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文中所见康氏诸宫
“康宫”或“康庙”,在金文中有时可简称为“康”。见《应侯见工钟》铭文:“王归自成周应侯见工遗王与周辛未王格于康”。因为铭文中提到了“成周”,所以这里的“康”只能是“康宫”或“康庙”。
在金文学史上极其重大的研究难点是康宫问题。虽然古代就有学者对此问题展开讨论,但是它引起现代金文学家的注意却是起因于1928年《令彝》和《令簋》二器的出土。在《令彝》铭文中一连出现了“周公宫”、“京宫”和“康宫”三个术语。罗振玉最先提出了康宫就是康王宗庙的观点。由于此文以中文发表在1929年出版的日本《支那学》第五卷第3号上,国内学者知之不多。
唐兰先生在《西周铜器断代中的“康宫”问题》一文中主张:
金文里的康宫就是周康王的宗庙。根据这个结论,我们可以把金文里的康宫有关的许多问题解释清楚,可以明白西周时代的宗法和祭祀制度,但更重要的是可以用此来作为西周青铜器断代问题中的一个标尺。(P142)
然后,他比较详细地考证了金文中:
康宫是周康王的宗庙,单单从这个题的本身来说并不是很重要的。但是作为西周青铜器分期的标尺来看却又是很重要的。康宫既然是康王的宗庙,那么,铜器上有了康宫的记载就一定是康王以后。许多铜器铭刻在内容上又是互相有关联的。所以,用康宫作为分时代的标尺,不只是一两件铜器的问题,而将是一大批铜器的问题。(P165)
当然,对唐兰先生之说表示反对的也大有人在。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在唐兰先生的康宫说刚露头角时,郭沫若先生就在《两周金文辞大系》一书中就《令彝》铭文中“康宫”与“京宫”同时出现的问题,提出了反驳:
“康宫”与“京宫”对文,则可知康宫必非康王宗庙,不然则古彝器中为何绝不见成宫武宫文宫等字耶?(P247)
何幼琦先生在《西周年代学论丛》一书中主张:
唐氏释宫为庙,在训诂学上固然有此一说。可是《尔雅》和《说文》不也有“宫,室也”一说吗?宫何尝一定是庙而非室呢?在未能用事实否定康宫是康王的居室之前,就肯定它是康王之庙,是一种先验论的认识。他断言铭有“康宫”之器,不能定在康王之前,也是缺乏验证的论断……康王时有康宫,昭王时有昭宫,穆王时有穆王大室夷王时有夷宫,这些事实,宣告了宫为庙说的彻底破产,因为谁也不会给自己修建宗庙。尤其是,成王时已经有了康宫,康王时已经有了昭宫,夷王时已经有了厉宫,更不可能是父王预先给儿子修建宗庙。这就预先从根本上否定了康宫为康王宗庙的说法。(P166,P168)
但是,何氏的否定说并不能完全成立。因为在预先修建宗庙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有宫室变为宗庙的可能性是有的。所谓新宫,正是这一使用功能变迁的产物。所以,我还是赞成唐兰先生的康宫说。
然而,有一个问题目前为止尚无人发现,即:
康宫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康王”之宫,一个是“康”之宫。
按照金文中宫室名的命名规律,把“康宫”称为康王之宫,把“庚赢宫”称为庚赢之宫,这都是金文中有实际例证的。但是,以下铭文证明了康宫的多重性问题。见《康鼎》铭文:
“佳三月初吉甲戌王才康宫荣伯内右康王命死 王家”。
这里,“康”只是周天子手下的一名大臣,他正接受让他“死 王家”的训令。这里的“康宫”和“康”之间的关系就很难将其归结为“康王”和“康宫”之间的关系。所以,虽然在《康鼎》和《衛簋》中出现的摈相都是荣伯,也都是在康宫进行赏赐,但是,这两个康宫不是同一个宫室。
在《宰兽簋》铭文中,我们知道了两代周天子都曾任命宰兽负责“康宫王臣家妾”的管理一职。也就是所谓康宫的大内总管。
①康宫·周康宫·周康宫新宫·周康宫?宫·周康宫辟宫
金文中的康氏诸宫的概念比较多。例证如下:
《康鼎》:“佳三月初吉甲戌王才康宫”。
《休盘》:“佳廿季正月既望甲戌王才周康宫”。
《望敦》:“佳王十又三年六月初吉戊戌王才周康宫新宫”。
《此簋》:“佳十又七年十又二月既生霸乙卯王才周康宫?宫”。
为此,陈梦家先生主张:
由于《望簋》称“康宫新宫”,可知新宫是康宫的新筑部分……《君夫簋》称“康宫大室”,《攸比鼎》称“康宫?大室”,知康宫中有大室,而金文凡称“才周某大室”的乃指周康宫或宫中的大室。(P134)
上述用语中的“新宫”一词,郭沫若先生在《两周金文辞大系》一书中有极其精确地考证:
宫以新名,必为恭王时所新造。它器又称“周康宫新宫”,则所新造者乃康宫也。此在周康邵宫而命颂“监 新造”,又令“贮用宫御”,非新造康宫时事而何耶?(P65)
看来,“康宫”和“周康宫”和“周康宫新宫”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所设想的要复杂得多。“康宫”一词在金文中至少可以有以下五种指代,我在此假定如下:
康宫→大臣“康”之宫
康宫→西周天子“康王”之宫
康宫→西周天子“康王”之庙
康宫→西周天子“康王”之宫内的新建之宫
康宫→西周天子“康王”之庙内的新建之寝宫
在上述复杂的金文语言中,要想准确判断出“康宫”一词的具体所指,是极其艰难的。
“周康宫?宫”一词,首见于《此簋》铭文中。但是,在《 攸从鼎》铭文中又出现了“周康宫?大室”一词。显然这里的“?宫”和“?大室”的指代是相同的。但是,在其他场合这两者是不同的,一个是王宫,一个是私宫。不少学者曾把“ 宫”释为“夷宫”,此说或可成立。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力证证明此说。韦昭《国语注》中曾以为“夷宫者,宣王祖父夷王之庙”,此说并不为错,但是证明“ ”和“夷”就需要有力的证据了。
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金文说》一书中考证:
庄公二十一年《左传》云:“郑伯享王于阙西辟”。《疏》云:“辟是旁侧之语。”又引服虔云:“西辟,西偏也。”……周康宫辟大室谓周康宫旁之大室也。(P13)
即,他以为“?”字就是“辟”字,旁侧之意。这也是“大室”可以被称为“宫”的证据之一。因此,我主张:这里的“周康宫新宫”,本着同样的道理,也即是新建的“宫”,即“大室”。“辟宫”言其位置,“新宫”言其新旧。金文中也有“辟宫”一词出现。如,《宰辟父敦》铭文中的“佳四月初吉王才辟宫”。
在大臣“康”的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康鼎》。在此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和容庚先生以为是懿王,吴其昌先生以为是孝王,唐兰先生以为是夷王。王世民等先生以为此王当早于宣王。
康。《康鼎》。
荣白。《康鼎》。
在康宫·周康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衛簋》,《辅师犛簋》,《伊簋》,《君夫簋》,《即簋》,《扬簋》,《师颖簋》。其中,在《辅师犛簋》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以为是厉王。在《伊簋》铭文中的“王”,各家皆以为是厉王。在《君夫簋》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以为是穆王。在《扬簋》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和吴其昌先生、容庚先生以为是厉王,陈梦家先生以为是懿王或孝王。在《师颖簋》铭文中的“王”,吴其昌先生以为是昭王。
荣白。《衛簋》,《辅师犛簋》。
裘衛。《衛簋》。
土单白。《扬簋》。
工液白。《师颖簋》。
乍册尹。《辅师犛簋》。
内史史年。《扬簋》。
内史遗。《师颖簋》。
犛。《辅师犛簋》。
伊。《伊簋》。
扬。《扬簋》。
即。《即簋》。
緟季.《伊簋》。
师颖。《师颖簋》。
君夫。《君夫簋》。
定白。《即簋》。
文父丁。《君夫簋》。
皇考?叔。《伊簋》。
文考幽叔。《即簋》。
刺考宪白。《扬簋》。
在周康宫?宫·周康宫辟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 攸从鼎》,《吴虎簋》,《此簋》。其中,在《 攸从鼎》铭文中的“王”,各家皆认为是厉王。在《吴虎簋》铭文中的“王”,王世民先生等人根据铭文中有“佳王十又八年十又三月既生霸丙戌”一语,认为是宣王。
从。《 攸从鼎》。
吴虎。《吴虎鼎》。
道。《吴虎鼎》。
善夫丰生。《吴虎鼎》。
史寥。《此鼎》。
眚史南。《 攸从鼎》。
尹氏守史卤。《吴虎鼎》。
宾史贲韦两。《吴虎鼎》。
攸衛牧。《 攸从鼎》。
土毛叔。《此鼎》。
土寺 。《吴虎鼎》。
工雍毅。《吴虎鼎》。
皇且丁公。《 攸从鼎》。
皇考叀公。《 攸从鼎》。这里的“皇考叀公”又见于《谏簋》铭文中。只是称谓为“文考叀白”。则谏和攸衛牧当为兄弟辈。称公称伯的区别,也许说明了赐爵赐谥现象的存在。
皇考癸公。《此鼎》。
在周康宫新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望簋》。在此铭文中的“王”,各家皆以为是恭王。
宰倗父。《望簋》。
望。《望簋》。
在周新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虎簋》,《殷簋》。
密叔。《虎簋》。
虎。《虎簋》。
殷。《殷簋》。
史。《虎簋》。
内史音。《殷簋》。
②周康昭宫·周邵宫
“周康昭宫”,又作“周昭宫”,金文中首见于《颂壶》铭文中,如下:“佳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才周康昭宫”。而“周邵宫”一词,首见于《弁敦》铭文中,如下:“佳二年正月初吉王才周邵宫”。
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金文说》一书中考证:
薛尚功《历代彝器款识》卷十四载《弁敦》,铭文首云:“佳二年正月初吉王才周邵宫”。按《山海经·西次三经》及《穆天子传注》并引《竹书纪年》云:“穆王十七年西王母来见宾于昭宫”。此铭文之“昭宫”,即《纪年》之“昭宫”也。《纪年》字作“昭”而器铭作“邵”,犹经传之周“昭王”,《宗周钟》作“邵王”也。(P105)
又加旁证如下,见贾公彦《周礼注疏》一书中的考证:
昭,叶抄《释文》作“巶”。孙诒让《周礼正义》:“案:巶即邵字,与昭声类同”。则昭、邵、巶三者同,故“邵宫”即“昭宫”。
《国语·周语》中有所谓“宣王在邵公之宫”一语,这里的“邵公”非“昭公”,则“邵公之宫”即是指“邵公宫”。
根据《颂壶》铭文“令女官 成周贮廿家”一语来看,周康昭宫地点在成周。在周康昭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遤鼎》,《颂鼎》,《 簋》。其中,在《颂鼎》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以为是恭王,唐兰先生以为是厉王,吴其昌先生和容庚先生以为是宣王。在《遤鼎》铭文中的“王”,各家皆以为是幽王。
宰讯。《遤鼎》。
毛白。《 簋》。
遤。《遤鼎》。
宰引。《颂鼎》。
颂。《颂鼎》。
。《 簋》。
尹氏。《颂鼎》。
史虢生。《颂鼎》。
内史留。《遤鼎》。
内史。《 簋》。
奠姬。《遤鼎》,《 鼎》。
皇考恭叔。《颂鼎》。
皇考恭白。《 鼎》。
皇母恭姒。《颂鼎》。
皇考釐白。《遤鼎》。
③周康穆宫
“周康穆宫”一词,首见于《寰盘》铭文中,如下:“佳廿有八年五月既望庚寅王才周康穆宫”。和“周康穆宫”一词有关的概念是“穆庙”,金文中并不多见。如,《善夫克鼎》铭文中的“王才宗周旦王各穆庙”。从铭文内容看,穆庙在宗周。但是,穆庙是穆王之庙还是昭穆意义上的穆庙,颇难断定。因为在《遹簋》铭文中有“穆穆王”的概念,前一个“穆”字即为昭穆之穆。在《克盨》铭文中有“周康穆宫”一词,尽管“宫”和“庙”在金文中有一致性,但在此处,“康穆宫”是不等于“康穆庙”的。
陈梦家先生在《西周铜器断代(二)》一文中提出新说主张:
而金文凡称“才周某大室”的乃指周康宫或它宫中的大室。《伊簋》记康宫“王臣妾百工”,则康宫之内有臣妾百工。由此知康宫为时王所居之王宫,亦是朝见群臣之所。(P134)
诚如是,则康宫为时王所居之王宫,而康庙在此不能等同为康宫。看来,只有把穆庙看作是昭穆意义上的穆庙才是比较合适的。在西周庙制铭文中出现了“穆庙”、“昭宫(庙)”。如,《大克鼎》铭文中的“王各穆庙”。在金文中有“穆庙”的概念而无“昭庙”的概念,“昭庙”概念的使用一般是以“昭宫”的概念作为替代而出现的。这是相当重要的一条原则。如,《颂敦》铭文中的“王才周康昭宫”。当然,有了“昭宫”的概念,相应的也就有“穆宫”的概念。如,《寰般》铭文中的“王才周康穆宫”。因此,“周康昭宫”和“周康穆宫”是一对反映了昭、穆制度的宫庙概念,而“穆庙”和“昭宫”也是一对反映了昭、穆制度的宫庙概念。
在此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 鼎》,《善夫克盨》,《走马休盘》。其中,在《 鼎》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和吴其昌先生、容庚先生以为是厉王,王世民先生等人以为是厉王前后器,何幼琦先生以为是夷王。在《善夫克盨》铭文中的“王”, 郭沫若先生和吴其昌先生、容庚先生以为是厉王,陈梦家先生以为是夷王。
宰頵。《 鼎》。
益公。《走马休盘》。
。《 鼎》。
史黹。《 鼎》。
史淢。《 鼎》。
史?。《善夫克盨》。
尹氏友。《善夫克盨》。
乍册尹。《走马休盘》。
善夫克。《善夫克盨》。
走马休。《走马休盘》。
皇考奠白。《 鼎》。
文考日丁。《走马休盘》。
④周康刺宫
“周康刺宫”一词,或有释为“周康烈宫”。方谦受在《缀遗斋彝器考释》一书卷一·克钟中考证说:“刺,古通烈”。首见于《克钟》铭文中,如下:“佳十又六年九月初吉庚寅王才周康刺宫”。《克钟》有两件,铭文的内容并不一致,但是两件铜器铭文中前述的作器时间词是一致的。为了区别,刘体智在《小校经阁金文》一书中列为卷一·六十二和卷一·六十三,邹安在《周金文存》一书中列为卷一·二十六到卷一·二十八。其中,又把后者称为《克乍考伯钟》。
有关康烈宫之所指,历来有二说,一说以刘心源为代表,一说以方谦受为代表。具体说明如下:
刘心源在《奇觚室吉金文述》一书中考证说:
康烈宫,所谓康者,非康王也。《祭统》:“康,周公”。《注》:“康,犹襃大也”。案:郑以上文追念周公勋劳,赐以天子之乐,故以襃大解康。然康义为安,赐鲁王礼所以安周公爱天之灵也。昭宫、穆宫、烈宫皆言康,盖后王致祭以妥其神耳。
方谦受在《缀遗斋彝器考释》一书中考证说:
康刺宫,康王庙也。周公作谥法,文武以后谥皆一字,周季始有贞定、威烈、慎靓二字谥。然《礼记·檀弓》已称赵武为晋献。文子卫谥公叔,发为贞惠。文子,薛氏《款识》:齐侯钟亦称齐侯环,为洹武灵公。或二字或三字,是此制不始于周之贞定王。而此云康刺宫,岂康王已先有二字谥欤?
但是,此件铜器还留下一件谜案,至今未解。即,作器时间问题。刘承干在《希古楼金石萃编·钟》一书中考证此件铜器铭文时发现:
古人造钟,多以正月丁亥。若《王孙钟》、《虘钟》、《吕钟》、《公子班钟》、《允兒钟》、《子璋钟》皆然。次则正月乙亥,若《邾公华钟》、《邾公坙钟》是。或虽不明著丁亥、乙亥,仍在正月,若《余义钟》作“佳正月初吉”是。或不在正月,仍用丁亥,若《齐鎛》“佳王五月初吉丁亥”是。《句鑺》亦钟之类,传世三器亦均是“正月初吉丁亥”。惟此钟独是“九月庚寅”,不可解也。
“正月丁亥”不见于《大戴礼·夏小正》中,而“二月丁亥”见于该书,并注解说:“丁亥者,吉日也”。其实,以“吉日”来解“丁亥”,仍然没有说明选用丁亥日的由来。因为古人作器,当然多选在吉日,而吉日有非只是丁亥一日,为何铸钟就一定要选在丁亥日呢?
根据《克钟》铭文中的“王才周康刺宫王乎士曶召克王亲令克遹泾东至于京師”一语来看,周康刺宫不在京師之中。这里的“京師”是驻军所在地。不是指成周或宗周。
在此宫中出现的人物如下:
王。《克钟》。在此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和吴其昌先生以为是厉王,唐兰先生以为是宣王。
史曶。《克钟》。
克。《克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