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氏说故事2020-07-27 20:04:09

小时候,在部队大院里住。伴随起床号和熄灯号早晚响起,想睡懒觉是没可能。还要晨起跑步,在灯光球场,学着晨训战士们的样子踢正步。那真是规律的作息,与太阳同起居。尤其是每日迎着喷薄而出的朝阳慢跑,脑子里会计划一天甚至一周的安排,心中满满的都是憧憬与希望。后来长大,离开大院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不论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历练,永远保持乐观,作出前瞻计划并心怀希望成为一种思维惯式,我想应该是那每日晨起的太阳,早早就在这一颗小小心灵深处播撒下了金色种粒,这份温暖一直伴随小姑娘成长,每当风雨袭来时,成为心底磐石般的力量!

 

冬天的棉衣是老爸部队发的,很暖和, 每年还都换新。小的时候没在意款式, 到了青春期好美的年龄,才发现女款军大衣有腰身,有曲线,贴身又保暖,一点不臃肿,还挺好看。在那个时代,穿上有腰身的军大衣,走在满大街松垮蓝黑外套包裹的人群里,很时尚。上学背的书包,不是双肩背,而是新军挎,软软碧绿,内有分隔,有侧兜,斜挎单肩挎都可以。最初总是用右边挎着,慢慢长大,照镜子时间多起来,突然发现右肩下坠,骨架歪了;赶紧调整到左肩背包,这一换,竟几十年下来,即使换了无数的包包,一直都是使用左肩背挎, 再也回不到右肩。就像人的很多性格特质或习惯,都是在很小时候就定了型, 然后伴随终生,便是应了那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大院是总参通信部的一个研究所,驻扎在北京西南郊区。因为做通信雷达方面的研究,属于保密单位,对外不能暴露研究所的编号,统称为416部队。远近村落和县城内外,都知道这个地方驻扎着一个不能随便进入的416部队。那个时代的部队,住宿,食堂,开水房,服装, 被褥,包裹,生活用品,都是免费供应,部队干部的工资也高于地方干部工资近10倍,在经济困难凭票供应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部队成了当地一个特殊的存在。大院内外,形成微妙的军民关系。走出大院大门,如果知道了是416部队大院出来的,周围人的眼光会变得异样起来:羡慕?嫉妒?疏离感?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从小在绿色军营中成长,军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神秘可言。到了后来考大学报志愿,军校都是提前报考招生,部队子女还优先挑选学校。老爸特别希望我能入伍,将来成为一名军医。一想到未来上班白大褂,下班绿军装的情景,我就不寒而栗:我的花裙子没得机会穿啦!于是坚决抵制参军入伍,和军阀老爸展开明里暗里的抗争,最后靠拖延战术, 错过了参军登记的时间。老爸嗟呀不已,我在旁边一脸无辜,心中暗喜。那是后话,有时间另表。

 

研究所占地有5平方公里,周围都是红砖墙围起来,有前门,后门和侧门。后门侧门都是大铁门落铁链锁,前门有哨兵把守。正对大门口的,是一堵高大语录墙,上面是红底白字的行书“为实现军事现代化而奋斗。大门一侧高台上笔直站着面无表情的哨兵,手里持有一人高步枪,那明晃晃的刺刀一直在阳光下闪啊闪。这一切映衬得部队的大门口,威风凛凛,邪不可犯! 

 

红墙外是一望无际的野地,远处是村落和我们平日都要去的小学。那漫山遍野的酸枣灌木丛,成为我童年时的乐园。出入前大门,哨兵都有记录,大院里的孩子,经常进出,都知道谁是谁家的孩子。老爸的办公楼就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为了可以溜出去野着疯玩儿,同时防止哨兵向老爸通风报信,我一般都从大院后面和侧面的大铁门底部缝隙钻出去,与提前约好的村子里的小伙伴汇合,扎进酸枣丛林中,大小酸枣摘个够,红的黄的,酸酸甜甜吃个爽;赶在老爸下班前原路潜回,快速回家,坐到书桌前,老爸一开门,就可以看到我在桌前摇头晃脑读书的景象。这一招好使了好一段时间。若不是有一次摘酸枣被蛰伏灌木丛中的洋辣(la,读二声)子蜇了个大肿眼泡,老爸还没发现我这瞒天过海的小把戏。这件事产生严重后果:从此两个铁门的底部就被筑上了铁篱笆,断了我钻出去的路。  

 

然而人性是难以泯灭的,孩子的玩儿性是几个铁篱笆如何可以挡住的?入地不行,我就上天,改爬红墙往外跳。先把红墙上松动的砖头抠下来,做出豁口;步距太远的地方,就拿石头凿坏一块好砖,把它弄豁。大大小小的豁口距离都测算好了,就开始徒手“攀岩”。借着红墙边上的小树和这些人造阶梯,三下五下就爬墙头上了。围墙很厚,阳光明媚的日子,还会在墙头上疯跑一段,真是风一般的自由!围墙有个四五米高吧,虽然外墙也做了豁口,但是嫌踩着下去太慢,会耽误摘酸枣和溜回家的时间,往往一个飞跃就跳草地上了。长大看了电影《蝙蝠侠》,感觉好亲切——敢情我打小儿就是个飞檐走壁的“蝙蝠女侠”耶!

 

上天入地,都需要有墙外的接应。外墙的豁口,需要接应的人给凿出来。村子里的小姑娘新新成为我最好的搭档。新新有着红红的脸膛,健壮的身板,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学习上,我年级第一,她最后一名,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们之间建立深厚友谊。我曾经试图帮着她补习功课,不过,加减乘除,在新新那里掰着手指头怎么也捋不清。最后, 我俩都挠挠头,就把这补习的事放到了一边,反正功课好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虽然功课好,可比不过新新摘酸枣啊!她摘得又快又准又好吃,还从来不会被洋辣子蜇到;我飞墙而落,崴了脚,新新会一把拽起我扛肩上,在灌木丛中健步如飞,一点都不会耽误我们摘酸枣的大事。有一次,我羡慕地仰望一棵高大的冬枣树,吧唧着嘴努力不让口水流出来,旁边的新新一撸袖子, 蹭蹭几步窜到树杈之间,给我摇下一片冬枣雨来!哇,那一瞬间,好开心,对新新真是好崇拜!

 

放寒假了,外面很冷,酸枣灌木都枯萎了,厚重的棉衣妨碍行动,墙头爬不成了,她也进不到大院里来。偶尔趁哨兵换岗,我可以溜出大门口,但是做不到每天见面了。尤其是春节期间,院内院外都忙着过年,想凑一起玩儿,就更没可能。可是我还是想能和新新共享过年的时光。寒假伊始,我跟新新说:“大年初一往我家方向看,给你个惊喜。现在不说”。转过来我就跟老爸提建议:“过年了,要热闹。咱们做两个大大的红灯笼,把它们挂到阳台上吧!” 我家住在红砖围墙旁边一栋六层楼上,居五楼把角处,阳台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头就是新新家所在的村子。平日里,放眼望去,可以影影绰绰看到村子里走来走去的人们。从小学一年级就沉迷于读科学漫画系列故事《动脑筋爷爷》,我早已经知道红色波最长,在所有色彩里,红色会最先进入到人的视线里。我想, 大大的红灯笼,高高挂起,新新一定可以看到。大年初一,大红灯笼挂在阳台栏杆上,喜气洋洋;我在灯笼下,冲着村子方向大喊新新名字,还不停地挥手。那一瞬间,觉得她一定听到和看到了,在我心里,已经和好朋友一起度过了一个新年!好容易盼到寒假结束,返校,一见面,就迫不及待问“你看到我家阳台上的大红灯笼了吗?你看见我向你招手了吗?”, “我看到啦!还冲你喊呢,你听到了吗?”童年小伙伴的友谊, 淳朴而真诚。而今,数十年过去,再次想起那红彤彤的一幕,心里暖洋洋的。

 

长大以后,读了鲁迅先生的《社戏》,恍然感悟:新新就是我的女版“少年闰土”啊!那时的我已在县城读初中,新新,是每日里忙着下田干农活。放假时,聚到一起,她曾经红红的脸膛,变成了黑红色,洁白的牙齿还是快乐地露着,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忙不迭地往我手里塞满刚从地里刨出的新鲜花生。一起漫步酸枣灌木林和冬枣树下,没有了小时候的傻玩儿疯跑,不知怎的,会感觉到她言语行为中的拘谨。我俩曾经共有童年的天真烂漫,好像真的过去了!

 

后来,我独自离开家,进了京城上高中。再后来在市区读大学,研究生,工作,直至出国,我们再没有见面。通信数年,零零星星地知道,她嫁人了,是邻村的;她生孩子了,是个男孩;她的男人脾气暴还懒,她又要给孩子喂奶, 又要下地干活;男人喝了酒,还拿她撒酒疯。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极丢脸的事,所以在信中,我只是安慰她几句;若是换成数十年后思想开放的时代,我早就劝她远离那个不堪的男人,让他见鬼去!再后来,老爸所在部队搬迁进城,地址变来变去,我们断了联系。

 

多少年后,在异国的夜空中,我仰首寻找六千年才造访地球一次的那颗彗星, 忽然眼前就浮现出新新那张纯朴的脸。她过得好不好,她的孩子应该长大了吧,她是否还记得我这样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年好友?不一样的人生轨迹,让我们渐行渐远,然而曾经童年共同拥有的那份欢乐,是只在我俩之间的唯一和独有。夜空中,我终于找到了那颗星,拖着长长的尾,独特而璀璨;我们在此时相遇,再见将会是六千年!我和新新相遇过,拥有过彼此璀璨的友情,再见已是睡梦中。感恩生活曾经带来的所有,我童年的“少年闰土”,祝你一切安好!我,是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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