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父亲走了已经快十年的时间了。想起父亲时，心是满的，却又是空的。这样的时候，就特别想给叔叔打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叔叔那里，很容易让我感受到一种父亲的味道，比父亲更像是父亲。
说起来，其实我见过叔叔的次数很少，从我记事起，大概也就四五回。只是这有限的几次，却让我感觉叔叔格外亲切，也许是血缘之故。
小时候，我六岁左右，第一次见到他听他很大声地叫我，“丫头！”我会很不高兴地跑开。那时候的小女孩大概也会知道，丫头这个词远不如小姐尊贵，凭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连个远来的叔叔都这么欺负我。
再后来，是我第一次高考落榜那一年，又见到了叔叔。叔叔是专程回去卖掉老家的房子。那一年小堂哥考上大学，需要学费。从书本里脱出身来的我，终于有机会关心一下身外的事。叔叔的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进入我的内心。
叔叔很早去当兵，好像是在内蒙，然后转业的时候他选择去了宁夏银川，我不知道叔叔是不是怀抱着那些年代军人的改造边疆的热血去的。叔叔跟婶婶在老家相识，结婚后，本是话剧团演员的婶婶也跟着到了宁夏。他们育有两男一女。见过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很完美的一对。
只不过，命运很多时候都是在出奇不意中，突然翻了脸。
婶婶在我出生那一年，在银川遭遇了严重车祸，从此高位截瘫，腰以下没有任何知觉，终生在轮椅上度过。这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巨雷轰顶，那时他们三个幼小的孩子分别是9岁，6岁，3岁。
后来听叔叔说，那段时间，真的有一种活不出来的感觉。我可以想象那种情形。叔叔一个人，既要上班，还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和瘫痪的婶婶（不单单需要照顾婶婶的身体，必然还要安抚她深受重创的心灵），那样的生活，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若干年后，听着叔叔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不由得要敬佩他的毅力和担当。叔叔说，也会有好心的朋友给叔叔介绍女人，叔叔想都不想就回绝了。她还活着，就是我老婆。这是叔叔回复别人的话。
曾经年少不知深浅地脱口而出问过叔叔，真的没有想过放弃婶婶吗？叔叔没有犹豫地回答，那还能叫个男人吗？！轮到我惭愧自己的狭隘。也见识了什么叫真男人。
在叔叔和婶婶这样不平常的夫妻间，不离不弃，绝不只是一句简单的承诺。这其中的付出和承担，怕只有叔叔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叔叔既当爹又当妈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休息一下，让儿女们替他照顾一下婶婶。叔叔最倚重的堂姐，却早早地飞出家门，远去深圳追寻自己的梦想。这一点，让叔叔跟堂姐生疏了很久。
听叔叔和堂姐两个人分别跟我抱怨过对方。我只能听着，任凭他们发泄。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没有对。叔叔希望堂姐能够在自己身边守着，帮他照顾婶婶，他辛苦了大半辈子，想好好休息一下。女儿照顾母亲，更为方便一些。而堂姐却不想被一个不寻常的家庭束缚，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叔叔是怎么过来的，那份辛苦，她承受不起，也付不出。
人间苦难有千万种，我想那时的堂姐已经受够了她自小就开始承受的生活的苦楚。
叔叔和堂姐爱着彼此，这是一定的，不过爱要多深刻，才能够让人放弃自我？我不知道。只是这件事让我看清一点，那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谁都不能代替谁，即便是血浓于水的父母子女间。如果一定要抱怨谁，那就是命运的错。那么随意地翻云覆雨，却要让人用一生去承受生命的沉重。
也许因为跟叔叔有血缘关系的原因，在叔叔和婶婶之间，我更同情和敬重叔叔。婶婶的一生固然是毁掉了，这真的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不过更为难过的，是叔叔要用他的完整去填补婶婶的残缺，没有顽强的毅力，坚贞的责任感，是绝不能负担起来的。
我不想说叔叔婶婶之间的爱情，总觉得在他们之间，爱情已显得太轻薄。
我大学毕业前，曾去过银川一次看望当时住在那里的祖母。那时叔叔已经退休，他每天都会把因为缺少运动变得很胖的婶婶推进推出地晒太阳好几次。每次看着叔叔身子压得很低极用力推着婶婶的轮椅上楼前的小台阶时的样子（感激叔叔的单位很照顾叔叔，分给他们一楼），都会非常感动。
叔叔老了，可是他对婶婶无言的承诺却没有老。
如今，婶婶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快四十年。我在银川的那段时间，婶婶总是跟我说，她非常幸运，上天给了她一个这样好的老公。我也真的这样觉得。婶婶其实是一个非常有福气的女人。虽然她失去了行走的自由，但是，她从来没有失去过叔叔的爱和陪伴（因为婶婶不能离开人陪伴的缘故，叔叔四五十年里只在必须的时候短暂地回过老家三五次）。这是很多健康的女人都不能得到的幸福。
每次在电话里，都能听到已经七十几岁的叔叔和婶婶相互打情骂俏的声音，听叔叔跟我说，婶婶越来越重，他越来越没有力气抱动自己的老婆了……我就会觉得既伤感又感动。
我一直不懂得爱情，也不觉得爱情可以有这么长久的生命。叔叔和婶婶这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总觉得，它一定远远比爱情重。
父亲去世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叔叔。不过，听到他在电话里用他有点变了腔调的山东普通话冲我大声喊，丫头，你还好吗？
只这一句，便会让我眩泪欲滴，让我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年轻英俊的叔叔大笑地叫我，丫头，别跑，喊叔叔……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这样爱着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总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在叔叔的有生之年，再去看望他一次，让他看看我的孩子们，我知道，他一定会非常地开心……
（写于2011年7月11号）
2022年10月8日补记：
2018年的夏天，我终于带着三个孩子飞到银川去见了一别二十三年的叔叔和婶婶。他们几乎没有见老，还是那么恩爱，还是用他们特殊的方式大声地打情骂俏，还是那么豪爽的笑声。
临别的时候约定，我会带着孩子们再去看他们……
承诺总是容易的，有难以承受之轻。
2020年5月婶婶去世，结束了她在轮椅上四十六年的生涯。
叔叔已经八十多岁，希望我还有见到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