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盛开2021-03-12 17:57:11

去年九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阳光明媚,空气清爽。院子和街角的枫叶慢慢变了颜色。驱车前往大熊山州立公园赏枫。

沿着湖边走了两圈。然后就在湖边看见了一群天鹅,体型巨大,脖子奇长。安静地栖息在水边,行人静静地止步观赏。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动,一个久远的总也忘不了的故事再一次浮上心头,似乎眼前的此情此景与那个久远的故事之间,存在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联系。特别是查了这是疣鼻天鹅,越发心生戚戚,还有舒伯特的小夜曲 - 天鹅之歌 ,三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却在冥冥之间,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心中五味杂陈,不吐不快,于是,便有了这篇小说。

天鹅之歌                             

   1

眼前一团浑浊,影像模糊,遮了一层轻纱般的迷蒙。似真似幻,如梦非梦,意识如一缕轻烟在旷野里轻飘飘的浮动,沉在一种不真实的虚无状态中。耳边却隐隐有乐声传来,优美、舒缓、缠绵。那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旋律。“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歌声轻扬而飘渺,忽隐忽现。那是舒拉的声音,世上最美妙的嗓音。那是他的舒拉,月下的未名湖畔,舒拉第一次为他唱了这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舒拉,他张口大喊。喉咙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火烧火燎地。

他闭上嘴巴,忍住疼痛,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身边的舒拉,他想在明月清辉下起舞。

胸口怎么这么痛,全身被捆绑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夜为什么如此黑?他记得未名湖畔总有一盏微弱的路灯,照亮回宿舍的林间小径。此刻即使他睁大眼睛,眼前依旧迷离昏暗。记忆里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黑暗的夜色。

   “停电了?”他问。

没有人回答。

“停电了?”他提高了声音再问。

    还是没有人回答。

   “停电了?” 他恼火极了,大声喊了起来。嗓子眼又是一阵刀割般的尖锐的痛。
   “没有。”耳边传来蚊子般细小的低吟。
    咦, 怎么回事? 他费力地抬起手,使劲揉揉眼睛,眼前依旧灰蒙蒙一团,犹如浓重的眼屎堵住了眼睛,像儿时。五岁前,母亲健在的时日,他总是撒娇地让母亲为他洗净糊了满眼的眼屎。此刻他想起身去洗眼睛,可是身子如灌了鉛般的沉重,一动便疼。挣扎了几次后,他安静下来。反复不停地追问是不是停电了。

“你忘了你生病了?”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

梦境隐去,意识渐渐清晰。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二十岁时的未名湖边,这是在美国东部女儿的家里。而且他是一个病人。他记得昨天晚上他头疼、胳膊疼、腿疼、全身都疼,疼的死去活来的,几近昏迷。到了凌晨,他吃了两颗泰诺,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便靠在床头迷糊了一阵子。醒来后,天光大亮,从房间出来,抓着扶手,一步一挪地走下楼梯。他把一楼客厅的百叶窗打开,东方刚刚升起一轮太阳,照在后院的草坪和草地尽头的一片湖上。晨阳在灰绿色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闪着金光的亮线,草尖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靠近窗台的地方长出一团粉色的野花,粉嫩嫩地煞是好看。这种粉色的细碎野花每年的这个时节准时开在后院的边边角角,他知道春天临近了。

话说美国人的药还真管用,两颗泰诺就缓减了全身的疼痛。只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吃药,白白折腾了大半宿。他甩甩手臂,准备吃过降压药就出去散步。这是他每天的例行程序。他转过身,看见丝丝缕缕的光线照在一楼起居室的樱桃木茶几上,上面浮着一层轻尘,雾蒙蒙的。药呢?摊开双手,空空如也。心里暗怪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忘记了把早上要吃的降压药和降血糖的药拿下来。还得再上楼取一趟,他甩了一下头自言自语。当他步到楼梯口的霎那间,痛感再一次海潮般地袭来,他跌坐在楼梯口的地毯上,最要命的是突然间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的憋闷。他开始大声呼叫。然后,看见女儿女婿从楼上冲下来,再然后也看见妻子从二楼踱了下来。他记得女婿打了911,记得女儿急得流泪的眼睛,记得进来几个穿着蓝色救护服的人,记得自己被抬上担架。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天色漆黑,估计已经是晚上了。难道说自己人事不省整整一个白天?

模糊的遮了轻纱般的视线里,隐约可见妻子的身影。

“麻烦你叫一下丫头帮我用水洗洗眼睛。”他有些羞怯地低语,理不直气不壮。

她说:“好的。”他知道此时她的脸距离他一定很近,因为他可以感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这么多年了,他们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甚至可以感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一呼一吸间,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过往。形同陌路这么多年以后,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味道,他结缡几近半个世纪的妻子。

他和妻子结婚的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二岁了。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就是开始复辟的那段时期。狂热的疾风暴雨扫过后,国家大形势渐趋舒缓。老百姓经历了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又眼见他楼塌了的扑朔迷离,亦渐渐地恢复到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周而复始里。那一年,刚好他也被摘掉戴了好些年的右派帽子。顿觉头上轻省许多,可以左右晃晃前后看看了。亲戚朋友也都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操起了心。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妻子根正苗红,工农干部家庭出身,彼时是全身纺织行业的标兵,据说纺纱的速度全省第一无人能及。最初他是不情愿的,姑娘人很朴实,长相也过得去。就是说话粗声大嗓门,一惊一乍的,有点让他受不了。据说这是纺纱女工的职业病,因为音量必须高过轰隆隆的纺纱机的缘故,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出口说话都像在喊口号,或者说类似于吵架。介绍人是他大学一个教研室的老牌右派,至今还戴着帽子。私底下对他说:“你,一个畏罪而自绝于人民的国民党上校的儿子,一个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的臭知识分子,还是刚刚摘帽的右派。你想想看,所谓的五类分子里除了坏分子这一项,你占了几类?而人家姑娘呢,父亲是部队转业的保卫干部,贫下中农出生,全省标兵。人家都不嫌弃你。你还挑拣什么?”

是啊,还挑剔什么,还想找什么样的呢?他也问自己。可以弹奏肖邦的《雨滴》,演唱舒伯特《天鹅之歌》的舒拉吗?他知道断然不是的。最起码乔治桑还陪伴疾病中的肖邦在地中海马尔岛的漏屋里度过一段艰难时光。可舒拉呢,自己被作为右派批斗,文革中挂着高帽四处游街的羞辱里,舒拉又在哪里?自从大学期间被戴上右派帽子,舒拉迫于父命就与他断绝了关系。据说大学一毕业舒拉就遵从父命嫁给一个部队的团长了。他辗转听到舒拉结婚的消息时,文革的火焰烧得正旺,彼时父亲终于不堪忍受红卫兵小将们连轴转似的批斗,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没有死成却摔成重伤,又延误了医治时间,变成残废,最后被送到乡下老家。继母被困城里接替父亲继续接受批斗。父亲孤身一人住进久未住人四面透风的祖屋,在寒冷和孤独中离世。彼时他右派的帽子上又莫名其妙地加上了许多只帽子,压得他头重脚轻,晃荡在生与死的边缘。无数个更深人静的夜晚,他依旧哼唱着小夜曲,站在幽静的小树林里,等待着爱人。树梢依旧在耳语,而他等来的不是甜蜜的爱情,而是爱人结婚的消息。死亡了的爱情,犹如另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他记得他曾经恨恨地自嘲,帽子够多,再多一顶又何妨?

三十三岁的那年,他终于结婚了。一年后,女儿出生。天使般的女儿为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闺女,帮你爸爸洗洗眼睛。”他听见妻子对女儿说。奇了怪了,一向粗喉咙大嗓门的妻子为何变得如此斯文,说话轻声细语的。

他没有听见女儿说话,但是眼睛部位一丝凉凉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女儿用水洗他的眼睛。“丫头,爸爸的眼屎很多吧?”他问。“不多,爸爸。比我小时候少多了。”女儿的声音出奇地低,象细小的蚊子。他笑了,是的,女儿小时候极易上火,一上火,便布满眼屎。经常是一大早醒来就哭着喊,爸爸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便用清水把眼屎洗净。如今,女儿也开始为他洗眼屎了。看来,他真的是老了。确实,他老了,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差不多三十五岁了。如今女儿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已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了。

“爸爸,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女儿说。

他睁开眼睛,依旧灰蒙蒙一团,迷雾一般。“闺女,你到底给我洗干净了没有啊?怎么还看不清呀?你们怎么不开灯,是停电了吗?”他有些失态,口气不免僵硬了一些。

女儿没有说话,妻子也没有说话。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他睁大眼睛,眼屎依旧,这个女儿,真是靠不住,连个眼屎也洗不干净。他再次揉揉眼睛,越发模糊。隐约可见影子在晃动,估计是女儿和妻子。“没洗干净。”他提高音量对着女儿吼到。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朝妻子吼叫。在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分居了。真是老了,喊了一句,体力便透支。他累极了,眼睛一闭,慢慢又沉入梦乡。耳边依旧响起熟悉的旋律,树梢在耳语,树梢在耳语。。。只是不再是舒拉的声音,而是那个老旧的留声机里传来的。哦,对了,留声机,我的留声机。他喃喃自语。

(02232021开始于《世界日报》连载)

(未完待续)

天鹅之歌 (1)

周五了,请大家听关牧村演唱的《天鹅之歌》

关牧村演唱的《天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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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凡无忧2021-03-12 19:04:07
好像是该帖(3)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