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远游。父亲没有这样的想法。相反,他总是鼓励我们远走高飞。他不考虑养儿防老,总是子女前途至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做到这样。
大哥在新房子里,没住上几天,就应征入伍,上路远行。母亲不舍,但父亲支持,窝在农村,哪有出路?临行前却有场波折,有人诬告,大哥在背后漫骂大队负责征兵的干部。大哥心里清楚。做房子从山里运石头,村里的拖拉机手嘴馋,想吃油条,大哥未允,不是没钱吗。省了钱就省不了麻烦,人家捏造事实告状。为一根油条出卖一个人,不怪他,只怪当时条件差。好在假的真不了,父亲、大哥忙乎着,让人作证,费心解释,总算没有误事。
父亲在屋前种了六棵香椿树,说是树叶可食。这六棵树,棵棵挺直。香椿树叶炒鸡蛋,味道真不错。我们六姊妹,也先后成年成家,人生没有不必要的枝蔓。
回想为温饱挣扎的年代,记忆中却泛起丝丝甜意。父亲即使在失意被贬的时候,周末回家也会带回柿饼、辣萝卜丁;儿女喜欢,他就再带。父亲在铁河中学工作的时候,我总盼着他带回家里没有的白面馒头,有时赶到河中间,迎接涉水回家的父亲。后来父亲进县城,总会带上我吃上一顿,早上吃油条、猪油饼,中午吃馄饨。温饱不足,借钱买收音机,父亲还不是想给年轻人一些念想。我读研究生那会儿回家,他专门用小灶,给我炖瘦肉汤、做霉千张鸡蛋汤,味道鲜美。今天想起父亲,很少想到跟他吃的那些苦,记住的全是他对我们的好。穷苦岁月偶尔的美食,在条件改善之后,再也不会有原来的香甜。
父亲退休之前,农村已经分田到户了,吃饭没有问题。父亲退休后,卷起裤腿干农活。年轻人在奔前程,自顾不暇。父母自食其力,家里还有小妹要养。后来他们在路边开了一个小卖部,农事之余,惨淡经营,虽然辛苦,但可以增加收入。湖北的村子都不大,河堤的客流量也有限,他们的营利不会太高。一九九七年,父亲问我科学院教授们的待遇。我如实相告,父亲连声说,“太低了!太低了!”脑体倒挂,那时已经持续多年了;最近这些年,才有所改善。
母亲给我讲过一个笑话。父亲十岁左右的时候,祖母让他烧开水。不多久,他从灶房,走到堂屋,将一茶勺水,送给祖母看,“姆妈,您看水开了没有?”从无邪少年,到成人成家,谋划生计,惜妻怜子,中间走过多少路和桥,受过多少苦和累,流过多少汗和血。
真正理解父亲,是在自己也为人父之后。我常感到,为人父,父亲的态度和成绩,都难以企及。我跟孩子相处时,时常怀念当年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他的怜爱和顾惜,和他的严教和期许,纵有苦难,却难掩美好。
他尝遍人生百味。我是他的幼子。漆黑的深夜,我气息垂危,他和母亲急急抱着我,赶往医院。漆黑的深夜,他在床头痛哭的时候,我用稚嫩的手,替他抹泪。
父亲的墓地是他生前选定的,就在自家地头,靠近水渠。为什么选那里,我们不理解。他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当年的水渠已无踪影,新修的公路和沙河大桥,就在墓旁。我们回去祭拜,再方便不过了。他的坟头,郁郁葱葱。他的后人,已到第三代、第四代,散布海内外。他的荫泽和家风,已经传得很远了。
201802
伯伯,细儿倔,从没给活着的人下过跪。到儿子给您跪下的时候,您却已经不在了。
20221004补
父亲给了我很多很多的爱,我将这段表达爱的音乐献给远去的他。谢谢大家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