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穗2020-09-04 09:31:06

我去给瞿秀秀送相片,那是她之前托我洗印放大的,多是她从前的相片,有一张据说以前在南京路一家有名照相馆里陈列过很久。我们科长韩天琦看到我洗印的那些相片,赞不绝口,说瞿秀秀的脸是他见过的最精致漂亮的脸,横平竖直上下左右无死角,没有缺点。我告诉瞿秀秀韩天琦夸奖赞美她的话,瞿秀秀没有开心高兴的反应,说,好看有啥用啊,红颜薄命。她告诉我她未评上中级职称的事情,我想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默默地听。她也沉默片刻,说,单位里么单位里这副腔调,屋里响么屋里响一天世界(一塌糊涂),没一桩好事体,我哪能(怎么)噶(那么)触霉头啊(倒霉)!说着忽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恨死忒了,那只(个)死男人,我有啥事体对不起伊啊,越想越恨,伊哪能不去死啊!我未料到那情形,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她肩膀抽搐痛哭不已的样子,想起几年前她未婚时在学校里处处受人人瞩目追捧的种种情形,想起我做学生时候与同桌孙吉星慕名去老图书馆看她时的情形,想起她以往开心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牙齿嫣然一笑就轻而易举把开心愉悦传递给对方的情形,心下颇觉感叹。

鬼使神差,我忽然想到把我一邻居的经历告诉她。我本能觉得使她从自认倒霉不幸的沮丧心境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是让她知道有比她境况更糟糕,比她更倒霉的人。我告诉她我有一邻居,夫妻都是大学老师,男的从英国做访问学者刚回来,女的又要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当时)出国是极难的事情,一个出国名额许多人抢,他们夫妻俩竟然先后都得到了出国机会,让许多人嫉妒,议论说,好事怎么都让他们一家子占去了。可是就在女的行将出国之前,男的做年度例行体检时,意外查出了中晚期肺癌,用那夫妻自己的话说一夕之间从天堂跌入地狱。更糟糕的是之后的事情,男的很快做了肿瘤切除手术,继之而来的是化疗放疗之类,男的与老婆商量可否放弃出国,他很需要她的支持陪伴;女的听了瞪大眼睛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自私?你出过国了,我还没有。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名额,你凭什么叫我放弃?夫妻俩为此争吵起来,男的说,夫妻二十年,我现在遇到大难,生死难卜,你忍心这么一甩手就走,还说我自私?!女的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有兄弟姊妹,他们与你是血缘关系,比我有义务和责任照顾你。

“哪能有隔(这)种人的啊!”瞿秀秀听到这里插嘴说。

我觉得自己大概多少转移了瞿秀秀的注意力,使她不一味钻牛角尖,沉浸在愤怒沮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不知何时她停止了哭泣,专心致志听我邻居的经历,临了,她问我,那后来那女的去美国还是不去呢?我说,哪能不去呢,她不是说了机会难得,而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嘛。我告诉她那女的走了已经快一年了,走前曾有几个要好同事劝她留下,使她十分愤怒,几乎要与同事翻脸,说,这是我们家的内政,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她认为那些同事是受她丈夫委托去做说客的,因而迁怒于她丈夫,说,请你像个男人点,不要那么自私,可不可以啊!那使得她丈夫愤怒到极点,撂下狠话说,你走吧,我就是明天就死,也不会再求你一句话的。那男人后来找来了老家他哥哥的女儿帮他料理家务,放疗化疗或住院或往来医院全都独来独往自己应付了。瞿秀秀听完,沉思良久,说,真没意思!这个世界还有人能相信依靠吗?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最好不要对任何人有所期待和指望,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无所期待就无所失落,也不会因为觉得被人欺骗和背叛而深受伤害。她听了沉默不语,没再说什么。二十多年后,我从国外回国教书时有次去看瞿秀秀,出我意料她竟提起了上述谈话,说那次说起的那对夫妻和我说的不要对人有所期待和指望给她留下很深印象,一直不曾忘记,我还以为她早不记得了。

图书馆长老何接近退休年龄,两个副馆长谁会接替馆长职位是大家猜测的话题。那俩副馆长都是图书馆专业出来的科班生,一个是复旦文学院毕业的赵宏博,另一个是华东师大出来的张明超。他们两人似乎也在暗中较劲,努力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成绩以及在图书馆里不可或缺的存在感。两人各有长处,风格路数颇不相同。赵宏博年轻几岁,是个书生,为人热情,说话手舞足蹈口若悬河,讲到激动时常常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他喜欢读书,有钻研精神,写了不少文章发表在图书馆领域的权威杂志上,给我们那个三流学校增光不少。由于发表文章多,他在上海高校图书馆里知名度甚至高于馆长老何,但他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对老何依然克恭克顺十分尊敬,那使得老何对他十分赞赏。

张明超则是另一路数,他是老三届,崇明人,自称乡下人,说一口崇明话。张明超擅长人际关系,学校里从上到下三教九流他仿佛都搞得定,利用他的广阔人脉,他不仅给图书馆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福利(如分房的房源等等),据说还利用他校外的关系帮助学校做了不少事情,那使得校领导也对他刮目相看。张明超善解人意,常常能够洞察领导的个人所需,然后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就帮领导解决了问题。馆长老何家里分了房子,何夫人想给开放的壁橱安个门,老何说,麻烦死了,我哪搞得了那事儿啊。老何生病在家,张明超提溜了几条肥鱼,说是崇明老家刚带来的,去看望老何,听何夫人说起壁橱门的事情,说,啊呀,师母,这种小事情就不要让何老师费心了呀。交给我来做就好了嘛。老何说,那不行,小张你别听老太婆的。张超明笑嘻嘻说,何老师,你就别管啦,这是我和师母的事情。没过几天,学校木工厂就来了两个木工去老何家,吭哧吭哧小半天,就给老何家壁橱装上了漂亮妥帖的木拉门,把老何夫人乐得笑眯了眼,一个劲地对老何说张明超好。大概同样的路数,学校人事处长教务处长还有那个三句话必要提起陈老总的总务处长董建中,以及几个副校长副书记都对张明超印象良好,说他是我们学校不可多得的人才,张明超到我们学校不到两年,学校就帮他把老婆从崇明调到我们学校保卫科去做了干事,当时崇明户口调入上海市内十分困难,那时许多人便说,别看人家张明超乡下人啊,法道无边呀。(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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