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和我爸离婚那年我妈57,我爸60。他们刚从澳洲旅游回国。那几年,我爸带着我妈满世界去旅游,欧洲、北美、南美,走过亚马逊的热带雨林,泡过北海道的温泉,登上过落基山,也在西庸城堡打过卡。经常在朋友圈晒照片,不知羡煞过多少亲朋好友、同学同事。而我妈就是在被人艳羡的幸福的顶端于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提出离婚的。
“啊?妈,你疯了吗?!” 越洋电话的这端,我几乎是惊叫出来的。
“妈哪能疯了呢,老早就想清爽了。等侬成家立业了,我就离开你爸爸。” 我妈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轻声轻气地说着,仿佛在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
“为什么啊?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侬勿是讲我应该活出自家的样子?妈妈爱侬,你爸爸也爱侬,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哦。” 我哭笑不得,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
“我明白,妈,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我支持你!”
“谢谢宝贝女儿!” 我似乎听到了那边长舒了一口气。
我妈一辈子唯唯诺诺,做我爸身边的小女人。此番在57岁高龄,家里房子、车子一应俱全,儿女也已经成人的情况下作出如此的决定,我起初和所有人一样感到震惊,静下心来想,却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爸为什么会和我妈结婚一直是个迷,也曾是街坊邻居八卦的话题之一。从长相上,我爸瘦高、俊朗、儒雅,院儿里的人都说他比三浦友和还帅。我妈矮胖,哪儿哪儿都肉肉的,肉肉的、细细眼睛总是笑成弯弯的形状,肉肉的翘翘的鼻头嵌在肉肉的双颊中间,肉嘟嘟的嘴巴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来京三十余年也改不掉吴侬软语。我妈唯一值得夸奖的就是白,白得发亮的皮肤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吹弹即破的。俗话说“白能遮百丑”,不知这是不是我爸最初看上我妈的原因,不过应该不是,我爸应该不会这么俗。从学历上,我爸清华毕业,我妈就是个中专生,后来上电大也就是个大专学历。从脾气上来说嘛,我爸性子急,而我妈是个慢性子,永远都是慢条斯理的,这点上两人比较互补。两人的爱好也迥然不同,我爸喜欢高大上的古典音乐,最喜欢听莫扎特和肖邦。而我妈还停留在燕燕做媒的沪剧小调上,最多也就听个刘欢的流行歌曲。从家庭出身上看,我妈来自上海所谓的上只角——徐家汇,而我爸是上海农村出来的,就是经常被上只角的人鄙视的“乡下人”。我外婆那时候极力反对我妈嫁给我爸主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听我爸说那时候我外婆经常说:长得好能当饭吃伐?清华大学毕业又哪能了?还不是乡下人,这婚姻个事体要讲究门当户对。侬勿听老人言,以后要吃苦头的!”。
那么到底他们俩是怎样结合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当事人。至于我妈为什么会喜欢我爸是不需要问的,因为据说喜欢我爸的人从中学就是排着队的。我爸说你妈人单纯,又是同乡,在他乡可以在家说上海闲话,不是蛮好。这说辞不太可信,我也懒得再追问下去。那个年代的婚姻有多少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呢?所以,才会有我爸后来的出轨吧。
现在叫出轨、外遇,那个时候可没现在这些词这么冠冕堂皇。难听的就被说成是“耍流氓”,“搞破鞋”。他的出轨对象是他的青梅竹马。据说那女人是个老姑娘,长得极为出众,还说她的出众并不靠花哨的衣服和当时流行起来的卷发,而是一种只要有她的场合就能静静地把所有人的眼光吸引过去的美,且所有人的眼光里只有欣赏没有俗念。我爸来京上学后他们本来没有任何交集了,可缘分这东西向来来无踪去无影。那位青梅被派来北京学习的单位正好和我爸妈的研究所是一个系统的,在一次研讨会上的重逢,让他们很俗套地上演了一部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旧情复燃。青梅为了能和我爸在一起,开始频繁地来往于上海、北京两地,后来居然被单位外派到我爸妈的研究所常驻。更不可思议的是,渐渐地他们俩的事居然成了除我妈之外尽人皆知的“秘密”,那完全是得力于我爸良好的人际关系,就好象是全单位的人为了我爸的好人缘和我妈的单纯,合谋瞒着我妈似的。大家似乎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所以这对青梅竹马居然就在我妈眼皮地下公开地外遇,而我妈却浑然不知。
后来还是出事了,我爸因为科研经费问题得罪了所里一个搞政工的副所长。那位副所长是位寻找一切机会要置我爸于死地的主。那时我和我哥都还小,我妈就请外婆来照看我们。家里地方小,我爸有时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干脆就不回家把家里的钢丝床搬到了办公室。晚了,就在那睡了。是不是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无从考证,那位漂亮青梅夜访我爸,被那位副所长终于逮到了“捉奸在床”的机会,他带着一帮保卫处五大三粗的壮汉直奔我爸办公室而去。据说那晚的行动犹如电影中地下党被叛徒出卖,反动派带着宪兵队的狗腿子趁着夜黑风高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剿共匪一样。我爸的办公室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几乎是插翅难飞了。那帮人把反锁的门砸开之际,黑漆漆的办公室突然灯亮了,嘈杂的人声骤然安静了下去。您猜怎样?只见在钢丝床上端端然坐着个女人,她不是青梅,居然是我那个被所有人认为还蒙在鼓里的妈。据知情人说当时那帮人就地傻在那儿了。我妈在那坐着用梳子娴雅地梳着头,想想那画面,整个就像是英勇就义前的潘冬子他妈啊!我听朋友的妈妈讲到这段的时候,耳畔立马响起了映山红的旋律。那反动派,不对!应该是那位副所长问我妈她为什么有家不回跑到这里来睡觉。我妈操着她特有的吴侬软语,不紧不慢地说:“屋里厢来人了伐,困勿开呀。我不知跟房产科讲过多少次分房子的事体,侬帮帮忙催一下好伐?咦?侬大所长这么晚带这许多人来做啥啦?”。那位所长顿时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不难堪!狼狈地带着手下人悻悻而去。这件事的神操作让许多人对我妈刮目相看。可是谁也说不清我妈是如何坐到那张床上去的?无论如何,她显然早就知道我爸和青梅的事情,所以她以前都是在装傻。那晚,他们三个人见面了吗?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情景,怎样的对话?我甚至听到我妈真的像英勇的共产党人一样疾呼:你快走,我掩护!必须承认的是我妈救了我爸,否则在那个年代,80年代中,虽然已不至于被在脖子上挂牌子游街示众,他依然会身败名裂,仕途会就此终止。说来也怪,这件事之后,舆论中绝大多数人反过来开始对我妈指指点点地笑话,认为她失去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起码的尊严。只有少数人竟然还很佩服我妈妈的做法,被我磨着讲出这陈年旧事的好朋友的妈妈就是这少数人之一。在所里,我妈妈被孤立了。我爸被我妈保护下来了。而他的青梅据说从此回了上海,再也没有出现过。
更好笑的是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居然是由于另一件也很奇葩的出轨事件,这回主角是我好朋友的爸爸。我们那时候已经上初三了吧,马上要中考了。说来也讽刺,我朋友的妈妈对待出轨的态度和我妈简直就是鲜明的对比。我朋友爸爸的出轨事件连我们这些孩子都门儿清,为什么呢?因为我朋友的妈妈那是满世界的诉苦啊,逮到谁就跟谁骂她老公,什么“臭流氓”,“臭不要脸的”,包括我们这些孩子也成了她的诉苦对象。我朋友夹在爸爸妈妈中间烦恼得差点就得抑郁症了,我天天陪着她,就怕她有什么意外。朋友也跟她妈妈吵:
“还嫌不够丢人,知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啊,你嚷嚷得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叫我在学校怎么做人?”
巧的是她妈妈也是上海人,左一把鼻涕,又一把眼泪地说:“做啥啦?侬没良心的,一点不心疼姆妈!我在单位头也抬勿起,我又哪能做人啦?侬最好去骂你那覅面孔个爹!”
我看不过去就帮朋友说了两句:“阿姨,您消消气,这事儿肯定是叔叔的不对,可是您这样骂也不好看不是?有些同学真的总是对艳儿指指点点,还取笑她说她……”
我还没说完呢,她妈妈竟然打断我:“侬还是管管好自家个事体,我可不像你妈妈那么……” 说到这她看到我逐渐惊讶起来的表情,张了张嘴就又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只听我朋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您还嫌不够乱啊!” 然后拉着我就冲出了家门。
她妈妈在我们身后嘟囔一句:“好,侬最好不要再回这个家!”
我的朋友还是得回那个家,但是朋友的爸爸实在没脸再在所里和院儿里待了。一天清晨,趁着家里人都在睡觉,往我朋友枕头地下塞了一叠钞票竟然离家出走了。后来得知他去深圳下海,很久以后才回过一次京。
让朋友的妈妈说得一头雾水的我,着实吃惊不小,回家就对我爸妈一顿盘问。两人自然异口同声地否认,说我孩子家家不要听别人乱嚼舌头。我不死心,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跑去妈妈最好的朋友——田阿姨那里问。
“你从哪里听来的?”
“艳儿的妈妈说的。”
“啊?她自己家的事情一团糟还嚼这个舌头?”
“嘿!您还别说,她还嫌我管他们家的事呢,所以她说了和您同样的话,就是叫我少管闲事呗。”
“像她这样到处嚷嚷他老头糗事的也不多见。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我也不怕跟你说明白你爸妈的往事。阿姨是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不怕说给你听,你自己应该有判断力。你妈要怪,让她找我好了。”
于是田阿姨就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我听。我们家向来比较开明,父母待我们还算比较平等的。而且那时已经是90年代,我们这些孩子早已和西方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观念接轨了。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爸妈这事做得挺丢脸的,不知道是该“鄙视”出轨的爹,还是“没有尊严”的娘?田阿姨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安慰我说:
“潇潇啊,听阿姨一句话,是人呢,都有糊涂犯错的时候。你爸是个好人,所以那时候大家才都瞒着你妈。你妈呢,如果也像艳儿她妈这样,不光影响的是你爸的前途,你觉得你们这个家还会存在吗?”
“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做妻子和女人太贱了吗?”
“阿姨明白,其实我也做不到象你妈那样。只是,忍一时,吃亏也是一时。你看,你爸对你妈现在有多好!谁是最后的赢家?当然每个人对输赢,啊,不说输赢,对幸福的理解是不同的,选择也就不同。”
我这个阿姨不愧是搞政治思想教育工作的,说着说着我这气也消了一半。
“阿姨,那我回家应该是个什么反应呢?”
“你们小孩子不是总唱那首流行歌曲,什么跟着感觉走?你就跟着感觉走就行了,只要你能承担后果就好了。”
唉,就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和父母纠缠,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只要他们觉得不别扭,我还不服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后来我还是和我爸妈分别开诚布公了一次,因为憋在心里的感觉太不舒服了。那是中考之后,我如期考上了自己所在重点中学的高中部。趁着爸妈高兴,我打算与他们进行一场成人之间的对话。
我先找我爸谈的。其实,我和我爸的性格更像,都是表面上比较风风火火,但真遇到棘手的事情又是比较冷静的那一类。所以,我和他谈话从来不兜圈子。
“爸,您看我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在有些国家像我这个年龄都已经是要进行成人礼的人了。我心里老是有个结,解不开这个结,学习也受影响,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咱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呗。”
“谈啥?你个小鬼头,不要总拿你爸开涮,不怕扣你零花钱?” 我和我爸开玩笑开惯了。
“就是您的风流韵事呗。您瞧,一说这个您就要走。不成,您得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看不进去书。”
“当真要听?”
“当真!”
“讲了你会不会不喜欢爸爸了?”
我搂住爸爸的脖子,“怎么会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做错了也永远是我爸爸!”
“好吧,那爸爸也舍出这张老脸了,给你讲讲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