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澳洲五花八门的职业里，本人属于selfemployed，译成国语“自顾小业主”，讲得神气一点，不看他人脸色，自己养活自己。更了不起的是，我把自己养活的同时，还养活了一家老小。
我混饭吃的套路是door by door，每天登不同的门，入不同的室，谋生计挣柴米钱，天天所遇见的客户就像天天所发生的新闻，忌雷同，少重复。看国产大片成长起来的我们，各种人物一 露脸，从神态表情就判断出何等角色。我长期与形形色色客户周旋，练就一套特异功能，常常一个照面就已搭出对方的脉搏,是不是善类心底有谱了。有位西人业主 告诉我，他上门打工，最讨厌某些欧裔大妈全程一步不离钉梢，每道工序进展，都会嘀咕给予无专业常识的评点，烦透了！其实天朝来的老太们有如此陋习我也遇见 不少，好在我工龄长得可算是同行里大哥大，用上海话说：老吃老做了。领导在不在场一样干革命，老太钉不钉哨一样赚澳币。当然，被人钉上的感觉无欢愉可言， 要是这钉梢的老太一脸干橘皮，我心理素质再好也会暗暗叫苦，今天的活不论大小轻重，身心皆会受一番折磨。
二
几天前接到一笔生意，是一位操沪语老太打电话联系我，口气颇为友善，我报上价钱她满口答应。并主动替我着想，说她会到时在大楼门口迎接，我可以把工具卸下 来有她看着，再去找车位泊车。更有意思，她称是我的老客户，和自己老头一同住在儿子家时我去揽过活，已有将近十年了。一个劲发问：你还记得吗？通电话又不 是通视频，看不到尊容一时无法记得清她是谁，但又不忍扫老人家的兴致，我含糊其辞地说，来了就知道了。
今天开车到了那里，楼房一栋挨着一栋，很难判断老太会在哪栋楼哪个出入口恭候，楼多人口密，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路两旁又停得针也插不进。我只好临时改变 主意，置她的好意而不顾，先一条街一条街扫描似地开过去，碰运气找个位子把车停顿好，然后卸下工具扛上肩头向楼群大步赶去。人未到楼前，上海话已从楼前传 过来：侬好！我在这里。循声望去，老太迈着细碎步子朝我走来，脸上洋溢着老朋友久别重逢笑意，可能高兴的缘故，不多的皱纹泛出光泽，绝对不是我厌恶的那种 干橘皮型。她到了我面前，马上问：还记得偶吗？惭愧，每天尽与不同人交往，很多年不碰头，一下子要把她定格到有印象的人，难倒我了，只好模棱两可应付道： 好像有些面熟。
她真像老朋友似地抢着为我提几样小件，一同乘电梯升空冲她家而去。大门打开，她的老伴招呼我：我们打电话时心里得得动，担心侬改行不做了。到底来了，好， 好.......。开心之情洋于言表。两老都见到了，我多了一点感觉，依稀记得曾经做过一户人家，老太一脸满布干枯橘皮似皱纹，我最不想见到的那种。我试 探地说，想到了，你们有两个孙子，儿子是开鱼店。老两口马上附合：对，对。
三
记忆如烟雾弥漫开去，那时我刚入行，某人给我一个机会，试试我的手艺，感觉差不到哪里，又遣我上他家打小工，他的双亲刚从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国度来，那老太 的脸谱让我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百分之百干皱得如一片枯橘皮。常言道，十麻九刁，意思是麻子脸的人绝大多数难缠。五哥读老乐《韦麻子杀人记》时说，麻子 频临绝种，年轻人已不识为何特征，就像九零后没听说六四那样。取而代之的当属“十皱九阴”了，上了年纪的脸皮，皱纹密布如烘干的橘皮，这种老人的心态上不 了台面的居多，越皱越阴湿，相随心生，脸皮乃心灵之门户。两老内外有别，老先生在沪上是教书匠，吃开口饭，好交往，我开工是早晨，他用毕茶点就去漱洗，手 脚慢但很细致，连假牙也吐出来反复清刷才套回去，老太在旁服侍小孙子，一声不吭，时不时瞟他一下，老先生确信上下干干净净了，和我打个告别手势，推门去华 人老年会活动。老太待门关上对我说，老头子一天不出去，魂都没了。这是我亲耳听到一个七八十岁的婆娘对自己老伴最富醋意的评价。当日，我的活干到哪里，她 如影相随地追尾，一举一动不离她的监控视线，不称心时啰嗦几句。借着盯梢她会“换顾左右而言他”，有一句没一句找话来套我个人资料，正规地说就是隐私，我 的生意范围，通常什么时候回家，一天最好收入有多少，她的儿子有投资房了我有吗？有几套。有点像组织上在找你谈心，越是隐私越要你向组织交代清楚。我只要 哪方面表现平平，她就夸奖自己儿子如何有本事，幸亏我很多方面混得勉强，明显及不上她的下一代，老太阴湿湿的皱皮脸泛出了少有的红光。尽管如此，我还是没 能博得她的好感，可能自己是个刚入道的初哥，手上的火候不够，价钱不高但毕竟是墨尔本的，收工结账时，听到老太评语，与上海的人工相比，你贵了二十倍都不 止。逐客令下得我只有夺门一走了之。
四
上帝造人的最大功德是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倘若所有的客户与这个老太一路货色，我不跳槽改行就说明脑子植入病毒了。墨尔本被评为最适宜居住城市，主要一点 是这里的民风友善，上门献手艺，敬茶点敬咖啡当宾客招待是常态，虽然久久会遇上一个“十皱九阴”，惹一身晦气，但大可不必介意，我坚持把自顾生意从十七大 做到十八大，何华德做到吉拉德，乐不思停。
眼前的老太判若两人，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上等化妆品，脸皮似乎丰润不少，我暗暗称奇。老太今天对我隐私没一点胃口，碰都不碰。一个多时辰小活，竟为我泡了 两次茶，她依然留意我每道工序，不再指手画脚，而是只要能帮一把，她都会主动做助手，私下对我说，老先生上几年大病一场，身子骨不行了，出不了门。他一旁 坐着，不时支配老太忙东忙西，每次只听到老太一边爽快答应一边就去打点，脾气好得我不敢相信。工作完毕，澳币入袋，两老和我约定以后一有需要就会给电话， 老头腿脚不便还是由婆娘送我去大楼门口，看着我没拉下任何工具，她才放心挥手目送我驱车离开。
一路上，我脑子里尽是老太的脸谱，奇大怪了，越老越不皱了，居然有些光亮了。以前对我不善，我又没去投诉，再说在国外安度晚年，又不是上劳改农场改造，世界观不由分说会被管教颠个倒。老太的气色与待人之道，怎么前后天差地别大了去了？我只得作如此猜想，可能墨尔本的亚热带气候把老太皱脸熏得平整了，或者是 民主社会人与人之间宽松气氛，把她阴湿的心底，吹得日趋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