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版2020-10-06 16:58:21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9)

自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到西藏旅游成为一种都市大众共有的情结,于是有学者趁兴评论称西藏兴起了“阿里热”。这种权威话语的不可抗拒与现代商业媒体的广泛炒作相结合,使得许多游客都以一走阿里为时尚与自豪。与心怀敬畏而默默行走的朝圣者不同,这些来自大都市浮躁的人们无尽其数不厌其烦地蹂躏着古格王国遗址、扎达土林和神山圣湖,把它们作为必游之景点在自己的行程中一一消灭。并把成篇累牍的游记都冠以各种如“探险”、“独行万里”、“深入藏北”等赫然醒目的名称堆砌在书店的架子上,就像长途贩运的商人把边远地方的土特产运到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大都市里,再加上自己的调料便可以卖个高价。

据说有位诗人到阿里一趟的感受是:“到了阿里,就像离开了人世……那儿既无历史,也无时间”。当然每个人对西藏甚至阿里的感受和看法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当我们被自己那种刀削斧砍再重塑金身的历史打造和桎梏时,自然无视阿里那处于原生状态的历史;当我们习惯于钟表显示具象的时间,也就无从感知在阿里时间只是一个自然流逝的过程。其实阿里仅只是一片与我们自幼生存的环境相比而显得陌生的土地,人们之所以感到新奇是因为那里存留着长期以来人类已经丧失了的最重要的感受,那就是自由。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说过:“对于遥远的地平线,总有一种模糊的向往;在这向往的背后,就是对于自由的原始冲动。看不出这一点的人,当然无法感受到自由的魔力。事实上,今天自由的精神已经很少进入沉寂的书斋叩问我们的心灵了。天真的曾经年轻的自由理想已经衰落。不少现代人变得未老先衰甚至过分聪明;还以为人类心里对这自由的最基本的冲动,已经随着‘政治’、‘经济政策’之类毫无生气的概念,给带进坟墓了”。在阿里的荒原上我也时时怀疑生活于都市的我们是否如驯养已久的动物,已失去了对自由的企盼和想象,即使来到阿里也无从感悟上天赐与的这种天性使然。阿里的土地上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没有大城市街道上人们那相互不信任的目光,也没有无数的禁止和防范。当你置身于一个没有电视、广播、报纸、会议和文件,甚至没有文字的世界时,你所有的精神和思维都应该以最自由的方式驰骋和发散。感受自由,这才是阿里真正的魅力。

阿里地区位于昆仑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之间,中部有岗底斯山脉。 面积30多万平方公里,占西藏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在西藏古代的区域划分中称为上部阿里三围,古时的范围只包括普兰、扎达、日土三县。三围的意思是:普兰为雪山所围绕;扎达为岩石所围绕;日土为湖水 所围绕。现在的阿里地区除以上三县外还管辖着噶尔县和称之为东三县的革吉、改则和措勤。

公元3世纪至公元6世纪,阿里是象雄王国的统治区域。公元7世纪初归属于吐蕃,至公元9世纪吐蕃灭亡,其最后一代赞普朗达玛的后裔逃亡阿里,在扎达县境内建立割据的小王朝古格王国,是为阿里的中兴时期。公元1630年位于当今印、巴争议的克什米尔的拉达克王国攻陷古格,古格王国自此消亡。而西藏噶厦政府出兵击败拉达克,17世纪末期阿里三围才正式由噶厦政府管辖,并划为4宗6本。上世纪50年代中共进入西藏后由中共与噶厦政府联合管理,至1959年14世达赖喇嘛流亡印度,阿里由中共建立地区行署进行管辖。

尽管阿里在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精彩曲折的故事,但它在很长的时期内仍很少为人所知晓。在它平均海拔高度4400米的区域内仍有上千公里的无人区,阿里自来地广人稀,1988年第一次人口普查统计的数字为5.5万人,这使得阿里的人口密度仅为每6.5平方公里才有1人。 严酷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加上“世界屋脊上的屋脊”这样骇人听闻的称号使得许多人闻而却步。

我去阿里是在1987年的夏季,那时还没有所谓“阿里热”这种说法。即使是在拉萨,大多数的人对阿里还是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西藏最边远,条件最艰苦的地方,能去到那里的人也并不多。而我也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遇才得以成行。那年的夏初,阿里中级法院来电称:阿里地区交通局与新疆建设兵团农3师为修筑阿里措勤县至改则县的公路工程发生纠纷诉到法院,由于阿里中级法院没有能力审理这类大标的的合同案件,所以请求高级法院派员前往阿里以阿里中级法院的名义审理此案。于是我被指定与法官贺诚、书记员顾伟和司机罗布一同前去阿里处理此案。

阿里距拉萨的公路里程约有1800多公里,单程一般要走5到7天。那时在西藏要走这么远的路也需要花一定的时间做好各项准备。罗布用了一周时间把他的那辆北京212型越野吉普车整个进行了维修,并准备了大量平时根本不用带的备件。其它人则要准备路途中所需的各种物资如盛装汽油的铁桶、喷灯(用于路上做饭)、食品及饮用水等。那是一个没有诸如方便食品、瓶装矿泉水或饮料等物品的年代,我们只能携带大米、面条、罐头、盐和仅能吃两天的蔬菜(时间长了会腐烂),加上高压锅和做饭用的盆子水桶。所有的这些装备把一辆车塞了个满满当当。

我们计划的路线是经由藏北戈壁的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的北线,而未选择现在旅游者趋之若骛的沿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定日、吉隆、仲巴、噶尔到狮泉河的南线。这是因为夏季南线雨水太多,常有塌方和泥石流发生,加之河多水急,我们单车前往容易陷入困境。另外一个因素是我们此次前去审理的案件中的标的是措勤至改则的公路,所以我们要顺路去看一下。

出发当天准备赶到日喀则,第二天中午赶到拉孜渡口,这是雅鲁藏布江中游江北与江南的一个最主要的渡河点。一台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的老旧绞车轮渡在此运送车辆和行人过江。还在路上罗布就忐忑不安地直念叨,原来每年夏季洪水期一到由于水位超过警戒线会常常停渡。不过我们运气还好,到了渡口一看,水势果然大涨,冬天显得狭窄的江面也变得宽阔了许多。好在虽然江水汹涌但轮渡仍在有条不紊的正常运行。船至中流,水势急湍,轮渡也开始大幅摇摆。我看着整个土黄色的江面上巨大的漩涡卷着混浊的泡沫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急驰而下,顿时感到钢铁的轮渡和我们的生命都显得那么单薄和不堪一击。不过在我们之后的车辆和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就在我们渡江后两天,拉孜渡口因洪水太大而停渡了10多天,两岸来往车辆被困千辆以上。由于渡口位于荒郊野外,吃住都无法解决,自然是苦不堪言。

顺利渡江以后,不远就走上一条平直的大路。原来这是有名的桑桑女子道班养护的路段。不愧是全国的先进道班,虽然是砂石路面但养护得一点不比沥青路面差。车子跑起来颇有高速公路的感觉。

离开渡口已有几个小时,在波涛翻卷的江心所引发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外单调的乡野风光和闷热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天色将晚时终于来到一片荒野中的22道班。22道班在来往于阿里的人们心目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它位于阿里与日喀则的交界处,海拔近5000米,是进入阿里地区的起点和重要驿站。道班占地十分广阔,由一道土墙围着几排土坯平房组成。除了给来往车辆和人员提供简单的住宿外就没有任何其它的服务。 安排好住宿后,我们从车上拿下带来的食品准备做饭。虽是夏天但这里的水却寒冷刺骨,我哆嗦着淘米洗菜,几个人忙乱着做好简单的晚饭。饭后天已漆黑,这里没有电,屋里只有一根蜡烛照明。床上一摸铺满沙子,黑暗中也无法辨别床单和被子的颜色,只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和酥油味,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仍用经常下乡练就的老办法:和衣而卧,先把皮大衣盖好然后再在上面盖上被子,这样至少心理上没有不干净的感觉。

一夜听屋外的大风呼啸,第二天晨4点在睡眼朦胧中起身出发。车子开行不久便拐上戈壁,车灯的照射下看起来完全没有路,罗布只能在看似平坦的地方弯来拐去的慢慢开行。车窗外一片黑暗,视线只在10多米之内。这时,罗布告诉我说其实两边的野地里有许多的藏羚羊在宿营熟睡。他把方向盘往左一把向右一把以之字形前进,果然车灯向两边照去就看到地面上卧伏着密密匝匝的藏羚羊。这些在白天看来自由自在、敏捷机灵的动物,竟然在夜里也会睡得那么安详,那么美丽。当灯光划破那寒冷而无尽的夜暗,这些在睡梦中的荒漠生灵被惊扰而站立起来,但却不敢跑出光圈之外的黑暗里去,只是木然惊诧地看着这黑夜中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百思不得其解。

夏天的戈壁在夜里仍是寒冷难耐,我们和那些外面的藏羚羊同样企盼着与生命同行的阳光。也许是在寒冷的漫漫长夜里没有电灯照明的人才会那么急切地渴望黎明。当你也在体会着这一点的时候就完全可以理解我们人类的祖先那种对太阳的讴歌与敬畏。当然今天的人们在被街市的建筑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下只能可怜地去重视一束细细的光线。到出售门票的人头攒动的山顶和海边看日出已没有了经历辉煌所应有的激动而变成了由商人们所策划的一种千篇一律称为旅游的活动。人类社会和科技的伟大成就最终使我们丧失了对于光明的初始敬畏和对激情的自然神往。

能在戈壁荒漠看到过日出的人不多,但这是人类所能见到的大自然最壮丽的景观之一。古希腊人、古埃及人和玛雅人、印加人也许就是被这种气势宏大的朝升夕落所感动而把太阳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我曾经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峨眉山、鸡足山等名山之巅和浩瀚的大海之上看过日出。但我仍然坚持认为只有戈壁的日出才真正具有着你永远无法忘记的魅力。寒风凛冽的夜里,广袤的荒漠中只有你孤独的身影,当遥远的地平线上显出一丝朦胧的白光消融着无边的黑暗,并慢慢与满天的星月相汇。这时所有的生命都会屏住呼吸,等待着阳光凝聚在寒冷的空中并漫涌上亘古荒野,然后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天地浑圆一体 以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毫无阻挡地包围着你。终于天边金光万丈,空中有众神在飞翔,浮游于猩红的云层中。这种神圣的光辉一点点注入你的生命,使你在扑朔迷离中拥抱高原自然野性的粗犷、苍劲甚至忧伤,你会有一种与天地人神喜怒哀乐,生死相通的喜悦和渴求。而所有这一切都在万籁俱寂之中得到回应,因为宇宙中无限的寂静总是给予生命无边的宽容,给予灵魂永恒的升华。

太阳的温暖对于孤独的漂泊者是至关重要的,而我们此时正享受着它的恩赐。和煦的阳光使得广阔的大地又从黑暗的死寂中走了出来并显现着生命的痕迹。这时我发现路边的荒原中冒着簇簇热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云蒸霞蔚。原来这是一片地热温泉区。一个个热气腾腾如脸盆大小的水塘密密麻麻地撒落一地,水塘里的水不停翻滚沸腾,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味。大家兴高采烈地拿出毛巾每人占住一个水塘开始洗脸(一般下乡早起赶路起床后都不洗脸),并一致认为这也许是我们这一趟旅途最为惬意的洗漱了。

在碧蓝的天空下向西,四周已看不到树木的踪迹。并且从这里开始1000多公里都会看不到任何树木。不但无树,现在连路的踪影都没有。在人烟稀少的藏北戈壁,大部份地图上标注的公路都因抵挡不住自然力的侵蚀而逐渐消失,就连我们现在所走的理论上的219国道也仅仅只是在高低起伏的土堆间几条时隐时现的车辙印。大自然毕竟不是根据人的需求,而是遵循它自己的需求而存在和演进的,这却是我们至今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时近中午,高原上的太阳以极端的透明和热情笼罩着大地,周围的一切在阳光下看去充满了勃勃生机。我们车子的两边不时出现成群的藏野驴和藏羚羊,更多的是一种短角、臀部有一块白斑的蒙古瞪羚(一般人称为黄羊)。这些自由的生灵看到有车过来,都扭过头来好奇地观望。有的还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似夹道欢迎般的看着我们的车子隆隆驶过。那个时候西藏还没有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盗猎活动,因此这些动物们仍然享受着自在的生活。不过当地人偶尔的打猎还是存在,只是无人把它当成一种谋利的行为,仅限于在迫不得已时补充自己生存所需的蛋白质而已,当然在这种情况发生时动物们的天真和无邪就使它们付出生命的代价。那天我们也开始了捕猎的行动,当车子开足马力追赶一群黄羊,感人的一幕发生了,羊群在意识到危险之后马上分为两队,大多数的公羊在我们的车子前不远吸引着我们往开阔的地方奔跑,而母羊和小羊则返身向布满丘陵和沟壑的地方跑去。不过在人类发明的机器面前,这种逃跑是无力和无济于事的。不一会贺诚就以精准的枪法射倒了一只黄羊,大家也自然欢天喜地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开始把这不幸的猎物做成一顿丰美的午餐。

午后的阳光一改早晨的温和而变得咄咄逼人,气温达到摄氏30多度,我们只能大开车窗,任车轮卷起的浓重尘土弥漫在车里。炽热的地表蒸腾着茫茫的热浪,偶尔有小股的龙卷风飞快地掠过,带起一片黄沙。一条河边有数间歪斜简陋的工棚,像是建桥的工地,但看不到有工人的身影,可能大家都在躲避正午的酷热。这种乏味而闷热的过程使得我们的意识开始模糊,一切都变得那么地不真实。在漫长的路途中既看不到一个人也看不到一辆车,使人不由得怀疑我们是否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

一路为了解除疲乏,我和贺诚与罗布轮换着驾驶,也不时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停下,大家在旷野上放几个空啤酒瓶当射击的靶子,比试一下枪法。这样相互的嘲弄会使得人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这时路上的风景也不再那么单调,一望无际的戈壁远远的有了山脉的影子,一片片泥泞的沼泽也接踵而来。当我们沾满泥水的车子拐弯驶过一座路面满是大洞的小桥,便开始吃力地攀爬海拔5400米的格布日山。而据说这是到阿里的北线路途中海拔最高的一座山了。

蜿蜒了许久下得山来,天色已近黄昏。大漠深处吹来的习习晚风带走了一天的燥热,使人有了几许的凉意。这里离措勤县城已经不远,大家已在想象中描述着热腾腾的晚餐和舒适的床铺。而意外却发生了,我们的车子在沉闷地呜咽了几下后熄火停下,罗布扭头沉痛地向我们宣布已经没有汽油了。现在唯一的解困之策就是希望能拦到一辆过路的车要到油,否则到夜里戈壁的气温将会降到摄氏零下10多度,对于又累又饿的我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威胁。而现在我们却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之上,所有的车辆都不会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而是自由自在地随意行驶。有几次看到有车过往,但都相距数公里之遥。眼看着一缕黄尘在天边消失,众人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面对自然而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惧也变得真实起来。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罗布忽然提醒说我们用来做饭的喷灯里还有一点汽油可以利用,而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河,路到那里只能沿河边而行,只要到达那里就能拦住来往的车辆。于是大家赶快动手,把喷灯的油倒在一只油桶里,然后罗布把车子引擎的供油管拆下插进桶里,一人在车里用手小心翼翼地举着桶,采取直接供油的方式把车子发动起来并慢慢前行。终于在提心吊胆地走了几公里后来到了那条河边。

在这条水流被夕阳照耀成金色的河边,大家都显得轻松起来。有人开始悠然自得地在清澈的水里洗着满头的灰土,似乎生存的威胁已经彻底解除。不一会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声,我们都伸长脖子向着道路的拐弯处看去。只见一辆灰头土脸的蓝色东风牌大货车一摇一晃地慢慢开来,我想这下大有希望。因为在西藏跑的大货车一般都不到加油站加油,因为油价太贵。他们都是在车上装几个大油桶,带够来回所需的油,所以跟他们借点油应该没有问题。车子到我们面前停下,跳下一个看来非常年轻的汉族小伙子。我上前递了一支烟给他并提出向他买一点油,如不愿卖可用借的方法,等到了措勤县城我们加油后还他。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既不肯卖也不愿借。虽然我还在一个劲地与他说好话,但这年轻司机无理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我的同伴,双方的言词渐渐激烈起来,贺诚举着冲锋枪对着那年轻人威胁说如不给油就毙了他,而罗布则暴怒地挥舞着电警棍准备大打出手。这时后面又来了两辆同样的东风牌货车,一个年过50的老司机跑上前来,问明情况后他大声招呼我们到他车上去拿油,同时他开始教训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指责他不懂戈壁行车的规矩,在荒野中不论遇到什么车或人有困难都要倾力相助,只有相互的帮助人们才能在这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像你这样做的话就不会有人来帮助你的。这时我们已无暇在意先前的争吵,急忙加完油后向措勤赶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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