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墙围起来的部队大院,虽有哨兵把守,却并不总是让人感觉安全。
上学之前,三四岁吧,虽然年龄小,但是记忆中会有惊恐的时候。 特别是每周三晚上,大院里统一在灯光球场放映电影时。那时的部队,为了丰富文化生活,春夏秋傍晚,每周都会放一部片子,一般还都是挺好看的。所以每到周三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会搬着小板凳,早早地到球场占地方,都想找到位置适中的C位,看起电影来,最舒适。《林海雪原》,《朝阳沟》, 《红灯记》,《抓壮丁》,《画皮》......虽然小,有的看得不是很明白,但是我很喜欢;记得最喜欢看的是《霓虹灯下的哨兵》,看了好多遍都还要看。里面有很漂亮的花花世界大上海,还有就是好奇里面的男主角童阿男,在参军入伍前,那头发怎么会一根根都拱起来,硬硬亮亮地往后面背着却不塌下来——头发不是软的吗?
虽说是都在部队大院,实际上是分成了军人和工人两个群体。军人研制出的无线电设备, 都需要工厂的工人加工制作出来。工作上分工合作,又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军人和工人却不动声色地渭泾分明。或许是因为文化背景,工资分配和技术等级诸方面都存在差距,军人在经济状况上会好一些。然而当两个群体发生冲突时,工人一方往往是一帮人上来,围着孤立的军人指指点点。而遭此境况的军人都遵守部队纪律而保持沉默。由于考虑到军民关系,军人需忍气吞声。因此,在社会地位方面,似乎是军民倒挂。
平时不凑到一起,倒也罢了;而每周三的电影之夜,几乎全大院的人都会聚到一起。 人声起伏, 熙熙攘攘。原本是该摇着蒲扇驱蚊,喝着白色大瓷缸泡的茉莉花茶,磕着瓜子看电影,度过每周中最悠闲的一个晚上,却往往会被乍起的“武斗”搅了清净。那是无产阶级至上的时代。即使部队主要是依靠军人钻研科技,来进行军事建设,然而却是要在无产阶级工人老大哥的监督下执行。在没有约束的机制中,个人恩怨极易在大众聚集时发酵甚至爆发。一般情况下,在场的军人一方都不吭声,但是骂得过分时,军人家属就会冲出来对阵;双方呛起来时——东风吹, 战鼓擂,这TM的时代,都是老百姓,谁怕谁!
呛急了, 还动手,石头来回地飞。后来有经验了,就会在看电影的时候撑把伞或者脑袋上顶个盆儿,抵御“阶级敌人”随时有可能暗中射来的“黑枪子儿”。
有一次, 几个工人师傅突然站起来,粗声大嗓地喊着军人王**的名字:“王**是个窝囊废!就是当众剪了他jiba, 他TM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还没听懂他们喊的是要剪了王叔叔的啥,“嗷”的一声,王叔叔的妻子李阿姨, 从人群中窜站起来,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利剪, 满面涨红,大喊“谁在那里放屁!老娘我今天先剪了谁的jiba !” 霎时现场一片静默,紧接着又骚动起来。眼见剪尖儿就要触到一人身上,挑事儿的工人撒丫子就跑;周围几个军人家属赶紧纷纷上前围按住那握刀的手臂。 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震慑住所有的人。那个晚上,电影看的难得的肃静。
王叔叔和李阿姨在我家隔壁楼门里住。平日,王叔叔彬彬有礼,李阿姨轻声细语, 对人都是极和善的;对我是尤其的好,时不常会捏捏我的小脸蛋,手里瞬间变出个超级好吃的大白兔奶糖。今晚突然这样“勇武”,我被惊得在旁边发懵,一直回不过味儿来。为何一向和蔼的李阿姨突然变得这样愤怒?是被那王叔叔要被剪掉的地方惹恼的吗?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所在? 三四岁的我,想破头也没想明白;不过三年级下学期读了《红楼梦》,在第二十六回,浪荡公子薛蟠行的花酒令里,看到了这两个字的原形。我终于明白了工人师傅口里嚷嚷着要剪的是什么部位, 也终于理解李阿姨为何那么气愤!那物件儿是不能随便剪的。现在想来,李阿姨一定是眼见平时丈夫常被欺负而不争,早就憋得难受;今晚,又当众蒙这样的羞辱,她实在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怒!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蹬死鹰呢。
这激烈事件, 惊到领导层,后来做了处理。李阿姨一战成名,从此看电影变得清净很多。只是因为这女人爆了“粗口”,被人“盯上”,后来又经历过几次全院知名的别的形式惊心动魄的“对战”,直到那个全民疯狂“武斗”和知体倒挂的时代, 在全国范围内陆续结束,王叔叔一家也早早专业转业离开了部队,生活才平静下来。而我经历那次电影场惊魂之后,虽然害怕,但到底还是记挂着要研究童阿男那别致的发型,电影总是要看;只是会搬着小板凳, 捣着小短腿,独自一人坐到电影幕布的另一边。这样看,所有画面都是反的, 然而负负得正, 整个电影看下来, 一点不影响情节。更重要的是,周围没有坐人,不用担心子弹在头上飞,心里感觉很踏实;妈妈叫我几次坐回去,没叫动, 反正就在对面, 只隔一块高高悬起的布,视线都看得到,也就由着我去。三四岁的小姑娘,远离众人,孤独一个,却倍觉安全。那一时刻,心里强大到超越了那个年龄。这种内心感知到的“孤独使人强大”,也一直伴着小姑娘长大成年, 直至今天。
大院里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女孩儿,从小在一起玩儿打仗游戏。上了学,又都列队同行。虽是插在不同的班级,但是朝夕相处,都相互熟悉。即使四年级下学期我转到县小学,不再一起上下学,但是都住在大院里,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其中有两个小男生,一个高挑,剑眉星眸,叫小克;一个瘦削,娃娃脸,见了女孩子就脸红,叫小军。
小克长得玉树临风,像电影里的男主角,每次见到,都是一脸酷酷。 我很喜欢看他的眉眼;美中不足,他的成绩总是班里后面几名,这对于从大院里出来的孩子来说,很罕见。
记得从前很小的时候,小克的妈妈经常到家里来和老妈聊家常。 我在一旁坐,读着识字卡片,耳朵却支愣着,东一句西一句的,也听了个大概。似乎是小克父母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小克妈妈有时候说着说着会忍不住哭。那时全国都在文化革命的狂热中,部队里也要求选择左右派站队。依稀记得当时我老爸没选,最后被定了个中间派。小克的爸爸和妈妈似乎被分成了不同的派。一家人,为啥不是一个派呢? 小小的我搞不懂。但是,这不同的派,会不会就影响了小克的性格?记得,没上学时,每天一起在大院的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小克还有说有笑;上了学,渐渐地,小克脸上就失去笑容, 见了面都懒得抬眼皮,成绩更是毫无起色。他很好看,我挺想和他在一起玩儿;但或许是成绩不好吧,他慢慢变得不合群。过了两三年,再见面时就头一别,面无表情地飘过。我也没得罪他呀!主动找着说话几次,都是冷冷瞥过来的眼神,好像很嫌弃的样子。后来还有意无意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晃,想问问为什么突然就不理我了。终于有一天又碰上了,还没开口,小克剑眉竖起,冲我怒吼“离我远点儿!” 。
我自然是委屈,只是想着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几个人每天在一起打乒乓,逮蚂蚱,干嘛这么凶!
小克的父母最终还是没能走成一个派系,后来离了婚。那时候,离婚是件很丢脸的事, 也会沦为全大院的谈资。小克变得越发的沉默, 不再和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小朋友玩儿了。 除了小军。
小军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子,和小克一样,爸妈都是军人,很斯文的家庭。因为排行老三, 家里人都叫他三三。可是别的人不能叫, 一叫就跟人急。记得那时还没上学,我曾试着当面叫这个名字, 这小子竟然一个飞踢过来,幸亏我躲得快, 否则早就着着实实吃了他一脚。到现在我都搞不明白,这个小名, 为什么外人一叫,他会变得这么烦躁,那时候也没有现代“小三”的概念啊! 本来见他长得白白净净,一见女孩就脸红,还想逗逗他;自从遭遇那记飞毛腿之后,我见了他就正襟危坐很多。小时候亲密无间一起玩儿的朋友,也分成了不同的派系。 小克和小军俩人同阵营了一段。可是后来, 我发现他俩也不再走在一起了。
我知道,小军的父母是选站在同一个派系里的。听爸妈聊天, 懵懂知道,小军父母表现积极,检举不同派系的同事有功,很受部里领导赏识,后来双双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成了副师级干部。而在他们提升后要进京述职上任之前,小克和小军就已经不再一起玩儿了。我后来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胡乱联想:不会是家长站队不同,再加上背后检举,造成这哥俩分道扬镳的吧。
而小军的爸爸一路绝尘, 升至军级; 我大学毕业后还在一个场合偶遇这位军长,我俩见面后不久, 小军妈妈就来家里提亲。这亲把我提的直发愣:当年向我恶狠狠施飞毛腿的那个男孩子,会有可能喜欢我?难以置信。我知道,从小,小军的妈妈是很喜欢我, 专门还织过一件洋红色毛背心送来穿。那款式贴身而时髦。小时候穿在里面保暖;长大了, 穿在外面, 做了时尚短坎儿。那背心一直是我喜欢穿的小衣服,怎么搭都好看。甚至长大以后,漂洋过海随我穿到了异国,挂在衣橱里,直到现在。每次看到它,都会引发对大院的红色回忆。那来自长辈的人情和关怀, 让人温暖。然而, 青梅竹马的感情,在尚未留下深刻烙印之前,已过早地懵懂中断;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小时候短暂而脆弱的友情,终于没能擦出爱情的火花。
高考时,小克和小军都报了军校;后来偶尔在大院碰到时,都戴了大盖帽,一个进了炮兵学院,一个飞上蓝天,成了一名空军飞行员。看上去,很飒,精神而养眼!随着时代的变迁,两个人都变得开朗了些,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了小时候的嫌隙。
虽然大人们分派系,影响了孩子们的相处方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和好朋友小红,就一直如影随行,虽然她的爸爸被打成了右派。小红性格文静,身材苗条,学习刻苦;每次我溜墙头出去摘酸枣事发,被老爸“修理”后,她都会赶来慢条斯理地安抚。我们一起跳皮筋,一起chua(念三声)拐,一起温习功课。那份踏实的友情,让我知足而温暖,我想我俩这样相伴应该会直到永远。然而,分别,却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小红的爸爸“出事”了, 说是泄漏了机密文件。不过一天的时间,一家大小匆忙整理行李,夜里就被军卡拉走了。当第二天一早, 我如约敲门一起去打羽毛球时,才发现,她的家早已人去楼空。小红,就这样,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听楼上伯伯说,他爸爸是右派,全家被遣回安徽老家了。没有具体地址, 在那个靠书信往来的年代,我们俩断了联系,好朋友小红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大院。我失去了自己最初最好的朋友。
一起玩儿的小伙伴们,都走得零零散散,小小的心灵会有莫名的感伤。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 大人们的纷纷扰扰和政治站队, 一定要影响到孩子们的世界?
孩子都是纯洁的,只是被复杂的现实抹上了不同的色彩。在那样高度相似且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竟然没有从大院里共同走出来的一辈子的挚友,不能不称之为一种遗憾。童年时的小伙伴,仿佛一粒粒小星星,散落在空中闪烁,时隐时现;当乌云袭来时,星星被遮挡了光辉,彼此看不见。我们隔空,无法相望,黑夜里的苍穹显得格外空旷而寂寥。而对于那个时代, 原本就每天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上演着这样或那样的人生悲喜剧;由此,大院里所有发生的过往,都变得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