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了一遍《疯娘》，还是忍不住流泪。谁能说疯子无情呢，尤其是已为人母的女疯子！再找到这篇小说来读，是因为这两天脑海里常常浮现出的清瘦身影和那嘿嘿嘿有点瘆人的笑声。
那是我的堂婶——-黄二娘的身影和声音。前几天和老爸聊天，说起尚在老家的老人们，也顺便问起我的堂叔和堂婶——-火二爷和黄二娘，老爸说，他俩现在日子过得很清闲，儿女都还孝顺，两个老人身体仍然健硕，吃嘛嘛香。听了真的为他们由衷地高兴，觉得上苍还是好怜悯的，人生还是有盼望的。
我的堂婶在许多人，尤其是小孩子们眼中，是有点疯的。我们小时候都有点怕她，有的胆子大点的孩子偶尔也会恶作剧，每当这时，她会追着这个孩子，一边叫骂着，挥舞着手或者手中拿着的小棍子什么的；有时把小孩惹急了，会“疯子”“疯子”的叫她，这时她便会真的很着急，追着小孩，甚至追到小孩的家里找大人告状，口里骂骂咧咧的，一脸的激愤：“你家xxx刚才说我是疯子，你让他出来！出来说清楚，老子哪里疯了！”每当这时，那家的大人都赶紧出来跟她赔礼道歉，安抚一下，否则她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时不时地找上门去这样质问一下，再骂几句脏话，而每次都质问都是“老子哪里疯了！”脏话翻来覆去的也就那么几句，但架不住她很有韧性，时不时地上门来闹这么一出，没有哪家的大人愿意被她这样折腾的。当大人的道歉被她接受了，她的唠叨里愤慨的语气便被愉快代替了。“嘿嘿嘿，还说老子是疯子，老子哪里疯了嘛，你们才是疯子，嘿嘿嘿...”一路念念叨叨，自言自语，时不时嘻嘻笑笑，接着去干她想干的事了，仿佛此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子哪里疯了？”说真的，小时候还真是为这事纳闷过多次，也问过家里的大人们，也听其他的大人说起她，但大家对她是不是疯的也同样困惑，因为她有时表现得和正常人完全一样，有些事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正常，比如，她非常爱干净，爱漂亮，衣服虽然旧了，她总是把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的，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每天做饭，收拾家务，照顾小孩也都做得有条不紊的；头发总是保养得黝黑光亮，且梳得一丝不乱；稍有空闲她便去田埂上挖猪屁孔（鱼腥草），然后把猪屁孔摘洗得干干净净，捆得整整齐齐的，再把自己全身上下拾掇得清清爽爽地去赶场卖她的猪屁孔了。夏天的时候，她还会挖些灯笼花（蒲公英）去卖，也是收拾得整齐干净。只不过在做所有的这一切事情时，她都是一边做一边自言自语，说到开心处便嘿嘿的笑个不停，有时甚至会笑得涕泪横流，自己揉着眼睛，摸着肚子，笑个不停。有时不知想起了什么让人愤慨的，她便骂骂咧咧，但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的愤怒。她自语时，声音时而低沉温柔好像担心惊醒了睡梦中人，时而高亢激愤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但她脸上的表情基本没有大的变化，除了嘿嘿笑时会咧开嘴，弯了眼。小时后常常好奇：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好说呢？她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呢？真希望自己有穿透功能可以看透她脑里的喜怒哀乐啊。
她很少和人交流，也很难和人正常沟通。偶尔她高兴了会跟人打声招呼，或者别人问她点什么时她愿意的话就简短地回答一句，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唠叨着一些陈年旧事，有时唠叨着一些落入她眼中的新事。大人们偶尔会跟她说两句，或者逗她两句，但有时说着说着她便起了火，冷不丁地开始骂起人来，弄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是哪句话刺激到她了。其实有时是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件让她不爽的事了，想起来就把人骂一通，挨骂的人只好缄默不语，三下两下把手中的事做完，逃也似的从她身边隐去，一脸地无可奈何：“哎呀妈呀，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所以大家为了不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骂，大多选择了对她的无视和忽略。不知当大家无视她的存在时，她心里是否会有那么一点遗憾呢？
听说黄二娘刚出嫁时除了比较寡言少语外，没有一点疯的迹象，但她的父亲，一个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每次来都拄着一根拐杖的，说话也轻言细语如同一个很有教养的绅士，在大人们的眼中好像也有点不同常人，所以黄二娘的异常，在大人们看来，是有点遗传的。从第一个孩子降生后，她便开始出现了一些异常，随着5个孩子逐渐落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但为人母的天性她却从来也没有失去过。她也会骂孩子，也会威胁要揍他们，但好像不记得她对他们真动过手，反而是孩子们恼她的时候居多，有时甚至会骂她疯子，这时她便很受伤，甚至会有点歇斯底里起来，又哭又闹的，把火发在老公身上，说他不管教孩子对她的不尊重。但大多数时间，她是很满意她的孩子们的，有时嘴里会开心地念叨着哪个孩子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边说边笑，很是满足和骄傲的样子。当火二爷真的管教孩子，打骂孩子时，她会跳起来挡着：“你有本事你打我啊！来啊，打我啊！你个臭不要脸的，为啥要打孩子呢！”像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张牙舞爪的，搞得火二爷又好气又好笑，只小声地嘀咕着：“难得和你这个疯婆娘一般见识！”摇摇头去忙他自己的事了。我小时一直很好奇，她为啥总是骂火二爷“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有点明白了。
黄二娘的疯，一直让我迷惑，估计也让周围的很多人迷惑。大家都不清楚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她不说话，不自言自语时同正常人没有两样，但你和她多说几句，或者在她身边多呆一会，你便知道她有些不正常。她从来不做对自己或对她家不利的事，也不会做对别人有损的事。但她真的很任性，想骂谁了她就可以追着这人骂，甚至跑到别人门口去骂。她骂人也不是那种很气势汹汹的骂，想起来骂两句，间或想起了别的什么开心的事，又自己笑起来，或说点别的，突然又回过神来，再接着骂。骂得急切时，嘴角的唾沫星子，白白的，随着她的嘴唇的张合，四处飞溅。骂累了，自己便回家了，什么时候想起来，又再回来骂几句，实在是很任性肆意。
离家这么多年，一直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前两次回老家上坟，看到他们都很健康，而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虽已经70左右的人了，还是一样清爽整洁，头发白了许多，脸上却不太见老。见到我时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哎呀，这是xx啊，你怎么回来啦！好多年没回来过了。”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里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喜欢骂人，下次和老爸聊天时一定要再问问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