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太短促,几十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多数人倾其一生,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法把握参悟一些事理,办不成一件事情,留不下一丝痕迹。少数人是幸运的,他们或凭思想语言,或仗功勋业绩, 或靠动人故事,或因其他什么,在地球的纪铭碑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行。
不会有人否认,泰姬陵是最深的几道刻痕之一。看到她,人们很难把她和鬼气骇人的坟墓联系在一起。但是她确是一座糅合秀丽、柔美、华贵的典雅陵墓,毫无阴森恐怖压抑气息的陵墓。她不像金字塔那样缺少人味,也不像中国帝王陵那般过于肃穆,更像是仙女起居的宫室一样超凡脱俗。
无数次看过照片,无数次听过传说,那曲线完美的“洋葱头”式穹顶,那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建筑,那构思奇巧的设计,那鬼斧神工的技术,征服了五大洲所有民族,尽管人们的信仰、宗教、观念、风俗、习惯都不相同,但是对泰姬陵的评价却异口同声。
泰姬陵确实是座标志性的建筑,有人看到帝王的爱情,有人看到了建筑设计师的超高水准,更有人看到莫卧儿王朝衰落的转折点。
说到这座建筑,人们常常喜欢引用泰戈尔的诗句,把泰姬陵形容为一滴泪。诗人的感觉是奇妙的,泪是晶莹的,也是苦涩的。但是这滴泪是为帝王的私情凝结,还是为莫卧儿王朝臣民的苦难滚落?
面对泰姬陵,人们一般首先想起的是爱情。就像世界上有许多建筑经典一样,各国也都有许多爱情经典。但是把建筑经典和爱情经典紧密联结在一起的,只有泰姬陵。所以人们把莫卧儿王朝第五任国王沙杰汉和泰姬的爱情,当作经典中的经典。
很少有人不为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打动,也很少有人记得泰姬陵中那两个人以外的人和事。我曾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感动过,也曾为梁山伯与祝英台洒过泪,还曾为罗密欧与朱丽叶叹惜过,然而我无法为沙杰汗和泰姬唱赞歌。
人们被沙杰汉打动的地方,集中于两点,一是高质量满足了宠妃的遗愿,建造了举世无双的泰姬陵;二是对去世宠妃的深情怀念,短时间内,须发皆白,每次亲临祭陵,都身着白衣,泣不成声。但是实际上这两点都被过度美化了。
爱情就其实质来讲,是纯精神上的感情。推崇爱情却以物化方式如珠宝豪宅香车来宣扬,那还是爱情吗?羡慕者究竟是看中了爱情,还是被珠光宝气扰花了眼?如果那些劳什子和爱情是统一的,那么,贵富人家有东西炫耀,而贫民百姓因没有物质基础,便没有美丽的爱情,至少没有让人心跳的表达,这不有些荒谬吗?
莫卧儿王朝中,不独沙杰汉,几代君主都有大兴土木的癖好, 如今看到最好的印度宫殿建筑差不多都是这个时期的作品。同时其他人也有为配偶建豪华宫殿陵墓的传统。第二代国王胡马雍死后,王后便下令建造了宏伟的胡马雍陵。这座陵墓不仅设计一流,成为日后泰姬陵的范本,而且,王后在上面倾注的对“大行”国王的感情并不次于沙杰汉对泰姬的表白。人们忽视前者,高调吹捧后者,原因在于泰姬陵的建筑更为精彩,并不是沙杰汉的爱情更加纯粹。君主们为自己的心上人修建宫殿陵墓,依仗的是搜刮掠夺来的钱财,以此创造成果来为一己私情增光添彩,与强盗用抢劫来的财宝取悦情人何异,我无法为之感动。
泰姬临死,在遗嘱中有一条要求沙杰汉不得再娶。当时沙杰汉只有 38 岁,伊斯兰教本来就实行一夫多妻制,泰姬的要求不是公然离经叛道吗?我总疑心这是讹传,应为不得再立王后。至于后宫多少佳丽,不是她能管得了的。泰姬是众多嫔妃中最出色、地位最高的一个,在一段时间里艳压群芳,死于最具成熟魅力的年纪( 36 岁),因此最得宠幸,但这不足以说明她与沙杰汉的爱情有什么特殊,有什么可歌可泣。对后宫三千的帝王来说,女人不过是他们频繁调换的各种口味而已。对其中一人保持了较长时间兴趣,没有值得夸赞的理由吧? 或者可以说,在多妻制中,沙杰汉是较为少见的有专宠的人,这也不能美化为爱情吧?究其实,帝王就是高级嫖客,他们有特权包养女人,男人可以眼红,女人难道也要礼敬?也许在妇女地位低下的印度,沙杰汉的行为算是羊群里的骆驼。要说印度妇女把这推崇为爱情,我毫不奇怪。然而其他国家的人也把它视为爱情的典范,我就大为不解了。爱情,这两个字不能滥用到随意慷慨奉送的程度吧!
有人建议应该在泰姬陵前安放一尊塑像,纪念这座无与伦比的建筑的设计师。塑像要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在高举的、被砍去手掌的右臂上。我虽然不懂雕塑艺术,但是情不自禁有一种为建筑师做点什么的冲动。在我的想象里,塑像应该兼具“维纳斯”和“拉奥孔”的静与动、弛与张,敛与放, 它糅合了悲愤与喜悦、遗憾与满足、失落与宽慰等等表情。伤口处仍然滴血,睿智的额头皱纹深嵌,紧闭的嘴唇不笑不怒不畏不猛不傲不怨,或许只有忍,忍辱负重,司马迁式的忍,一种智者的坚忍。塑像不是面向来访者,而是面向整个建筑。因为他不需要任何语言,不需要解释诉说。他的眼里只有建筑本身。他完成了来到世间的使命,创造了一个奇迹。他是为这座建筑而生,为这座建筑而死。
人们盛赞沙杰汉的非凡鉴赏力,正是他选中了享誉全球的设计方案。可是,从泰姬陵建成三百多年以来众口一词的评价上,不难想象,换作任何人都会毫无疑义地采取相同的选择。独一无二、美轮美奂的设计本身为设计师赢得了折服世界的巨大魅力。沙杰汉只是运气不错,在天时地利人和诸条件齐备的情况下,顺手推了一把,如此而已。沙杰汉唯我独尊,揽众美于一身,不难理解,然而众人不察,交口称赞,难道是鼓励冒功领赏?奖掖剽窃掠夺?
沙杰汉砍掉设计师的右手,是为了那只画图的妙手从此不复存在,永远不可能再为别人,再在别处设计超越泰姬陵的建筑。他成功了,从此印度再无令人眼前一亮的建筑问世。按照印度的风俗习惯,两手分工明确,不容混淆,左手清理便后的肛门,右手捏饭送入口中。砍掉右手,有深度羞辱的意味。沙杰汉也许没有想到,让世界级的大师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中苟延残喘,羞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世界。爱情是自私的。然而沙杰汉的爱情自私到容不下为他献出全部智慧的设计师,自私到不顾百姓死活,不惜耗尽民脂民膏,却是令人发指的。人们的眼里只有落成的建筑,可曾有谁统计过多少百姓因此而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又有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古代世界的顶尖建筑都包含着一个难以解脱的矛盾:绝妙的视觉享受,繁重的赋税劳役;个人的炫目功业,大众的血肉牺牲。后世观者赞:值!当年苦力者如何评说?我们曾经有一种共识:历史经验表明,大兴土木是腐朽衰亡的症状之一。我们同情“孟姜女哭长城”,难道面对泰姬陵要采取另一种价值尺度?沙杰汉与泰姬的爱情光环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孟姜女的家庭被否定被摧残。光图自己幸福,让别人痛不欲生,这不是值得颂扬的好德行吧?一个自私、冷酷、凶残的人会有怎样的爱情?泰姬感动,情有可原。其他人也觉得受用,不是有点滑稽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越辉煌,牺牲越惨重,我们究竟应该向凯旋归来的将军欢呼,还是为捐躯沙场成就将军功业的无数亡灵默哀?
人们常常叹惜,沙杰汉没有实现愿望,在河对岸为自己另建一座同样壮观的黑色陵墓,以及联结两座陵墓,黑白各半的“鹊桥”。我则庆幸,就算国力允许,材料充足,工匠技艺纯熟,人民心甘情愿,天才设计师却决不可能再创辉煌。人一生的创造力只有一次爆发式表现,只有“一鼓”的实力,以后便“再衰三竭”,形不成气候了。假定沙杰汉完成了全部梦想,势必出现两座建筑的对峙较量。外形完全一样,人们会是什么感觉?和谐吗?一黑一白,从视觉效果上,白色肯定醒目,黑色难免晦暗,于是一强一弱,出现如同现在泰姬陵内一大一小两个极不协调石棺的情形。那样,观者会更加惊叹,还是顿感别扭?如果真的达到了完满和谐的境界,没有了缺憾,艺术上的美感是否会因此减弱?其实,完美如泰姬陵在我眼中也不是无可挑剔的,它巧妙运用了白色大理石给人的视觉美,但宝石镶嵌却破坏了纯洁自然的容貌,所以远眺比近观感觉更典雅。另外,在承认设计师高超创造力的同时,我有时觉得泰姬陵冲击视觉的原因之一,是周围环境的陪衬。一片脏臭烂泥塘中,一支荷花俏丽妩媚。若是建在巴黎纽约,其震撼效果还会依旧强烈吗?所以,大可不必为没有实现的叹惜,目前我们看到的就是可能达到的最佳效果。
沙杰汉不知道奇迹是不可复制的,所以他要砍掉设计师的手。他的儿子,那位软禁了他,弑兄杀弟,夺取皇位的奥伦泽布更不懂这个道理,居然在泰姬陵建成二十五年后,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酷似泰姬陵的建筑。远处瞧,外形相同,近处看,粗陋不可同日而语,毫无原版神韵,倒尽了天下人的胃口,成为后人笑柄。
有人说,沙杰汉对亡妻的爱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事实上,他荒淫暴虐不亚于其他无道昏君。正是因为它沉溺于性爱与毒品中不能自拔,才授口实于其子得以篡位。
从沙杰汉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几位皇帝,其中行为作派很接近的后燕慕容熙,因为过于变态,摆不到台面上。而另一位同样有缠绵爱情神话的中国皇帝——唐玄宗李隆基,虽然他与杨贵妃的爱情被白居易的《长恨歌》渲染得妇孺皆知,但是,中国皇帝老儿的爱情比沙杰汉更经不起推敲。且不说一个好色乱伦的老头怎样霸占了一个虚荣美艳的儿媳,就算乐天先生探听到长生殿里的一句私房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把李、杨爱情忽悠得有点动人,成为无数痴情男女拾取的牙慧。但想到贵妃后来的下场,虚假谎言编织的梦幻立刻破灭。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能够让人感动一把的?或许有人举出老李为了小杨喜啖荔枝的嗜好,一到季节,每天派专人万里快递,这足以和沙杰汉满足宠妃遗愿比美。别人不说,杜牧先生听到大概要气得炸尸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换作你受人驱使,骑在颠簸的马背上,顶着风吹日晒雨淋狂奔,会是什么感觉?美人的倩笑大概不会给为贵妃买单的纳税百姓们添加动力吧?或许又有人说,玄宗在华清宫,特意为贵妃洗澡修造了“海棠汤”,虽然规模、设计无法与泰姬陵比,但总算是个东西,起码和现在送给大奶二奶的房子、车子、钻戒差不多吧?对此,唐人吴融肯定不屑一顾,“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而石壕村民与卖炭翁也许欲哭无泪,早都流干了。插队时,去过临潼华清宫,雕梁画栋与陕北土窑洞对比强烈,但并没有激起丝毫艳羡情绪,反而觉得十分刺眼反感。我特意指名要泡“贵妃池”,内心充满一种农民造反者在官太太小姐绣榻上滚两滚的恶毒快意。如今回想起,虽觉粗鄙好笑,然而有了在中国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再看别人为帝王涂脂抹粉,评功摆好,无论古今中外,都让人齿冷。曾经信誓旦旦的李隆基,在马嵬坡前,可有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可有携手同赴黄泉的愿望?可有像个爷们儿,跃马横枪,为了护花不惜以一人之力抵抗六军的表示?在需要爱情支持的时候,可有哪怕几句贴心话,安慰即将“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情人?他对贵妃的感情,除了肉欲,欣赏“新剥鸡头肉”外,可曾升华过?如果要讴歌爱情,从最不具备真情实感的帝王家寻找,不是南辕北辙吗?如果李隆基不值得恭维,半斤八两的沙杰汉呢?中国古代文人不屑为的事,难道不是他们鄙视的有理吗?华清宫无言,但是它见证过帝王的荒淫无耻,见证过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见证过历史的悲喜交加、啼笑皆非。
泰姬陵也是如此。本应为泰姬陵设计师所拥有的光辉,被沙杰汉遮蔽了;本应为设计师所拥有的名声,被沙杰汉剽窃了。连设计师的真正姓名也被各种资料的不同记载所模糊了。有的说是土耳其建筑师乌斯塔德 * 伊藤,有人说是波斯人穆罕默德,还有说是拉何利,或伊斯梅尔 * 阿凡迪。这是人类文明史的悲哀!看到美貌绝伦的泰姬陵,人们真正需要记住的是那位或那群伟大的设计师。感谢他或他们,让我们获得了超越生死阴阳的极美视觉享受。但是我们不能在“三月不知肉味”的同时,失去了 善恶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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