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2-03-09 00:29:44

吴冠中

 
重读《祝福》:通往更高级的小说世界
 
文|张莉
 
《祝福》是鲁迅作品中别具艺术光泽的一篇,也是小说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写于1924年2月7日。作品发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号上,后收入《鲁迅全集》第二卷。
 

鲁迅(1881-1936) 

 
《祝福》虽然只有9000字的篇幅,但密度足够大,深具戏剧性和命运冲突感。九十多年来,关于这部作品的解读文章极多,几乎穷尽了各种角度。我希望在前人基础上重读,重新理解这部作品和祥林嫂这个人物。说到底,一部作品的经典性,是在后人的反复阅读和阐释中生长出来的。
 
祥林嫂的诞生 
 
为什么会有祥林嫂这个人物,是什么触发了小说家写她,或者,什么是《祝福》的情感发动机?这是缠绕《祝福》研究的著名问题。不同研究者给过不同的答案。有一种说法是这个人物来源于现实生活。周作人有一篇文字叫《彷徨衍义》,里面指出过祥林嫂的“真实原型”。在他看来,人物原型来自鲁迅本家远房的伯母,一个因为“失去”儿子变得精神有些失常的女人。“祥林嫂的悲剧是女人的再嫁问题,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失去儿子的悲哀,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可以说是有些相同的。”这篇文字里讲到关于再嫁女人死后的际遇,以及孩子被狼吃掉的传说等等,可以被理解为鲁迅写作《祝福》的一个背景。很可能,是现实中的某个人物引发了小说家的思考。
 
最近十年来,研究界有另一种说法,认为祥林嫂这一形象的诞生与佛教故事有关。因为读者发现这篇小说有些地方使用了佛教用语,也有地狱与魂灵的说法,而鲁迅本人,包括周作人,都喜欢读佛教故事。目前看来,第一篇关于这个说法的论文是甘智钢《〈祝福〉故事源考》。这篇论文发现《祝福》的故事与佛经《贤愚因缘经》中的《微妙比丘尼品》的故事有一定联系。“《贤愚因缘经》又称《贤愚经》,是一个影响甚大的通俗佛经,它与鲁迅钟爱的《百喻经》一样,是以故事的形式来宣传佛法,达到传教目的。这部书与鲁迅关系密切。” 甘智钢注意到,《鲁迅日记》1914年7月4日记载,他午后赴琉璃厂买书,其中有《贤愚因缘经》四册,后来他还将它寄给了周作人。《贤愚经》的微妙比丘尼的佛教故事,在中国流传很广,从敦煌莫高窟296号洞里可以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是微妙比丘尼。作为女人,微妙的一生不断遭遇不幸,后来佛祖出现,将这个集无数苦难为一身的女人收为了弟子,她后来反复宣讲自己受苦受难的故事,以此为众人说法。
 

北周·莫高窟第296窟关于微妙比丘尼的壁画。图为微妙求解脱。

 
刘禾在《鲁迅生命观中的科学与宗教——从〈造人术〉到〈祝福〉的思想轨迹》里认为,《祝福》这篇作品的出现,与鲁迅想回应当时的一些问题有关。因为鲁迅在当时对人类的灵魂问题有自己的困惑。他把自己的思考与困惑,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同时也包括阅读佛教作品的经历糅合在了一起,所以才有了这部作品,这一观点深具启发生。以上是关于为什么会有祥林嫂人物形象研究成果的梳理。其实,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写这部作品,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物,原因肯定很复杂。很可能是许多原因许多感慨共同促成。
 
小说标注的写作时间是1924年2月7日,是那一年阴历的大年初三。在家家户户的爆竹声中,作为小说家的鲁迅想象了一个女佣的发问与死去。这一年离他读《贤愚经》过去了大概有十年,而他也离家很久。小说里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是来自一个小说家的创造性想象。他用这9000字的篇幅,构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创造了一个女人的鲁镇生存,也写出了她最后的走向毁灭。换句话说,无论脱胎于哪儿,祥林嫂这个人物都是被鲁迅创造出来的,他以不长的篇幅“无中生有”,给予这个女人生命和血肉,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九十多年来,这个女人从被创造之初就活着,活到今天。创作者的肉身已然离去,但是祥林嫂活了下来,她有人间气,有生命力,也活过了时间。
 
一个女人的“逃跑”与“自救”
 
《祝福》结构工整,开头和结尾呼应。开头是一个辞旧迎新的场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这是我们常见到的春节景象。这是理解这部小说非常重要的背景。春节的气氛中,小说写到三次下雪,而这三次下雪,与叙述人回忆祥林嫂的一生是相互映衬的。几乎所有研究者都不会忽略“我”与祥林嫂的对话。这是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也是非常经典的片断,那应该视作“我”与祥林嫂的劈面相逢。
 

©吴永良,《彷徨-祝福之祥林嫂》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两个人见面了,怎么开口呢?小说这样写道: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这是小说中的第一个小高潮。一个“纯乎乞丐”的女人问出了一个非常有精神高度的问题:“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她没有得到回答。而就在叙述人也觉得迷惑的时候,更大的震惊感马上到来,祥林嫂死了,并且被鲁四老爷指斥为谬种。至于怎么死的,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想提起,“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这句无情的、充满鄙夷的回答,立刻让人觉出祥林嫂命运的卑微。就在这样的回答之后,仿佛在回应穷死的这个说法,小说有一段抒情、伤怀但又很美的段落。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在悲哀、寂寥又不无反讽的语句里,我们看到了祥林嫂的前史。最初,她是健壮的、有活力的女人。“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但是,她很快被拐,被逼着远嫁。命运发生逆转,第二次见时,“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第三次呢,“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生命的活力从祥林嫂身上消失,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失神,直至变成“行尸走肉”。诸多研究者都论述过祥林嫂的受害和她命运的被动性。但是,她真的只是一个完全被动的承受者吗?
 
进入文本内部,站在祥林嫂的角度,我们会看到她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她一直在反抗,一直在努力争取命运的自主权。《祝福》中固然可以看到鲁镇环境对祥林嫂的种种压迫,但也要看到一个女人的拼命挣扎,而正是压迫与挣扎所产生的巨大张力和碰撞,小说才有了一种内在的紧张感。
 
事实上,小说中给出了她第一次出门来做佣人是逃出来的信息,这样的“瞒”与“逃”,便是这个女人的反抗。所以,也就是说,小说给出的第一次反抗便是逃离婆家,到鲁四老爷家来打工。这并非想当然,小说中有明确的信息: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逃”到鲁四老爷家是祥林嫂的第一次反抗,而顺着这个路径,我们可以爬梳出小说内部祥林嫂反抗的整个时间线。第一次逃出来,被人捉回去再嫁,于是有了她第二次反抗。
 

丰子恺为《祝福》所作插画。图为祥林嫂被抢回山里被迫成婚的场景。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第二次反抗,哭喊过,后来被拖进船里,“捆了躺在船板上。”此时,她被当作一种交换物,直接卖到了山里。第三次反抗,从卫婆子的叙述中可以看到。“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
 
她的反抗激烈,一路嚎,一路骂,而且“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即使来自卫婆子的转述,读者依然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挣扎,这种挣扎固然可以说她受到了贞洁观念的束缚,但也应该理解为这是一个女人的不服从、不认同——面对强迫,祥林嫂发出了嚎叫,甚至以死相逼,但是,她有别的办法吗,只能再一次向命运低头,低头承认自己作为物的命运。
 

丰子恺为《祝福》所作插画。图为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前后的情形 

 

当然,《祝福》也写到了祥林嫂命运的峰回路转,“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14] 可是,不多久厄运再一次降临。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被大伯赶出家。像轮回一样,一无所有的祥林嫂又一次来到鲁四老爷家。这是应该是她第四次自救了,她渴望用劳动换取报酬,然后活下去,获得正大光明地劳动、参与祭祀的权力,获得作为一个人的权力。然而,正如后来读者所知道的,这个权力又被无情地剥夺了。
 
祥林嫂最重要的自救手段当然是捐门槛。那是第五次自救,她希望获得赎罪的机会,希望获得某种劳动权。又一次失败了,于是便是第六次,她与叙述人劈面相逢的发问,“人是有魂灵的吗?”此时,这个女人多么渴望获得终极意义上的精神救赎,但是,最终她没有获得她想要的答案。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事实上,捐门槛后她依然没有得到祭祀权。一次次压迫,一次次反抗,某种意义上,《祝福》讲述的是一个女人不认命的故事,讲的是她不断反抗、不断挣扎、不断被掠夺直至一无所有的故事。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读《祝福》,年少的读者们会非常憎恨鲁四老爷。但是,如果进入小说内部,鲁四老爷与祥林嫂几乎是没有对过话的,他嫌恶她。我们固然可以把她的悲剧直接指认为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那些势力,但是,这不是小说唯一的读法。一旦进入小说家建造的真实世界,我们将发现,每一个与祥林嫂发生过交往的人都不再是符号,而是活生生的人。
 
把祥林嫂推向死亡的是什么人?诸多研究者都指出过,直接的催化剂是“善女人”柳妈。柳妈是这个鲁四老爷家突然到来的人,并不是先前鲁四老爷家一直有的女工。其实这也是小说技法,因为一个外来的新元素,故事的走向将发生改变。祥林嫂的故事里,也是这个外来的女雇工点醒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15]
 
月潜2022-03-10 05:04:01
渊博深刻,文笔绝佳,读而不觉其长!
西雅图涛涛2022-03-10 06:03:03
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