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鼔2020-05-07 10:49:55

童年、小村、古钟…情有独钟

人们说脑海里的记忆储存是遵循先进后出,后进先出的次序;青涩孩提时代的画面占领最牢,活得最久。我脑海中的画面常常不由自主地翻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我出生成长在南方省城广州。位于它南面约七八十公里处有一个小村,那里生活着我的阿爷(祖父)、阿嫲(祖母)、姑婆(曾祖父母为祖父领养的妹妹)和一位梳起(终身不嫁)的姑姑一家。每年放暑假,那里便是我们向往的地方。

珠江三角洲河道纵横交错,那年代极少桥梁,交通异常不便。回去最常用的交通就是乘坐花尾渡了。据记载,花尾渡诞生于1908年,直到80年代初一直是两粤(广东、广西)与珠三角地区主要的水上客运交通工具,现今仅能从历史图片或黑白粤语残片上找到它们的容貌。花尾渡木质结构,外观类似画舫,载客二百至四百人不等。船内分舱分等级,分上下两层,平铺的每层用一块块木板隔成床位,可坐可睡。花尾渡船靠前面的火船仔(早期燃煤蒸汽机、后期柴油机为动力的拖轮)缆索牵引;航行期间前后两船不时鸣笛对呼,传递信息指令。由于木船本身没有动力,航行时无震动噪音,当时可谓是河上的宫殿,属于上等的享受。

南方的盛夏,酷热无比。通常我们家会和叔叔、姑姑几家人约好,傍晚时分来到大沙头(省港客运码头)登上花尾渡。船上风凉水冷,大人小孩说说笑笑,吃睡成团,别有一番韵味;第二天清晨,船便泊达码头,上岸后步行约两小时,路上穿过农田、桑基、鱼塘、小村、过摆渡小船,就到了那个小村。

工作原因,大人通常早早回城,把我们扔在那里。大王不在,小妖作反;被老人们掌心捧着,被村里一双双好奇、羡慕、嫉妒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乡音不正,省城来的小贵族立马成了一群解了绳套的马骝仔(小猴);太多城里玩不到的新鲜玩意,邻居小伙伴们领着我们赤着脚来到田埂里、池塘边、摸鱼捉虾;下河游泳 、划艇;上树摘果,哈哈:“石榴、芒果、龙眼、杨桃、黄皮、木瓜…”;玩热了,倦了,井边打桶水,从头上浇洗到脚底,来个透心凉;爽极了!从早到晚,上蹿下跳,尽兴疯癫。

傍昏降临,玩够了,是时候静下来了。晚饭后,小村的夜,丝丝迷人;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流萤闪闪,传来几声狗叫、几声蛙鸣;屋内火水灯(煤油灯)焰光摇曳,乎明乎暗;我们憩息在老人们身边,那一刻,难免是属于让他们尽兴去发泄,讲故事的时间。安放在柜台正中央上的一座古钟,庄严肃穆,滴答滴答,若有所思地观注着、算计着,不时还哼唱出深沉动听的钟声,似乎提请讲故事的人儿:“嗨,故事都与我有关,可不能错漏掉已往经历过的每时每刻、每秒每分。”

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往事,我们家的故事就得从十九世纪末说起。虽然我们远祖一直生活在这片珠三角富饶的鱼米之乡,但曾祖父却出生成长在一个极其贫穷的家庭里。在他年约二十岁时,偶然有一机会,可去花旗(美国)打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中国数千年的乡土社会和宗族血缘文化,让中国人天生有种对故乡的依恋,但凡有口饭吃,很多人是老死都不会离开故土的。不得已的他,孤身一人,出外一搏,挣了点血汗钱;最终荣归故里,得以买田买地,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曾祖父下只有一子。第二代的祖父及第三代父亲兄弟姐妹们靠其余荫得以上学读书识字;随后,第三代及其后代绝大多数都远离了这小村。

这座古钟正是当年曾祖父从花旗带回的宝贝东西。掀开钟的后盖,里面刻着它的出生日期:1882年6月18日,制造商:ANSONIA CLOCK CO. NEW YORK。借助谷歌八卦一下,当年这厂家可还曾是华尔街大名鼎鼎的上市公司;百多年前,世界上飞机、汽车、电器,远未问世,其江湖地位或许能侃比当今的宝马、波音、香奈尔…?尽管现今这类钟在古玩市场叫价仅二三百刀,在当时中国广大地区还是敲更报晓的年代,它可谓属于顶级的摩登玩意,身份地位的象征,值得主人家炫耀炫耀、牙擦擦(嘚瑟嘚瑟)好一阵子了。

十年八年前,我又重访了小村,推门一看,空守故居年近九十的姑姑业已步履蹣跚,院里残砖断瓦,屋内屋外杂乱无章,满目凋零;幸好,扑面而来还有一丝记忆中熟悉的泥土、香火的芬芳。进房转转,布满灰尘的古钟哑声无语,被冷弃在角落一边;当年祖父隔天就给上发条,虔诚呵护的它对视着我,似乎想乞求什么;心头一酸,得到姑姑的认可,我捧起了它。或许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该到点了吧,远渡重洋,目睹前后三个世纪沧海桑田的它,戏剧性地又回到了它的出生地,重新安顿在北美洲大陆。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偶尔,我也许会问问古钟:“家中,百多年来,你的风光给主人家招惹来的是羡慕 、嫉妒、诽谤、践踏…?你的荣耀带来的是柴米油盐、黑九类、扫地出门、抄家挨斗…?外面,百多年来,世上的人们不停地在天灾、瘟疫、战争、革命、掠夺、发展、贫困潦倒、富贵荣华的漩涡中搅拌  、挣扎、求索,欢乐还是痛楚,祸还是福?”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混沌蒙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季节,那是长夜晦暗的季节;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我们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眼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径直奔向天堂,我们都径直奔向另一条路…”十九世纪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里的醒世名言似乎早已预料好了答案。

心中泛起古老的歌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与我朝夕相伴的古钟也在劝慰我:“时间痴心修渡,历史漠然无声,何必去问求对错;请把无谓的叹息送走,放空到天外;请把美好的思念留下,沉淀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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