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江南一个电话召她去了上海。为了配合这次旅行,双城寻了间发廊,让理发师将她及腰的直发烫一烫。理发师说烫发剂伤头发,这么好的发质未免可惜。双城一笑,说自己头发长得快,不久就能长回来。对方到底没舍得大动干戈,只将耳朵以下的头发裹出些漫卷流云的疏松大卷。这让双城脱去一层稚气,更添几分妩媚,江南见了直赞:“每见你一次,就长大一点;每长大一点,就更漂亮几分。我真是赚了!”
那一年的上海,东方明珠刚刚落成,浦东开发方兴未艾。城市将醒未醒,却已显现出勃发的势头来。江南领着双城逛了陆家嘴金融区、徐家汇太平洋、淮海路伊势丹,以及开幕不到一年的浦东八佰伴……摩登都会的气势逼人而来,双城挺胸提气,绷紧了腰肢,高跟鞋踩得腰酸腿疼也不肯有丝毫懈怠,就这样巡回在各个琳琅夺目的场合以及服务员猜度打量的目光中。她知道江南也在观察她,观察她和这座宫殿是否匹配、浑融。
江南的确在看她,更多时候,象在欣赏一幅私藏的图画。他发现双城天生有一种本领,能随衣裳妆扮的不同,将神色姿态也变了不同,这改变不着痕迹,悄悄把一身骨肉气息调酒似的重兑过一遍,让人以为这就是本尊无疑,等隔日换了造型,眉眼身段都跟着转换,那新的样子亦能十分妥帖,人与衣裳融合自如,不带一丁半点的别扭。他更惊讶一个平日足不出校门的女学生,居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得如此端庄、淡定,就好象她刚刚才走下伦敦巴黎飞来的航班,对所有奢华的物品都一视同仁,波澜不惊。但她的平静又是谦和得体,恰到好处的,并不会使人羞恼,反让人对她更增了爱慕之心。江南当然知道这都是双城的伎俩,可这样的年纪,能够无师自通,将这套女人的把戏玩得如此不露痕迹,即便阅人无数,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其中的天赋。而这样的天赋,就从来没在叶丹身上闪现过,仅管他给了她多得多的机会去学习领悟。
逛完一天,江南只在巴黎春天为她买了只小小的香奈儿粉饼,等于走马观花,带回一样纪念品。因说起隔天要见见他在上海新交的朋友,有一件“宝姿”连身裙便让双城留了意。柔和的粉色带一点珠灰,那种小说里描写的玫瑰灰,领口和袖口点缀着小圈刺绣,细细地缝上了珍珠花蕾,线条娉婷而简洁,再无别的累赘。穿上一照镜,连双城自己都挪不开眼睛。她在试衣间里悄悄翻了价钱牌,两千八百块,是太昂贵,但她还是以为江南会买下这件礼物,好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朋友面前。等她走出试衣间,他却去了别处。双城面上一热,怨恨自己怎可有这样的期许,同时也抑制不住失落:都说台湾人吝啬,她一直以为那是别人没遇到江南。
两人下榻在茂名南路的花园酒店。双城见门口镶嵌的五颗小星,一闪念想起了松林坡招待所的房间。走廊上遇到一位两鬓斑白的酒店管理员,突然朝他们来了个九十度毕恭毕敬的大鞠躬,怕双城讶异,江南轻声解释说,日本人的酒店多用经验丰富的年长侍者,算是一种东瀛特色。“他鞠他的,你只管受。”
双城抬眼看那漆得黑亮,凸显沉重的格子大窗,被手掌摩擦得精光铮亮的弧旋楼梯和罗马柱外暮色笼罩的中庭花园,感觉此地之雍容与白天鹅又不相同,有一种蓄而不发的力量,很是让她着迷。江南又恰到好处地为这富丽堂皇配上了画外音,告诉她酒店建筑原是租界的法国俱乐部,当年那些飘洋过海的探险者聚集在这里,交际恋爱,饮酒作乐,寻找浪漫也排遣乡愁。他们在花园里打网球,在梧桐下玩着南法乡村的游戏滚球,走廊里尽是长裙曳地的女子和出生于异国的儿童。
双城来之前说要订两个房间,为此她只解释了一句:“不是要等一年半吗?”江南依了她,否则叶丹在,她如何下得了台?房间并不大,仿古家具、花纹壁纸和斜角的天花板让她有种置身往事的感觉。她盼着一墙之隔的江南会象范柳原那样打通电话过来,邀她同赏窗外的月亮。可惜没有,江南回房后便再无动静。她既摆了架子,就得吃点苦头。
白天高跟鞋巡演累过了头,夜深人静双城却睡意全无,想起行李中有一幅带给江南的礼物,便小心取了出来。十寸见方的水彩画上是一处花木扶疏的村屋,夏日午后的小院,阳光洒满,花草欣荣。晾晒的织物被风撩起,露出百叶窗后人影朦胧。建筑系学生的习作,也许来自名画临摹,在双城小屋里挂过一个时期,她想放到江南在上海的办公室去,兴许看得久了,有一天那里会变成两个人共同的目的地。
放下画框她走到窗口,掀开层层帘幕,见月光皎洁,照得花园里一个白色凉亭格外醒目。凉亭内一点火星摇晃闪烁,是另一个夜不能寐的人独自在抽烟出神。可惜不是江南,江南不抽烟。多希望是他,拿那一点火光,来晃她的窗,唤她出来一诉衷肠。他们没有那样的阶段。怎么就跨过了?那些空白从一开始就被华丽的焰火层层遮盖着,两年了,焰火缤纷散落,她才看见了缺口。
江南新交的朋友是一对台湾先生和上海太太的组合。邱太太剪了一个香奈儿女士的波波头,短短的“一道弯”遮住右眼,说话时总得偏着头,翘着尖尖的下巴,有点挑战的味道。邱太太抽得一手好烟,一有机会便当众点上一支,让那香烟在纤细的手指间雀跃翻腾,象支小小的指挥棒,左右着一桌人的目光。双城被那白色烟卷晃得眼花,联想邱太太如何在家苦练,又记起《海上花列传》写倌人们点纸吹、烧鸦片手势如何好看,不禁心笑原来花底沧桑,长三书寓的技艺于此地竟未失传。
邱太太听说来的是位重庆姑娘,先卸了一半武装,再听说还是女朋友,尚未修成正果,便存了几分区别之心,犹如书寓先生见了小幺二来,就要起身离席,以免身价混淆。待见了真人,却是位女学生,白色波西米亚棉裙装饰着刺绣和镂花,腰间松松系着驼色流苏,小灯笼袖和荷叶领衬托出纤细的手腕和脖颈,一头云卷云舒的长发在太阳下镀上金色,使她整个人置身于淡淡的光晕中……邱太太这一比,凭空老了十岁,不得不换了过来人的腔调,一口一个“他们这些台湾男人”,不屑中亮出一种资格。
邱先生在上海开的是室内设计公司,邱太太当初便是他麾下员工。好上以后,邱先生主张工作和爱情分开,在员工面前避嫌,精明的邱太太可没忘记他们恋情的由来,于是坚持要维护她职业妇女的尊严,生下儿子以前,绝不肯退出阵地一步。谁知老天作弄,越是盼望就越没结果,邱太太的担心从邱先生身上转移到自己的肚皮,烟也抽得愈发厉害,从撩人的道具变成了慰藉的良药。
邱先生念美术出身,自诩比一般台商风雅,难得遇到江南如许人物,自然喜欢。邱太太对江南的热情丝毫不逊于她先生,好几回张罗着要给江南介绍女朋友,聚会时总捎带一位新面孔的小姐妹,分数说得过去,又不会盖过自己的风头,对男人们来说,到底也算一点花头。此等剧情世界通用,江南在台湾已经历过太多,老被那些小姐妹烦扰,他只能乘此机会搬出双城来,挡一挡邱太太的红粉兵团。
这日夫妇二人邀请江南和双城参观他们在古北小区两百平米的家宅。到底是家装行业出身,一进门,玄关就做成苏州园林月洞门的样式,底下搁两把乌油油的紫檀木太师椅,气势不凡却只当换鞋的坐处。邱太太指着笑说:“去乌镇吃个农家饭,一眼就看上了,强扭着人买,人家要两百,他怕变卦硬给三百,你们说哪有自己跟自己抬价的道理,赣度!”客厅里摆着一架古董描金屏风,绘的是红楼十二钗“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笔触细腻,颇有看头。双城驻足欣赏时,却被邱太太掩着笑,拉过一旁,绕到大屏风背后,用手一指,悄声说:“儿童不宜的都藏在这里。”双城定睛一看,背面绘的全是风月春宫,男欢女爱刻画得细节入微:有“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名段,也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典故。双城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评说,刚一抬头,见邱太太正拿眼角瞟自己,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转合……双城看的旧书多,眼下情形正应了三巧儿被薛婆子引诱的段落,一念至此,她不禁面孔发热,急忙掉头。
这一转头,刚好又瞅见屏风后半掩的卧室,帘幕低垂,被褥凌乱,丝袜睡衣拖泥带水扔了一屋,仿佛暗示着主人昼夜的欢娱。双城正想邱太太为了早育男丁,果然日夜勤劳不遗余力,却被邱太太侧身挡住,娇嗔道:“给日本飞机炸过一样。我们家,屏风以外,是给人看的,屏风以内……”她拖长了尾音,朝共享过谜底的双城一眨眼睛:“屏风以内嘛,就是动物世界!”
晚间邱先生做东,说好尝尝红房子的沪式西餐,开车过去陕西南路才发现老店拆迁,只得转去新锦江四十一楼的旋转餐厅瞧夜景。彼时陆家嘴群楼景观尚未成型,夜景并不比依山借势的重庆好看,倒是周围一圈玻璃幕墙,地毯又是蓝黄两色的星空图案,在距离地面一百五十米的高处,制造出星空约会的意境,让双城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悬在空中的夕阳阁。
餐厅中西兼营,还有日料和印度菜可选。江南给自己叫了份拼盘刺身,知道双城不惯生冷,便帮她要了金香炸猪排,奶油蘑菇汤和一份海鲜意面,邱太太见状道:“江先生平时聪明体贴一个人,最会照顾女孩子的,怎么对自己女朋友,反倒粗心起来?人家重庆小姑娘爱吃的是担担面,你点这个意大利面,不是存心为难她吗?”双城被她一戳,正要开口,却被江南拦截:“我们这位大小姐将来是要出国留学的,早点适应胃口也好,再说这几样是我母亲当年上红房子的必点,那时候洋厨子按中国人的口味做了改良,味道比国外还要好。很多老上海后来去了香港台北旧金山,一辈子都抱怨吃不到红房子的西餐。”邱太太接口道:“本来还有间德大,慢慢也不行了,龙虾切也切不动,牛排总是熟过头,你跟他讲medium rare,永远听不懂的,次次给你搞成medium well,扫兴!服务更不要讲了,盘子直接从头顶上递过来,吓死人,跟公社食堂一样!”邱先生听了便笑:“你什么时候吃过公社食堂?”邱太太从头发帘儿后白他一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呀!”邱先生便拿出长辈的慈祥往她头上一拍:“你呀,就是这几年被我惯坏了,刚进公司那会儿,带出去吃个肯德基不也欢天喜地?”邱太太一下被老公揭了底,索性撒起娇来:“哎呀要死了,好不容易来个妹妹,今天不用当小字辈,邱老板你又拆我台,讨厌伐啦?”
江南熟练地调和起酱汁和芥末,将面前的三文鱼北极贝吃掉大半,几只生蚝却一动未动。邱先生看他一眼,再瞧了瞧旁边的双城,用台语说了句什么,江南也用台语回了一句,两人大声笑了一回,也不向女宾解释,便拿餐布抹了嘴,聊起快捷酒店的事来。邱先生说华山路那儿真是块好地方,毗邻徐家汇,又通了地铁。衡山路这两年冒出不少时髦会所,带动整个街区都一下拔高了档次。“不过价钱也不便宜吧?”“还好,跟交大签了份合同,他们学校在华山路口有几栋楼,这两年也没怎么用……”江南说着转头朝双城一笑:“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校长举荐,要不然交大这个门槛,我单枪匹马未必跨得进去啊!”双城忽想起有关胡校长千金的一段公案,但外人面前,自不便提。
这边双城正留神听江南说事,不妨邱太太插嘴道:“最烦就是听他们男人聊生意,白天聊晚上聊,饭桌上还要聊,真有那么多生意可聊,还是嫌我们乏味,不要跟我们说话呀?”大家只好停下来听她讲,邱太太便聊起了瑜伽课、下午茶,还有法国点心师傅教的烘焙蛋糕——“什么要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他的胃,这些鬼话,我是不要听的,才懒得栓他呢,累都累死了!不过现在自觉自愿喜欢起来,放着音乐,烤只蛋糕,心情不要太靓哦!我们禅修老师说得好,人要学会沉淀、静心、放空……放空懂伐啦?很养颜的。不是做给他们吃,也不是养给他们看,就是自己对自己好一点……”见她没完没了,邱先生只得打断道:“好啦好啦,你这么闹腾的人,一天都闲不住,还修什么禅?”邱太太一嘟嘴:“小看人,大师说我有慧根,说不定哪天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佛。”双城笑说还有比佛更闷的么?邱先生一挤眼:“你不知道,她天天修的是欢喜佛!”
隔天江南带双城去华山路看地方,租约已签,近期便可动工。承接装修的自然是邱先生的公司,江南问双城要不要看看设计图,双城只说:“一个男人的太太能体现他终极的品味,我看邱太太就能猜出风格来。”搬迁后楼内一片狼藉,大门紧闭,江南也不得进去,便只绕楼一圈,看了看周围环境,再沿天平路往南,在衡山路上找了间咖啡馆。这儿原是法租界的犹太人所建,赭红色的砖墙,巨大的壁炉,油亮的地板……旧归旧,却透着考究。庭院飘来丁香的味道,树墙隔离了马路的喧嚣,邻座一桌外国人,叽里咕噜说的也不象英文。更多则是三三两两的邱太太们,同样打扮入时,同样神情慵懒,同样优雅娴熟地夹着一支香烟。
象是受到周围的晕染,江南又恢复了他在扬子江大堂里的醺醺然。喝了一口冰咖啡,他赞许地点点头,轻声问双城道:“怎么样,喜欢上海吗?毕了业来帮我,这儿还配得上你吧?”双城自然羡慕上海的繁华精致,但一想到落定于此,心里又觉不安。具体欠缺什么,她也不大清楚,原本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小块,自从见了邱太太以后,那一小块变得刺目起来,象一块斑秃,老在眼前晃。“那出国的事呢?”她忍不住开口。
实属意料之中,江南微微一笑:“先做几年事,各方面接触一下再出国。这样,你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适合什么,需要学些什么,也更清楚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双城想起他们关于教育家的戏谑,心头微黯,嘴上只说:“别又多一对邱生邱太才好。”“哦,他们有什么不好?”江南敏感道。“没什么不好,挺好,男才女貌。上海也很好,可即便我喜欢,也未必能得到……”双城话音未落,就被打断:“只要你喜欢,当然能得到。她有的你会有,她没有的你也会有。”江南抬起双城的下巴,柔声道:“过段时间,我也去古北买套房,写你名字好不好?等你一毕业,就可以住进自己的家。”双城琢磨他的话,心里无端有些紧张,嗫嚅道:“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吧,两个人空荡荡的。”江南用手指滑弄着她的脸庞笑道:“一开始是两个人,往后可未必哦!”双城一惊,整个人往里缩了缩,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迅速从心脏溢出,几乎让她抬手将江南挡开。江南有所察觉,仔细盯着她的脸,眯缝了眼说:“这次见你,好像有些不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公,你已经一眼看完了我的剧本,就这样了,不会再有多大改动。可你天天在变,在长大,让我惊喜,也让我担忧。”双城垂下眼帘捋一捋长发说:“能有什么不同?不就是发型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