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初来乍到的晴暖夏日以一种不期待的悲哀方式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心中。经过了寒意彻骨的漫长冬日和阴雨缠绵的反常春季,初夏的到来似乎正是时候。一碧如洗的蓝天再无阴霾,邻居们院落中可闻此起彼伏的孩子喧哗声,风中飘来新割的青草和刚谢的落花发酵的甜甜气息,让人觉得西雅图最美的季节触手可及。在这样连一丝一毫的悲哀都不应该有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目送家庭成员离我们而去的彻骨悲伤,体验到了那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就在不久前,我们疼爱的猫猫,小星星(Star)你,永远作别了爸爸妈妈,成为了天上一颗真正的星星。
你的爸爸总是爱说,你是一份礼物,和你一起相处的这些年全是缘分。回想起来,你怎么会舍得离开原来的家,离开我们的邻居,投奔我们,只有以心意相通、脾气相投来解释吧。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你不再在某些事情(如站上砧板)上犟头犟脑,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们,而是心安理得地把我们家看做了自己家,把我们看做了新的主人。有物质要求(比如要吃猫罐头或鲜奶油)明确表达,不满足时抱怨几句。有情感需求自己凑上来,在我们熄灯时总是来床上转一圈,如果我摸摸你的背,你总是满足地咕噜几声。每天晨光初露,你又会回来,纠缠你的爸爸。用爪子坚持不懈地拍他的脸或脖子,直到他彻底醒来,下楼给你吃早餐。从2010年你到我们家起,你一直好奇,好动,精力充沛,爱与我们亲近,以至于我们忘记了生于1997或1998年的你已经是奶奶级的猫了,总以为这样的岁月静好能长长久久。
天边第一片乌云出现于2014年春天,也是这样一个初暖的春天。因为那年春来早,三月份就已经暖暖的了。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盖着新换的薄被,在春光里半睡半醒地享受着晚起的满足感,半上午的日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躺在我们俩之间睡意正酣的你身上。突然我们被一阵骚动惊醒,抬起身发现你四肢僵直,全身抽搐,显然从睡眠直接进入了抽筋状态。我们一下子惊得手足无措,你爸爸生怕我俩的任何举动惊扰了猫猫,轻声示意我一动不动。等待似乎无比漫长,似乎永远等不到停止的那一瞬间。而当你苏醒时,显然困惑不已,“啊呜啊呜”地叫着,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就在那天,我们惶惶然不知所措,但是心中也隐隐约约地觉得本来以为永远会持续下去的好日子到头了,我们要开始面对我们珍视的你生命的黄昏了。
因为是星期日,你就诊的兽医院不开门,我们带你去了附近的急诊。一番测验下来,就是几个指数高,比如和肾脏有关的,老猫经常有。但是为什么会发癫痫那个兽医根本不给我们答案,就说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脑瘤。我们给吓坏了,而她在建议做CT,做进一步检查。因为费用已经很贵,而你看上去又恢复了常态,甚至活跃到了上蹿下跳,打翻了一个他们的垃圾桶(看你,还是一贯地调皮!),我们决定先把你带回家,发个电邮问问我们的邻居,你原来的主人。
很快,我们就收到了你原来妈妈的回复。她口气关切,但头脑清醒地告诉我们,他们送别过好几只猫,而在猫猫到了老年阶段,重要的事保证它们的生活质量,尽可能让他们舒适。即使给你做了脑部CT又怎么样?即使能诊断出是脑癌或其他脑部疾病又怎么样?难道给高龄的你来一次开颅手术不成?她建议,我们能做的,是密切观察你病情的发展,及时和兽医诊所联系。后来我们看了一次常规诊所。你看上去恢复得那么好,根本看不出以前发作的迹象,我们也松懈了下来。
但是,事态并没有如我们期待的那样发展,乌云总会带来雷电。到了秋天,我们几乎要淡忘了春天的事故时,真正的暴风雨来了。那天午后,我们俩一如既往地享受你趴在我大腿上打盹的美好时光,突然你又浑身颤抖起来,我知道不妙,正在手足无措时,你从毯子上滑下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大腿,接着又掉到了地毯上,滚过半个小房间,在电视机旁如暴风骤雨中的叶子一般颤抖。我想去安慰你,又怕加剧你的病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你经受这样的痛苦。这次的发作和上次截然不同,及其猛烈,在发作时你完全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本来的细细的尾巴蓬松成毛茸茸的一大团,在“呜呜”叫的同时身下涌出一大滩尿,我在你停止抽搐时摸了摸你的头想安抚你,可你无力地抬起头,眼中居然泪光闪闪,尽是悲哀、困惑和无奈。这次我们才接受了事实—你的癫痫不是偶然的,我们得准备打持久战了。
这次你的医生Dr. Wilcox真正重视了你的病情,让你开始服用抗癫痫药。我们专门查了一下,phenobarbitone也是癫痫病患者的常用药,想来伤害不会太大。药是有了,要让你这个个小犟脾气乖乖地把药吞下去可是痴心妄想。医生告诉我们,用针管喂比较方便,我们想想也是这样有把握些。那年秋冬,你的外公外婆在我们家探亲,因为男人都不擅长对付小动物,喂药的事就落到了我和你外婆的头上。幸好,她上次来探亲已经和你亲近了许多,也不再害怕毛茸茸的玩意儿了,她自告奋勇帮我把药喂进去。一开始,你给我们的短平快战术整懵了--我胆子大,用毯子拢住你的身子只露出头,一把贴着你的牙拽开你的小嘴巴;你外婆手脚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针管里的药一股脑儿灌进去。然后我只要再捂着你的嘴一会儿,你就只好不情不愿地把药吞进去了。但是喂过几次,我们发现不对了。你居然越来越精,开始有对策了。有时我用毯子捂你时,你会扭着身体逃脱出来;有时外婆喂药前,你会咬紧牙关不张口,甚至会伸出个小舌头,表示: “我不吃药!” 更经常的是你会在喂完后把药含在嘴里,然后吐在地毯上。即使后来我们的功夫修炼得越来越好,甚至我和你爸爸都能单独稳稳当当地给你喂药了,你还是不情不愿的。
每天早晚的喂药都提醒我们,你的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注意到你的尿频繁了很多,尿量也大了不少,想来副作用不小。另一方面,你的抽搐还是时有发生,我们也遵医嘱在加药或减药。每一次抽搐,都是你和我们共同的痛楚。我们想,“猫渐渐明白她病了,病得厉害,但是她不甘心。 ”每次你恢复神智,第一件事就是倔强地试图站起来,可是因为你的右后脚没有力气,无法移动,你总是在原地打转。这时你会无奈地哀嚎,听上去让我们心痛。你爸爸常常难受地说,“她脑部的病区大概也对应了那条有问题的腿吧。”我们也渐渐意识到,有很多事,我们曾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只是我们对自己善意的欺骗。我们希望一切保持原状,但是亲爱的小星星,你的生命在渐渐地衰竭啊。
其实,回想起来,你早在2011年就没有以前那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了。我们这个爱猫的社区来了郊狼,咬死了别家的猫。顿时家家风声鹤唳,有trap door的人家也约束着猫,不让它们出门了。你是outdoor cat,而且比人家的还要outdoor,整天在外面晃悠。我刚开始给你禁足时,你闹得天翻地覆,整个儿就是“不高兴”的化身。后来我开始妥协,每天抱着你出去放风十五分钟,你总是挣扎着要下地。如果我看到你要溜开,一把把你抱起,你就会叫得跟个小老虎似的。在放风结束,硬抱你走回家时,你就真的叫得像个大老虎似的。那时你爸爸正在国内探望他生病的父亲,我在电话中想形容你的叫声,怎么都说不好,因为你平时总是娇声娇气,而这这些时候,你先是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声,再是扯开了嗓子充满野性的吼叫声。听到了这声音,我才相信你这样的虎狸斑猫(tabby)还是保有着wild cats很多野性的品种。因为你发了癫痫,我们就更加不敢让你长时间外出了,生性爱自由的你开始有了忧愁和烦恼。
到了2013年,我们回国时把你寄养在Petsmart的宠物旅馆。上一次你在那儿适应得很好。记得吗?有个慈祥的老太太特别照顾你,我们去领你时,那位工作人员絮絮叨叨跟我们说了你的情形,让我们很放心。可这次时间长达三个星期,你明显地不习惯,领回时你一改活泼好动的脾气,总是呆呆木木,沉默寡言。我们几乎怀疑领错了一只猫。过了一阵子,你渐渐康复,每天会出去溜达,晚上我们洗完澡你还是会比较vocal一会儿,和我们也一如既往地亲近了。但是你身上以前那种小猫才有的天真无邪的神情和无穷充沛的精力再也不见了。
慢慢地,以前八面威风的你渐渐失却了自己的领地。你原来家的猫猫本来还算友好,至少互不侵犯。另外两个邻居家新来的两只猫却都不是善茬。一只体格魁梧,性情暴躁;另一只面带刀疤,一脸凶相。他们占领了你原来喜欢的社区邮箱绿化岛,然后步步紧逼,甚至到我们家的前门和后阳台。你开始还以孤勇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在一次挂彩后,终于不情不愿地退让了。我们不知道是哪只猫干的坏事,但是你貌似最痛恨刀疤脸。有一次我们在小区散步,你一边走一边回头顾盼,让我们跟上。我们好奇地跟了一会儿,发现你耀武扬威地进了刀疤脸家敞开的车库,去挑战了。原来你也是狐假虎威,想借我们去扁你的宿敌一顿。可是当别人真的嚎一嗓子,你又怕得缩成一团,不敢应战。从此以后我在家工作时养成了耳朵整天竖起的习惯,一听到你的嘶吼就得出去护着你,免得你再受欺负。最后,你每次出门都只在友好熟悉的几家邻居后院巡视一圈,然后就回来用爪子抓抓门,让我放你进屋。我们不无伤感:“猫猫乖了,养家了。可是猫猫也老了。” 可不是么?你不再使劲折腾我们,却养成了黄昏时在门前廊檐下一家头孤零零看夕阳的习惯。我有时也出门,看着你消瘦孤独的背影,觉得不胜凄凉。有时,夏秋的黄昏和你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太阳在烟雾缈缈的树梢上将坠欲坠,极目之处是渐渐暗淡的漫天彩霞,回头看看你,高纬度特有的斜斜的昏黄的光线照在你那不再那么富有光彩和色泽的皮毛上,照在你看上去简直有点泪光莹莹的大眼睛里,我也开始伤感起来,想到那些过去的时光,再也不可能重来一次的事,可能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我们都觉得你开始追赶上我们的衰老速度了。你刚开始来我家时,我们叫你猫猫,我有时会唤一声猫咪或咪呜。更多时候我根本不用唤你的名字,嘴唇撅起吱吱作响你就会欣欣然前来。有一阵子你“啊呜啊呜”叫得特别起劲,我们就顺口叫你啊呜啊呜。倒是你的本名兼大名很少用,除非和邻居交流时提及。曾经,你那么聪明伶俐,要喝水,要喝牛奶,要吃罐头,要吃干粮都能用不同叫法表达。慢慢地,在你渐显老态后,你开始反应慢了,警惕性差了,像个老奶奶了。各种萌萌的名字似乎不再适合,我们开始叫你猫咕噜,奶奶猫,最后爸爸把你的昵称固定了下来 -- “猫姑”。姑者,是我们不会再出嫁的老姑娘了。叫你一声姑,也承认你的辈分了;可是宠爱和亲昵不变,你依然是我们的心头肉。在那几年内,我们给你添置了一大堆东西。2015年的圣诞,你的礼物是一个暖窝。除了大夏天,你都舒舒服服在里面躺着,不再冻得瑟瑟发抖,大清早暖气一开就到出口那儿去伸着脖子烘热气。那个暖窝睡得脏了,我们又给你买了一个全新的,让你再次享受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供暖服务。夏天,我们把买了一段时间的饮水小喷泉给你装起来,因为有一次一位邻居告诉我你在他家的室外小喷泉上喝水,让我们有信心能教会你自己喝水,而不用爸爸即使大半夜也要开龙头给你水喝了。有了这活水,你似乎不大整天焦渴了,频频用舌头飞快地舔水喝。吃了药后,你明显消瘦,尿频,每次体检,肾功能总是不好。自从你会自己喝水后,我们暂时松了口气,以为你的肾病会慢慢好转,至少不会突然恶化。现在想来,我们虽然担心,但就是不愿意面对不可避免的结局。
自从2014年发现癫痫,你的衰老速度让我们惊心。一位朋友告诉我高龄的猫能活到25岁左右,我就天真地以为你肯定能活到至少20岁以上。2016年的三月,你的状况终于出现了一次危机。你不吃不喝,神情恹恹的,明显是病得很严重。奇怪的是,你发病总是凑在周末,我们不得不再次送你去急诊。结论出来,有几个指数极高,说明是三期肾衰。我还并没有消化这个消息,你爸爸就表情凝重了,他比我清楚,再上去就是四期,即末期。他早就查过关于猫的肾病资料,知道很多猫在这个阶段就需要输液了,而且即使输液,一般也只有一年半载的存活期。如果说他比较坚强地接受了这个诊断,并且准备面对最后的阶段时,我还相信人定胜天,觉得我能把你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续上三年五载的命。急诊室的医生针对你的厌食开了开胃药,Dr. Wilcox耐心给我们示范了如何给你吊皮下针。回到家,你爸爸有点愁云惨雾,我却信心满满的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我放好了一个纸箱,垫好了你熟悉的毯子,架起了输液袋。也许妈妈作为女人天生就具备温柔和耐心,特别适合照顾小动物,第一次给你打针就极其顺利。虽然在针头戳进你后颈皮时你出声呼痛,我也心痛了一下,但是我一手控制着你的脖子不让溜走,一手抚摸着你的头安抚你,你真的很乖很乖,只是偶尔发出抱怨的声音,绝不像在医院吊针时那样狂嘶乱叫,以至于医生说那是“lots of cursing”。最奇怪的时,每次打满刻度时,你就会知道似的,开始要挣脱。你爸爸说,那是因为你脖颈和后背上的针液包给你报的警。是吗?一周一次或两次的输液,的确似乎给你续了命,至少那次严重脱水的情况很久没有出现。
可惜的是,我们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你再胖起来。想当初你投奔我们家,第一次带你去年度体检时,你八磅出点头。后来你的体重持续下降,七磅多,六磅,六磅不到。真的不能说我们不尽心,你刚来我们的确不大会照顾,只知道给吃干猫粮,但是发现你能吃罐头后,我们就在好几个商店买不同牌子各种原料的罐头。尽管知道这些所谓gourmet dinner, signature brand, natural chicken, whole shrimp都是商家的噱头,我们秉着多尝试多选择的策略,尽量让你吃得满意。尝来尝去,我们的沮丧地发现,你明显地越来越挑食。一周内重复的不吃,过夜不新鲜的不吃,开出来不合胃口的不吃,即使有你曾经吃得非常满意的(吃得时候嘴巴吧嗒吧嗒,喉咙里咕噜咕噜),多吃几次你还是会腻。我们买的罐头,一般是浪费的。你一旦拒绝再吃,只有进垃圾桶的份儿。每天负责你进食的爸爸会记住你吃过哪些罐头,哪些爱吃,哪些不爱,到店里采购时要照顾你的口味,回家喂食时要记住换花样。真的很奇怪,以前就有人说你爸爸妈妈是绝佳搭配,爸爸理科擅长,妈妈文科出色,两个人不能互换。在照顾猫姑上也一样,早晚喂食妈妈爬不起来,罐头种类记得稀里糊涂,如果不是爸爸交代,经常会开重复的罐头。但是给你喂开胃药,癫痫药,打皮下针妈妈比爸爸娴熟得多。其中原因不仅仅是爸爸心痛”猫姑”,不敢下手,而是你天生在肢体上和我亲近。最早摸你抱你让你躺身上的都是妈妈我。虽然你还是会偷偷把开胃药藏在舌头下面,窥得机会吐在我们不注意的角落;虽然打针时你还会委委屈屈地叫唤,慢慢地你也接受了自己是一个病号的事实,知道打针吃药是自己生活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了。这让我们俩很伤感地回忆起了自己的长辈和亲人衰老的过程。
但是在照顾日渐衰老的你的过程中,我们也得到了一些安慰和满足,觉得被需要其实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我记得你有一阵子脖子有异常,我抬手轻轻摸过去,发现你的趾甲太长,抓破了细嫩白皙的脖颈皮。加上以前你带了很长时间项圈,那边的毛都快褪光了。我拿了一管治伤软膏,手法轻巧地给你涂抹在伤处,你眯着眼,似乎很享受。我每天给你检查,坚持上药,在疤半掉不掉,最痒的时候,给你剥去硬痂,再涂上新的药膏,直到痊愈。你养成了每天上床找我疗伤的习惯,涂完后还会顶顶我的手表示感谢。你和我们的亲近方式也与之前不同。叼玩具老鼠,嗅猫草,抓鸟毛,捉迷藏这些游戏都没有了。偶尔你会奔上奔下,但是并没有以前叫我们追逐的意思了。有时你百无聊赖想来亲近我时,我会抱着你,给你看看东,看看西,看看院中的花草和邻居家后院的风景。如果你还不满足,我会抱紧你,嘴里哼哼曲子,轻轻地把你摇来摇去。这时你安安静静的,尾巴翘来翘去,轻轻拍打着我的身子,直到满足了才挣扎下地。想来你爸爸睡眼惺忪地给你喂食时,也是心存温柔的。爸爸妈妈每天睡前会在枕上说说“猫姑今天和我们又有什么交流”。这时你会用新买的小梯子一级级爬上床,在我们中间听听私房话,但是并不停留多久,蹭蹭我们的头或者鼻子就乖乖地会暖窝安安静静睡觉了。
在这一段渐渐低去的哀歌中,也曾经有过跌宕起伏的桥段。去年你的失而复归给我们一家三口平静的生活带来了过山车般的上下。因为妈妈在阳光暖暖的下午慵懒贪睡,错过了给你开门,你居然负气出走。当我们发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问问邻居,有几个说见过你在门口晒太阳,后来就杳无踪迹了。你离开的几个日夜,我们都在煎熬中度过。白天日日驱驰几十英里去宠物收容所查询你的踪迹,晚上在家两人坐拥愁城猜想着各种可怕的结局。但是在各种猜想中,最可怕的不是你遭遇意外,而是你不告而别—像《少年Pi的漂流奇遇》中说的:“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是最让人痛心的是没来得及说再见。”我们生怕你像传说中的老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们,但以你那傲娇任性的脾气,这种归隐实在不像你的作派。幸好在收容所发放的寻猫秘笈中,我们知道了张榜通告是最有效的方法,也学会了怎样把告示写得醒目明了—鲜艳的广告纸,简洁的大字,生动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写清楚电话号码,保证有酬谢。在到处张贴告示中,我们急躁的心情也得到一些告慰,觉得有事可做。也许是上帝听到了我们的祷告,也许是你回家的意志强烈,在你失踪四天后,我们终于在手机上获得短信,一对好心的青年男女联系我,说他们在附近碰到了一只很像你的猫,暂时收容着。你爸爸还将信将疑—以前在收容所搞过乌龙,但是我确信,这就是你!这是因为我有强烈的感应,好像听到了你在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果然,当那位女孩从车里抱出你,一看到你褐黄色的皮毛,半扭着的倔强小头,我就知道,不是我们家的猫姑还能是谁呢?把你搂进怀里时,我居然一反常态,畅怀大笑。这份狂喜感染了那两位好心的收留者,女孩也清脆地笑个不停,连你那平时表情波澜不惊的爸爸也笑容满面。听说你前一天晚上在离家颇有一段距离的赌场的停车场里向他们求助,他们把你带回家,给你喝水喂食,还剪了指甲,一再说你”street smart”。在我们再三道谢后,我抱着还有些不情不愿的你回了家,还好,你没有生多久的气,马上去你专用的小喷泉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楼上楼上在你的领地巡视了一圈,满意地在暖窝里躺下,表示一切恢复原样了。你刚回来的那几天,我常常会在熄灯后再次起来,蹲在你的窝前,摸摸你开始有点涩涩的皮毛,听着你咕哝一声,心中尽是庆幸和珍惜。
自从那次虚惊之后,我们就让你“在家养病”,生怕你在外闲逛时发病,没想到这病也“养家”了,癫痫再也没有断根。到了冬天,你常常恹恹的躺在暖窝里,一脸病态。有次在你每天例行的放风时,一位老太太走到了我家的driveway上,你紧张地大叫。我听到动静,赶紧出门,老太太给我解释,她生怕你是流浪猫,因为看上去实在是瘦骨嶙峋。我把你抱回来,满心替你委屈,你可是爸爸妈妈的小宝贝,娇生惯养,一点儿苦都舍不得你经受,怎么在人家口里成了流浪猫了呢?我们的另一位邻居甚至以为我们领养了一只新猫,经我们解释后,他也感叹:“Star is getting old!” 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凡人,不可能觉得生老病死,浮生百相都如露如电。我们和你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就是一段漫长的离别,如夕阳西下,如夜色降临。
一般你最难熬的日子就是西雅图寒冷潮湿的冬天,去年冬天爸爸妈妈只顾自己快活,去坎昆度假,又把你扔在了猫旅馆。接回来后,你经常在我们离开你身边时声嘶力竭的叫唤。我即使在上课,都会停下录音,把你搂在怀里,可是你还是常常哭喊。连圣诞节来做客的你表哥都听得心中不忍,再三说:“告诉我你要什么就好了!你就不会哭了。”医生说是你怕黑,爸爸给你买了六个小灯,插在你常常经过的楼梯口等地方,可是你依旧会在深夜里大哭大号,听得让人心碎。好不容易,妈妈发现你的一个指甲太长,插进了肉垫,赶到医院,说是已经感染了,他们给你做了小手术,然后用消炎药水泡了你的爪子。听着你在后面惨叫,爸爸说以前你有一次从水槽上摔到硬地板,也是这样嚎啕大哭,想来是你痛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你该是吃了多少苦啊!这次治疗后,你叫得少了,但是没有完全康复,我们一心指望你平安过冬。
终于当今年延了又延的雨季尽头来临时,我们的希望又开始像春天的嫩草一样飞快地生长了。你爸爸乐观地预言,我们要面对的挑战就是下一个冬季了。在五月气温升高,让人觉得连夏季都在门槛口时,我们甚至在期待着你再度在廊檐下惬意地晒一个下午太阳,皮毛松散,眼光迷离;期待着你在夏天黄昏的微风中趴在driveway上等爸爸回家,好钻进他的汽车里去和他亲热一会儿。自从我们把旧车换了一辆有天窗的SUV,你就喜欢上了兜风,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怡然自乐。我们甚至打算像在15年一样在感恩节和圣诞节轮流回国,有一个人照顾你,你就再也不用孤苦伶仃地住猫旅馆了。没有想到,这段异常甜蜜的时光就是英语电影里最cliché的一句话:“It’s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ing.”
天气转热的初夏,你爸爸知道你的喝水量会加大,对水质会有点挑剔,给你换了饮水器里沾了毛发和灰尘的滤芯,希望你能享受到纯净的水。没想到,你拒绝喝水了,一连两天滴水不沾。接着你进食量也骤减,呼吸变得响了。这一次还是不巧在周末,你再次成了急诊室的常客。医生态度冷漠地开出一大串检查,我和你爸爸手足无措,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居然都同意了。后来看账单,一项X光检查就要400美金,根本和你的病情无关。而检查结果还是肾衰,医生一个劲鼓动我们在花了一千多美金后再签字让你住院观察,费用可能高达两三千不止。这下我们见识到了某些无良医生的漠不关心和唯利是图,坚持带你回了家,忧心忡忡地等着周末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纷乱而烦杂,你舅舅舅妈正好第一次来美国,我们打起精神热情招待。你舅舅每个星期在微信视频上会看到你,这次一睹真容了。你舅妈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肾科专家,但她也束手无策,从来没有听说给猫猫做透析的。你原来的爸爸妈妈一起造访了我们,因为正值复活节,他们打扮得非常郑重,像是要跟你正式道别。他们摸着你的背和头,轻轻跟你说话,你也特别乖,特别安静。你偶尔想抬抬头,但是经常就无力地靠在暖窝边沿上了。他们跟你说再见时,你似乎什么都明白。根据Dr. Wilcox的建议,我们让你住院打了三天吊针。一位护士告诉我们,埋个小管子进去,打点滴就不用针头拔进拔出,省事很多。我们好天真地以为这样你能少吃点苦,没想到后来听一位朋友说,对于病人来说,这是极痛苦的。可怜的猫姑,这么衰弱了还让你受这么多罪!
期间我们来看了你,你一付病恹恹不想搭理人的样子,想来怪你爸妈把你送去了那么一个气氛压抑的地方。没几天,医院就来了电话,告诉我们你腿浮肿了,说明吊针没有用了,请我们接受现实。如果上上次我们送你去医院还有一丝盼望,这次接你回家爸爸妈妈心照不宣:让我们陪着猫姑度过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吧。以前你喜欢在楼上的暖窝睡,现在我们给你在楼下铺上了厚厚的毯子,垫着热水袋。你看了一眼高高的楼梯,顺从地躺在了毯子上。你再也没有上过楼。我仔细打量着你,你整个儿瘦脱了形:眼窝和腮帮深陷,面部都是阴影。一双眼睛越发大得瘆人,而下巴尖得像把锥子。原本一身金灿灿的好毛皮彻底失了光彩,陆陆续续喂得营养液粘得毛发打结,因为输液剃去了前脚的一段毛,露出的小腿比鸡脚还瘦,似乎一站起来就会骨折。
最后几天,你求生的本能还是那么强,对自由的渴望还是那么热烈。我在每天下午用盒子垫着毯子把你抱到门口去,你一条腿摇摇欲坠还想跳下地去巡视自己的领地。只有我轻轻地抚摸你的皮毛,你才呼噜呼噜表示和我亲近。最后一个周末的星期六,爸爸要出门倒垃圾,你以为他要离开家,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哀鸣不已,让我们不要走。我们真的哪儿都没去,轮流陪着你。
最后的告别好漫长啊!送别你的舅舅舅妈后,妈妈守了好几夜,再也支撑不住了,睡了一个沉沉的觉。星期一醒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糟,猫姑怎么样了?”先生知道我是精疲力尽了,听到我起来洗漱才从后面抱住我:“宝宝,猫猫一直等着你告别呢。我想这次她是真的不行了。”一语未完,他就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我回过身,抱住他,也忍不住流泪了。我们都知道,this is the end.
我下楼看到你,你真的已经在回光返照的阶段了。本来你已经是眼睛半睁半闭的弥留状态,看到我,你的眼神中突然有了一点点光彩,似乎想和我交流点什么,但是转瞬间,你就再次失去了神采。你的喉咙中似乎有很多痰液,喘得厉害,更让人心痛欲碎的是你那间隔越来越长,声音越来越轻的嚎叫,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不舍,那十几分钟似乎比跟我们同住的整整七年,相处的整整十四年更加漫长。我早就给医院打过电话,问过我们是不是可以送你去安安静静的上路,但因为是星期一,医院一直安排不出人手来。痛楚、同情和自咎充满了我们的心,于是我和爸爸轮流抱着你合了影,留下最后的的纪念。我紧紧搂着你,在你耳边轻轻地说:“Star,猫姑,乖咪,爸爸妈妈都爱你!好好地去吧!下辈子有缘再投胎来我家。”我再一次唱起了你喜欢的那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在这本该是微雨燕归季节,窗外却铺满阳光,而你最后哀哀地叫了一声,喘息越来越微弱。就在前一秒和后一秒之间,我们看到你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活力。那大概是灵魂离开身体的一刻吧。就这一瞬间分开了生和死,我们明显看到了死亡带来的可怕的剧变。我和你爸爸都没有目睹过长辈离世,这绝对是心灵上的强大打击和震撼。你爸爸又拍了一张照片,但是妈妈从来没有看过,爸爸也没有再看过,虽然这张照片还埋在手机的无数张照片里。你永远在我们心里,不管你是怎样的,不过我们只愿记得你最美好的时候。相信你在天堂里也是最美好的模样。
这时电话铃响了,有一位医生有空可以提供服务了,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了呢?而且我们回想觉得,你可能更愿意这样在爸爸妈妈怀抱中不受打扰地离开吧?你以前的父母也是一直主张顺其自然的,你甚至有一位小伙伴就长眠在他们院子中。送你去医院前,我仔仔细细擦拭了你的皮毛。你以前那么爱惜这油光水滑的毛皮,这时却粘上了污垢,打了结。我用沐浴水一点一点擦拭,把毛再次理顺,把结一个个打开。我们不知道应该用什么仪式送别你,但是医院已经在等我们去送你上路了。爸爸开到那个诊所,妈妈才送进去,一位工作人员就马上接过,不等我们再看一眼,匆匆送了进去。我们当然理解,没有医院会让其他病人看到亡者,但是开回家的路上我们为什么这样感觉空空落落?觉得我们生命的一部分都装在那个硬板纸的包装盒里去了黑暗的所在?当初第一次带你来这儿看病,你不肯钻猫笼子,我们把你暂时安置在这个简陋的盒子里。开始你总是害怕得瑟瑟发抖,后来胆子大了,爸爸换了一辆有天窗的车,你开始开心了,常常会顶开毯子,探出盒子看窗外风景。没想到,最后陪伴你的,就是曾经混合着你和妈妈气味的毯子和这个本以为是临时充数的盒子。回家只有五分钟路程,但是我们走过了共渡的七年。
一个星期后,我们把一个小小罐子中的你接回家了。冰凉的触感很难让我相信这里面曾经是暖得像一团火的你。一块不起眼的水泥片上有你的爪印,我们都好后悔,应该让别的公司做一个更精致的纪念品。但是,同样的,这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了呢?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安慰罢了。我们买了一个精致的木盒,把骨灰罐放了进去,这个木盒一直在我们卧室里,似乎你还在我们身边,似乎每天早上你还会来拨拉我们的窗帘,叫我们起床。窗外杜鹃花开得正盛,和你刚刚来我家时一样生气勃勃。晚上星空依旧璀璨,而你又去了哪一颗?
--- Star去世于2017年5月22日下午一点十三分,一个星期后Cindy和Cody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