭沒甚心思去逛這市集,徑直趕去知青接待站。聽當地的說,門口站滿知青的就是接待站。天庭正想擠進去,却感到後面有人輕拍自己一下。很自然的條件反射,天庭轉頭一看,立刻高興地喊起來:「綺蘭,你怎會在這?你一個人?」
「表哥,我已經插社到清溪了。今天是墟日,所以和同學一道出來逛了。」
「大舅舅好嗎?」天庭循禮問候。
「香港來信說,爸爸的身體很好,媽媽比較差點。」綺蘭答道:「對了,表哥你來這裡幹嘛?」
「唉,我本來要去鳳崗投親靠友的,但名額滿了。那隊長告訴我清溪可能還有名額。所以立刻趕來。想不到在這碰上你。」天庭回答道,眼睛却注視著綺蘭後面朝她走來的一位男生:「綺蘭,那位知青很像我初中同學的弟弟劉仲琪。」
黃綺蘭轉頭一看,便大聲喊:「劉仲琪,快過來,有人說認識你!。」
那位知青手上拿著菜肉,聽到綺蘭這樣喊便加快腳步。只見他臉帶笑容,高聲地叫:「喂,馬天庭,你怎會這麼好來探望我們呀!來得正好,到我們的狗窩去參觀,參觀。順便和我們吃頓睌飯。看,我已經加了菜。」
「仲琪,今天很高興,更感幸運在這裡碰上你們,但我現在急著要辦投親靠友,沒時間陪你們吃飯。」天庭把話直說了,心裡却直覺感到綺蘭和仲琪可能會幫上這個忙。綺蘭不就是現成的親嗎?仲琪不就是現成的友嗎?
「天庭,不用擔心。你可以投親靠友到我們生產隊呀。」仲琪果然爽快地發話:「我們和你一道進去問問。」
天庭當時高興得合不攏嘴。仲琪的哥哥劉廣琪是初中同學。畢業那年被批準了去香港探其父親,之後也沒回來過。而自己的申請給駁回,那就是不批準。那時有父母直屬在港比較容易被批出,外祖父不是直屬。但也有很多例外,貴珩和天庭的母親並未因為有父親在港而被批準。有位街坊大姐只有乾媽在港也批出。法例是死的,點子是活的;人際關係,錢財魅力更是複雜;命運這種莫測的東西更難預料。出門遇朋友,他鄉遇親戚;希望這次遇上真貴人,能把事情辦妥。在仲琪引領下,他們三人擠進了接待所。裡面空間並不小,可是那麼多的知識青年早把它佔滿了。仲琪的塊頭大,而且比天庭還要高,他很快靠近了公社負責人。他曾經是華南歌舞團的學生,後因腰椎勞損而退學。他與劉廣琪體型相似,但性格不一樣。秀氣的五官配在長寬的臉上,加上高大的身材,很適合當跳舞藝員。可能是學藝術的原故,他講話時少了點剛陽氣。綺蘭的蓮子臉從不同角度望去,都很耐看,加上那腰短腿長的身材也應該是跳舞的材料。天庭知道大舅舅的思想保守,不會讓他女兒學這行的。她在華僑中學就讀,至於她如何認識仲琪,那真的不曉得。可能仲琪是印尼歸僑子弟,進這中學也是很自然的事。
「書記,我有個表親要辦投親靠友,麻煩你幫個忙。」綺蘭擠近去說。
那位書記長著個圓臉,濃眉圓眼,連鼻頭也圓,個子不高。可能長期脫產,已經沒帶泥土味。他頭也不抬便輕輕地問道:「有証明嗎?」
「有,」天庭立刻回答:「這是我學校的証明。」
那書記把証明拿去看了一下,便把它還給天庭說:「這証明是去東莞鳳崗投親靠友用的,不是到清溪這兒來的。」
「書記,鳳崗的隊長對我說那裡全滿了。」天庭急著解釋:「他還提議我到清溪的[知識青年接待站]找書記您的。」
「找我?找我也沒用。清溪名額也有限,而且早分配給廣州的學校了。」書記慢條斯理地說:「你看看這裡擠滿的是些甚麼人?全是投親靠友的學生。」
「書記,我的生產隊還有名額,我們住的地方還可以安插一位學生。人也已經來了,拜託您就幫幫這個忙吧。」仲琪也替天庭焦急,按耐不住説了。
「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忙。」那書記態度溫軟下來:「老實說,你們到清溪插社是我們公社的光榮。但是甚麼事情都有個規定,我不能亂來。這樣吧,如果你表親能出示他學校証明是來東莞清溪公社投親靠友的話,那我替你辦。他手上那張不管用的。」
「表哥,那你明天趕回學校去把証明辦好再來吧。」綺蘭插話:「今天太晚了。」
天庭連好字還未說出口,那書記又說了:「這裡規定,先到先得。至於你的名額,我是不能寫包單的...」
看來再纒下去也沒用,況且其他的知青已有很大意見。天庭只好随綺蘭他們到其生產隊去過一夜再說。綺蘭與仲琪住的房子比智忠那座面積大很多,但很相似,大概東莞一帶的客家人的房子都屬同一風格。聽說還有一位室友返了廣州未回。仲琪的廚藝不錯,他開玩笑說現在的女生多不會燒飯,徹底翻身了。綺蘭在旁幫忙燒火,只微笑不辯。天庭坐在那張橋櫈上,心裡很是納悶。既然走到這一步,除了回去也沒甚辦法。看著他們在忙,自己不好意思不講話:「今天非常謝謝你們幫忙。」
「幫甚麼忙?沒把事情辦妥。」綺蘭低聲答道。
「綺蘭,話不能這樣說。忙,你們已經盡力幫了。成不成是我自己的造化。現在我很明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甚麼意思了。」天庭嘆說道。
「你回去再辦張証明來不就成了嗎?」仲琪插話。
「仲琪,你沒聽明白那書記的意思?他要我再拿証明來,那是推搪我的應酬話。」天庭回答道:「他最後說的不寫包單才是他的心裡話。」
天庭一夜沒睡,翌日由仲琪用自行車送到慞木頭火車站,返廣州去了。雖然此行沒把事情辦好,但也了解邊界的近況和城市的人心走向。天庭心裡很明白,如果现在不能趁此機會落戶到這邊防地區,以後不用再作夢了。自己給那書記這樣特別的印象,辦去清溪的可能性是不大的了,應該找別的地方。
一進家門,母親停了縫紉機,臉帶微笑地問:「怎樣,辦成沒有?」
「難啦。」天庭把頭搖了兩下,慢慢地吐出兩個字。然後把書包放下,再接下去:「我看到綺蘭,她已經下放到東莞了。」
「是嗎?她沒幫你忙?」母親真的很好奇地問。
「幫了,但不成。」天庭盡量簡單回答,不想讓隔牆偷聽。
「仁信和建成來過。他們要你無論如何去一趟建平家。記住,不是仁信家。」母親非常低聲地說。
天庭二話沒說,便直往建平家走去。從肥佬楊河粉店向左拐便是六榕路。六榕寺旁邊有一條不通別處的小巷,建平家就在小巷裡。他家很易找,門前有個葡萄架,那顆老葡萄樹還在上面爬掛著。根本不用敲門,老遠便看到建平和仁信在架下聊天。奇怪的是仁信把頭髮全剃了,那個頭圓得更像個大球。天庭忍不住發問:「仁信,怎麼搞的,想當和尚?」
「不要開玩笑了,差點吃草了。」仁信嘆說道:「天庭,還是你說得對,用船偷渡的罪很大,那個頭頭給斃了。我給關了幾個月,剃了個頭,只剩條命回來,家也不敢回去。」
「仁信,現在公安一定把你的犯案交給街道去的。暫時在我這裡住好了。避過風頭再作打算吧。」建平好言安慰。
「這裡應該很安全的。建平,你母親是街坊祖長,她們總不會到這裡查戶口吧。」天庭半開玩笑地說。
「不要尋我開心。」建平笑著說:「對了,聽伯母說,你去辦甚麼投親靠友?」
「對,我去了一趟東莞。回來便聽說你們來找。」天庭在老同學面前不能不說實話。
「事情辦好了?」仁信很想了解些甚麼地問:「我街道也要我遷去博羅。」
「博羅窮山區。能不去,最好不去。」天庭答道:「仁信,怎麼你突然要往南走呢?」
「我計畫有一年多了。我認識一位像章客戶,他替我聯絡上這條西線。想不到邊防還是很緊,特別是出零丁洋的關口。」仁信略帶慚意地回答。
「南海西樵的像章客户?我一向主張求人不如求己。我認為目前最好找一個近邊防的地方自我下放。失手了,還有再來的機會。如果戶口在廣州,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非常可能給送到海南島。」天庭沒甚保留地把自己的看法說了。
「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已犯了案,除了去博羅,別無選擇。」仁信感嘆地說。
「現在阿爺為了收拾殘局,不得不迅速把這些學生下放到鄉下去。如果不趁機會找個好地方,那真會後悔一輩子。」天庭把心底最後一句話說了,便站起來告辭。
離開白家,天庭決定去月芳姨那邊走一趟。還沒到月芳姨家,便碰上戴思明和他哥哥戴思潮。他們兩兄弟長得很像,都有深眼,鷹勾鼻子,和方型臉。特別那栗色卷髮和連鬍也一樣。思明眼快,先來個招呼:「喂,馬天庭,怎麼今天願意回來了。老是找你不到。」
「戴思明,你甚麼時候來找過我?不要信口開河。」天庭笑答道:「怎麼兩兄弟這麼好感情,一道出來閑逛?」
「沒找過你?你阿姨沒告訴你?」思潮插話。「街道服務站不讓我開票,沒事幹,那只好出來閑逛了。」
「思潮,不是我阿姨沒告訴我,是我還沒有進門便碰上你兄弟倆了。」天庭咧著嘴說:「葉子華他們近況如何?好久沒見過他們。」
「你看,你究竟有多久沒過來芳草街了?」思明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笑道:「葉子華已經去了惠陽新墟了。赖兆祥和陳少平也去了惠陽鎮隆了。」
「他們從街道去的?怎麼你不去?」天庭驚愕地問,但還是極力把內心的起伏壓下去。
「他們從街道去的。當時我們兩兄弟正在順徳縣想辦回鄉投親。回來時已錯了機會。」思明說道:「不過,聽說到九月還有一次。」
「為甚麼要隔幾個月?」天庭想從思明兄弟嘴裡多套出點東西,這消息太令人興奮了。
「馬兄,你以為送貨那麼簡單呀。」思潮冷笑道:「要動員這麼多社青,要給他們戶口遷移,配發棉被,送去惠陽,安排住所,那麼多工作要花幾個月不算長了。」
「說的也是。」天庭完全同意思潮的看法:「思明,思潮,不如我們一道上山下鄉做農友吧。下次報名時,請通知一聲。」
吩咐思明兄弟還不夠,天庭跟月芳姨叮囑一番才放心回光孝路。見了大兄,談了東莞一行的具體情況和芳草街的插社動向。現在能做的只有到處打聽,看有甚麼其他好機會。與此同時只有耐心等待,希望戴家兄弟的消息是真的。天澤來信說,中山民眾公社派了代表去廣州,在市二十七中學搞了個投親靠友臨時招待站。雖然沒打算去中山縣,但去探聽情況也不會吃甚麼虧。如果有別的公社在那招募,說不定有意外發現呢。二十七中在盤福路,順道找了大均同去。再次謝了大均那張証明,也告訴他東莞邊防情況。最主要的是勸他想盡一切辦法,把他自己辦去寶安坪山。目前來說,沒甚麼地方比那裡更理想。在二十七中繞了一圈出來,更証明自己的看法是對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天庭有時自我檢討,究竟自己錯在甚麼地方?謀事多不順當,連該成的也變不成。韓愈的[行成於思],自己也確實[思]了,韓愈没説[思成於行],自己也實[行]了。難道真如母親所說的[缺的是運氣]?
六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毛下了最高批示,大學要辦,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從工人,農民中選學生去讀書,畢業後送回生產原地去。廿六日,[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進入各大專院校制止武鬥。單是北京便有三萬多工人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入北京清華和各大專院校。很有可能由工人和貧下中農來接管學校。
機會終於來了,月芳姨特意來找天庭去芳草街那邊開會。會議由[工宣隊]主持,街坊大姐輔助。那位姓高的工宣傳達了毛澤東的最高指示,要求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又是那套毛澤東的老三篇。今天來開會的社青特多,思明兄弟也在場。高工宣話沒講了幾句便介紹一位從惠陽新墟公社的李社長上台講話。很自然是掌聲歡迎。不曉得是心理作怪,還是耳朵有問題,天庭覺得這次的掌聲特別響。這位公社社長中等身材,滿圓臉,總體算是文職人員,沒土氣。他的客家話讓人聽得明白,很接近普通話。他介紹了新墟公社的地理位置和特產。那裡是山區,枚菜,花生是主要農產品,但大米可以自足,而且有餘糧交給國家。原來新墟公社以前屬寶安縣,後來才劃歸惠陽縣。這真令大多數在場的社青感到興奮。不用說,這次的下鄉動員大會令領導非常滿意的,因爲絕大多數社青都報了名。那些街坊大姐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平日費盡唇舌也說不動一人,而今天不費吹灰之力便有百份之九十五的社青簽了名。她們可不管這些社青為甚麼願意簽名,更不理會這些社青懷有甚麼動機,她們心裏只知道能夠把上頭交給她們的任務完成便算成功。
散會後,思潮還故意問姓高的工宣:「工宣同志,如果這兩天順徳縣同意我兄弟倆回鄉投親,不去惠陽應該沒關係吧?」
姓高的瞟了思潮一眼,笑中帶奸地說:「哦,沒問題,到哪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都是一樣的。不過,我敢打賭,你現在已經找到你最想去的地方了。」
思潮順著他的意思,勾鼻露齒地笑,但不作答。那算是心照不宣了。天庭直覺感到這位工宣同志較易商量,於是趁機問道:「工宣同志,我有個弟弟住在越秀區,他可不可以随這區去插社?兄弟有個照應。」
「應該沒問題,只要那邊肯放人就可以,我們這邊随時歡迎。但我個人看法,那邊也有指標要完成,不會輕易放人。」姓高的工宣微笑地回答,那種神態好像很了解對方在想甚麼似的,但不願點破。
光孝路那邊沒有好地方讓你選擇,海南島,龍門縣,差不多是封建時期充軍的地方。果然如姓高所言,那些街坊大姐不讓天恩随芳草街去。那天庭只好自己先去了。仁信也來告知他街道居委不讓他像別的社青那樣可以選擇惠陽秋場公社,而迫他去博羅縣。犯了案的而沒被送去勞改場服刑已是非常走運的了。蕭至勇因偷渡去澳門被鬥,被趕送回鄉的情景,天庭還記得很清楚。
六八年十二月最後一天,芳草街居委會前人山人海,一幅動人的社會青年上山下鄉的場面令街坊大姐高興,好像有終於把街道上的垃圾清除掉的喜悅。奇怪,除了戴思潮是街坊朋友外,其他的天庭全不認識,而且年紀比較大。見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帶著女兒在哭,其他男生都喜形於色,興奮地高談闊論。思潮對天庭透露,這些兄弟多是可以在街道服務站開票,有工作的人士。當他們知道街道這次去惠陽新墟,便自動報名了。不見思明,天庭好奇地問:「思潮,怎麼你弟弟不一道去?」
「哦,他已去惠陽淡水秋場公社投親靠友了。」思潮低聲地回答。
「秋場也不錯,與新墟一樣好的地點。」天庭也輕輕地說。
「對,到寶安龍崗趁墟,與新墟同樣距離。差不多是等邊三角形。淡水就是盛產沙梨的地方。」思潮還是低聲說道。
兩輛卡車,李社長,高工宣各與一位司機同座。十六名社青連同行李分兩组,擠在卡車後面的大兜裡。思潮的表姐也在車上。她只是先到新墟報到,然後返廣州治病,所以沒甚行李。那位帶著女兒的婦人還在哭。其他的男生好像一點也沒聽到似的,依然高談闊論。有位還用粵語唱起《紅色娘子軍》的改詞曲:「廻輪轉,赴黃泉,個個都去農村,唔到你唔願...」唱得高興,加上其他幾個和音把《紅色娘子軍》推到高潮。這可觸痛那婦人的深處,看她哭得更淒涼。她女兒有十二,三歲,在旁陪著自己母親哭。聲音不大,應算是泣。這婦人的丈夫為何不一道去,究竟他還活著不,沒人知道,更沒人想去問。
經過幾個小時車程,兩部卡車在新墟檢查站停下來接受檢查。檢查員平頭,三角眼,身材瘦長,那副長相令人感到此人不好應付。後來廣州,惠州的知識青年稱他為新墟鬼門關的掌門神,不知多少偷渡客栽在他手裡。今天李社長在,他顯出一副很恭敬的様子。他們用客家話互相打招呼,問好。過了鬼門關,卡車開始巔巔抖抖地在一條黃泥路上走。路不好走,覺得巔抖了很久,那小女孩有點受不了,想吐。幸虧這時車子在一條名叫[欠口橋]附近拋錨。車子要修,人也要休。另一輛車的司機也把車停下,去幫忙修車。所有社青都陸續下來舒展筋絡。有三位年紀比天庭大一點的還從口袋掏出一張地圖來看。嘴巴把附近的地點逐個說出:「這裡是[欠口橋],左邊是[東風大隊],右邊是[白雲嶂],前面是[藥場]。」
他們也太肆無忌憚,太得意忘形。姓高的工宣走在他們後面也沒察覺。高工宣低聲對他們說:「把它收起來,我再次提醒你們,我的任務沒完成之前,不要亂說亂動。第一批的社青太沒規矩,來到沒兩天便爬[白雲嶂],趁[龍崗墟],社長非常有意見。如果你們繼續不自愛的話,有可能全給送回廣州,從新分配到別處。到時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們。白樹樺,聽到沒有?把地圖收起來!給社長看到,我是保不了你的。」
「是,工宣同志。」姓白的嘻皮笑臉地說:「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照你的辦。」
這個白樹樺還套用毛主席語錄,令高工宣哭笑不得。細看姓白那副長相實在不敢恭維,可以說雖無過犯,面目可憎。三角眼,尖嘴猴腮,額低窄而顴骨高張,如果去演《十五貫》的婁阿鼠,一點妝也不用化。雖不應以貌取人,但相由心生,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到黃昏時分,車修好了,繼續往藥場墟開去。不用十五分鐘,兩部卡車先後扺達墟鎮中心。這個墟中心小得可憐,在一條不長的石板路兩旁,建有些小雜貨店,理髮店而已。卡車剛停好,周圍便響起鞭炮,把暗黑的小墟暫時照亮。椄著又來一陣鑼鼓聲,算是歡迎新社員了。令人激動的是卡車周圍擠滿觀看的人,說不定所有的村民全出動了。更令人興奮的是不斷傳來些熟悉的廣州方言。仔細一看,有學生打扮的,有社青打扮的。突然聽到有人在喊:「馬天庭,怎麼現在才來呀。」
「喂,葉子華,怎麼你也來湊熱鬧?你上山下鄉也不通知一聲,你也太不夠朋友了。」天庭笑道。隨著便下了車,跟故友聊談。
「通知你,到哪通知你?每次到你阿姨家,總說你不在。」子華笑答道。
「如果你有心找我的話,到光孝路那邊也找不到?」天庭笑著頂回去:「沒關係,你不來找,我也來了。對了,你在哪個生產隊?」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子華淡然地說:「我在紅衛大隊第四生產隊。」
「那現在我該選哪隊?」天庭想套點消息。
「最南的是南坑大隊,但全給了應屆學生。緊連著南坑大隊便是紅衛大隊了。聽說現在只剩下紅田大隊和藥場大隊了,兩隊位置差不多,與紅衛隊成三角形。從紅田隊去東莞清溪近便,而藥場去新墟公社近。各有好處。」
天庭正想再探聽些甚麼,一位與天澤差不多年紀的知青走到自己面前打招呼:「我是伍敬權,別人叫我[肥權],落戶到東風大隊欠口二隊。這位是我同學兼室友,劉景源,又名[四眼源]。歡迎你到這廣闊天地來。」
「哦,我是馬天庭。很高興認識你們。」天庭很快打量了這兩位知青。自薦者肥矮,棗型臉,單眼皮,鼻直嘴小。另一位比自己還要高瘦,甲字型臉,戴著黑框眼鏡,外號[四眼源]大概也由此而來。天庭很快和這兩位知青握手,順道向他們介紹:「這位是我朋友葉子華,在紅衛四隊。」
正當他們還在聊談時候,高工宣來找並介紹一位鑲有幾顆金牙的農民給天庭:「馬天庭,這是你羅屋小隊的隊長羅添喜。等會帶齊行李,跟他到你落戶的地方去。」
「只有我一個?」天庭問道,並與這羅隊長握手。
「還有一位姓吴的。」高工宣答道。
這隊長泥味十足,褲筒捲起,好像剛從田裡回來似的。凸字型臉,配著一個蒜頭鼻子,留了點小鬍髭。只見他露出金牙,用客家話說:歡迎「你到我們羅屋生產隊來。」
思潮說了聲再見,便随大多數社青去紅田大隊那邊。剩下的五位給藥場大隊這邊。白樹樺和他兩位表弟去[老圍]小隊,天庭和一位姓吳名康健的老社青被分去[羅屋]小隊。剛才那位隊長羅添喜領著這兩位新社員沿著村裡的小道往東走去。後面跟著很多小孩,吱吱喳喳地說客家話,天庭一句也聽不懂。可是這難不倒吳康健,原來他是廣東梅縣人,也會講不全一樣的客家話。背著行李在村裡夜行,有小孩拿著手電筒前後照路,那別是一番感覺。走過了[草塘]小隊,[老圍]小隊,便到了[羅屋]隊。前面正對一個大水塘,宗親祠堂式的羅姓大屋,裡面住的都姓羅。離這大屋向東五十米左右,有一棟小房子,這就是兩位新社員的住所。聽說這房子的主人姓張,後來病死了,兩個兒子也短命死了,其中一個在屋前的小水塘淹死的。女主人也改嫁到寶安縣去了。這房子除了多年前讓從惠東來的兩位採松香的暫住外,一直丟空。村民迷信這是鬼屋,不宜人住。他們還說領導太沒陰徳,讓新社員搬進去。房子的設計,大小與鳳崗李智忠那家差不多,洗澡,燒菜的灶頭都同一樣格局。村民送來晚餐,隊長把新社員安排妥當,便回去了。天庭喜歡住閣樓,老吳便把行李放在樓下。雖然以前從不相識,但同是天涯淪落人,將來要互相照應,大家不說也心裡明白。可能是初遇,也可能新環境令人興奮,兩人毫無睡意,一直談到深夜。原來老吳有個不同姓的親妹在芳草街,他以兄妹投親關係隨妹報名到惠陽新墟。他妹妹有兩個小孩,要把小兒子安插好才來。因為初次見面,不好意思深問,為甚麼有小孩還要來?後來才知道他妹妹的丈夫在香港當海員,多次申請與夫團聚不批准,那只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