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叔, 大结局
二零二一注定是一个不一样的年份。 新冠疫情从二零二零年初一直持续到二零二一年中, 而且还并没有结束的迹象。
每个人所谓的正常生活都变得不正常了。 亲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网上授课和在家工作成为常态, 社交生活变得奢侈和遥不可及。
米叔也更加忙碌了, 除了医院里每天的日常工作, 米叔还得照顾那个他刚刚收留的流浪狗恩佐。 米叔从兽医那里得知恩佐是个拉布拉多和贵宾犬的混血儿, 大概一岁左右。 通常像恩佐这样品种的狗狗都是用来做导盲犬的。 恩佐很聪明, 很快就融入了米叔的生活。 恩佐不仅学会了坐下, 躺下, 趴下, 握手等等, 还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吃饭。 每天早上恩佐都会跳到米叔的床上把米叔舔一个遍。 树丛间, 湖畔和小溪旁都留下了米叔和恩佐的身影。 米叔也沉醉于恩佐的陪伴。
在疫情期间, 米叔作为一线医护工作者的工作强度更高了, 还有恩佐需要照顾, 但米叔始终没有忘记他所致力于的让安乐死在加拿大合法化的初衷。 因为在米叔看来, 一个人其实没有权利去选择他出生的时候, 地方, 和家庭, 没有权利去选择有什么样的父母, 但至少应该有权利选择和决定死的方式。
自从一九四一年安乐死在瑞士合法化, 现在每年大概有二百人会在瑞士被实施安乐死, 其中包括瑞士本土人士和外籍人士。 而作为发达国家的加拿大, 却只在二零一六年通过了MAID(medical assistance in dying)。
MAID相对于安乐死有很大的不同。 在加拿大首次通过MAID立法的时候, MAID就只局限于可以实施到那些已经诊断出有不可治愈的疾病的病人, 并且病人必须是在临终或是可预见的临终。 立法还要求病人在选择MAID的时候必须是在有清醒意识可以给自己做决定和没有抑郁症状的状态等等限制性的条款。 米叔在日常工作中遇到过很多病人挣扎在死亡边缘,饱受病痛煎熬。 有的病人会平静面对一切, 有的病人会撕心裂肺地叫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作为医护, 米叔在这个时候也感到无助, 感到无能为力, 有的时候甚至会有带入感。 米叔常常会想如果他是那个病人他会怎么样, 会怎么选择。 米叔至今还记得他在刚刚工作不久遇到的一个病人, 和米叔同样的年纪四十来岁。 病人是一个消防队员, 有两个孩子, 老大是十二岁的女儿, 老二是九岁的儿子。 病人刚查出癌症,就是四期,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并且已经被告知没有治愈的希望和可能, 只能通过症状控制来减少痛苦的方式提高生活质量。 米叔当时的一个任务之一就是在病人的皮下埋一个针头, 然后教这个病人怎么通过那个埋在皮下的针头给自己打止痛药。在病人出院后, 米叔到病人家里进行了回访, 需要检查一下针头, 还要问问病人目前止痛药的剂量对疼痛控制是否有效。 在回访的最后米叔还需要看看病人是否能正确地把药从那个埋在皮下的针头打进体内。 在这个时候, 病人问米叔可不可以帮他把门关上, 还说他每次给自己打针都避开孩子, 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他身上的针头和他正在忍受的煎熬。米叔当时心头一颤, 极力忍住了已经涌入眼眶里的泪水, 也想起了自己也是同样十二岁的女儿。 在从病人家里离开回到医院的一路上, 米叔嚎啕大哭, 挡风玻璃前面的路面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米叔想如果他是那个病人也一样会在打针的时候避开自己的女儿, 不让女儿看到他自己在被病痛折磨着。 这件事情发生在二零零八年的春天, 距离MAID在加拿大合法化的二零一六还有八年。
在这八年期间, 米叔又有很多病人去世了, 有的从容平静, 有的挣扎痛苦。 而痛苦不仅仅是病人自己的, 也是病人家属的。 在那期间米叔也看到有些医生会用临终镇静的方式帮助那些被疾病折磨的病人尽快在病痛中解脱出来, 死的更有尊严。 临终镇静其实就是现实的MAID的一种形式。 医生会用大剂量的镇静剂让临终的病人失去意识, 减缓呼吸频率, 直至呼吸停止。 在亲历了那么多的死亡, 米叔对死亡有了自己的解读, 死要死的平静, 死的有尊严。 从而有了米叔和他的律师在二零二一年一月拟定的个人医学自愿书。 自愿书中米叔不需要决定替代人替米叔做任何治疗决定, 在米叔有意识有能力做决定的时候都由米叔自己做治疗决定, 在他没有能力做决定的时候米叔选择不治疗或者选择安乐死。 因为米叔一直坚信, 随着人类不断文明, 社会不断发展, 安乐死合法化应该是指日可待的。 米叔同时在医学自愿书里注明如果有下面任何一种情况发生, 他都选择安乐死。 1. 大脑死亡。 2. 老年痴呆。 3. 四肢瘫痪,或者长期卧床坐轮椅。 4. 大便或者小便失禁。5. 无意识, 无法做合理的选择和判断。 6. 双目失明。而律师也提醒米叔他的这份医学自愿书其实是无效的, 因为安乐死在加拿大并没有合法化。所以米叔建议律师同时准备了其他两个版本的医学自愿书把其中安乐死的字样换成了MAID和临终镇静。 一旦安乐死合法化,其他两个版本就自动失效。 在整个拟定医学自愿书的过程中, 米叔的脑海里都有一个名字-恩佐。 米叔想如果恩佐会说话, 它一定会被米叔选为决定替代人。
时间来到二零一六年四月, 加拿大联邦政府终于通过了MAID-医学手段协助死亡的立法。 这个立法不仅仅或多或少让像米叔这样的致力于安乐死在加拿大合法化各界人士得到些许安慰, 也同时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反对声浪, 尤其是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个体和医疗机构。 米叔所在的天主教医疗机构因为执着于它们对上帝的信仰, 对伦理道德的独特理解, 而拒绝MAID在它们的机构里得以执行。 尤其是在二零一八年十一月, 当时已经是冰天雪地的加拿大阿省, 这个天主教医疗机构以信仰和伦理道德为由, 拒绝让一个七十二岁患渐冻症已经瘫痪的病人在它的机构内进行MAID医学评估, 最后这个病人不得不在该机构附近的公共汽车站车棚里进行了评估。 米叔因为不能苟同于他服务的这个天主教医疗机构的对信仰和道德伦理的认知, 在第一时间将该机构把选择MAID的病人赶到公共汽车站做评估的消息通知了当地媒体,而媒体也对该事件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米叔也最终选择离开了该天主教医疗机构, 重新就职于阿省医疗中心。 而后的一段时间内, 在各个方面的协调下, 该天主教医疗机构逐渐接受了MAID在该机构执行了。
在阿省医疗中心工作的日子是平淡的, 但也有激情。 米叔一边在尽心尽职地照顾病人和病人家属, 一边还在各类社团和社区组织里作为志愿者普及卫生保健知识, 当然也会在合适的时机和大家讨论一下临终关怀的话题。 而安乐死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米叔只会在有听众提出来的时候才会借题发挥一下。 米叔一直偏执地认为安乐死只有在经济, 教育, 和文明高度进步的社会才有可能实现。 关于安乐死米叔常常跟大家说的一句话是盲目延长馋喘的生命痛苦地活着是对生命的亵渎,高贵有尊严的死去才是对生命最高的礼赞和尊重。 米叔还说病人的痛苦, 不光光是病人自己的, 更是病人家属的。 众所周知加拿大是全民公费医疗, 用有限的公共资源去救治已经无法治愈的疾病, 去延长没有生活质量的生命不仅仅是对被救治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的不尊重, 也是对纳税人的不尊重, 对整个社会的不尊重, 也让这个庞大的公共卫生系统变得越来越没有持续性。
二零二零年初爆发的新冠疫情很快蔓延开来, 也很快传到了加拿大, 一直持续到二零二一年。 米叔的工作量和工作强度也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在二零二一年三月十七日, 加拿大联邦政府颁布了新的MAID 修正案, 很多在二零一六年法案里的限制性条款都有了改变。 也仿佛是命中注定, 就在同一天, 米叔也被确诊新冠阳性而被收治ICU, 米叔工作的阿省医疗中心的ICU。 从新冠爆发以来, 阿省医疗中心规定每个病人只能有一个指定的必要探访人。 当米叔的ICU同事在帮米叔填写各种入院表格时问到谁是米叔的必要探访人时, 米叔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恩佐”。 米叔所有的同事和朋友都知道恩佐是那只被米叔去年收养的流浪狗。 那个在帮米叔填表格的同事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了, 并没有马上把恩佐的名字填入那个空档, 而是在完成了其他所有表格后, 把这个事情汇报给了ICU主管。 主管也不知所措, 马上汇报到了院部。 院部在咨询了疾病传染中心以后, 做了慎重的决定, 在自从疫情爆发之后就处于停滞状态的志愿者小组中召回一名志愿者, 每天负责接送恩佐。 医院给恩佐和志愿者提供防护措施, 恩佐可以每天探望一小时。
当曼钮接到阿省医疗中心志愿者小组的电话询问是否愿意在疫情还肆虐的情况下回到医院做志愿者工作的时候, 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因为已经在家里憋了一年多了, 而且曼钮也非常想念自己从退休到现在已经做了整整十年志愿者的阿省医疗中心, 和中心里的医护人员还有病人。 ICU主管和志愿者小组组长一起通过视频电话把这次曼钮需要做的事情详细地和曼钮讨论了一下, 确定了一下曼钮每天怎样把恩佐接到医院, 如何交到ICU, 然后再由ICU的工作人员把恩佐送到米叔的病房。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曼钮再在ICU门口接上恩佐, 把恩佐送回家。 曼钮在视频电话里还主动说其实他是认识米叔的, 不仅仅是疫情前在医学中心经常碰面, 曼钮说他们还应该住在一个小区, 因为以前散步遛狗的时候碰到过。 曼钮主动要求说因为他自己也有养狗, 知道怎么照顾狗, 如果米叔有需要, 曼钮会帮助照顾恩佐的。 ICU主管在跟米叔确认过后, 拿到了米叔家里钥匙, 随后把钥匙和恩佐的生活习惯都交待给了曼钮。
在曼钮拿到米叔家的钥匙后, 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因为曼钮大概想了一下, 从米叔被收进ICU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快一天了, 而恩佐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没有吃东西, 没有出门大小便, 也许也没有喝水吧。 当曼钮打开米叔家的大门, 只见恩佐从等待主人的坐姿一跃而起, 咆哮着扑向曼钮, 那咆哮声听起来既像在保护家园抵制外人进入, 又像是愤怒的哀鸣。 好在曼钮自己家里也有养狗, 很快就让恩佐安静了下来。曼钮看了一下恩佐的水盆, 里面还有一点点水, 曼钮把水盆加满了水, 又按照米叔交代的两杯的食量喂了恩佐。 休息了一会, 曼钮又带恩佐出去遛了半个小时, 拉了粑粑尿了尿。 曼钮一边遛着恩佐, 一边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抑或是在跟恩佐说话:“明天早上我来喂你早饭, 好吗? 吃完早饭我们出去走走,然后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去医院看米叔好不好?” 恩佐抬头看了一眼曼钮, 似乎它听懂了曼钮的安排, 一直默默地跟着曼钮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五点整, 曼钮打开了米叔家的大门, 看到恩佐已经端坐在门口了。 曼钮弯下腰摸了摸恩佐的大耳朵, 轻轻地说:“早, 恩佐, 先吃了早饭, 然后我带你去看米叔”。恩佐伸出手握了握曼钮的手。在昨天ICU主管告知米叔医疗中心特批了志愿者曼钮每天带恩佐来探望米叔的时候, 米叔含泪哽咽着把恩佐的生活习惯告诉了主管。 曼钮先是带着恩佐在院子里拉了粑粑, 尿了尿, 然后给了恩佐两个蛋黄加上一杯半的狗粮。 恩佐吃完后就又端坐在大门口, 看看曼钮又看看门外。 曼钮走到恩佐身边说:“我们再睡一会儿, 现在太早了, 医院的大门还没开呢”。 曼钮说完坐在沙发上眯起了眼睛看着恩佐, 恩佐先是在大门口坐了一会, 后来就在沙发边上的他的睡垫上趴了下来。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 曼钮先是带着恩佐在小区里走了大概四十五分钟后, 然后把恩佐放进了他的运动车里。 曼钮在把恩佐送到ICU以后就去了医院地下室的咖啡厅, 准备在那里消磨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后把恩佐再送回米叔家。
ICU的护士从曼钮手上牵过来恩佐就直接把他送到了米叔的病房。 往常每天早上起床后, 恩佐都会跳到米叔的床上, 两只大爪子压在米叔的前胸, 把米叔舔个遍。 而今天, 恩佐跳了起来用两只大爪子抓住了病床的扶手, 用他那温情而困惑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戴着呼吸器的老男人, 这是我的米叔爸爸吗?是米叔爸爸的味道, 但是他为什么不摸摸我, 也不跟我说话? 旁边的护士轻轻地在米叔的耳边说了句:“恩佐来了”。 米叔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 慢慢抬起右手又慢慢地放在了扶手上。 恩佐闻了闻那只刚刚放到扶手上的米叔的手, 开始慢慢地舔了起来。这时一滴眼泪从米叔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恩佐在米叔的床边站了十几分钟后, 自己跳上了病床边上的一把椅子上, 就一直端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米叔, 直到大概一个小时后曼钮过来接他回家。 当护士进来告诉米叔和恩佐, 曼钮过来接恩佐回家了的时候, 恩佐仿佛听懂了而不愿离去, 开始了低声的哀鸣, 而那个护士也无法把恩佐从椅子上牵下来。 接连来了几个护士都无法把恩佐带出病房, 米叔示意护士把他的呼吸器面罩摘了下来, 米叔问护士能不能让恩佐待到下班。 可是护士自己无法决定, 就汇报给了ICU主管。
ICU主管来到米叔的病房, 告诉米叔曼钮会在下班时间来接恩佐的, 有几个护士已经自愿在午休时间带恩佐出去遛一遛。 米叔点了点头, 泪水滑落的同时也要求主管帮忙联系见一下自己的律师。
律师在傍晚时分来到米叔的病房时, 恩佐已经被曼钮带回家了。 米叔在医生的帮助下跟律师再次确认了医学自愿书里的主要条款, 又从新修改了遗嘱。 律师在离开病房之前跟米叔说明天差不多同样的时间会把打印好的遗嘱拿过来签字。 离开ICU回到车里, 律师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你好, 是曼钮吗? 我是米叔的律师, 刚刚在ICU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有时间聊两句吗? 恩佐现在怎么样? 我刚刚见了米叔,他让我问问你是否有兴趣收留恩佐, 以及是否愿意做米叔的遗嘱执行人, 不过米叔不希望你有太多压力”。原来刚刚在病房, 米叔要求把他的遗嘱受益人确定为恩佐, 并要求律师帮忙问问曼钮是否愿意做遗嘱执行人。 如果曼钮不接受委托或者接受了委托以后又没有能力执行的时候, 公共委托人将自动成为米叔的遗嘱执行人。 作为米叔的遗嘱受益者, 恩佐将会在米叔死后继承米叔的房产, 现金, 存款, 还有退休金个人缴纳部分等等。 米叔希望恩佐得到最好的照顾。 在恩佐死后, 剩下的财产将被捐给那个叫做YOU的公益组织。 刚刚在电话里, 曼钮不仅仅明确表示他愿意收养恩佐, 也同时同意了做遗嘱执行人。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 米叔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医生跟米叔商量了几次插气管和插进食管都被米叔拒绝了。 米叔肺部积水越来越严重, 每天都会放出大概九百毫升的积液。 曼钮还是每天早上把恩佐送到ICU又在下午把恩佐接上回家。 只不过送恩佐到ICU的时间越来越早而接恩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因为恩佐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之后都会静静地坐在米叔家大门口催促曼钮快点送他去医院看米叔,有时甚至会低声哀鸣。 而在下午曼钮来接恩佐回家的时候 , 恩佐会对着试图牵他出去的ICU工作人员嘶鸣, “我不要离开米叔”。 到了五月中, 医生说米叔的情况很不好, 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米叔要求了MAID, 要求MAID在五月十九号那天执行。 五月十九号那天是米叔的生日。
在五月十八号, ICU主管通知曼钮明天不要带恩佐来了, 因为米叔的MAID定在了五月十九号中午。 在带恩佐回家的路上。曼钮已经泪流满面, 而恩佐也在车厢后面趴着, 一声不响, 也不像往常都会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鼻翼在微风中颤抖着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到了米叔家后, 曼钮给自己太太打了一个电话:“亲爱的, 恩佐明天就要失去米叔了, 我想今晚陪陪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五月十九日, 米叔的生日。 恩佐早上吃完饭以后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待曼钮带他去医院看米叔, 而曼钮并不动弹, 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恩佐不断地说:“今天我们在家等米叔”。 恩佐继续在大门口坐着, 哀鸣着,直到中午。 中午是米叔今天MAID的执行时间, 也是恩佐通常出去大小便的时间。 在曼钮把拴着牵狗绳的恩佐刚刚带出大门口的那一刻, 恩佐奋力一甩头, 挣脱掉了牵狗绳, 飞奔着向医院的方向跑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