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并不认识他。
所有的关于他的那个时候的印象,都是出自他的叙述,以及后来,跟他一起去看他生长的那个小村落,那所中学。
他的家庭,原来还算富裕,列为富农。文革之后,就变成贫下农了,真正的一贫如洗。
他们居住过的那个小房子,还留着,是土堆的,黑乎乎的,小小的窗户,小小的门。他说,那些年月,那两个窗户就是两个窟窿,那个门,也是用草包代替的。我看着那个无窗无门的小黑土房,想着冬天的湿寒,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湖北的冬天,不算太冷。
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他的爷爷得了胃癌,疼得死去活来没钱治,不愿拖累家人,便自己上吊走了。临死的时候,还把自己做了一生小买卖攒下的几十块钱留给他,让他好好读书。他是那个家里唯一读书用功的孩子。
也许,事实也不是这样。他的弟弟和妹妹,也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都是念到小学三四年级就放弃了。谁知道呢,弟弟妹妹是不是为了他而放弃。因为是富农出身,他们上学需要额外的收取一些费用。那时的家境,只够供一个孩子。多一个孩子读书,就多一份重担。以致后来,他看到《新结婚时代》里,何建国和哥哥为了谁能上大学而抓阄时,唏嘘不止——那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村血淋淋的现实,农民儿子冷冰冰的命运。
小的时候,他都是打着赤脚,因为买不起鞋子。他的衣服也总是破破烂烂的,补丁摞着补丁。有一次,他因为考了个全镇的状元,学校奖励他一支钢笔。他把它揣进裤兜里,欢天喜地地回家跟母亲报喜,结果却怎样都找不着那支笔了——他的裤兜里有一个洞,那支笔丢了。后来他和母亲还顺着原路来回找了几次,却没有找到。他伤心难过了很久,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支笔了。
他渐渐大了,他的母亲还是会把自己的衣服改小了给他穿,小朋友们都会嘲笑他,像个花姑娘。这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二十年后说起来,依旧耿耿于怀。
83年的时候,他11岁,考上了镇上的重点中学,在那个村里,就已经是比较有文化的人了。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为了凑够他的学费,他的母亲和妹妹走乡串户,卖了一个月的冰棍,最后放到他手里的,是一大把分分角角的零钱。看着那些血汗钱,他真是想哭……
他上初中起,就开始住校,100多个孩子挤睡在一个教室那么大的地方。他跟我说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间学生宿舍。
他开始学着洗衣服,学着淘米做饭。他们必须自己跑到校门口附近的一个小水塘里去淘米,然后把淘好的米送去食堂蒸熟。大冬天还得先敲碎薄冰。常常,他会满手生着冻疮,却不得不再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
那个小水塘,我去看过。昏黄的水,浮着污物,怎么能淘米?这样的水,淘出来的米,又如何下肚?也许,20年前,那个水塘会干净些,不过总是我不能接受的。但,这就是他的年少时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每星期回一次家。十几里路,走回去。带一次菜,大约能吃三天左右。中间,他的妹妹或者母亲,会再走十几里路,去给他送一次菜。当然,很多的时候,都是咸菜。有时闻着镇上同学饭盒里的菜香蛋香肉香,他会一个劲地咽口水。听我说当年,曾让母亲给农村同学做过青椒土豆肉丝的菜给他们吃时,他啧啧半天,说,他的同学里,没有人这样过。
高中的时候,他到离家更远的市重点去上学,因为来回要坐车,所以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他的视野开阔了很多。他看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离他那个没有围墙, 四处鸡飞鸭走的村落是如此的不同。没有人指引,他只有靠自己,在挣扎中,一点点地去适应和调整,再慢慢地去寻求平衡和突破。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能看到一个孤独的乡村少年,迷茫的眼神,晕眩在一个自己不曾进入过的世界,承受着那些不懂事的城市孩子的嘲笑和欺侮。
他一路读上去,成为他们那个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研究生。读研的时候,他的父亲不赞成,希望他毕业留在武汉,帮衬家里。只是他还想继续飞,所以还是选择了读研。他是自己半工半读地完成了学业。临到研究生毕业时,竟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他离父母越来越远,却从来也没有觉得疏离。也许,父母已经不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是他的牵挂,他的根。读大学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奖学金,可以不必过那么节省的日子了。可是他总是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买回去,跟父母弟妹一起分享。看着他们吃,他由衷地开心。
每次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抢着帮家里干活,双抢的时候,也会把他生就的白色皮肤晒得黝黑。因为离家早,他和父母弟妹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但是感情却越来越醇厚。他明白,他读书的钱,是年幼的弟弟妹妹和父母一同做工赚出来的。他是哥哥,却承受着弟弟妹妹的谦让。为了他好好读书,让他补身体,他的弟弟下河去摸鱼。做好了一盘鱼,端到桌上,很多时候,都是他在吃,弟弟妹妹在看。那种手足情义,不需言语,都是刻在心中的。
他常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从那个小村子“爬”出来的。这是非常准确形象的一个比喻。的确,他的身上有着贫穷的烙印,泥土的气息,家人的重望,甚至族人的依赖。他不可能把这些从他的生命中抹去和割裂,永远也不可能。那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缘由。理解了那个少年,便会理解,他和他身后的那些亲人是怎样一种牢不可破的血肉相连,也会理解他日后对他们不计得失的付出和回报。
若干年后,那个少年,成为了我的先生。他让我透过那个在水塘里用冻红了的手淘米的少年清澈的眼睛,些微地,看到了一种我不曾经历过的人生。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得局限,不过如果,你失去了倾听另一个人的心声的耐心,那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之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那个少年,他让我更加坚信:英雄不问出处。人是生而不平等的,我一直是这样认为。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出身,注定了一种世俗意义上的不平等,这是怎样都抹杀不了的一个事实。所以我很赞同这句话: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对贫穷的歧视和侮辱。
祝愿天下和那个少年同行的人,都有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