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家也没回,先去单位汇报,部里的头儿以为我改弦更张
终于要争当三好了,不但没有用完预先说的差旅时间,更惊奇
我能下火车拖着行李先到单位来。其实工作上我一向认真勤勉,
自己表扬一次,就是不喜欢有太多人当“婆婆”。我先认真汇
报差旅情况,又列出下一段时间的工作计划,然后告诉头儿,
“今后几天不来上班,别找我啊,我们家的电话这几天不认单
位号码哈。”头儿这才知道我是把自由散漫的时间给错后了,
即刻把眼一瞪“你干什么去”?我告说“昂磉来了北京,要陪
陪他”,又强调一句“去年人家可是护送了我一路,救了我好
几次命的啊”。头儿说,“就两天,不能多了”。我赶紧说,
“可以支点现金吗”?头儿说,“你还得寸进尺了,要多少”?
我忙说三百,他说二百,我说二百五,头儿坏笑了。我拿到可
支取现金的字条,管它“二百五”不“二百五”的呢。随口又
问“能用车吗”?头儿遥遥脑袋没可奈何地说,“就一次”。
遂开了车条递给我。
这里要解释一下,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单位可能都有小金库,
所以有跟工作沾边的开销都可以尝试申请现金,也可以尝试申
请用部里的车办事,一年前陪万欢去青藏高原探亲,实际也是
有任务的。所以昂磉来京,我们招待他勉强算是公务,这就是
上段里的对话来由。别砸我,这在当时很通用,因为那时的我
们工资有限,也没有私车。
傍晚时分,我已经知道这两周来昂磉在北京大致都走了个过场,
就差北京烤鸭了,我联系了家附近的利康烤鸭店,因为资金不
多,我又不想拉下任何一位在过去两周来帮我和万欢招呼昂磉
的朋友,所以不能去正宗的北京前门烤鸭,那里太贵,据我当
年的经验,两家口味如果不是特殊关系打过招呼,实际不会差
到哪里去,而利康各方面都实惠不少,大家也都同意。朋友们
浩浩荡荡地从前门住处,捨那里名享史册的烤鸭之近而求远地
来到朝阳利康烤鸭,两人一辆摩托车,把利康门前的停车场占
了一大排。
见到昂磉,那个高兴劲儿可想而知,还是那双厚厚的大手,把
我紧紧握住,旋即笑说我长高了,我大笑着抬起后脚跟,那是
两寸的高跟鞋,昂磉佯装恍然大悟,“我说呢,过了长个儿的
时候了呀”。昂磉就是这样把别后一年多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近
了。
敏之是我们大家聚会时在吃上的“部长”,她常能找到好东西
惊喜大家,这晚她托人送来一大箱正宗瓶装青岛啤酒。到底昂
磉是老司机了,他盯着我们这帮比他年轻十岁或更多的朋友,
愣是一箱青啤没让喝完,因为饭后还要驾摩托车呢。
晚饭间,我发现怎么大家都管昂磉叫起“昂磉哥”来了呀?我
从没有这样介绍过,万欢说“还不都是你的过儿”。“我”?
又糊涂了。岫懿说“那我们不就都和你一辈儿了”。哈哈,他
们脑子可真好,原来没忘了和万欢在辈份上起哄,所以一周前
万欢刚回来,他们就开始和昂磉称兄道弟的逗她笑。
我问昂磉这次来京还有什么事要办。他说,没事。又说“开
始裁军了,已经走了不少人,还没有轮到他,但是看来也不
会拖太久,以后的工作到底在哪里不明确,从没来过北京,
就趁转业前来看看,这次已把全年的假期都用了,但是很值
得”。大家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次两周的长聚会有声有色。
我记得昂磉曾因熟悉多种少数民族语言而成为提干的成因之
一,就和大家一起吵吵起来什么工作今后最适合他,他却说
还早呢,又说届时他要回老家青海南部,儿子都大了,还没
有好好相处过。我们七嘴八舌地胡说着各样的工作,后来却
认为昂磉如果开家旅游公司最好,他对青海地域和人头都熟,
路上经验又足。
饭后我们带昂磉去了北京体育场,和把门的军人说了说,他
们给昂磉行过军礼,就放我们一行十辆摩托车十九人进了铁
门,我们先在外围绕了一圈,又到里面去参观,昂磉在场地
中央说了句,“这不是个小盆地吗?”大伙都被他逗乐了,
到底是在高原盆地出入的人,这个说法形象得很。月光下他
饭后我们带昂磉去了北京体育场,和把门的军人说了说,他
们给昂磉行过军礼,就放我们一行十辆摩托车十九人进了铁
门,我们先在外围绕了一圈,又到里面去参观,昂磉在场地
中央说了句,“这不是个小盆地吗?”大伙都被他逗乐了,
到底是在高原盆地出入的人,这个说法形象得很。月光下他
小跑着上到顶层观礼台,我们谁都赶不上他,没一会儿,他
又回到地面场子中央,君如子健曙川等十几个人都没有来得
及下来,这时昂磉在场子中央拉开嗓门悠悠地唱起了藏歌,
宽阔磁力的嗓音,据在高层观看台的朋友们后来形容,歌声
真绝了,悠远而震撼。大家都静静地聆听,昂磉这次唱的比
前一年我们在路上时唱的长了一点,但依旧没有完整地唱完
任何一支歌。事后我可惜自己没有离他远些听他唱,肯定听
来又不同。即便如此,那个遥远的时日里,任何一次听他唱,
我都有“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的感觉。此刻
我想起离开西宁时车厢里播放的汉族歌,当时我都是把那调
调在自己心里给拉长了,模仿着一路听来的藏歌变着调哼。
利康饭后的晚上,昂磉唱过,又在天安门广场仰天大笑过。
昂磉要回高原了,没有人舍得他走。我想起那堆苏州的料子,
一古脑都送给昂磉。他推辞半天,后来拗不过就说,“太多
啦,就拿一块料做纪念吧”。我说是给他家人的,还有那些
我们当年吃住过的老乡家,要是他再路过,就给那两个女孩
一人一块料,还笑说,如果他真转业了也许有机会穿回民族
服装,做几件大藏袍,这就会都用得着了。昂磉还是推辞,
几个铁磁就一人拉一条出来说,这是我给您的...这是我给昂
磉哥的...这是...绸子都给拉了出来,堆了一床,曙川捧着一
缕浅而几近白色的丝绸当哈达献给昂磉......平时少言寡语的
韵璇,这会儿用手抚着一块锦缎,慢悠悠地对昂磉说,“这
些经纬可是把我们对昂磉哥的祝福都编织进了这缎子里”。
听言,昂磉双手合十,把头低下,深深地埋向我们,他的身
子谦卑而诚敬地躬下来。我们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值此
一刻,我真的明白,本来世间的“物”在友谊中是没有位置
的!但古人也说过,睹物思人,其寓意在此不言而喻。这就
对了,我糊里糊涂地拖回来那么多艳丽的绫罗绸缎,在北京
什么时候用得到呢?尤其那些十尺长大块艳丽的绸缎,只有
在高原那原始的大地,才会彰显出它们应有的华彩。我的思
绪飞翔在遥远的高原,蓝天白云下绿地接着金色的旷野戈壁
和大漠,蓝湖白浪对着明黄色无际熟透了的青稞原野,晶莹
的盐矿,雪白柔软的芦苇......这些绸缎斑斓的色彩一定会为
那自然的原色,添加几点绚丽协调的色素。胡乱买的东东,
冥冥中原是有更深的属意啊。
又一年,昂磉转业了,在某地委工作,曾鼓励儿子办过旅游。
昂磉父子不是生意人,没有多久,就撤了,他们干不过那些
国营的旅游单位,也看不惯这时代里很多不实在的经营方式。
早几年他退休后,偶尔和老战友一起下高原走走,北京再也
没有来过。敏之和几位朋友十年前相约回国去青海,约了昂
磉重聚。他们邮件说来给我听的都是笑话,而关于高原的深
沉,狞砺中的静谧只字未提。只有几代军界世家的朋友治国
和我说了一件事,他劝昂磉不要过深介入那些伤残工兵们的
上访事宜,因为上访在中国是条不归路。昂磉当然知道,但
他的心为那些伤残的工兵们而泣,开朗的他,心里常是难过
重重情感关。此外二十多年来,我偶尔从万欢那里隔洋听到
一两个小情况,并无更多新奇事。
在我书写这些文字的两周以来,和万欢通过几次电话,她悄
悄告诉我,“高原的气候让昂磉看起来老得厉害,他害有骨
骼病,寒冬时很不好过,这几年已经开始腿脚不利了”,这
完全是预料中的事。
今年在这个即将入秋的时节里,万欢从巴黎回国,她父母已
经离休多年,在西宁定居。当年的大个子小万森,早已在青
岛成家立业,有女儿正读军大,他们一两年会来看望一次父
母,特别在万欢回国时他一定会来看看姐姐。
两周前昂磉应万家父母之邀在万欢回国时来访西宁,我就是在
这个时候接到他们的电话,二十多年后再次听到了昂磉的笑
声,即使它变得如此苍老厚重,但那是令人永不会忘怀的笑
声。
“长空悠过高原下,相望长吟有所思”。幽幽将近三十载,
认识老郎是从他的青壮年开始,今天的他无疑已经步入了人
生的暮年,一位忠于职守的老军人,一位与汉人掏心相处的
老藏人,我认识他的这半生,他既平凡又伟岸,虽然我没有
机会与他频繁相处,但是每当我回顾自己的年轻时代,他就
会赫然坦荡地来到我的眼前。他是我的老友————是我的
老友昂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