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NTAO2016-06-12 04:40:16

一,雾夜驱车700里

    2016.6.4.星期六。晴天,晚间多雾。

    好久没写字了,这段时间都在克罗曼多半岛转悠。此地人文、地理环境重叠,加之天气恶劣,所选路径没什么挑战性,待扫描半岛后写一篇总结性心得即可。

    六月,新西兰走进冬天。天气预报显示,迎接冬的第一个周末,即是女皇生日的小长假,也是连续的大晴天。藏在心底的小老鼠蠢蠢欲动,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太阳的标志不但覆盖新西兰全岛,也照耀着艾格蒙特国家公园。没什么可准备的,说走就走。

    四天长假没实际意义,我的时间只有一天半。

    周六晚上9:10从工作地直接出发,目标西南向NEW PLYMOUTH,行程370公里,理论值4.5小时。和旅店打过招呼,预约的房间将为我留门。

    高速公路上车不多,薄雾在路灯的辉映下撑起一座座凉伞,DVD播送的钢琴曲让人心情愉悦。幻想着唯美大山,车速经常失控。一阵急促的快板让我打个激灵,小长假警察叔叔的容忍度为四公里,不能重蹈覆辙再吃罚单,马上以车速的上限调到巡航模式,继续我和大山的梦中对话。

    开出去40多公里,雾越来越浓,路灯撑起的凉伞变成了一个个浑沌的光球,别说上限行驶,保持正常航速都难。为数不多的车子慢慢汇成一股车流,钢琴曲进入了舒缓的行板。 

    在HUNTLY以南拐上39号国道,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车寡人。打开远光灯试图把前程照亮,结果两束光柱刺破浓雾,在10几米开外聚起一个光斑,光柱下则是一层浓浓的云絮,公路分界线被淹的若有若无。无奈何关闭大灯,寻着近光灯照出的几米长白线谨慎前行。

    黑暗挟裹着浓雾,浓雾充填着黑暗,茫茫怀卡托平原成了厚重的雾海,我的车就是在海底潜行的密闭小舟。肖邦的钢琴曲有急有缓,雾的海亦浓亦淡,有时流淌在路面,在灯影下借势翻卷;有时浮在树梢,犹如一条梦幻隧道,伸向更远的黑暗;偶有对面来车,烛光致意似久逢知己;追上几部前车,无耐心尾随蠕动的蜗牛,超过去重温自己的孤独。

    有时我喜欢黑暗,他让你隐身,让看果园的老伯无所适从;他给你超常的听觉享受天籁、敏锐的触觉抚摸灵魂;给你“黑色的眼睛”探求人生。有时我恐惧黑暗,在萤火缥缈的南山茔地,8岁小儿寻找精神失常的母亲;在断崖山废弃的金矿巷道,感受尾随脚步、令人毛骨悚然的习习阴风。 

    渴了喝口水,饿了吃一个法式牛角面包,在密闭的车里可以不惧一切,停在黑暗的路边歇脚,立在混沌的夜里吃喝,想想都会掉鸡皮疙瘩。

    午夜12:00左右,在OROROHANGA转入3号国道,再往前走将驶入丘陵地带,那里的雾也许更厚更浓。

    然而,雾淡了,能见度延伸深了许多。远处忽闪忽闪现出一串跳跃的闪光,该不是传说中的鬼火吧?规则的弧形,同频率的闪烁,该不是UFO的降落基地吧!胡思乱想之际,刚挂上眉梢的一丝倦怠被惊的无影无踪。车里的行者无所畏惧,硬着头皮向前开。近前发现,原来是萤火虫洞与主路的交汇点,圆形转盘的路灯在同步闪烁。更令人费解了,是故障、是认为、还是非人类所为。顾不了许多,借雾稀灯明之势加速逃离现场。

    然而,山区的雾稀薄了许多,远光灯可以刺破夜幕把近百米长的光带,一节节洒在路面。车子走过TE KUITI、PIOPIO、MAHOENUI小镇,伴着AWAKINO河穿越山脉、走近大海,离开怀卡托进入塔拉纳基平原。沿着海边崎岖公路继续前行。

    6.5.凌晨2:00抵达目的地。

二,银装素裹的美男子

    2016.6.5.星期日,罕见的无风晴天,日间,大山腰多云。

    早晨6:10起床,审视周围,应该是我住过的性价比最好房间,设备、卫生条件、周边环境,堪比四星级。喝一杯咖啡吃了两个牛角面包后换装,准备好的毛裤找不到了,总不能穿着单裤登雪山,于是乎把来时穿的烫绒裤衬在里边,套上登山裤裹上护腿,像穿着马裤的骑士。

      7:30离开旅店,奔12公里外的北艾格蒙特游客中心。走在路上看朝霞辉映雪山,银装素裹,犹如面色红润的美男子,潇洒矗立在茫茫平原。万里晴空,只有一丝云彩绕着峰峦,似美男子骄傲的须眉,又似武士抛出的无形长剑。

    艾格蒙特火山(又名:塔拉纳基TARANAKI),是新西兰北岛第二高峰,其火山口终年被白雪覆盖,是西部地区的精神与自然之魂。50多条河流及小溪源于她的怀抱,是广袤的西部平原突起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圆锥体。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在1642年发现这座山的时候说过:“这是我所见过的最高贵的山峰。” 12000年以来经历多次火山爆发,由于岩浆流动的各向同性,铸成了一个健美体型,并以火山口为中心,构成园规画出的半圆型海岸。

    艾格蒙特山是毛利人心中的神,火山口峰顶是山神的头,岩石和山脊是他的骨头,河流是他的血管,草木植被是他的斗篷,山的脾气为人们提供日常生活的气象保障。

     2013年的最后一天,我登上海拔1966米艾格蒙特雪山次主峰,范塔姆斯峰(MT. FANTHAMS PEAK),从那时起,登上主峰就成了我的夙愿。现在的情景让我的心凉了半截,三年前是夏天还冻得那般狼狈。冬天的漫山白雪,没有冰爪、冰镐装备,也许只能爬到雪线。安慰一下自己,权当一次假日的摄影之旅。

    8:40正式走进红房子营地旁的登顶入口。步道单程6.3公里,往返约10个小时,大致分为四段。

    第一段:从海拔952米的信息中心停车场到海拔1492米的TAHURANGI LODGE。

    一段砂石机动车路环绕着翠绿的山坡盘桓,有坡度但没有难度,走起来十分惬意。仰望悬崖峭壁、白雪峰巅;欣赏奇草异木、怪石嶙峋;聆听百鸟歌唱、溪水潺潺。天边飘来几缕白云,在山前拉起一面纱帐,让装点峰巅的皑皑白雪不再耀眼,斑驳中现出一丝神秘感。

    几个讲法语的年轻人先后追了上来,身着T恤赤手空拳,与他们比我已是武装到牙齿,如果他们能登顶,我肯定没问题。走出谷底茂密的森林,绕过灌木密布的山峦,随着山势的变化,墨绿、青翠的植被逐渐被焦黄的高原草、青黄色的苔藓取代,路边也现出了积雪。

    爬上一座山脊,小路陡转急弯,眼前的画面突变。峡谷对面立着一座微波发射塔,塔的上方就是第一站目的地。小路正前方,一堵百米高的大悬崖上方现出了雪山的全貌。刚出发时只有几缕薄云环绕着峰顶,现在笼罩起一层白云。 

    10:15到达归艾格蒙特高山俱乐部所有的私人木屋(PRIVATE TARANAKI ALPINE CLUB'S TAHURANGI LODGE)。云层加厚变浓,微波塔没了塔尖,营地木屋一片朦胧。

    第二段:营地木屋到海拔1750米的饮水岩(DRINKNG ROCK)。

    这段路在碰鼻峡谷(HONGI VALLEY)的巨石峭壁间穿过。冬雪掩盖了半截高原草、填平了乱石穴,我小心地踩着前行者留下的脚窝,攀上一个个不规则的石阶。猛抬头,云雾中一座巨岩挡在面前,环顾左右,人好像被卡在石缝间,马上悟出为什么以毛利人的碰鼻礼命名峡谷。弓着身贴着悬崖往前走,脚下雪地不时出现一块块坠落的冰凌,布满青苔的崖壁不时有冰水滴下。

    云里雾里的感觉很奇特。昨晚是黑暗中闯雾,现在是阳光下走云。黑暗中看到的是光柱下的雾涛翻卷;云的光栅滤过阳光,温柔地助你以360度视角审视寂静的世界,云层外的太阳状如脸盆。上空滚来观光飞机的轰鸣,不仅为飞机上的游客惋惜,这里几十米能见度,勉强辨出脚下的雪迹、身边的怪石及通向朦胧高处的木台阶,他们在高空又能看到什么?

    走过怪石谷底,木台阶把你引上雪坡,台阶上积满了雪不易行走,雪地脚印在它的旁边伴行。雪很厚,密度很大,踏上去的每一步都有坚实感,在山下的担心没有了,今天登顶的计划或许能实现。

    11:00走到台阶尽头,高原草渐渐隐退,雪坡上只有缕缕裸露的砂州和零星散布的怪石。山的坡度有了突然的变化,边界是雪海中的一片乱石群岛,即所谓的饮水岩,到了这里意味着我已经从谷底走上了山脊,岛屿围就的缓台就是饮水的好营地。

    第三段:饮水岩到2314米的蜥蜴(LIZARD)岩。

    不知何时走出了云层,进入一个清晰明亮的新世界。天空蓝的出奇,是一种在地面永远领略不到的幽幽深蓝;雪坡白的令人心醉,是一种人间罕有的洁白,登山杖留下的雪孔里,散出谈谈的萤光;几百米外的艾格蒙特峰巅高昂着头颅,庄重地向我伸出欢迎的手臂,示意我近前与他碰鼻;脚下的云海把凡世绝缘。几十公里外的云海中,矗立着汤加里罗、鲁阿佩胡和瑙鲁霍伊雪山,它们是北岛超越两千米的雪山四兄弟。在很久很久以前(毛利故事),艾格蒙特曾与其它兄弟紧密相连。后来因恋上汤加里罗的妻子(一个叫做皮汉加的小火山),而被放逐到现在的位置。

    休整片刻,脱下一件毛衣,用漏手指的皮手套换下毛线手套。天气实在太好,一丝风没有,气温适中。除了坡陡路滑,今天登顶应该没有障碍。

    坡度超过40度,每一行雪窝旁边,都有一溜屁股趟出的滑痕,这是下山时的不得已选择。雪层变得越来越薄,密度越来越小,身体的平衡越来越多地依赖于手杖。看到一片火山砂带,我迫不及待地走上去,不曾想它和瑙鲁霍伊的厚砂石不同,坚硬地表铺就一层薄砂,走起来比雪地更难。与前行的法国人渐渐缩短了距离。是我的速度快了,还是他们慢了。距离30米左右才看清楚,他们在爬,以四肢、甚至于躯体,蜗牛般向上蠕动。

    脚下的陡坡变成撒一层雪粉的冰面,我把两枝登山杖用力地插入坚冰,玩双杆般以臂力撑住身体,然后小心举步,慢慢站稳脚跟。山上走下来一位穿钉鞋拿冰镐的哥们,他的身体与山坡几成30度角。走到近前劝我不要走了,冰面很滑,不穿钉鞋根本上不去。

    他并没有危言耸听,此时挪动的每一步都很惊险,我不想退缩,更不能在赤手空拳的法国佬后面回撤。一步一喘气,两步一歇息,目标就是几米外的那块石头,只有到了那里,才可以稳住中心。就这样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一点点逼近法国佬。

    脚下的山脊不能直接达峰顶,它缓缓地向右拐弯,然后汇入东向山坡,继而伸向峰顶,蜥蜴岩就是两处山脊的交汇点。

    下午12:40到达蜥蜴岩,法国佬三三俩俩地卧在几处岩石上,这里没有舒服只有苟且,尖尖的石头,冰冷的冰台,蜷缩着赤手空拳的法国人。

    第四段:蜥蜴岩到2518米的火山口。

    离峰顶不到100米,陡立的石崖在向我招手,蜥蜴岩上一根标识方向的小木杆上,结了一个半平米的薄薄冰面,这是风吹起的雨丝瞬间冰化的结晶,它像一面旗帜,呼唤着登顶的勇士集结,向最后的目标冲锋。可眼前的景象令我差异,法国佬没有蓄势待发的意思,一对对窃窃私语,消停地在蜥蜴的怀抱里享受爱情。

    我稳住脚定神观察,看见两个小伙儿正在冲顶,原来伙伴们在等待他们的身体力行。情况不妙,这两个四脚爬行的家伙,上去不到10米就打了哧溜。在伙伴们的哄笑中,他俩坐在冰上滑了下来。然后法国人打着唿哨,嘻嘻哈哈地坐在冰上,用他们的湿屁股,一个个在我面前溜下山去。鸟瞰山半腰,我身后几个登顶者,也在钉鞋哥的劝说下回折了。

    世界瞬间恢复死寂,正午的阳光让身体暖融融的,冰层下现出嗒嗒滴水声。我在做最后的努力,挣扎着登上两层石崖。左腿出现抽筋的前兆。脑海中两个小人开始掐架:相信自己的实力,即使没有钉鞋也可以登顶。拉倒吧,有时间吗?现在是下午一点,若两点前不回撤就有困在山上的危险,有体能吗?别忘了你在瑙鲁霍伊、鲁阿佩胡峰顶都有抽筋的记录,冰川陡坡还敢得瑟。

    如果没有钉鞋兄的劝阻,如果没有法国佬的失败,我肯定没有这多顾虑,肯定会尽力登顶。

    然而我动摇了,妥协了。

  

三,趟着舞步下山

    下山比上山难,下冰山比攀冰山更难,我没有像法国佬那样不体面地坐着出溜,也没有钉鞋哥那般潇洒自信的迈步,我的方法依然是用双杖撑住冰面,用右脚掌外侧稳住中心,左脚慢慢往下蹭。左腿要抽筋,两个膝盖生疼,依然咬着牙往下挪步。身后的峰巅渐行渐远,慢慢地,我蹭下了最危险的一段冰面。

    脚下的云海开着朵朵白莲花,雪山三兄弟似云海中的三座银色岛屿。领教了下山的难度,忍受了膝盖的痛楚,欣然接受了溃退的事实。不是无能,是冰川太狡猾了,不是溃退,是战略转。稳住身体定住神,面对云海中的山神再次问自己:

    如果没有钉鞋哥的劝阻,如果没有法国小伙儿的失败,冒然登顶。能平安下来吗?能按时下山吗!有登山记录以来,150多条生命留在这里,你不能填补这个N+1。

    想开了心也安了,不再纠结自责,悠悠然举步下山。年轻人在半山腰又停了下来,是休息也是娱乐,他们在唱歌,在雪地打滚,然后鸟一样飞了。

    接近云层心事愈重,就要回到人间,回到让人幸福,让人烦恼的真实世界了。看壁上青苔心情愈好,多强的生命力呀,峡谷森林的潮湿树干,火山口边的嶙峋怪石,都是它赖以生存的基地。黑暗中,成片的绿茸占据其他生命不屑的领地,阳光下、严寒里,貌似青白的脱水表象,却把生命紧紧附住巨石的身体,待三体世界轮回,一滴水就能焕发出勃勃生机。

    坡度渐小、雪层渐厚,我也趟起舞步。看着远处的雪山倍感亲切,四座雪山还有最后的小弟汤加丽罗峰没去。不急,他日走环山步道时顺便就可以带过。至此我可以欣慰地宣布:爬北岛雪山的计划基本完成。

        下午4:00下山,原打算马上回去,忽然觉着头昏脑胀,这两天睡眠太少的缘故。马上联系住过的旅店。

    下得山来看见法国小伙伴停在路边,我也停下车。回眸,乌云散去,艳丽的晚霞中,美男子又露真颜。

    回到旅店实实在在地把钟表睡了一圈。

 

2016.6.10.於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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