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行，万水涉，有诚心有信义的老郎，在车旅途中曾说起过他
十多年前参军之际的婚礼。到了柴达木的军营后，他也没有忘记
那让我兴致和好奇心都多多的民俗婚礼。这天他带上万欢万森我
还有阿姨一起来到一片牧场，这里欢快的牧民们正在举办婚礼，
那场面之热闹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别说是我了，连在这里生、长、
军旅多年的万家人，也是第一次见识。前一天我被一种狼毒的草
扎了，退毒药可能有安眠的作用吧，我拖耽了大家该出门的时间，
到牧区时，婚礼已进行多时，为此我一直都感到很懊丧。但是婚
礼上的活动很多，冗长而热烈，新鲜感充满了我的脑海。这天在
路上我们只停了一次，因为看到蔚蓝晴天下大片的芦苇，壮观得
不行，我这个城市里生长的人，好奇地想去看看摸摸。芦花雪白，
芦杆光洁，茂密苇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摸上去，几近炫
目的芦花，柔软似羽绒一般，而以为光洁的芦杆，实际上长满了
几乎看不见的小绒毛，它们尖锐无比，一摸就刺进了我的手指，
沙痒得让我赶紧在裤子上抹手，好几分钟还有热辣辣的感觉。赶
紧上路，盆地里看起来美丽温柔的植物，已经让我吃到不少苦头。
牧区里来往的人真不少，帐篷一大串，交通工具别具一格，骑马
骑骆驼的有之，坐木轮小马车牛车的有之，簇簇团团地围了一大
圈。我们开的车在牧民眼里是新鲜和名贵的，小孩子们立刻就围
拢来，摸啊掏啊钻到车底下啊，连看家狗也和孩子们乐作一团。
新人和家人们按照先民们遗留下来的习俗，使婚礼的礼数颇多，
我这外行人，就只能是看个热闹，并不能细细说来那些礼数的道
道。比如那些绚丽的手工嫁妆，它们摆设出精彩的图案和层次，
看着很有讲究很有规矩的样子。问老郎，他说这和他所在的民族
不同，他也没有确切答案。转身我尝试问问其他的来客，但苦于
语言根本不通，这下子我更是只能看热闹了，心里估摸着总之是
吉祥如意上的寓意，权且按照我们汉族人的心理去理解它们吧。
接下来这半天，老郎也常帮着我们问一些问题，时不时和我们解
释着婚礼的项目和人际关系。如果不是老郎和牧民们有一部分能
相通的语言，我们可能连谁是新人都弄不清，因为大家都穿戴出
满身的彩虹。主客间有很多互送的哈达，腰带，彩色的布匹和罈
罈罐罐等，还有干脆就拉来一头牛当作随礼，老郎从军营领了一
套无徽无章的普通军装，这礼物看来很受婚礼人家的膜拜。有位
戴一种尖而卷起高帽的老人在场，凡人经过的都给他作揖鞠躬，
非常虔敬，我以为是新人的父亲，后来知道他是请来祝福新人的
喇嘛。我走近他时，也照别人的模样做，他笑了，还在我拜下去
的头顶摸了摸，想必那天、或许这一世我都得到祈福了吧。
赛马和呼声把大地都震动。一些性情粗犷的牧民已经开始醉态萌
生，但驭马的技术一点也不因为醉了而稍有丝毫差池，驰马身后
带起一溜塕尘。我平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骑上了骆驼，
舒服却在日间里奇热无比，没走多远只好下来，但感受了驼峰的
柔韧和驼步的稳健，以及它每一步都具有的弹力。一块块地毯上
布满了食品，奶酪酥油酸奶和各种叫不上名来的自制点心。大锅
的牛羊白煮肉和烤肉总是堆得满满的，我们学着牧民用肉蘸着粉
碎的辣椒和着盐吃，基本第一口以后就只能吃不再蘸辣椒盐的肉
了，那唯一的一口辣得我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一罈罈聚着堆的酒，
想必是牧民们的自家酿造。昆虫们在傍晚极其猖獗，成片成群一
层层一伙伙地袭击人，在北京我算那类比较黑不溜秋的人，可在
高原牧区，我竟是肤色浅的人了，那些昆虫对我可是情有独钟，
凡是漏在外面的皮肤，都被它们亲过了。夜幕降临时，狂欢达到
顶峰，尤其是青年男女们，他们的歌声和舞蹈，在篝火的映衬下
格外动人。一位牧民用一把藏刀来换我的手表。一个半大的女孩，
看不出她的年龄，但估计也是快出嫁的了，她用彩色的帽子和一
块什么皮子换我了的大毛围脖，老郎说那是半块耗牛皮。我们告
辞了新人，告辞了这欢娱非凡的人群，此后他们还要有两天的热
闹呢。
是夜，我们顶着滃蓝的天疾行，再没有看见过那么深湛的黑蓝夜
色。发着暗光的苍穹，繁星闪烁，钻石般镶嵌在无穷尽的深空。
夜半时分，月儿出山，弯弯的温柔，弯弯的笑靥......突然我看到
一对对跳跃忽闪的灰绿色光点恍惚地跟着我们的车，兴奋地问老
郎那是什么？老郎没有回答，只是感到他把车速提高了。车轮不
知滚过多少里地，那灰绿色的光点退隐在越来越稀疏的草场。良
久快要出草甸时，老郎说，那是群狼的眼睛。高原狼？我的心噔
的一下就收紧了，他笑说现在已没有危险，倒是需要找个地方加
汽油。这时，车靠近一个小镇，老郎在只有几户人家的镇上停车，
把固定在车后背的汽油桶叉上油壶嘴，汽油加好了，又一小时我
们便回到了军营。高原盆地里的夜，静谧荒凉，暗藏着不可预知
的大自然的各界子民，平等而富于竞争，美丽与危险并存。
后来的几日，我随老郎去了更偏远的军营驻地，那里应当算是世
界最高屋脊的一部分了。一日我的下嘴唇中部，在干燥盆地的夏
风里，啪，就裂开了，鲜血直流。老郎赶紧给我一点装在蛤蜊盒
里用旱赖熬出的油膏。这油膏说没有味道也不对，但无法形容是
它那淡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还是因为那油腻，总之我抹上之后
就有反胃效果，但它特别管用，几个小时后我开裂的嘴唇就封口
了。兵站里，质朴憨实的官兵们对我的热情，以及在艰苦条件下
对我尽可能的照应，令我终身难忘。
万欢的探亲假很快到期了，与万家父母和万森频频挥手告别，感
谢他们一家的邀请和款待。我们仨再次登程。旅途比来时并不轻
松，翻山出盆地再到西宁这一路，因为时续的暴雨和塌方，几乎
大半程都极不安全。幽谷浓雾在诗人画家摄影师的笔下和镜头里，
一定优美动人。但在高原的现实里却是险象环生，很多险情也是
由它们的遮掩而使前方扑朔迷离。那些看着高危的桥梁和黑黝黝
的隧道在高山峡谷间出没，令今天回想起来有些胆寒有些后怕。
但那时有老郎在，也许加之自己的年轻吧，每次过险也没有什么
紧张到不能自已的地步。我们笃定相信在老郎的带领下，那定是
当时最好的一条走下高原的路，别无选择。老郎每过一险便会豪
爽地大笑，那感染力十足的笑声贯穿全程，每当听到他的笑声，
就知道我们又过了一险情。
路上我们有时和工兵们相遇，在他们的临时窝棚歇歇脚，有时在
隧洞出口的阴凉地和他们聊几句喝口水。老郎就是工兵出身，想
必他在军队一步步走到那时候的他极不容易。
西宁火车站，老绿色的车厢，我们受邀和一位青藏军区的将军一
起分享他舒适的软卧包厢。老郎帮我们把行李安顿好，将军这会
儿去了隔壁另一位军政要员的包厢。三个普通人，六目频频相视，
依依不舍，我心里不知多少遍地闪过老郎在过去三四周时间里对
我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有求必应......广播预告着列车行将启程。
我伸出手正要说点什么，应当是些词不达意的告别话语吧，老郎
笑着，用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大声地说：“妹子，往后，
就叫我————昂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