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弄着手里的药瓶,软胶囊在瓶中跟着窸窸窣窣颠来倒去,被夜晚的寂静放大成一片揪心的宏大的声音。
其实夜也没有那么静。
窗外呼啸着雷暴之夜嘶吼的风声。而一旁阿伦的呼噜声比窗外的风声更能摧毁这个夜晚,心绪不宁的时候她听到这种声音简直是灾难。
结婚十几年,她一直没有搞明白,为什么夫妻要在同一张床上睡。她单身年代习惯了一个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自由自在翻滚。刚结婚的时候,虽然夜里总被阿伦的胳膊腿儿硌醒,但毕竟是新婚,一切都在新鲜头儿上,连被硌醒也新鲜,她就什么也没说,不想败了新婚燕尔的兴。
可是像外国夫妻那样一人一个房间多好。她读过很多外国文学,随着阅历见识的开阔,她对书本里生生死死的爱情不太渴望了,不过是华丽丽的一场戏,最后总归是破灭。她已经分得清幻梦与真实的区别,懂得了生活的艺术在于妥协,却独独对外国的夫妻分床甚至分房睡,念念不忘,心心向往——假如一个女人终究逃不过跟一个男人结婚的命运,能够有一间不被打扰的独立安稳的睡房就是极理想的。
后来她有意无意跟阿伦提起过,她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当然这个愿望在当时并不容易达成。那时候婚姻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一双新鞋子对人的种种拘束和消磨就像秋来之后的凉气,日复一日地显明起来。假如两个人拉开一点摩擦的距离,也许婚姻的美感消失得不会这么快。夜里若是被阿伦的胳膊腿儿再硌醒,她就只有抱怨这无端多出一个人来的婚姻的床太狭小。越是郁闷越是再难入睡——阿伦的呼噜声简直地动山摇。
原来与身边所有存在相融相洽都是需要含着感情的,即使是呼噜声这么无形的事物。她不知不觉中抽走了结婚之初对阿伦曾经寄予的宠爱和包容,自然便容不下他恼人的呼噜声。其实这种变化的罪魁祸首也不是她本人,是生活的真相。
生活的真相。她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再次觉得阿伦的呼噜声可恶至极。这些日子以来阿伦的呼噜声简直是她睡眠的克星——她把怨恨都放在呼噜声上。要承认阿伦是她的克星的话——她绝望地摇晃了一下手里的药瓶——日子就真的是一片黑暗,活下去更为艰难。
阿伦并不知道她深受他的呼噜声的困扰,更不知道她手里的药瓶对她显出越来越深的诱惑。他不会知道的。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顾及不到她。当然,她心头犹豫了一下,阿伦也可能只是不想顾及。
不止一个夜晚,她在黑暗里独自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药瓶,像摇晃一面旗子——那是再见的姿势。要是能够真的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多好,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有什么是伟大的死亡解决不了的?
死亡可以抹去生命丑陋的一面,可以掩盖她的软弱,给她乏善可陈的存在涂上一笔温情的色彩,一切平凡都得到宽宥和原谅,或许在别人带有情感的追忆中,她的一生也有绚丽的一面——在饱含泪水回望那个消失的人的背影时,谁的一生都是值得怀念的,谁都是值得被深爱的——纵然在活着时没有几个人感觉自己真正被深爱。
相比漫长的冷漠的生命,被深爱的感觉多么短促!简直稍纵即逝。
被深爱着的人谁会舍得选择死亡?这世上有那么多自己离开的人,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遗书,或者干脆不留下只言片语——那是怎样的绝望。
她很害怕阿伦这样离去。不是出于深爱,仅仅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最基本的爱——人死不能复生。她希望阿伦好好活着。即使她不再爱他,他仍是他父母的儿子,他们孩子的父亲,他的有限的亲朋的一个挂念——那些在他死后会含着悲痛或者惋惜追忆他的人。她要对那些人负责,不让悲痛猝不及防降临到他们中间,因此她要对阿伦负责,她不能让他死。
“我活着还能干什么?不如干脆死了!”阿伦歇斯底里的话仍轰响在她耳边。
傍晚时分本是一天里最好的时辰,因着可以预见的转瞬间的即逝,一切变得温情脉脉,可爱可怜——这是一天里光线最柔和的时刻,适宜抒发最柔软的情感,却被阿伦的吼叫生生地撕碎了。
两个孩子像惊弓的小鸟,被吓得倏尔不见。只剩下她立在原地死死坚持着——她不能走开,尤其在这种时候。
阿伦的抑郁症状近日爆发得愈发严重了。最开始她觉得可能只是暂时的,谁都有情绪低谷,没什么要紧。阿伦几次失控大哭之后她开始觉得该重视一下,她劝阿伦去看医生,这个病没那么可怕,医生会给出合理的诊疗方案。阿伦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简直会拳打脚踢地反抗——假如她继续要他去见心理医生。
她后来意识到,在阿伦的思想里,抑郁症等同于一种耻辱,承认患有抑郁,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好,还能干什么!而一旦承认这种失败,她知道,以阿伦的心理素质,他的余生会从此溃不成军。
她的看法跟阿伦截然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脆弱的侧面,当这种脆弱会伤及自己,更有可能伤及自己家人的时候,阿伦且不说,只要一想两个无辜的小孩因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暴怒或者悲伤而吓得瑟瑟发抖,她就无法纵容自己下去——她会积极去配合治疗。她爱她的孩子们。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更不允许自己。
阿伦心里——有时她会想——其实并不曾像她这样爱孩子们的,更不要提爱她,即使他只有她一个女人,兢兢业业地守着对婚姻的忠诚。
忠诚不等于爱情。其实她并不在乎阿伦还爱不爱她。这是最可怕的一点。她的手忍不住握紧了药瓶,握紧一动不动,使药粒不发出丁点声音。
她早就不爱阿伦了,不知道从哪一天的哪一次争吵起,她就是不爱了,爱不起来,自然也就不在乎他爱不爱她。她甚至希望阿伦可以向她提出离婚,假如他是重视爱的人,他早该发觉她不爱他。
不过谁知道呢,或许阿伦也一直在等她提出离婚。也许他们都在互相等待着,互相忍受着,维系一个摇摇欲坠的婚姻。
无爱的婚姻是软刀子,一日一日地深入到连肉带骨的地方,上上下下地磋磨着,在那些安静的夜晚,阿伦难得不打呼噜的夜里,她能听见钝钝的锉刀锉骨的声音,骨屑纷纷扬扬地落,纷纷扬扬地落,在黑暗里闪着磷光。
人一辈子才有多少好日子,都供给一把锉刀磋磨!
这样的磋磨里,最先消逝的是她的血性。年轻时她一定无法忍受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想都不要想,她一定会撸起袖子大干快上地离婚——何苦在无爱的婚姻里当个活死人!
可是爱情是什么?她半生对爱情的经历不多,却也足够懂得,爱情是一阵穿堂风,呼呼来去,而她不过是一段幽暗的长廊,被来去的风越吹越空。
一滴泪缓缓滑下她的眼角。她的血都流尽了却还有眼泪!她伸出空着的手将眼泪轻轻弹去。她想她终究还是被阿伦的抑郁传染了。这种精神的癌症不放过任何一个软弱的人。
她其实并不软弱,甚至作为女子,有点太过刚强。她的刚强在一定程度上刺激着阿伦——要是她是一个弱女子,或许会激发阿伦的爱怜和保护欲,也许他就没有时间抑郁。
她太不依赖阿伦。一个男人在女人那里感觉不到被需要的感觉,这是什么样的失败!有时候她也可怜阿伦,可怜的时候她的内心就会涌动出一股柔情,试图去温柔地爱他。但是每一次的柔情都被阿伦的态度飞快地绞杀了。
阿伦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是爱情存在的充分必要条件。爱情不可理喻。你说不清它是怎么到来的,也说不清它是怎么离去的。但她心里很清楚,她跟阿伦之间那点可怜的爱情已经荡然无存,它像一只被捕猎的惊慌的小鹿,一伺机会来临就跑进虚无的森林,再无踪影。
要是她足够无情多好,就可以从阿伦制造的噩梦里脱身,带着孩子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再也不受阿伦那张阴沉抑郁的脸孔打搅的地方——这就像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患有传染病,不去医治还一定要你陪着他,你遗弃他就是犯了罪。可是他该知道的,这样下去,再健康的人也会染上同样的病症。
“你知道的妈妈,我们都愿意跟着你。但是要是这时候离开,爸爸就完了。妈妈,爸爸就完了。”她的十二岁的儿子把“爸爸就完了”几个字说得清晰无比,像崭新的钉子,笔直地钉入她的思想,使她在婚姻的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她木呆呆地看着儿子,内心无比悲哀。在那一刻她只想大哭一场,为自己,也为她过早领略悲哀的孩子们。
她不能在阿伦生病的时候抛弃他,那是无情无义的人做的事,她没法也没脸跟孩子们交代。为了道义,为了他是孩子们的父亲,她需要忍耐。但是,她又实在无法在阿伦身边坚持下去——阿伦就像一个深渊,直直地拖着她向下坠。常常她这样思忖着,就会突然觉得窒息,仿佛四周的空气瞬间绷紧,而她几乎呼吸不到活下去的氧气。
一个精神抑郁又拒绝治疗的人,一味地放纵自己,把她和孩子们当作垃圾桶一样倾倒自己的恶劣情绪,那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何况她不爱他,在他生病之前就不爱他了。有时候她也会怀疑,也许阿伦只是借着生病的借口发泄她不爱他的怨恨。
她做了一个贤良的妻子能够做的一切。她怕阿伦想不开,特地找经纪取消了他的保险,那是自杀都可以拿到的一笔可观数字的保险。阿伦一度每天都跟她提起这笔钱,说有了这笔钱她跟孩子们即使没有他也会过得很好。
“钱什么都不是!人才是宝贝。孩子们能叫钱爸爸吗?钱能做我的丈夫吗?”她推心置腹地劝导阿伦,语气尽量柔弱,仿佛她失去他真的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
她撤销了这笔保险,认为没有了这笔钱诱惑,他不会安心离开。她要的就是他的不安心,不安心就不会寻死。
可是白天里阿伦突然又大喊大叫地要死要活让她心冷。阿伦其实真的不在乎安心不安心。是她把阿伦想得太温情了。患有抑郁症的人假如可以想想自己之外的人所受的辛苦,或许也不会那么抑郁了吧。
就像她,之前咬着牙想吞下那些药粒,却在电光一闪的瞬间想起孩子们,她的天使般的孩子们,此刻正在安然地睡着,隔着房间,忽略阿伦的呼噜声、窗外嘶吼的风声,她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细微的鼾声——他们正做着甜美的梦。假如她死了,他们的世界会变成怎么样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就只有哭,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眼泪无穷无尽地滚落。
她不能死。可是她活得这么憋屈。她承受着阿伦所有的坏情绪,却不能给阿伦一点点脸色看,一点点脸色也会激发阿伦的抑郁加重。除了欢颜她没有别的脸孔。
如果说阿伦得了抑郁症,毫不顾忌地向外连锁辐射他的坏情绪,那么她就是那条抑郁的链条的底端——她还要安抚两个孩子被爸爸惊吓呵斥而产生的情绪,没有谁会快乐地无恙地承受它们——他们需要向她倾倒出自己的感受。这把她压得更低。
她不怕死。年轻时候怕过,那时候对于人生总怀着绮丽的梦想和期待。现在一点都不怕了。看穿了生活却又陷在这样的生活里而不能自拔,死有时候是一种赤裸裸的诱惑——对于活着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现在唯一不知道的是死后到底会怎样。她的灵魂会漂浮在半空俯视孩子们的一生吗?要是有人欺负薄待她的孩子怎么办?她的灵魂会有力量保护他们吗?阿伦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她不能把孩子们托付到他手里,他连自己都寻死觅活,也许她死了他会更脆弱不堪一击。毕竟她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在用生命支撑着阿伦,她的孩子们。
想到这些,胸口几乎停滞的呼吸又开始大口大口循环起来。她不能死,不但不能死,还要活得生龙活虎,才能尽可能地医治阿伦。书上说性爱可以分泌多巴胺缓解抑郁情绪,她必须以身饲虎。阿伦在床上的时候倒一点也不像抑郁的人,他的欲求丝毫不因抑郁减少。每一次阿伦得到短暂的治疗的时候,都是她最抑郁的时候。
“我的身体是自己的。我的身体是自己的。”那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停嘶喊,身体却在迎合。她的灵魂被挤在角落里痛苦地呻吟着,快要死了——不会有比这更悲哀的性爱了。她觉得她是自己走上祭台的羔羊。
她死过无数次了,在这样漫长的夜晚里。她想她必须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直到天快放亮的时候,疲倦的思想的潮汐向着虚无的深海退去,她终于沉沉地坠入梦乡。手里还紧握着那个药瓶。没人知道她在夜晚里那些隐秘的思想,那是另一个国度。那些药粒在想象中被她吞下去无数次,最终被生活的海浪翻卷着又吐了出来。
外面的雷暴不知何时已停止。蒙蒙的曦光缓慢地爬上窗户,整座房子里仍轰响着阿伦的呼噜声,她的孩子们也仍在香甜的睡梦中。死神在夜里曾一次次那么靠近她,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