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自横2021-09-09 22:32:48

【29-30/6/2015

“就这点东西,一个月??”送行的娃爸看着两大一小的三个背包,脸上写着怀疑。

隔着T恤又摸摸腰上的贴身钱带:三本护照,信用卡,iPhone和一小叠欧元。就这样了,弟弟哥哥和妈妈,出发旅行了。

话说娃妈算不上铮铮女汉子。身高的历史最好纪录,已被十二岁的哥哥轻易打破。方向感近乎零。在坐了好几年的办公楼里乘电梯,不小心进错了楼层,转个弯走几步,再转个弯,就找不到回电梯的路了。

再说一把年纪的理工生,想来个文艺范也是尴尬。且不提诗啊远方的,当年死记硬背的那点儿历史地理,也早熬成了一锅糊粥。

中年娃妈的世界,更是四处起火,还不容许你怀疑人生。小时候的日子曾漫长而无聊,常常趴在窗台,看着尚未现代化的城市的灰色屋顶,以为那就是天边。后来慢慢知道了,灰色屋顶的尽头,有大山;山的尽头,有海;海的尽头,还有远方… 只是每每心神一荡漾,就有功课、成绩单、任务、职称、房贷、奶瓶尿布、娃的成绩单、校长的电话… 野火一样铺天盖地烧过来。旅行,绝非拎起背包去流浪那么简单浪漫。

然而,贪玩之心,永远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天,心里一个声音便说:既然有那么多牵挂放不下,那就带着牵挂一起上路吧。

智者云,每个孩子都是一棵美丽神奇并且独特的小树,各自有各自枝繁叶茂,花开烂漫的时间表。做父母的,只要耐心撒播阳光雨露,静待花开,就好了。弟弟从小就是个一不小心便上房揭瓦的标准淘气包。但一直让妈妈等待的,是哥哥。这棵美丽神奇并且独特的小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酝酿他的成长和灿烂。

从最开始斩钉截铁地说“不!”,到好不容易动心后,各种忧心忡忡的疑问和焦虑,小宅男都让娃妈费尽心思。

“坐飞机好难受,难受得会吐!”

“对外面的食物会过敏的!”

“在旅店睡不着怎么办?”

“真的不会误了回来的飞机?”

最后,还是德国香肠,法国甜点、意大利披萨、还有各国冰淇淋的诱惑,略占上风,终于把小吃货拽上了路。

刚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弟弟,倒是老司机一样满不在乎:“小时候都回过好几次中国了,还去过墨西哥,有啥大不了的?”

小朋友,这一个月,就来一起慢慢体验旅行和度假的不一样吧。

漫长的一天。飞了11个多小时,终于到达法兰克福。眼睛里仍然闪耀着上路了的兴奋光芒的,却只剩娃妈一人。

可怜的哥俩,继承了妈妈那根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内耳半规管,从小就晕车晕船晕飞机,每次长途飞行都要受点折磨。小时候回老家探亲时,俩人都在飞机上吐得稀里哗啦。从此,一闻到飞机食物的气味,就像动物嗅到毒果的警戒味一样,再饿也不会去沾。

在入境口,哥哥像根煮过的面条,软哒哒地趴在柜台边,哼着头好疼。

留着亚麻色小平头的边境官,翻起亚麻色睫毛下的猫一样的浅灰色眼珠,瞟了一眼说:“请至少在警官面前表示点尊敬。”

踏上德国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这便是传说中刻板傲慢的某些人了。扶着哥哥的胳膊帮他勉强站直:“也请至少理解一下坐了11个小时飞机的小孩子的感受。”

半透明的浅灰眼珠又翻上来,没表情地楞了一下。

入了关,赶紧给飞机上一路水食不进的哥俩买吃买喝。小时候看过一个德国电影,里头有俩逃课的熊孩子,在游乐场的小摊儿买了胖胖的烤香肠,用手抓着沾一种黄色的酱,边走边吃。那会儿只见过那种硬梆梆小指粗细的广式腊肠,切成薄片炒菜吃的。从不曾想有这么肥软的香肠,还能手抓着一整根来啃。从此坚信,在大街上边走边啃烤香肠,是最德国的吃法。

于是,娘儿仨豪迈地举着巨大的德国香肠和椒盐面包圈,一边啃,一边照着去火车站的指示牌走呀走。

阳光普照,空气清爽,香肠下肚,很快让那一丁点儿不愉快烟消云散。一路上处处整洁明亮。男男女女都收拾得精神抖擞。穿西服衬衫的人很多。即使是T恤,也都熨烫得平平展展。风貌果然和邋里邋遢的美国人不一样。

快到一个自动扶梯前时,走在前面的哥俩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嘴里塞满香肠,傻呵呵地定在那里。

旁边的大玻璃门里,流出异常动人的音乐。

那是个不算大的厅,身穿便装的交响乐队随意围成一个圆弧,正在倾情演奏。不知道是旅行中的乐队在利用等待的时间排练,还是这个城市给市民和游客安排的福利。在这样人流匆忙的地方,遇见如此意境深远的古典音乐,就在眼前,从优雅的交响乐队手中款款流淌出来,如梦如幻地意识到,已经走在了巴赫、贝多芬、瓦格纳们的故乡。

自惭从小缺乏艺术熏陶。有了哥俩后,便毫不犹豫地跳了推娃学钢琴的大坑。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鸡飞狗跳爬出坑来。如今,在学校那完全不设门槛的管弦乐队,哥俩打酱油拉琴吹号,滥竽充数倒也不亦乐乎。

可这时,两个小人儿的脸上,分明是被摄了魂似的忘我神情… 至少,是忘了去嚼满嘴的香肠。

或许是不期而遇钩起的好奇,或许只是娃妈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不过,宁愿相信是因为这异乡的音乐。这些年打的酱油,慢慢也能潜移默化,滋养出那根能对音乐起电的神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不知什么原因,就被拨醒了。

意外小插曲点燃了对陌生国度的新奇感。出到法兰克福-美茵兹机场的一号航站楼外面,不远处,一片银白色建筑通透敞亮。那就是火车站了。娘儿仨高高兴兴地转了一圈半,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那班火车的3号站台。

问询处的大叔一脸料事如神的得意:就知道你们是在找3号站台!

原来这里是长途火车站。而1-3号站台是属于区域火车站的,就在那个机场一号航站楼的地下。弄错的人不少。难怪刚才看到一大家子老老少少,拖着一堆大行李箱,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赶紧也掉头回去。好在事先买了欧洲铁路通票卡,区域火车不需要预约座位,可以随便坐任何一趟。直接爬上一趟去巴哈拉赫(Bacharach)的火车,吃饱喝足的哥俩立刻呼呼睡去。

小小的巴哈拉赫露天火车站,仅两条往返铁道,干干净净在下午的艳阳底下泛着光。

在站台上打开地图,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找着方向。赫然,一个两米大汉走上来,深棕色的卷毛从鬓角一直连到腮帮子,用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和娘儿仨搭讪起来。

本能地使劲摇头,拉着哥俩走开两步。半分钟后,才回过神来,人家讲的原来是英语。好像是在问,是不是姓Z的家庭。原来大个子是旅店的伙计,本来是开车来接另一组有大行李的住客,看见一个亚洲人妈妈带两娃在站台上捧着地图东张西望,猜到是今晚住店的娘儿仨,便主动上前询问。

大个子伙计装完行李,跟那一组客人指点了几句让他们自己走,便爽快地邀请娘儿仨上了车。欧洲的皮卡车也是做得小小的。伙计硕大的身躯像个设计巧妙的折叠架子,瞬间收进窄小的驾驶位。皮卡在青色小方石铺成的巷路上哒哒哒地颠簸,让人不知该心疼那车还是心痛那路。尽管是步行也不过20来分钟的路程,家庭小旅店的细致与亲切,在这意外小惊喜里即刻体验。

古老的城墙边紧靠着旅店,鲜花围绕。哥俩见到这巨大姜饼屋似的木筋楼,惺忪睡眼立刻被点亮了。

把酸胀的双脚搁到桌上,揉揉太阳穴,安抚一下抗议了一天的内耳半规管,娃妈也终于可以坐下喘口气了。

闭上眼,想象着上千年前的中世纪。莱茵河畔芳草萋萋。大姜饼屋错落的小镇里窄巷蜿蜒。手工作坊的叮当声,和面包房飘出的烘培香气交融。穿着大围裙的女人们和短袍高靴的男人们,托着大木盘,推着独轮车,在鹅卵石路面上往来劳碌。山脚的教堂里传出安宁的管风琴声…

梦里梦外的美好和谐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哥俩那边的对话突然冒出了火药味!

如果说,哥哥是随时揣着枚小炸弹,说炸就炸;弟弟则最擅长找机会按下那个引爆炸弹的按钮,就算是被炸到,也乐此不疲。

一边急急起身,一边眼角就瞥见一个身影,饿虎扑食一样冲向另一个。瞬间,哥哥已压在弟弟上面,两人都滚到地上。老旧的地板被四只脚踢得咚咚作响。

冲过去,扯开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的哥俩。手背上不知被谁抓了一爪,小腿胫骨也挨了一蹄。心中默念:淡定,淡定。

即使是在平日,拌嘴打架也是常事。出门了,当然更不能指望突然变成别人家的哥俩。只求千万不要打扰到四邻,哥哥心里的回家梗千万千万不要被触发。

前者尚好,上下左右的邻居都没什么动静。

后者,自然是毫无悬念地一触即发了:“为什么要出来旅行?!现在就要回西雅图!讨厌德国!…”

“嘘嘘,该出去吃晚饭了。谁先平静下来,谁就能优先选餐馆。”用吃东西来打岔总是很奏效。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哥俩以后会不会变成靠大吃大喝来减压的胖子。

中世纪小镇巴哈拉赫,在莱茵河畔的青山绿水之间,小巧别致,古老迷人。镇上大概只有两条街,从一头信步至另一头,不超过20分钟。而两千年的历史,在这个葡萄酒小城的童话般的角角落落,仿佛还可以触摸到。

走在小方青砖铺成的窄窄街道,两旁是典型的德国中世纪彩色木筋桁架房屋和青石围墙。眼里的画面随着脚步慢慢地展延:墙壁上粗壮的长青藤、窗台边艳红的天竺葵、屋檐下古色古香的装饰和招牌、橱窗里的老式玩偶、尖顶教堂的悠悠钟声、古老城墙缝里的鸟巢、浓绿山坡上遍布的葡萄藤、山顶的老城堡…

一时恍如走回旧时光里。

“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可以明天就回家吗?!” 哥哥还在坏的情绪里,愤愤地抱怨。这情绪,一时半会儿是好不起来的了。

心里浮起一点淡淡的、熟悉的沮丧,堵在那里,深深地呼吸几次,也没吐掉。

那一年初为人母,就像是满怀憧憬地整装出发,去开始一场完美规划和精心准备的,阳光海岸的旅行,一下飞机,却意外地落脚在一个陌生的山麓,面前是不曾想象的风景。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见识了暴风骤雨,也感动于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如今已经铜头铁臂的老母亲,是做好了各种的思想准备,才胆敢带着小炸弹和爆破小能手一起出远门的。只是,心底还是偷偷藏着奢望:或许从今天开始,就是阳光海岸了。在一切照常发生的时候,还是会有小小的失落。路漫漫其修远兮…

在路边的露天小餐馆坐下。夕阳给镇屋和小方砖路面映上淡红的光。黄昏的凉风习习。顶着时差撑了一天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

哥哥要了扎扎实实的一份牛排。心情再糟,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实在是个优点。

服务员盘着姜黄色丸子头,蕾丝花边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脖子根,只能矜持地抬着下巴。说起话来虽然不能像美国的餐馆服务员那样亲热唠嗑得像隔壁大婶,倒也轻柔温和,主动介绍给弟弟一种德国“披萨”。

其实,那是一种薄薄脆脆奶酪夹层的煎饼。上面撒着点点青绿,居然是那种一直以为中国南方才有的,圆珠笔芯那么细的小香葱。就是从前,孩子放学大人下班的时间,近郊的菜农老婆婆们拿着盖了油布的竹篮子,摆在路边的地上几分钱一小把地卖的那种;做晚饭的时间,让家家户户飘出来诱人的炝锅香味的那种。

在时空和心神的混乱中,闻到一丝儿时的味道。心中一个柔软的角落,正好在人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被碰到。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