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只有在梦中
离母亲节越来越近，想写写外婆的心也跟着越来越重。对真正关乎心的人和事，提笔总是很难。可是，我知道，我该为外婆写点什么了。
一别已经8年多，奶奶，你还好吗？
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便跟着表哥表姐一起叫外婆是奶奶。奶奶，多亲切的称呼啊。要是还能像从前那样依在奶奶的怀里，撒娇地叫一声奶奶，该有多好啊。
奶奶是我唯一能够向她撒娇的人。当我抱着九十几岁的奶奶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撒娇，也可以是你抱着她，而不是你在她的怀里。
奶奶属猴，1908年生，2002年去世，享年94周岁。这样漫长的一生，总是让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奶奶在这样漫长的一生中经历的苦难，也常常会让我唏嘘不已。
奶奶的婚姻是典型的包办。婚前没有见过外公，只是在大红轿子里坐着的时候，偷偷地从帘子里向外看，那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是奶奶看到的自己的未来。虽然只是个背影，奶奶还是开心地笑了。她喜欢那个背影。没有理由。
奶奶跟我说起这一幕的时候，已经是快70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女孩了，能够懂得那份喜爱给一个少女的震颤。不过，那天，听奶奶说到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流眼泪。那时候，奶奶已经看不清远一些的事物了。我在那里偷偷地流泪，是因为，一个九十岁的老人，说起70年前的爱的往事，竟然还是那样一副神往羞涩的模样。那样的爱，是怎样的爱啊。我本是以为，旧日的人，只是娶妻，嫁夫，爱，是自由人的追求和所有。也是那时候，我明白，爱，也可以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积累，只要你愿意付出并接受。我不知道，那些声称为爱而活的人，有多少真正明白爱的定义，不过，那一刻，我从九十岁奶奶的身上，看到了答案。
奶奶和外公婚后共育有4个子女：大舅，大姨，母亲和小舅。听说，他们在一起的二十年里也是聚少离多。外公常年往返于烟台和北京等各地做生意。1949年，在解放前夕，外公因为给解放军带路而遇到地雷，不幸去世。
那时候，奶奶，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最小的舅舅只有三岁，在那样的年代，要讨生活，是多么的不易。后来，奶奶对我说，她那个时候，也是几乎失掉了活下去的勇气，但是看到小舅，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站在自己的身边，憨憨地笑，全然不知命运在怎样地捉弄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刻，奶奶说，她要活下去。那个小小的孩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力气。
为了活下去，除去自己的名字再不认识一个字的奶奶就那样用一个女人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那些年月的苦，奶奶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所以，我其实是根本无法去想象，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四个孩子，15岁，9岁，6岁，3岁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许，对奶奶来讲，所有的吃过的苦，都敌不过，中年丧夫，晚年失子的痛吧。苦是人生的必然，而痛，撕心裂肺的痛，却是心上的疤痕，时时地会渗出血来。
四个孩子中，最让奶奶骄傲的是大舅，他是50年代的大学生，是个物理天才，却也止于平凡，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家境对一个人命运的决定权。最让奶奶疼爱的是小舅，可惜的是，小舅却在30岁不到患上白血病，很快不治。奶奶不会想到，当年给过她活下去的力量的小儿子，竟会那么早得离开她，把她的心再一次的撕裂。命运，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地喜欢作践善良的女人。
那个给了奶奶活下去的力量的小儿子又一次带走了奶奶活下去的希望，这一次，其实是更彻底。也许，不能完全这样说，小舅给奶奶留下了一个年轻的儿媳和刚满一岁的小孙子。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不重叠地更替着。而奶奶，却始终是挺立在那里，给着她的儿孙们无穷无尽的支撑。
那个家，三个人的家，三代人。每一个人，都是孤零零的感觉，却又被命运，紧紧地环抱在一起。
小时候眼里的奶奶，是极其重男轻女的。所有的孩子可以做的事，都是我来做，哥哥和表哥两个在一边看，不帮忙，还捣乱。那时候，是会有一些委屈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我去扫地，擦桌子，叠被子，打水，买油条……现在倒是有几分理解了。在奶奶的眼里，女人就是做这些的。男人，要做更大的事。奶奶，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总是会有她那个年代的局限。
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小时候，奶奶那样对我，我却从来没有半分怨恨她，甚至在我怕上学迟到，不肯为赖床的哥哥和表哥叠被子，奶奶用扫把打破我的太阳穴的时候，我也没有怨过她。只能想，人和人，是论缘分的。即便是父子母女，也要看缘分的深浅。而我，和奶奶，我相信，有着很深的缘分。
奶奶帮着小舅妈把表哥带大，自己却慢慢地老了，一去不复返地衰老了。在我的最早的关于奶奶的印象中，她就已经是一个踮着小脚挪着碎步的小老太太了。记得88年的夏天，我扶着奶奶，已经80岁的奶奶，去她的一位老姐妹的家里做客。当时奶奶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出远门了。那天确实走了很远，来回6，7里路吧。记得回来的路上，奶奶不停地要求歇一下。我不太懂，不过，十几岁的我还是知道，奶奶老了。二十几年过去，今天回想，依稀还是能看到那两个走在路上的一老一小。
82岁的时候，奶奶夜里起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条腿骨折。请来的医生都说，这个年纪，一般摔一跤，也差不多了。可是，奇迹，总是在人所不能想象下发生。82岁的奶奶，竟然顽强地活下来，甚至为了不给儿孙添加麻烦，还自己硬撑着锻炼，终于可以扶着板凳走路。还记得奶奶，已经是很瘦小的奶奶，搬着一个为她特制的板凳，一步一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就靠那个板凳，又支撑着她，多活出整整十年多。毅力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我所看到的奶奶。
奶奶的性格很刚强。不过，想来，任是怎样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在那样的生活面前，也会变得不再那么柔弱了吧。但是，奶奶很乐观，很宽厚。近百年的风雨人生，却依然能够那样知足，平静，安详地生活着，那要怎样的一颗沉静智慧豁达的心啊！
奶奶很爱干净整洁，头发从来都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穿得漂亮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绝对是一位美人。在我看来，美人是不分年纪老幼的。那种人生历练之后沉淀下来的美远远比单纯的漂亮更纯粹，更具有穿透力。
记忆中的奶奶，总是笑笑的样子，很慈祥，很温和，让人看了就会很安宁的微笑。奶奶很聪明，记忆力惊人的好，即便是九十几岁了，还依然会记得今天是谁的生日，明天是谁的生日，谁家生孩子了，该去贺喜去了……一大家子的事，大大小小，好像都在她那不识一个字的脑袋里。只是，奶奶很少会想到自己。
记得，在高一的时候，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奶奶买了第一份礼物，一把黄绿色的塑料梳子，和一瓶霞飞乳液，那时候，好像我能买到的也只有这个了。记得那天送给奶奶，奶奶看得眉开眼笑，直摇头，这么老了，80岁的人了，倒抹起香香来了，这不成了老妖怪了吗？奶奶从外公过世后，就再也没有用这些女人的东西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给奶奶买，大概，冥冥中，是想替已经去世的外公，像爱一个女人那样地爱奶奶吧。奶奶后来还是用了那瓶霞飞。用一次，笑一次，开心一次。好像那时便隐隐地知道，女人，无论多大的年纪，无论多坚强刚硬，都需要被人像个女人一样地对待。
那时候，看着快乐得像个孩子样的奶奶，我就暗暗发誓，以后，我会自己赚钱，给奶奶买更多她没有用过，舍不得用过的东西。我喜欢看奶奶那样，孩子一样的笑。和奶奶的感情渐趋佳境，大概也是因为奶奶，被我的这些所谓的小礼物收买了吧。大概我是，奶奶十个孙辈中唯一一个喜欢这样小资小调地对待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只知道，从那时起，奶奶越来越依恋我，而我，也越来越依赖奶奶。爱的互动，就是这样的吧。
后来，我上大学后，每次回家看奶奶，奶奶都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而我也很享受，被奶奶的那一双风霜的手紧紧握住我的的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的感觉。那时候起，即便工作后，也是每年回去两次，每次都是我帮奶奶洗澡，剪发，掏耳朵，剪指甲……喜欢触摸奶奶的身体，那样干枯的身体，被岁月风霜带走精华的身体，依然会让我无限神往和爱慕，总觉得坐在那里，冲我满足而又慈祥地微笑着的奶奶像一个大婴儿，温和，干净，透明，又有着生命的厚度。
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当生命的活力像潮水一样褪去的时候，长寿，对人是一种惩罚。非常的不同意她的看法。始终觉得，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活着，是对爱他的那些人的最高的奖赏，是命运给他们的最慷慨的馈赠。而我，就是那么希望，奶奶能一直在那里，笑笑地，即便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只是在那里，我的心就会跟着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可惜，谁也挣不过命运的手……
奶奶喜欢我帮她做这些事。有时候，奶奶的头发指甲长了，该修剪了，大姨和母亲要帮她做，奶奶都会不肯，她说，她要等我回来，因为，我做的比两个女儿好，比谁都耐心细致。奶奶还常常跟我说，如果她能走得动，她早就跟着我走天涯了。说来惭愧，我始终也没有能力，让九十几岁的奶奶跟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每每想到，不方便走动的奶奶，每天面对着的就是那一方小小的窗户外的天空时，我就会心痛不已，恨自己不能够让奶奶看到更多。她是那么一个容易接受新事物的老人，那么思想开明的老人。
有时候，我去看奶奶，轻轻地走到她边上，奶奶看不到我，总在那个时候，我都会清晰分明地看到一个老人的孤单和寂寞。寂寞，那些时候，独自对着窗户出神的奶奶，一定是寂寞的。很想知道，落寞地沉思着的奶奶，都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会轻轻地叫奶奶，奶奶听出我的声音，便会一扫刚才的落寞，一脸的笑漾开去，不知为什么，却常常看得我心酸。我们，这些为生活，为名利而忙碌着的儿孙，有几个能够真正明白这些老人心底里的寂寞？可惜，我所能想象的始终比我所能做到的多得多。
2002年1月，我带老公回家给父母看，当然，还去看奶奶。奶奶一直担心我不会嫁出去。也是，在那时，说起来虚岁已经三十岁的我，让奶奶一定担心得不得了。记得那天，老公坐在一边，奶奶说她要看看老公，奶奶已经不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了。老公把脸凑过去，奶奶就那样用她干枯的手把老公的脸细细地摸了两遍，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奶奶终于可以放心了，她的倔犟的小外孙女，终于肯把自己嫁出去了。
2002年2月，春节回家，那时，多半时间是在医院里陪父亲，去奶奶那里时间很少。听母亲说，有一次，奶奶因为不忍打扰儿孙们吃饭，结果，把大便排到裤子里了，大姨他们，便把门窗打开，在那样寒冷的空气里给奶奶擦洗身体……我知道，不能怪大姨，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姨已经照顾了奶奶四五年了，谁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是，听到那里时，我还是止不住地哭。奶奶，坚强好面子一辈子的奶奶，在那一刻，是用怎样的愧疚的心情接受儿女们的打理。岁月，给一个苍老的生命，为什么是如此的悲哀和辛凉！
最为遗憾的是，2002年3月父亲病重，我回烟台，很短的时间，却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没有去看望一下奶奶，我不想让奶奶看到我痛哭的样子。我以为，我还会有机会。那年的7月我就会辞职，我会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奶奶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那年6月6日，离我辞职回家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哥哥打来电话，奶奶走了。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就是那样吧。来不及和生命中最亲爱的那个人说一声再见，来不及看她最后一眼，送她最后一程，只因为，身在尘世中……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奶奶，为什么不肯等等我，我就要回去了……
一个我深爱的人，一个我深深依恋的人，一个我把她看得比母亲重很多的人，一个在她的怀里我可以永远是那个小女孩儿小乖乖的人，就那样，走了……
8年了，竟没有一次机会，可以在奶奶忌日的那一天，到她的坟前，去看看她，陪陪她。
终于等到了今年。
那一天，6月6日，我知道，我一定会站在奶奶的坟前，对她说，奶奶，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亲爱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