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壶在英国2020-12-20 05:48:17

公元一千八百七十七年,惊蛰乌鸦叫。黄河水卷噬着耀眼的浮冰,发出轰隆隆的撞击声,呼唤着冬梦的原野。

黄河岸边,蒙蒙晨雾中透视出一个个浮动的人影。身着粗布兰夹袄,腰间系了根麻绳头的粗朴的农夫“吆,吆”地唤着步履蹒跚的老黄牛开梨躬耕。银色的闪亮的犁头划开了肥沃的熟土地,油浸浸的黄土散发出母亲般甜湿的气息。

红日象一个浓妆艳抹的待嫁少女,一点点拨开浓雾面纱,窥视人间。广袤的黄河大平原一望无垠的沃土上,这幅万家耕耘万家乐的春耕作业图,象一轴永远展不完的山水画卷,由近及远从这烟霭的黎明中缓缓走出来。

百鸟齐鸣,暖风习习,柳叶摇摆。黄河艄工嘹亮的号子声从远古响到今天,奏响了新一年的生命交响曲。

这是个好兆头。

农夫们手搭凉棚瞅着艳阳天。高声预言这是一个不错的年景,仿佛丰收的图画已绘制在心田,就等着收获了。古铜色木纳的面孔绽出了一脸的笑。

农夫们在愉悦的笑声里把这肥沃的大平原一遍又一遍梳笼着,就象梳笼着一个姑娘的秀发。

籽粒人土,新牙催开,摇曳着向上挺腰、伸展。风调雨顺,万物生机盈然,大地春暖花开,一切都如预期那样一天比天好,但谁也没料到也根本无法料到今年的农时不是农时,而是天时,天时要变,玄机难测,谁奈何得了?

这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特大灾年!

就在惊蛰过后的第九天夜里,只见满月晴空骤然黑暗,黑得伸手难见五指,黑得使人感到世界之物统统消失。就象上帝在这个夜晚拿走了宇宙的一切,这黑暗使人感到世界末日的降临。死亡的恐怖占据每个人的心灵,整个宇宙在这时刻都凝固了似的。

这难忍的黑暗沉寂之后,只见遥远天际,一颗米粒似的白点,那么微小的白点,几乎测绘不出它的几何形态,没有任何尺寸,没有体积和质量。这白点发出兰色的光,表明它内存的温度至少有几十亿度,它风驰电掣般向地球袭来。不,它象一道兰色的闪电向地球袭来,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如同一颗垂挂天际的巨型兰宝石亮得让人不能睁眼,雪亮的白光照耀神州大地白煞煞胜似白昼,只听寂静的夜空一掏人心肺的巨响。亮物炸开化作千千万万五彩缤纷的礼花,光灿灿地分成几束光的激流从夜空中喷射散去。

一束向北,远涉三江平原,黑龙江沿岸。

一束垂挂中原,如琼枝分叉,下射河北、山东、河南。

一束直本奔陕甘晋察,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探幽寻古般射进那个文明的腹地。

一束南下江浙、两广,急匆匆、仓惶惶,似匪骑逃窜......

还有数不清的散碎星粒,纷纷扬扬如万花筒般地撒满神州大地。

后来的天文学家考证说:

“这是一场罕见的陨石雨”。

陨石数量之多覆盖之广自有文史记载以来,当属首次。

更奇的是,陨石不论大小着陆之后,那陨石孕育的地竟格外的温暖、潮湿、即使数九寒冬亦是此。于是在这大大小小的陨石周围生出许多昆虫、蛇、蝎、地鼠之类四处漫延,蛀食五谷蛀倒房屋、吸干河水,传播瘟疫,以至庄稼作物汁干枯死,江河断流;土崖崩塌,山岭崩摧,风沙骤起气奔涌。

烈日焰焰似火,不是一个太阳在燃烧,在那大太阳的周围隐隐的又繁殖出三、四个小太阳挤弄眼地烧烤大地。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连年大旱无雨;土地板结,龟裂、颗粒无收。

祖祖辈辈靠土地觅食的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流浪,逃荒。饿死、病死、晒死,冻死的有;卖儿卖女卖妻的有;呼啸山庄,打家劫舍的有;揭竿为旗,鼓动造反的有;更有一些读熟兵书韬略、洞察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知天命于未来的人物会党结社,爆发革命。

此后一百余年,这号称太平盛世的央央大国就一蹶不振了。

且说那袭击山东的一股陨石,有一颗不偏不倚地砸在夫子庙前颜回亲栽的柏树下,入地一尺。说也真奇怪,自落下这颗石子,繁衍了千余年的老柏树一夜之间掉光了树叶。不尽一月,连树干也剥光,整个成了吡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枯树怪。

再说这千年罕见的大倾泻的陨石雨中,最大的一颗落在长白山外、小兴安岭境内。重达千余吨,那天晚上整个东北三省都看见了这颗耀眼明星的坠落,但在大地撕裂般震颤之后,竟默无声息了。

原来这颗硕大无比的陨石,劈开山头,直入地心在小兴安岭深处咕嘟嘟地冒出一股清泉水。

那池水发源于深不可测的地穴中,从此有人看见黑白两条花纹巨蟒卧于池内。这两怪物身躯之大,令人骇然。巨口张开,能并行五辆载重巨型卡车;一排牙齿上站满百余人尚有宽松余地。双目象两盏巨型宫灯,寒气逼人;搅动起来,云遮雾罩山崩地裂一般。更奇的是这黑白二蟒象是宿仇劲敌,日日撕杀,夜夜博斗,非争出个是非,胜负来,不肯罢休。

吟叫如虎啸龙吟,飞翔如劈雷闪电。直搅得日无晴空,夜无月光。两兽过处,或暴雨倾盆,或瑞雪飞扬。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云中两条巨蟒大撕杀的奇观。其声象之惨烈旷今绝古令人心胆俱寒。

不知哪一日,博斗中的那一只黑蟒体力渐渐不支,大概是怀了身孕,被那白蟒咬住左腮,撕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洒下一片细密密的红雨。从此黑白二蟒都消失了。人们传说,黑白二蟒是黑白二龙。那黑龙战败之后,潜入黑龙江底,永不露头,这就是黑龙江的由来。

怀身孕的黑龙,五十六年后产小黑龙,本应秉承母业,化为神龙,遨游天府;却因其母败于白龙,贬滴人间,负荆替罪。而那志骄意满的白龙则一直向南、直窜两湖、两广。百余年,她的子孙遍及大江南北、珠江两岸,化作一批又一批神侠烈士。或旷扶朝廷,或倡导革命;掀起一次又次动乱的风暴。

山东济南也落下一些陨石,其中一粒不大不小的陨石正砸在城北郊张铁匠的炼铁炉上。

此时此刻,张铁匠正连夜打造一批犁头,镰刀之物,以备春耕急需之用。只见那朗朗的夜空,骤然昏暗。不几时,一亮物炸开,礼花式的陨石雨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蔚威壮观。张铁匠和妻严氏从未见过这种天文奇观,当作盛大节日的礼花欣赏。举手投足,热烈议论。赞叹、惊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不防一颗陨石呼啸而来。

张铁匠惊呼:“不好!”

急忙按住严氏伏地。那颗陨石却象神箭般正中炼铁炉。把个好端端的炼铁炉砸得铁浆四进,也真个似那空中的礼花了。

溅飞的铁浆燃着半间草房。张铁匠爬起来,还管什么炼铁炉,只顾得老婆孩子。只见严氏虽盖了一身厚厚的黄士,却也无大伤。房子烧塌了,独子开闻安然健在,张铁匠叹道:“这是天意!看来休想在济南府再干铁匠活了!

于是加入了闯关东的难民行列。

张铁匠夫妻在废墟中捡拾可用之物。无非是一些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之类。就近找了两大筐,把扁担一挑。一头装满杂物,另一头放稳了幼子开闻。担起扁担,正要拔脚启程,无意间严氏看见开闻嘴里鼓鼓囊囊地含着什么。她心细,走到开闻前,摸摸开闻的脑袋,哄着孩子“乖孩子,含着什么东西?吐出来让妈看看。”

待开闻吐出来的东西落在严氏的手上,意然是一粒石子。严氏嘟嘟哝哝。说怕儿子噎死,顺手把那石子扔了。不料儿子大哭大闹,翻腾打滚,死活要那石子。

张铁匠素有爱子之心,抚着她背道:

“孩子他娘,就把那石子还给开闻吧!别招惹他哭个没完。”

严氏也是极疼爱独子。正要找回,却见开闻爬出萝筐,径向那废墟爬去。正用小手细细擦那石头呢!

张氏夫妻这回细看那石子。

方寸大小,卵圆形,通体晶莹,呈黑宝石色。只见左边残了一角,看那断裂处,象是扔出去摔坏的。

严氏见这石子上有些奇怪的花纹,不觉凑近细端祥。瞅着瞅着,那石子自个儿就放出耀眼的光芒。石子的纹路也渐渐清晰,象龙、象虎、象蛇?说不出它象什么。翻过背面看看,一闪一闪地有几个小字映现。

严氏不识字,就问张铁匠,张铁匠盯住那石子看,只见一闪一灭的那几个字是:

五十六年天兑

张铁匠又摸摸石子,温润凉滑,字迹顿时消失了。他沉吟一会儿说,

“这不象平常的石头,我看大概是从天上掉下来砸毁炼铁炉那东西。这石子来得古怪,开闻欢喜得古怪。这天石与我家遭遇得古怪。这就是天意。你我切不可违拗。听其自然吧!

张铁匠把小石子交还开闻。夫妻二人,担起罗筐,随着闯关东的难民,一路北去。

严氏穿着出嫁时的红袄,绿裤子,虽然那衣服上已经是污迹斑斑。幼子开闻戴着小虎头帽,穿着镶白羔皮的绸面夹袄。右手拿一只拨楞鼓,眼睛却盯着左手紧攥着的那颗石子。张铁匠看见严氏不知什么时候把那老式的座钟也揹在背上,每走一步那钟还叮铛作响。

茫茫难民、结队而行。从南到北,没有边际。一家一伙儿,有的是丈夫推了独轮车,妻子领着孩子,有的是儿子背着走不动的老娘;缠足的娘们蹒跚而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一股股难民流,无数麻木的双腿在枯干得冒烟的黄土地上无意识,无目的地向北移动。这是因为饥饿求生的欲望,才使他们结成大自然的一种奇观难民行列,难民潮。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就象昆仑山上即将为寒风扼杀的千千万万棵小草,他们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唯有存活的信念,便是他们自己心中指向未来的希望。

黑夜,难民在罗家屋子驻留。春寒乍冷,男人放下撕开了线的帽耳朵,女人把孩子搂在贴肉的怀中,孩子吸吮着干瘪得还有几滴奶水的乳头,一家一伙儿,一小堆,一小堆布满罗家屋子的原野和山坡。

张铁匠寻一小土包坐下,拿出一床棉被,把严氏娘俩包严实了,三人背靠背挤在一起。

“孩子他娘,这个给你”。

张铁匠从布袋中摸出一块玉米饼子,递到严氏手中,严氏接过玉米饼子,细细咀嚼,一小口一小口嘴对嘴地喂开闻。张铁匠看见娘俩吃饱了,就把大萝筐往跟前挪挪,两只脚正好搭在两个筐沿儿上。一家三口紧紧依偎一起。外面是刺骨的早春寒风,脊背却迎来一股股至亲至爱的暖流。他瞅瞅四周,无尽的难民和他们一样,蜷缩在一起。张铁匠瞅着眼皮麻了,手却抓着老婆孩子,听着娘儿俩轻微的鼾声,也慢慢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东方微亮,张铁匠大吃一惊,原来他家的包裹细软,还有那只老座钟,被盗窃一空。

严氏只是张着嘴大哭!

张铁匠看见,相邻的两户逃难的人家也在号淘大哭。其中一个姓李的,看那男子不象庄户人家,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发抖。

张铁匠从屁股底下拎出一个小布袋。

“孩子他娘,别哭!这袋子玉米饼子不是还在吗?”

又小声附在严氏耳边道,

“钱也没丢,在我贴身的夹袄里呢!”

严氏这才止住哭声。

“咱们快走!”

张铁匠又重收拾起两个罗筐。放进那唯一的一床棉被,让开闻坐在被上。后面那只筐却失去重心,一头撅了起来。

张铁匠说:“孩子他娘,要不,你也坐在筐里?”

严氏摇摇头,顺手捡起路边的一个榆木墩子放进筐里,夫妻相对苦笑,又上了路。

到了河北地界,仍是赤地千里。逃荒者所带不足的粮食早用完。饥饿难挨,见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吃什么。最后只有吃树皮杂草和干柴。沿途的一排排榆树据说是北洋水师提督李鸿章命人栽下的。在太平年月,这一排排榆树似条万里长城,挡住塞北的风沙,滋润着中原沃野,展示出一片葱葱绿绿的生机。远行的路人也把这千里榆林当成歇脚纳凉的好地方。如今这一棵棵怀抱粗的大榆树成了救命的粮食。榆树皮被剥光后,立刻枯死成干树杈。在那个大旱的年月,一颗草都难寻。沿途的难民试着吃一种观音土,或者吃有毒的霉花。这是一种没有水份的草,磨出来是绿色的。

张铁匠尝试过,一股土腥味儿,猪吃了都要麻木,可是难民们对张铁匠说:

“老哥就这个还没有呢?我们的牙、脸、手脚都吃得麻疼。”

观音土细如白面,无味无嗅,口感好,却不能多吃。它里面一点养份也没有,是纯粹的滑石粉,吃多了就拉不下屎来,不少难民相互抠屁股,抠出的都是硬如石头的板结成块的观音土。抠出又吃,吃了又拉,终于活活憋死。

这阵子难民正吃一种干柴。最好的干柴仍属榆木干柴了,千里难民发现这是个解饥的好东西。就把枯树成片伐掉,磨成粉面和水吃。

李大哥说:“我作梦也没想到这辈子吃柴禾,真不如早死”。

但是难民们还是不得不吃霉花、观音土和柴禾,牛早杀光了。猪一身净是骨头,鸡的眼睛饿得睁不开。

河北泊头的贩人市场却十分火爆。

张铁匠领了妻儿,原想到泊头这个大集镇上把身上带的这点钱换成粮食。不料走进市场所见都是插草标等卖的人。泊头镇这时恢复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换时代。

插草标等卖的是妇女和儿童,旁边站着他们的亲人。磕头作辑求卖,惨声苦语,不忍目睹。一个人贩子正细摸一个等卖的年轻女人。这女人虽饿得皮包骨,那模样却是个美人坯子,皮肤也白争。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看样子是他丈夫。

张铁匠不看便罢,这一看倒真是吃了一惊。原来罗家屋子夜晚失窃的李大哥正在卖妻。

只见人贩子一边打量着这妇女身板腰条,一边揉揉胸,拍拍屁股,象审视一头牲口似的。

问:“这女人是谁的货?”

李大哥嚅嚅地说:“是我老婆,给五斗高粮您领去!”

“什么?五斗?你昏了头了?你看这个!”

人贩子手指身旁刚买来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这个比你老婆嫩不嫩?这是黄花姑娘,也才卖三斗高粮,要卖就是三斗。”

说完了,一甩袖子装出要走的样子。李大哥急了,一把拽住人贩子衣襟。

“您行行好!她是个大家闺秀,模样也是上等的。要不是赶上这逃荒,怎会自卖?您就给五斗吧”。

“不买!”

“行行好,给五斗吧!”

人贩子吼道:“要卖就是四斗!”

李大哥不敢争了。人贩子让人称了四斗高梁,牵着两上女人走了。

严氏目睹这情这景直打寒噤。扯紧铁匠的衣襟,不敢撒手。生怕被人卖了似的。

挤过贩人市场,才是粮食市场。打听打听粮价,已经比文庙翻了几番。张铁匠把剩下的散碎银两买了几斤小米,几斤蒸馍,三两盐。

叹口气:“好在咱手头还有这少许散碎银子没让贼人偷去。不然,也要插草标自卖了。

张铁匠夫妇正说着,看见刚才那人贩子正牵了五六个年轻女人坐上一辆牛车,旁边人悄声说,

“这是弄到北京卖给妓院的。”

离了泊头,难民队伍分化。一股向山西地界移动,一股继续向北。张铁匠卷进继续向北的队伍里。

灾民队伍不再是那么浩浩荡荡的了,稀疏的人群,散散落落。沿途死人越来越多。饥饿的人无力挖坑,尸体就暴露在荒郊野外。河南河北成了饿狗的世界。

张铁匠一家亲眼看到,一具躺在荒坡上的女尸似乎还很年轻。野狗飞鹰正瓜分她的尸体。这些野狗,恢复了狼的本性,嗥嗥的叫着,吃得膘肥肉厚。

夜晚张铁匠夫妻睁着眼不敢入睡,提心吊胆地坐着。张铁匠手握一把自己打制的牛耳尖刀,瞅着眼前晃来晃去的饥饿的人群。他看见不单狗在吃人,人也在吃人。一个母亲把两岁的孩子煮吃了。几个饥饿的难民正拿刀割食另一个奄奄一息的灾民身上的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更比比皆是。

张铁匠所剩的粮食不多了,于是就把柴禾弄碎,或掺点观音土,把省下的粮食留给幼子开闻。就是这样,也不敢当众吃。找个背人的地方,严氏把猪吹巴里的水倒在小盆里。把柴禾、观音土、棒子面一起和和,两人狼吐虎咽地吃了。然后就把那珍藏的象铁拟的坚硬的玉米饼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喂幼子开闻。一家人赖着这点粮食的支撑,从山东济南、经河北泊头、衡水、蒿城、保定、高碑店、唐山终于出了山海关。灾民的队伍逐渐散落在河北北部,辽宁省境内。还有往北边吉林去的那就很少了。

严氏见粮食吃尽了,就不想再往前走。看见沿途一片绿油油庄稼地说:“看来这灾也到头了。当家的,咱还往前走吗?”

张铁匠说:“这里虽没灾情,但人多地少,哪有我们容身之地?”

于是沿途一边做点帮工,混个饿不死。一边继续北上。这一走又是几百里,来到一个叫陶家屯的地方张铁匠的手艺派上了用场,原来辽宁省在清末民国初年,开发未尽。铁梨镰刀等农用铁器在这里还是稀罕玩意。至于铁近铺更是稀少了。张铁匠看准是个机会。就把身边最后的几两银子都买了打铁的工具。支起一个小小的铁匠炉,锻造农具。

张铁匠本来炼就一身的手艺,人又极和善;论价公平,招徕不少顾客。一家三口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张铁匠在陶家屯一住就是半年多。铁近的生意做得正好,就想在当地安个家,安度残生。谁想,这带有个姓唐的地痞,经常欺辱百姓。张铁匠是个外乡人,更是被他搅得铁匠活难做。这日张铁匠对妻子严氏道。

“我原想在这里盖起两间草房住下。眼下看,也不是久居之地。人不和财不兴,咱们还是再挪动挪动。”

邻居陶茂公说:“我指给你们个去处。向东百二十里有条河叫通江河。通江河下游有个大集镇叫刑原,那一带极富绕。人少地又多。我一个弟弟陶彰在刑原做卖布的生意,他能帮你。”

张铁匠听了陶茂公的话,就收拾行李、买辆小拉车,装上做铁匠活的家活式,把陶茂公的手书往怀里一揣,赶往刑原去了。

且说清末民国初年时刑原县已很发达。张铁匠很容易就在刑原镇东头找到了这位叫陶彰的。

陶彰约三十出头年纪,红黑的面皮,是一个和善的生意人。与张铁匠一见如故。

陶彰说:“老弟只管放心,刑原镇虽繁华,却正缺个做铁匠活的。”

原来这里的铁器农具大多来自铁岭。长途运输、价格翻了几倍。且铁脆易断,陶彰帮着张铁匠买了间半便宜的土坯房。张铁匠找人把房子略为修缮修缮就支起铁匠炉,挂出专门打各式农具及家用铁器的招牌。一时间,做铁活的和看铁匠手艺的人峰涌而至。

刑原自来了张铁匠,从铁岭长途贩来的铁制农具就卖不动了。张记铁匠铺却是生意火爆,每天都有远近的顾主排队预约,订做铁活。张铁匠不仅农具打得精良,还教当地人使用农具的方法。当时的刑原镇,满汉杂居,不少人还不懂农耕技术。见了张铁匠又精良又便宜的梨头、镰刀之类,脑袋也慢慢开了窍。高梁、谷子的产量都增了几成。人们夸奖张铁匠给他们带来了好日子。

过几年幼儿开闻也长年半拉子劳力。一边在私塾里读书,闲时就帮着父亲鼓风锻铁,打造铁器。手头的活儿更是应接不暇,日子过得火一般兴旺。不两年就把间半房翻盖成宽敞明亮的三间大草房。再过几年,盖了青砖大瓦房,围了院墙,雇了几个帮手。又用余下的钱购房置地。听说通江河大高力屯地肥人稀,通江河水还浇灌不少良田。张铁匠就领开闻到大高力屯走一遭,果然土肥水美,可谓塞北江南。当下就买了二十几亩好地,后来又在大高力屯购房置地,渐渐发达起来,成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殷实人家。

张铁匠霜染两鬓,也就不再打铁。一边雇用了几个长工短工务农种田;一边仍在刑原县内着意经商。张铁匠虽不亲自打铁了,但铁匠铺仍留着,而且规模更大,成了铁匠房。有一、二十个徒弟鼓风锻铁,打制铁器。张铁匠潜心于经营管理,发明了流水作业法。三,五个铁匠分管一道工序。

比如制作铁梨,有冶铁作坊,把矿石提炼出生铁坯;再由第一锻造作坊,把生铁按需要炼成熟铁或粗钢;第二锻造作坊专门打制铁犁架,第三锻造作坊专门打制铁梨头,第四作坊是总装作坊,则把各部件组装成铁犁。其它各式农具生产过程大致如此,张铁匠每日只是在作坊走动走动,指导徒弟如何掌握火候,或找帐房先生算计买卖盈亏,进料成本等;或者同批发商签订合同,这时刑原虽新添了几家铁匠铺,大多都挂靠在张铁匠名下。由张铁匠派活计,或者这些小铺只做些修补的零活。张记铁器如同后来王麻子剪刀一样,风縻东北三省。市场只认张记铁器,且价格居高不下。

开闻渐渐的长大成人,娶了一个破落举人后代李氏为妻,开闻更胜其父一筹。几年私塾结业,不仅诗词文章甚为娴熟。来往帐目无不精通。尤其是那一张嘴,甚是能言善辩。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幌儿就是八、九年。张开闻把张铁匠的家业扩充了好几倍,虽然没有如今的会计师核算的科学办法,登中国证卷报告之股民,但刑原镇总有几个好事之徒代为估算,得表如下:

外欠:田租(本年份一——民国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陈租)约计四千伍百担,合大洋二万伍仟元。

应收的房租(刑原镇出租的住宅及出租店铺)一万二、三千元。

呆帐(主要是近三年放出的)不算利息应作三万三千八百元计。

贷款(已经倒闭的不算)四万伍千元左右。

欠人:银行及钱庄的股票押款,约合二万元。

原铁匠房到期股票,约一万元左右。

刑原正大当铺,未付散户存款伍千元。

资产:良田五千亩,约计二十万元。

租赁房屋(本地及铁岭,沈阳、大高力屯的)连同地皮,约计三十万元。

祖宅一所,约值二万元。

沈阳及刑原公馆两处,约值三万数千元。

刑原铁匠房存货,约十六万元。

家俱古玩字画,共值三万余元。

现款:十五万元以上。

老太爷及老太太私蓄,约六、七万元光景。

张开闻对于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况,自然比好事之徒的估计更准确,可是他很觉得这酒肉朋友好事之徒的宣传并不算一顶高帽子。比如张开闻在铁路上贩运的生意还不是好事之徒估计得准的。

这回开闻叫过帐房先生过来核对帐目。

开闻的短粗而有力的手指在帐薄扉页上缓缓移动。太阳光从据木窗的格眼里射进来。张开闻的手指被阳光照得透红放亮。一个镶着兰色钻石的大金箍,夹在这手指的中断。

张开闻的手指停滞在帐薄的一行字上。嘴里轻轻念道:

“周二保民国一年欠租米一石,民国二年五石;民国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收租一石五斗。

二十二日收八斗。尚欠十二石五斗。

张开闻的手指在这行字上停住。

“听说周二保这二年日子不太好过。前年老爹去世,去年媳妇难产,…不然就把他的租免掉一半。

“可是太太让我去要,说周二保带头抗租。周二保不交,其它佃户也都赖着不交。

“不要管她!”开闻不抬头地又往下看帐薄。

只见下行写着:

“周大:民国一年欠租二石,民国二年,四石,民国三年十一月十三收租二石二斗。二十一日收租五斗。尚欠十一石三斗。

“周大的祖上是给老爷抬轿子的,近二年不太景气,孩子又小,也免掉一半吧。”

又往下看,第三行,第四行,第五行,挑着把左右两面帐目都飞眼扫过一遍。叹气道。

“这两年年景不好,闹过虫灾。欠租的一定不少?”

“回老爷的话,这里的两屯,一百多亩地,共计十三户,还算好的。守英屯,守河屯带地薄人懒,有几户简直是抗租。”

“你也不要着急!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从春到夏没下过一场透雨,秋天却又阴雨连绵暴雨成灾。不要说抗租不抗租的,他不交租自然是日子难过。据我所知,他们的祖上都是勤勉老实的老户。”

“老爷说得也是”帐房先生恭维道。

开闻燃着了水烟袋,慢慢地吸着,在堂屋里转了一圈。

“你带几个家人速去下边转一转。细察一下灾情。分一二三等给我开一个单子。一等呢,缓交;二等呢,免交;三等,最困难的。我看还要发点救灾粮,治家如治国。细户们也都有良心。至于个别无赖刁顽之徒,暂不理它。闹过分了,再唤他们来。我会当面训斥他们。总之,万不可收佃。”

帐房先生道:“老爷仁慈,远近的佃户都交口称赞,我担心的是,老爷这一免,今年家里的开销欠款怎么办?”

“这也不用急,我是早有谋划的。以商养农,铁路上的长途贩运,总不至于赔钱。店铺也有薄利。店租房租虽说不景气,也能收几成。事情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尽善尽美也未必是好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灾荒年大伙凑和过吧!”

帐房领了开闻老爷的旨意,就找来几个帮手,又听老爷训了一番,下乡寻访,核查灾情去了。

半月后,帐房先生果然把调查来的灾情开列成一张表。欠租欠款而实有困难的计五十八户,交足租米的不足三十户,还有五六十户正在核收。

开闻老爷看了,不加思索,立即口授一张告示:

“近察、张府所辖刑原十三乡、通江口十二乡连年遭虫灾旱灾,佃户欠款甚多,为确保佃农度荒年、不致背井离乡,乞讨求活。以备来年生产生活。经核查,按以下三等减免租米,并酌情予以救济,滋将减免及救济名单开列于下。

五爷口授了这告示后,让账房先生找书局翻印数十份,连同减免救济的明细表,连夜往二十五乡各村口、码头、一路张贴出去。

张开闻老爷这布告一贴出,刑原县内外象沸水一样热闹开了,大街小巷争诵张开闻减租,振灾一事。

要饭花子、敲着牛骨串铃、还编顺口溜传诵这积德造福之事。开闻命人把他们招到府上,请他们吃足喝足、耐心劝导道:

“你们乞讨为生,毕竟十分困难。我手中尚有薄田几十响,是新近买来的,皆为山坡地种田可薄收,种树却是一本万利。头三年免租。四年头上,按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提成。这片山坡地算是承包给你们。如果你们有心干,我让账房与你们签立合同,三十年不变。”

乞丐们听了,皆手舞足蹈,说:“张老爷真是佛祖心肠,还周济到我们要饭的…老爷的想法好是好,只是这种树也要本金买树苗。我们却分文皆无,从何做起?“

开闻说道:“只要你们愿意干,这都算合同里的事,我可以低息贷款。不过贷多少?怎么贷也要商议个办法,也要保人做保。”

众乞丐欢欣鼓舞,就同账房先生商议合同去了。也有几个闲散惯的,吃惯闲饭的乞丐心想种树是何等苦差事,不如讨饭自由,要一口吃一ロ,不劳神不费力的。开闻当然不会勉强,由他们去了。

却早有外乡逃荒的灾民听说此事,争抢着种树的差事。

开闻这边刚打发走乞丐,却有一伙人抬着匾、敲着锣鼓,聚集了一伙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往自家门楼潮水般涌来。

众家丁上前拦阻,却被为首的一老者稽首道:“我们是刑原县十三乡张开闻老爷家的佃户、给老爷送匾来了”。

只见一黑漆金字的巨匾上书有“苍海桑田,仁慈为本”八个大字。

张开闻已出立门厅,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拱手到:

“众位折杀张某了。我开闻何德何能,受此贺匾?”

领头送匾的两长者道“谁不知张老爷仗义行侠,慈善救民。今儿个又遍张告示,减免二十五乡佃户的欠租欠款。这是包公包老爷オ能做出的好事,而今张老爷宁可倾家荡产救我子民,大家怎不感恩戴德?我等深受刑原十三乡佃户的委托、特来送匾,以表寸心。大伙说待来年灾情过去,一定按时交纳田租,决不拖欠。”

正说着,只见通江口十ニ乡的佃户也敲着锣鼓向张宅涌来。是送万民表到县衙为张开闻老爷请褒奖的。这一路又折回张府以表感戴之情。

开闻命人把这两伙人都请到宅上,拿酒肉款待一番,至夕阳西下,这两伙送匾,送万民表的佃户才喜滋滋,醉醺醺地各回家乡。

开闻送走了刑原和通江口的佃户,就走进他父亲张铁匠的卧房。看卧房门上的丝绒门帏挡得没有一丝缝隙。又听见轻轻地哼哼声从卧房传出来。开闻退疑了一下,小心打开门帏轻轻地走进去,这才惊愕住了。张铁匠是斜靠在红木卧塌上的。胸前衣服解开,男仆小山子给老爷捶背、使唤丫头风儿用一个包着药料的小手巾包儿,给老太爷揉搓胸口。

“爹!病了吗?”

开闻走到红木卧塌前,站住了说。

张老太爷慢慢睁开眼来,只对他摇了摇手。

一个大火炉烧得很旺,就在开闻的背后。开闻觉得热气薰得耳根子发烫,头也有些闷胀。使唤丫头风儿满脸油汗,不停地擦拭

开闻在老太爷张铁匠枕头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心上只觉得一阵紧缩。他父亲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偌大家业正举步艰难的时候,事事需要谋划,方方面面需要应酬;开闻虽年富力强,但身边连个商讨指教的人都没有。巧的是今年适逢天灾,田庄方面周转不灵。该给老爷子进贡的补品,也没凑齐。药剂也调剂不周,致使老爷子旧病复发。

开闻这样胡乱想着,渐渐忘记了那不可忍耐的火炉高温。

风儿挤净了老太爷胸脯上痈疽的脓血,敷上膏药,又替老太爷扣上衣扣,就走出去了。老太爷似乎好了许多,吐一口长气,轻声道

“还是老病发作,胸闷气短,就诱发了痈疽”

“哦,哦…”开闻随口答应着。心里想着减租救灾的事,就象老爷子禀告了今年的亏损。

“爹!刚オ打发走刑原,通江河ニ十五乡的佃户代表。我把五十三户困难佃户的租子都免了,还准备拨出二百石粮救灾用。忙着田庄的事也忘了诊治老爷子的病,是儿的不孝了。

张铁匠眯着眼听了一会儿。

“开闻哪!你虽不说这件事,爹也估摸着了八分,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做得对,做得好。钱这个东西、有多少是够?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多积点德才是正路。爹听你这一说,心里就高兴。至于我的病,你也不要太惦记。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我这一辈子从一个穷铁匠做起,现在竟成了辽宁省屈指可数的富翁。这不是我的本意,是我想也想不到的。这是天意,是我儿的福份。懂吗?天意。天意并非人意所为;合得天意,方能万事如意。”

“我大约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儿要牢记,积善积德,神明自佑,我死而瞑目了。”

开闻稽首道:“爹教训儿的话,一定铭刻心怀。小心维护家业。我看中秋将近,又是您的七十大寿;我想筹措点钱,给您好好办办,风光风光。人活七十古来稀呀!”

老太爷含笑道:“我这一个病身子,什么祝寿不祝寿的?有你这番孝心,爹就心满意足了。”

“爹!我想的是,咱家在刑原扎根这三十几年,该应酬的朋友,知交,也该找个机会聚会聚会。您这七十大寿就是个聚会的名目。”

“开闻,你即这么想,那么就依你的意思办。场面上的事儿,你想得周到。该怎么张罗,你怎么张罗就是了。”

开闻掐指算算,爹的七十寿日是八月初八。距今还有个把月。就找来管家贵田,账房先生和几个家役,把老太爷寿辰的事儿说了。概叙了大致计划无非是后园如何修缮、居室门厅如何装修、生日礼品,蔬菜副食如何采购…等等。最要紧的是筵请那些宾客,老太爷的七十寿辰是件大事。州府督军、省内名人、学子、达官富翁怎么个请法?

开闻着实费了不少脑筋。待细节逐一细虑,就吩咐管家贵田抓紧时间逐项落实。说时迟、那时快,只二十几天功夫,后园工程大体竣工。管家初验一遍后,担心有不妥之处,有请老爷再行指点。还要请老爷亲题匾额对联。开闻听了,深思一会儿道:

“匾额对联是园中不可少的物事。修缮再好没有恰当的匾额,即兴的对联、也显不出气魄。这是有关家庭门面的事,论礼该请老太爷亲自选拟。无奈老太爷病着身子,不能误了生日庆典。我想不如去学馆中找几位老先生,帮我选拟。”

管家贵田及众门客答应道:“老爷所言极是。只是大高力屯几处学馆的先生多教村野孩童,学识未必饱满。不如去沈阳,铁岭特邀几个名士,必能有好的匾对拟出来”。

开闻道:“也不尽然。通江河对岸后心坟周兴之子周奎先生就是饱学之士。远道的和尚未必会念经。就请周先生赐教吧!

管家贵田点头道:“周先生确是有点名望,老爷不提,我都忘了。我即刻去请就是了。”

其实管家贵田何偿不知后心坟的周奎先生。只因周奎其父周兴乃一睹棍,远近闻名。有碍于周兴的名声不好,贵田才未说出口来。

贵田一边想着,摆船过了通江河。后心坟有个规模最大的学馆,那就是远近闻名的一代大儒周奎讲学的地方。

只见这学馆占一好大院落。四合院内的八间房子里都是朗朗读书的学子。虽然已是民国初年,洋学堂兴建了不少,但本地周奎先生的学馆仍是学子盈门。周先生溶古今中外的教学法则为一体,独创中西合一的教学体制。即非私塾,也非洋人所办学校。兼有二者的优点。民族文化与西学相结合。文科则以国文为主,自然是周奎先生主教。理科则辅以算学、地理、自然、历史、博物等。因而他教出的学生为社会所器重,大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オ。

贵田走进学馆,校杂役正摇铃下课。贵田一眼望见周奎先生正拿着一叠教案从课堂出来。贵田大声喊道:

“周先生,我有要事求教”。

周先生一看,乃是河对岸豪门张开闻的管家贵田。虽偶尔打过一、两次照面,但隔行如隔山,彼此很少来往。就微笑道:

“什么风把贵田大管家吹来了?打个招呼,我也好去码头迎接大管家。”

贵田已携了周奎的手“先生这般客气。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们开闻老爷有要事求教来了”。

周奎把贵田让进备课室。馆役斟茶倒水伺侯。周奎正襟危坐,真是一派儒家学者风度。他素知张开闻乃一省富豪,且人品极佳,所以对贵田的来访,也衷心欢迎。

当下贵田便把张开闻修繕庭院、为老太爷张铁匠祝七十大寿的事体说了。

“开闻老爷素知周先生乃一方大儒、特请您亲去后园,选拟匾对。有周先生的指点,是我家老太爷的福份。也是张扬周先生文采的一个好机会”。

周奎道:“其实开闻老爷才思敏捷、自会拟出好匾对、何必用我瞎凑热闹。不过即是老太爷作寿,我是理当助兴的”。

贵田说:“今日先生刚执教下课,贵体劳顿稍事休息,明日或它日去会我家老爷如何?”

周奎道:“教几节课乃平常事。你家老太爷寿期临近,我们不要耽误了。即刻就动身吧!”

说罢,换了一件外衣,嘱咐学馆的编修:

“我顶多耽误半日,去去就回”。

即随贵田摆船过河,到大高力屯张府见开闻去了。

开闻亦知周奎先生是极仗义极负责之人,有邀必来。早嘱咐家人备下酒席,静侯周先生。开闻吩咐完,方捧起水烟袋,一边吸着,一边在正厅踱步。把门客预先收集的匾对一件件看过。李夫人闻讯赶来,站在开闻身后噗嘛一笑道:

“老爷,是等周奎先生吗?”

开闻略一回头“是的。”

李夫人道:“听说周奎先生与您年龄相仿,却学问饱满,真正难得呀!”

开闻道:“是的。这方园百里,周奎的学问是数一数二的了。延年有这样的老师真是他的福份呢!只是周先生至今未听说求取功名,不知是何原因。”

李夫人道:“都说这人极清高,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开闻道这正是周奎先生的可敬处。当今社会有几个不追名逐利的?

夫妻俩正议论得热烈,只听家役报道:

“周奎老师和贵田回来了”

开闻放下水烟袋、掸掸衣襟,即刻出门迎接。这时周奎、贵田二人进了院门,正朝正门走来。开闻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拉住周奎的手极亲切地说:

“几年不见了,真是想念得很喱!”

周奎也说:“不知张老太爷寿日即到,早该登门致贺呢!”

宾主几人推推让让,进了客厅。使唤丫头端茶点烟伺侯。

开闻道,周先生的学馆远近闻名。我儿延年就是先生的学子。我看他很有长进。早想登门答谢周先生教导有方。今日巧了,把周先生请到这里,一并答谢吧!”

说罢,一摆手,只见五、六个待女捧着礼盒鱼贯而入。一一放在前方的大茶几前。有玉雕的文房四宝,有宋版的朱熹文集,有唐代吴道子的画,还有洋文的赫胥黎文集,最后的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封黄金。

周奎言道:“开闻老爷素有贤达之名。铮铮铁骨敢与贪官污吏抗争。今天怎么也讲此俗套了?”开闻道:“周奎贤弟讲得极是。我张某人上至总理衙门,省府督军,旁及省内康义全、马万龙、刘子丰、薛平四大家族,是从未送过礼的。这事周先生定能知晓。但对您就不同了,你是我儿延年的老师、又是我敬慕的人。我给你的馈赠与官府衙门的权钱交易根木不同。”

周奎笑道:“我岂不知张老爷素有清廉正直之名。你这几件赠物,也是极罕见的珍品,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那封黄金还请您收回。待我有困难时再讨要。”

幵闻道:“即如此,我们就拟匾对如何?”

贵田即先起身导引开闻老爷、周奎先生及众门客向后花园走去。

开闻边走边挽住周奎的手慢慢道:“我自幼虽苦读经典,但在吟诗赋词上却是平庸的。如今政务操劳,又操持偌大的家业经济,诗情悦性都跑到爪哇国去了。所以请先生来,就是为了弥补我的不足。”

管家及众门客道“老爷只说谦虚的话,若说老爷的诗情才气,在文学圈子里不敢说,但在商界、政界,比起康义全这些豪绅寡头来,不知胜过几倍。”

幵闻以手禁止道:“不要胡说,有周奎先生在此,我们都是学生。好好学习罢了。”

周奎道:“我素知开闻老爷诗文倶佳。我们这些读书人,虽略知诗文,但胸襟气魄这些最宝贵的素质,却不是单纯咏诗作文的技巧所能取代的。”

正说着,恰巧二子延年放学归来。妻李氏让下人也带他到园中玩耍,正碰上幵闻老爷周奎先生一行,周奎忙叫住延年。

“延年,上哪儿去?把你学的本领拿出来做做匾对。”

开闻说道:“正是。延年这孩子有才气。今天让他锻炼锻炼。”

这时正好人园正门。门窗栏杆刚抹了油漆,雕塑的是四季图上的花鱼虫鸟。地面上一律水磨石青砖铺地,雪白的粉墙周围勾勒出一层层的花边。打开园门进去,立见一高数丈的假山迎面挡住。假山由湖石和火山岩精工堆砌而成,沟壑纵横、磷峋怪异;间隔着有几株弯松垂柏,滕蔓缠绕其间,绿茸般的嫩草及名花点缀得诗情画意。中间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从假山底穿过。开闻、周奎及众人走进山口,只见一条状白玉石镶在假山之巅,那就是留题之处了。

幵闻笑问周奎“以先生之意,此处可拟何名?”

周先生笑而不答,却问延年“延年,你先说说怎样拟名好?”

延年笑咪咪托腮凝思,半响儿未曾答话。众门客着急,就附在延年耳边叽叽咕咕地递答案:有说锦屏的,有说玉嶂的……不一而足。

延年笑吟吟地对周先生道:“老师,我看这里并非主景、不过是开门观景的起步。但这假山突兀直面,使人有猛醒之烕。可名曰“醒世峰”。

众门客齐贺曰“真是好极了。二公子聪慧过人,更兼悟性。”

周奎道:“延年开掘出这山景的新意,不是就景论景,很合我意。但我从延年所拟“醒世峰”似又有所悟。延年你看,那假山顶上的汉白玉石迎着烈烈阳光,照出一片光明的天地、它好像在昭示什么?不如改为“天石指路”。

众人并不感觉周先生命名有什么好,只是勉强应吮。唯独开闻在延年拟名“醒世峰”时已有感触,待周先生进一步引伸出“天石指路”内心砰然震动。但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笑点点头。

说罢,进人石洞。洞内幽暗,又镶嵌些散碎的石英、硫璃瓦、花玻璃之类。越觉得如幻境--般,扑朔迷离:不辨南北东西。石缝透入阳光处,栽满各色花草,有一人工清泉自峰顶汩汩落下,积水成潭,潭边一亭。

幵闻问周奎道:“先生看这里拟题何字?”

周奎道:“先让大家说说。”

一门客道:“这里依山傍水,又有流泉瀑布可取名“瀑水亭””。

周奎问延年“你看怎样?”

延年道“哥哥们说得很好,只是稍觉韵味不足;但我也没想出更好的名字来。”

开闻瞅着周奎,等他命名。周奎笑道:

“张老爷亲拟一个吧?”

“也好”。

开闻抚须略作凝思“可否起名“泻瀑亭”?”

众人忙迎合。张老爷诗兴正浓,回首笑望众人一回,道:“我可要献丑了。”

随即吟出一副对联。

曲径问柳玉山青,泻瀑隔岸窥香亭。

众人听了,又是一片叫好。周奎也贺道:

“老爷果然才气横溢。”

开闻道:“我的目的是引出先生好的对子来,先生何不再拟一付对联?”

周奎再三推托,才随口诵出一付对联。

曲径问柳拈花轻,泻玉巅峰窥香亭。

众门客仍不觉得周奎先生的对联怎么好,甚至有亵渎之感。

延年问道:“老师,我听这对子怎么有点拈花惹草,举止轻狂的意味?”

周奎作态道:“那就是老师的不是了。”

开闻心中也觉不快。刚才周先生“天石指路”他就十分敏感。暗想,难道周奎知我家藏匿有奇石,不然这话从何而来?及至拟出这么不伦不类的对联,更怀疑周老先生的动机。

出于无奈,言不由衷地奉承几句,继续看景拟匾对。

前面是个荷花池。只见池内金鱼,荷花相映成趣;池边也是各色火山石,杂以汉白玉的露椅。岸边有柏林、松林,松林深处有二间房舍。

开闻说道:“这是个幽静清新所在,读书的好地方。我真恨不得重返年青时代,在这里修身养性,好好读几年书喱!”

这回开闻不说让周奎拟对联,众门客早知老爷不快于周奎先生,也就故意冷落他。直问延年。延年踌躇多时,方念道:

“济水遗风烟水绿,惠园遗迹指山青。”

五爷夸奖道“我儿所学大有长进,都是周先生教得好。”

众人也竭力夸奖。

却不料周奎先生道这是套用《牡丹亭》的对子,用在这里勉为其难。你就不能篡改成一副更好的对子吗?

这一番话如揭老底,弄得众人都很尴尬五爷强作笑脸道:“请周先生赐教。”

周奎先生冷笑道:“我是有副对子,早打好了腹稿,只怕说出来又大煞风景。”

五爷就不敢再问了。

周奎却并不就此打住,自吟道:

“济水遗风忘山东,惠园遗迹是灾年。”

说罢拂袖而去。

开闻叫延年赶快追回周老师,还要请他吃饭呢!待延年追出去时,周奎早登上渡船往北岸驶去。

周奎举手招延年道:“我与你父并无怨仇,只是见你家这样奢华,有败家之嫌。因此胡说些讨嫌的话,无非是提醒张老爷罢了。”

延年回来,刚要把老师的学说一遍,见父亲正在生气,也就不说了。

开闻生了两天气,但冷静想来,这周先生未必与我有什么仇。我也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这时管家贵田进来。

告知请柬都发出去了。只是康义全大爷那儿,还有周奎先生那儿,不知怎么请法?请还是不请?

开闻道:“这是场面上的事儿。该请的还都要请。至于他们来不来,我就不勉强了。康义全是个树大根深的恶霸,只可暗斗,不可明争,还是要请。”

管家贵田唯唯诺诺下去了

只过两日,管家又带着铁岭龙首山庄头拜见开闻老爷。

开闻见他一身尘土,知道是赶路急了未曾安歇,就请他坐下,接过帖子和账目细瞧。

“铁岭龙首山庄庄头鲁大祝太老爷,老爷福寿金安、万事如意。”一面展开那单子看时,只见前两页是开列着这一年的进出账目,收益亏损的诸项事宜及租佃户欠租欠款的明细账。后面是一张礼单,无非是粘大米多少石、大小黄米多少石,山珍野味、蘑菇、木耳等。大洋伍千。

五爷看完思忖片刻道:“你这一路辛苦了。”就让丫环端茶伺侯。鲁大就要跪下磕头。

开闻禁道:“都是民国了,不兴磕头请安了,坐下慢慢说话吧!”

开闻又问道:“你身子骨还硬朗?”

鲁大刚沾了一口茶,慌忙放下,作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走惯了,这百十里路,走走就当散心。”

开闻又道:“听说铁岭也有灾情你说说那里的年成。”

“回老爷的话。今年的年成说不上好,但比刑原也说不上差。三月下过一场雨加雪,至五月没下过一场透雨,七、八月又连遭两场雹灾。小的知道要给老太爷办七十大寿,本应多带些土特产来。收索多日,没有什么可供奉的礼品只好筹措些现洋带来,也带得不多,甚是惭愧,让老爷失望了。”开闻道:“我知道铁岭的庄子也不容易,能筹办这许多干鲜货物已属不易。况且外带伍千大洋、我看也够了。”

又叹了口气,问问那里佃户情况。鲁大说也难尽如人意。欠租欠款的比往年多,又滋生了几个调皮无赖之徒,寻衅闹事。开闻说了刑原减租赈灾一事。告诉鲁大因地制宜,不可强收硬取。有为难之处尽可写信或派人告诉我。

又留鲁大住了两日,方让他回铁岭。

说话就到了八月。

这几日张宅就没有消停过。上下差人、管家忙得脚打后脑勺。就连开闻、妻李氏也两宿没睡安稳觉了。初八一清早起张灯结彩。大门楼的旗杆上两三丈高处是一盏巨型宫灯。大门两侧、过道、正门、院内、后花园无不是大灯、小灯及各色彩灯。从正门至大厅的甬路上是腥红的纯毛地毯。甬路两侧则是一盆盆绢花。

因今年是张老太爷七十大寿,亲朋好友全来了。开闻唯恐筵席摆设不开,便同长子、次子延雄、延年、延风商议。议定八月初三日起至八月初八,这五日内,在大高力屯张府及刑原镇张府宾馆两处齐开盛宴。大高屯专请乡绅、眷属,刑原镇宾馆单请官府衙门的官爵。

大高屯收拾后花园的惠天阁为客人休息的客房。刑原镇中收拾两处四合院专招待州府衙门远道来的客人。

自七月底,送寿礼者络绎不绝。省督军派亲差送来金寿佛一尊、孔子七十一代孙制的沉香龙头拐杖一条、金元宝四对,均刻有福禄喜寿四字。省参院派亲差送来金茶具一套、银元两千、彩缎四匹、大屏幕山水画一卷。

余下者自北京总理各部至州县衙门大小官员凡有往来者,莫不送礼。酬谢之物堆积如山。正厅上抬来一个大长条案桌,铺上红毯,凡精美奇丽之物都陈列其上,注明赠者姓名,任人参观。

到了八月五日,刑原镇、大高力屯张家一府一宅同时张灯结彩。百十面旗帜迎风招展。巨型花兰八个沿街摆开,屏风画廊百鸟朝凤;甬道里、花园中百花怒放。由一百人鼓乐手组成的乐队,一律着军礼服、大沿帽、肩章、帽徽奕奕生辉。锣鼓管乐之音,传遍大街小巷。

下午两点,宾客盈门。张宅及张府宾馆处整整响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响鞭炮。街前、府前的广场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烟花爆竹的红绿纸屑。

这时,辽宁省四大富翁:康义全、刘子丰、马万龙、薛平等携家眷前来贺寿。张老太爷着黑红锦袍,大礼相迎。先请至后花园惠天阁吸烟饮茶。然后才至寿堂拜寿人席。众富翁谦逊多时,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康义全、刘子丰;下面两席是马万龙、薛平。右手张老太爷及夫人等,左手开闻及妻李氏、侧面延雄、延年、延风等。

身后站着无数丫环、待女、仆役伺侯。上酒上菜。管家带几个仆人在屏风后随时听候召唤。

戏台上张灯结彩,喜寿庆典前,一行戏子二三十人一齐艳装出台致贺。锣鼓、管乐齐鸣,戏团领队就先念一段贺词。

少停片刻,一个丫环捧了烫金黑字的戏单下来。鞠一躬,先递给开闻妻李氏,李氏略看一看递给开闻,幵闻又将戏单递给康义全、刘子丰。俩人谦让了一会儿,各自点出喜庆戏文、然后又传给了马万龙、薛平各点了一出戏。

立时筵席开始,八碟八碗,四菜四汤。跟来的各家管事随从都放了足额赏钱。戏散了,客人们都在厅里喝茶,开闻就去惠天阁回访几位客人。

开闻去见了康义全。康义全还是那副鹰勾鼻子、搭拉眼捎子。只是略略白胖了些。

康义全不久刚把刑原县一份最大的钱庄信源钱庄转让给开闻。他的立新当铺也倒闭了。开闻一则是到惠天阁回拜、二则也是借机清算这笔债务。

开闻到惠天阁的时候,康义全正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一见开闻进来,哈哈一笑道:

“开闻兄,正要找你叙谈,您果然来了。”

开闻欣然而坐。

“今年老太爷七十寿辰,义全兄挟厚礼,远道而来,听说是赶了夜车。不知康兄休息好了没有?”

“哈哈,这不算什么,开闻兄现在不仅是农商界首富,又是政界名人,小弟岂敢怠慢?要仰仗开闻兄的事多着呢!”

俩人略谈几句,话题便落到信源钱庄和立新当铺的事上。

“哎,开闻兄,这一回我康义全非请老兄帮忙不可了。”

“啊,哪里的话,康兄,我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有事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直说。”

开闻的眼轻轻一转,脸上的表情挺诚恳的。但心情却相反。

“谢谢,真是太谢谢了,哎,开闻兄,我也不想装得多么体面,多么冠冕堂皇了。如今象我这样尴尬局面的人,可以说十有八九吧!我不瞒开闻兄说,实在是周转不灵……只想稍稍挪动一点儿,把今年年关闯过,数目不多,两万就够了……您老兄是明白我的处境的,否则我就僵死了……只要能救济我,随您怎样吩咐都行。”

开闻沉吟着,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

“义全,你的事情我明白。我岂有不帮之理?你义全别人欠你的债务统统不算,单以你宅内现有家财抵押出二十万现洋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况只是一两万的零头,你我兄弟原也只随便一句闲话就成,谈不上求字。无奈今年两季天灾,你是知道的^我刚刚减免了五十三户佃农的欠租……”康义全一把抓住开闻的胳膊,很感激地说道:

“对、对,开闻兄,你真是衷肠肺腹之言,衷肠肺腹之言。”

开闻看着康义全松眼皮下虚胖的脸,又吐一口长气,做出十二分恳切的语调说:

“哎,义全,可惜你迟来了两天,前日刚两点多钟,铁岭、刑原又倒闭了两家钱庄。裕华和泰兴。其余几家钱庄一看风声太紧,大有金融风暴之势。就马上放出风声来,只收贷款不放贷款。就是拿地产、房产、金银珠宝抵押也是不贷。”

“什么?房地产、金银手饰都抵押不出现洋?康义全跳起来,把雕花楠木椅晃倒了。”

“可不是,现洋紧缺,有什么法子?”

“啊!我早来两天就成了?”

“是的,你早来两天,市面上形势还没那么紧张。我和你的交情是尽人皆知的,岂有不帮之理?”开闻的口气绝对的诚恳。康义全想不到是做给他看的。

“哎!”义全叹了口气,心里抱怨自己肠子软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来贺寿的,都是为了新讨的姨太太缠身,误了两天才动身。

开闻立刻堆满笑容,也欠着身子拱拱手,连声道:

“哪里,哪里?你我本莫逆之交……”交字拉得极长,却无下文了。眉毛一皱,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康义全看着开闻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由得心跳。

开闻依旧是非常恳切的语气。他吸了口水烟,大声咳了几声,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不住地敲着椅子扶手,这才慢慢说道:

“那么,这样好不好?义全,我最近要将一片山坡地改成种植林。外乡的几十个难民和本地的几十个破落户已经和我签了合同,但这片山坡地长短不成规格,也不够这么些难民经营的。可巧山坡的东面,南面都是您老兄千亩坡田,我看你这坡田也是无人耕作,撂荒多年……你若肯出手,我可以贷你两万现洋。”

康义全目不转睛地听着,呼吸有点不自然了。等开闻说完,他就觉得心口一阵轻松,比吃了一块密糖还甜,满面笑容地说:

“没有问题的,没有问题的。”

他想,张开闻是个大头,那千亩山坡地难保水土、一文不值,乐得出手。

“不过?按惯例,光地产恐怕不行……你的立新当铺即然倒闭了,立大当铺也难以独存,两当铺可以按五折作抵押。”

开闻作了结束语,这两句说得很快,而且很果断。

“哦哦……”

康义全说不出话来了。他是气昏了。

康义全又是怀着极大的苦闷。第一,在目前形势之下,他身陷经济危机,有求于人,只得克制住那股燃胸的怒火。他默念着,忍吧!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但他的潜意识却骂道:“张幵闻哪,张开闻,你的所谓交情原来是这样,变着法儿吞并我的两个当铺。”

但康义全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倒也并非全是苦闷,忍了一阵之后,终又愤怒起来。他想应该怒目圆睁回敬他几句难听的话。想当年你张开闻不过是一个穷铁匠的儿子,而我康义全却是通江河的世代豪绅,但今天只能心里气愤却说不出口

张幵闻像是十分理解康义全的心态,做出十二分抱歉,又十二分感慨地说:

“义全?论理,从前做过朋友的应该网开一面,何况你我是朋友加兄弟。但现在不同了,形势的严峻逼得朋友之间把友情退后第二位。前街姓杜的财主拿了挺厚的一叠地契来,托我转弯跟姓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