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鼔2021-02-04 18:58:50

 

198x年2月xx日,带着亲人们的期待和祝福,告别了上了年纪的父母、妻儿,踏上南下的列车,心底一片忐忑。

出了罗湖,顺利地来到天后庙道A叔家里。A叔的医术在香港颇有名气,A婶血缘于满清贵族八旗,随后两天,出入马会、中环、慵记…,里里外外,五光十色的资本主义在我的面前目不暇接,尽显了与他们身份匹配的豪门贵气。在美味佳肴不停地狂轰滥炸下,国内习惯了少油清淡的肠胃瞬间成为直通车,率先败下阵来,失去了抵抗力。最实在,最温暖的还是数A婶陪着上商店送我的那床到加拿大将会用得上的棉被和羽绒大衣;尽了地主之谊的她送我去到启德机场,在机场快餐广场为我点了个泰式咖喱炒饭话别;从未尝过这炒饭的味道,真香。

二月正是加国最寒冷的日子。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徐徐降落在皮尔逊机场,久等的C叔一脸铁青。C叔的家位于多伦多周边上约两小时车程的一个小镇,回家车上,C叔先是劈头盖脸对他的父亲、兄弟姐妹们一顿臭骂,随即给我下了通令,今后对外不得随意与任何人来往靠近(特别是华人),还特别叮嘱不能见震X表弟。从小生长在广东,从未经历过寒霜洗礼,从未见过这阵仗的我呆若木鸡,心中仿佛像车窗外的冰雪一样空白、冰凉;转念一想,也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牢记、遵命、努力小心做人就是了。

父亲在家排行老大,三岁时便遭遇丧母之难,随后祖父又继娶了两任,组成了一个有十几位兄弟姐妹一起的大家庭。祖父自幼体质孱弱,性格内向怕事,怠惰不喜交际。父亲离家工作较早,生活自食其力,社会上也混得不错,久而久之,大家庭中,弟妹们的大小事务商量需求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亲肩上;凭着能帮就帮,尽心尽力一碗水端平原则处事,他的所作所为略显当大佬的风范,似乎也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认同,即便是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亲戚间也常有联系,各自相处静好。

四十年代末,祖父把自小在乡下长大的最后两名男丁送到省城读书,年少的C叔D叔同住在东山,就读于广州培正中学。天赋聪明的C叔误入邪途,染上偷盗恶习,学业未完就被遣送到东北劳教数年,刑满归来后拜民国时期留美归来中国第一代油画大师冯刚百为师,被收作门下弟子学画;可惜他依旧秉性难移;据闻,他曾假借祖父、父亲的名义偷窃、借钱行骗,祖父、父亲、亲戚的朋友和同事们不少中招。大家对他只好避而远之。六十年代初C叔辗转香港,艺术造诣甚高,年轻气盛的他开过个人画展,一些作品受到赞赏吹捧,恒生银行《财神到》的招牌年画就是他当年的作品,他还是首位香港开埠以来被御用为港督作肖像画的华裔画匠;在当时香港的美术界稍有名气。

七十年代初, C叔以专业人才名义申请为由移民到了加拿大,后来经营了个中餐馆,一向与兄弟姐妹间较少往来的他忽然活跃起来,主动提出担保国內亲戚出来。那年代,中国刚结束动乱,经济改革远未起步,中国与北美劳工收入差距可达数十到近百倍,能有机会去西方谋生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让人垂涎欲滴。果真打断骨头连着筋,浪子回头金不换?!口口声声为家族和下一代着想的C叔在兄弟姐妹们眼中立马摇身一变,笼罩上神一般的光环。B姑当时在香港的儿子,表弟震x;E姑在武汉的儿子,表弟佩x前后脚在他的恩赐帮助下都来到加拿大在他的餐馆打工谋生。我也有幸步其后尘,被许诺以自费留学为由在他担保下进入加拿大。来前早已沟通告知,思想上也作好了吃苦的准备,在他的餐馆打工帮手,然后一步步搞居留。

到了,我暂时被安顿在C叔的家里;C叔一家三口,育有一个8岁大的女儿,C婶肚里正怀着四五个月大的另一条新生命。他们新搬进不到两年的x3x号房子坐落在面朝xxxx河的山坡上,从那步行到餐馆约要十多二十分钟;和我从小一起在广州同城长大,后来去了香港的表弟震x结束了与C叔5年的劳工合约后已离开了餐馆,另谋工作;另一位来了两年多的表弟佩x恰逢回武汉省亲,餐馆缺人正值关门歇业。

两天后,C叔开车陪同我去了录取我自费留学的college见了校长。学校位于离家约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另一镇上,是一所十到十三年级的教会中学,学生大多是本地十五至十八岁的孩子,鲜有几个外国留学生,肯接受三十出头的我可谓是破大例了;不得不佩服C叔的本事,这个世界哪里都认同某种交易,靠他的面子和几顿饭局就搞定我免费一年作为旁听生的机会;要知道,当时一年的学费可要好几千大元呀。离开学校前,C叔帮我买了一件白色校服衬衫,心底一阵感激。

几天过后,C叔让我搬到离餐馆附近他的另一所老房子住,和他们一起住确实大家互相拘束不便。X6X号是一座有八九十年历史的老房,前后分隔成两个独立单位。后面单位有两房,安排给当厨师的表弟们居住。前面单位三房一厅,之前C叔一家大小在此生活。天黑了,还是忍奈不住想偷着见见广州小时候一起玩大的表弟震x。凭地址,不难,几分钟就找到了两个街口远的小公寓。敲门一见,久别重逢的他却立即拒我门外,闲话少说,他说他将会半夜后来见我。我赶紧返回屋里,熄灯上床;不久后便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果然神算!C叔怀里揣了床毯子,口中说为我添暖,实为查哨来了!万幸震x让我及时回赶,让我逃过了一劫。

坐落在美丽的xxxx河畔的餐馆不大不小,外观别出心裁,红墙绿瓦、古色古香、中国风浓郁;迈进餐房,眼前一亮,仿佛踏入了一所艺术画廊,容纳不到百个位子的餐厅内,精心布满了C叔的西洋油画作品。客人嘴巴品味美食的同时,不管是否喜好,懂或不懂欣赏,眼光自然而然地会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流连一番;更难得的是,无论从菜式、出餐、前台、后台每个环节里都呈现出他与生俱来对事务追求完美的执着、认真和创意;亲手掌勺的他把京系、川系、粤系的玄妙琢磨通透,精心泡制出当时与众不同的中式品牌菜式和高档次服务;一时间方圆几十里地,鹤立鸡群,名声大噪,尽管价格不菲,但总是高朋满座,达官贵人,上层名流无不慕名而来,把当地老华侨仅会做叉烧蛋炒饭、炒杂碎、中堂鸡、肉片西蓝花、炸鸡球等糊蒙老外的中餐馆抛甩开好几个马位。

三月初表弟佩x从国內回来后,餐馆立马复工。白天,原本早就说好来帮忙打工,英语水平糟糕的我勉为其难,在课堂上面对着老师、黑板、中学课程发呆;课后,C叔时不时让我上他家屋里院外干些杂活,搬泥、弄土、换装木、胶地板…。拜托文革那年代,文化知识没学多少,对于上山下乡当过知青,后回城进了厂干过工人的我来说,干那些活驾轻就熟,小菜一碟;C叔看似也较满意,偶尔也打赏我几个小钱,似乎通过了初试。然而,即便餐馆生意红火,缺少帮手,C叔却绝不让我进去帮忙。

几个月过后,在广州当医生,四十好几的D叔一家四口在C叔担保下,以厨师劳工为由也来到这里。x6x号让给他们一家住,我被安排到紧挨着从餐馆简陋分隔出来的一小卧室,与从多伦多请来的帮工老徐合住。D叔到来后,夫妇两人马上被安排到餐馆帮忙,一时间阵容鼎盛。风云突变,C叔心目中的商业拼图似乎已完善,作为备胎来到这里的我,看来失去留用的价值; C叔即刻变脸,对我不理不睬,即便以前常上他家干的杂活也不再呼唤,我心底顿时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夏天学校放假,无事消磨时光,一天中午正宅闷在室里,突然接到传话,让我去趟隔壁餐馆,进门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父亲国內的老同事老朋友,刚移民抵步不久的x医生在儿子x平x陪同下专程从多伦多开车来探望我;见面验明正身后,C叔即刻给我他家的钥匙,让我上他家冰箱取条好海鲜说是要拿来餐馆烹饪好好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一路小跑到了他家里,冰箱里没看见所说的海鲜,赶紧往餐馆挂个电话问个清楚,他没好气的说:“ 不急!在下面土库、车房的冰箱里给我好好找清楚!!!”我急忙继续上下翻腾,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提心吊胆再打个电话问个明白。电话中一句臭骂:“xxx,没事了!回来吧!”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回去一看,没和我说上一句话的客人早已被老板打发远去。

艺术、事业、金钱看似爆棚的成功并未让C叔得到适当的安慰和舒畅,看似他还热衷在玩弄人治人的权术过程中寻求快感,补偿他那青少年时曾遭受过的苦难,疗治他那心灵深处的创伤。在这里工作的亲戚们,互相提防,小心翼翼,黑色的眼珠里充满了白色的恐惧,失去了自身的光泽。在C叔的管制下,他们察言观色,跟随着老板变幻莫测的喜怒,时而闻鸡起舞,更多是鸦雀无声;周围气氛感到越来越凝固,我成了亚细亚的孤儿,没人愿靠近我半步。的确是,天生在这世界上,没人欠你什么,或者说你该得到什么,作为吃瓜群众看看热闹,各自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在这里干活的亲戚还有C婶的妹妹,从香港来到这里已铁杆工作了十年八年;不善言笑,身材单薄,三十多岁单身的她,或许早已明瞭她姐夫的作为,或许看出眉目,或许探得风声,或许良心发现,或许别有用心,难得偷偷有心无意地赠了我一句:“老板是不会帮你搞居留了。”谢谢了,明白了。

十一月底,天气逐渐转凉,餐馆冬天生意清淡,和以往一样,关门休业一两个月,学校也已停课,同住的帮厨老徐回多伦多去了,我独自待在屋里,格外清静。不知为何,老咳嗽不停,淋浴和马桶的去水也很不顺畅,后来才暗自琢磨明白,老板为了节约能源,把餐馆温度调至最低,卧室的温度与餐馆共同进退,晚间降到了零点,下水道时而有意无意地结冰冻上之原故。几乎被人放空的我,难能被传叫上D叔x6x号的家,为他和他的孩子们剪理头发。(我在国内年轻时自己折腾学了点理发技术,那些年父亲的头发很多时都是我来包办的,来时就把工具带上了。)D婶在一边正忙碌着煮鸡腿为他家人准备餐食,剪完发后的我顺便请求国內当医生的D叔症看一下我的咳嗽,换来的是不冷不热的敷衍,没有丁点儿挽留的意思;也许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强咽下嘴角边的口水,凝住眼眶打转的泪水,识趣地退步寻门闪去。

在西方世界,圣诞节期间的夜晚到处张灯结彩,装饰得像神话般的迷人。我卷缩在被窝里,似睡非睡,似梦非梦;脑海里浮现出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划着火柴,一根、两根、三根…;突然间屋顶传来稀里哗啦一阵声音,往上一瞧,一双眼珠正对视着我,难道真的是圣诞老人给我送礼来了?擦了擦眼,定睛一看,原来是只臭鼬正从破烂的天花板上探出毛茸茸的脑袋。醒来过后,哑然一笑,心想还好,相比起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我眼前还有个小生命来和我打打招呼,口袋里还残存有几个钱,消费得起到街角的士多买上条面包。

向外求救终于露出了点儿曙光。姐夫的妹妹锦x姐早些年从广州来到多伦多,庆幸她曾经与C叔有过交集,领教过他的道行,同情理解我的处境,问求到她一个开餐馆的朋友,肯见见要求非法打工的我。圣诞节后的某天一大早,我来到震x表弟家中,表弟夫妇像大多数早期出来谋生的华侨一样,起早贪黑日夜打拼,塞挤在一间约三百尺大小的破旧公寓里,屋中简陋得没有一件多余的杂物;表弟为我俩各自做了碗素面外加一个荷包蛋,吃完那让我一生都忘不了,最最美好的早餐后,开着他的小破车我们匆匆启程。到了多伦多汇合锦x姐一路向北,两个多小时后来到了北边的一小镇。在那开餐馆的一对夫妇x革x、x子x是七十年代中加建交后首批从广州出来的年轻人,精明,能干。见面交谈后,碍着看在锦x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收留。这也难怪,听罢我的故事,有多少人会相信会有这样的亲叔叔能如此古怪,心底自然会嘀咕:“你肯定是一坨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回程路上,经过Gravenhurst 小镇,顺便逛了逛罗曼?白求恩大夫的故居,在屋里对着他的肖像,心中暗自祷告:“圣人,这回您可真地要显显灵,我这趟可千万不要“白”求恩典。”

新年来临,得到X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儿子x平x一家的邀请,偷偷溜去了多伦多几天。平x夫妇和我年纪相仿,以前在广州并不熟络,经过几年的打拼,他们在多伦多的温馨小家已略具雏形。难能平x还费心找了一个开杂货店的老板求他提供份工给我,心里面感动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一月中旬学校开课那天,早早来到学校给校长递上告别信,有头有尾,不留遗憾。下午鼔足勇气敲了x3x号C叔家的门,心想不管怎样,在这一年学生签证即将到期之际,亲口讨个说法也是必须的,死也要死个明白。不出所料,我得到了几个月来不理不睬的他一顿莫名臭骂。回到室后,默默收拾行装倒数。晚上八点过后,又被老板传召;C叔果然老道,原来骂完我后,他即刻给学校打个电话,获悉我已放弃学业,猜到我可能要溜逃;这回的他换了个面孔,皮笑肉不笑,口吐莲花,要我安心待在这里,他承诺将继续帮我办居留。我心底暗自盘算:这恐怕是他在耍缓兵之计吧,“没几天了,先稳住你。”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块放在砧板上随意宰割的肉,签证到期前,通知一声移民局,不就轻轻松松把你撵回老家了么?!我点点头,没吱声。

第二天清早,我把那件披了近一年的校服挂回门后,转身拖着行李快步赶上了最早的一班灰狗巴士。那天正好刮着风,车窗外大雪霏霏,天地一片茫茫。

 

后记:

那一年的经历在脑海中早已淡泊封存,时过境迁,旧事本不该重温;奇怪,突然间对“感恩”二字有点儿触动,不知好歹又提起笔来。杨绛先生有句名言:“惟有身处卑微,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又有人说:“逆境是增上缘,吃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感恩人生那一年,上天安排我从身处上层空降至身处卑微;感恩潮起潮落,让我收获了一份好缘,饱尝了这一生道路上难得的奢侈;感恩雪中送炭的人,让我看到了什么是人生之中璀璨夺目最值得尊颂、珍藏的财富。

若干年前的一个初秋,有幸与家人们驾车横跨美加万里旅游,途径那个小镇,拜访了阔别几十年的C叔;重逢时,当年呵斥风云的枭雄而今已白鬓尽染,弓腰驼背,略显沧桑;他稍微少了点儿记忆中的飞扬跋扈,一脸堆笑;也好理解,平时难能有人上门探访,当年为了打造他的商业王国,费尽心思,三番五次从香港、大陆搞来的一帮亲戚们最终都难敌他的调教,纷纷弃他远去,鲜有瓜葛;庆幸,还剩下他那一生挚爱的画笔和色彩依然不离不弃,孤傲地缠眷、陪伴着他那日渐迟暮独去的时光。我们心照不宣,不提往事,天南地北瞎寒暄一通后,留下礼品,道声保重,挥手作别。那一刻,释怀了,花非花,梦非梦;那一天,阳光明媚,云淡云,风轻风。

一草一木一个世界,相逢萍水不计西东;金庸大师曾言:“人生就是大闹一场,然后离去。”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分娇媱; 在这大千世界,众生各自修行,各有因果,各行各路,各得其所;不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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