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事多部份是听来的,我只是记录个历史片段,不解释,不评论。
一直想写我所知道的爸,又不知从何落笔,写爸就想追本溯源。因为爸小的时候非常聪明被称作神童,这应该是遗传了祖上的基因。老祖宗是山西大槐树出来的,在河南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以下这段是摘自网络《爱家谱-古寨老巷-夹沟村》)“历史上,夹沟村民崇礼尚信,耕读传家,文明相处,熙和安然。正如乔氏祠堂对联所言: “祖有功宗有德三百年同此积累,农则耕仕则读十五世不改率由” 。相传寒冬长夜走街串巷,不闻纺车嗡嗡,只听诵读声声。该村广有才子与功名者,如乔廷谟、乔琬、乔钦、乔履信、乔元熙、乔德渊、乔东观等皆为进士或举人,故有“六十年拔贡不离夹沟”之说,为偃师名人最多之村落之一。乔氏十三世祖履信,字实夫,号敦峰。天资聪敏,七岁能诗,九岁能文。十二岁入商水县庠,寄从官籍。十七岁中雍正乙酉科第八名举人,联庚寅科贡士,殿试之甲,五十名进士。二十二岁历任陕西郿县、富平、咸宁知县,行补礼部仪制司额外主事,候补监察御史。”
爸是乔履信这支的后人,他出生时家道中落,上不起私塾,因天资过人,先生免费收了他。私塾毕业后,家里让他去学郎中,爸说他不甘心就这样待在农村一辈子,15岁那年告别家乡,一路西行踏上了他坎坷的人生道路。那时抗战刚开始,他在甘肃天水遇到了撤退后方的国立5中,于是加入了流亡学生的队伍,边撤退,边读书。当时的中国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国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的口号,发动知识青年从军,爸响应号召考入陆军军官军校甘肃天水骑校·,成为17期正试学员,1940年以优异成绩结业, 学校分派本期top学员去重庆卫戍部队,几位热血青年一路艰辛徒步走到重庆,加入了抗日的洪流。爸说他们部队是蒋介石嫡系,都是美式装备,连军服都是美军供给,由美军训练。记得那年爸妈到美国探亲,有一天他很认真的跟我们讲英文,说是以前美军教官教的,那地道河南口音的 English给我们乐的差点悖过去。言归正传,抗战结束后,1946年71军被调往东北参加内战,爸随部队去了东北,在那里认识了我妈。爸打仗的事都是听得零零星星的,他说骑兵在东北大平原打仗是得心应手,每次冲锋时,骑兵团都打先锋,马的速度快,他们一溜烟过去,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损失过半。战争中让他最难过的是他的警卫员的牺牲,一次乱炮中,他们躲进坑道里,刚好一颗炮弹炸下来,飞石落后,警卫员没了,年轻的生命献给东北,爸的一只耳朵也聋很久。战争是残酷的,妈说四平战役是很血腥,她护校毕业后随爸的部队去了四平,跟爸的干妈住在一起。妈说有一天早上开门,看到小河沟里都是血,横尸遍地,双方伤亡惨重。最后一战,国军溃败,爸和几个战士躲到干妈家,换上百姓的衣服,跟着她们一家躲过共军的盘查逃到沈阳。此后妈搬到天津,爸随部队转战东北战场,1948年辽沉战役中71军被歼灭,爸有幸存活,脱离部队去了天津,往后的日子他们就住在马场道一座资本家废弃的小楼里。解放前夕,爸弄来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可是他的老乡也要跟去,只有两张票,我爸大方,都给了他,殊不知,这两张船票决定了我们一家九口人的人生。
为了养活一家爸在天津,广州之间跑买卖,倒一些稀缺药,像盘尼西林什么的。在广州把一只跟随他多年的派克金笔丢了,每次说起都很遗憾,那年来美国,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只差不多的派克金笔送给他,也算圆他的念想。 51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爸也不敢倒药了,大城市的形势紧张,他和妈举家搬到天水也算是逃吧,妈在志愿军康复医院工作,爸开了个布店,两人忙,就把大姐和二姐送到乡下老家,安然无扰地过日子,54年家里又添了三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河南老乡,他们撺嚯爸去省城开布店,这样一家人又搬到了省城。那时基本上都已公私合营了,开店是要政府盖章批准的,他们的身份都不敢去申请(一个国民党军官,一个一贯道点传师,一个地主儿子),其中一个老乡鼓动爸刻个公章,爸是受过教育的写字刻章都很好,就是没有法律意识,祸端从这开始。不久三人就被抓了,审查交代,那两个挺讲义气,没供出他,说是路边拣的章子,问到我爸,他很诚实,供认不悔,人家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一股脑把过去当兵的事一并交代了,坦白从严,抗拒从宽,那两个不久就放了,我爸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了起来。家里那边一家人靠妈那点工资不够用,妈就卖首饰勉强度日(那时也买不了几个钱)。爸因表现好,被放出来,也没什么工作,后来又有了四姐,请了姥姥从东北来帮忙带孩子,两年后终于有了我哥,总算他的祖上有个传人。那应该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不知因为什么运动,爸又被抓去劳改,听妈说那时哥年幼,没吃的,爸在采石场干活,每天发两个窝头,爸就省下来一个带回来给哥吃,他自己因长期营养不良,全身浮肿。苦难的日子在生我时有些缓解,自然灾害结束,爸被安排在菜市场工作,大姐,二姐也从农村回来,日子渐渐好起来。好景不长,几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爸又被关了起来,爸说那些日子被关在一起的人时不时就有自杀的,他说他每天看报读语录,要好好活着,等着出去。真的有一天他被放了出来,回到原菜场,单位的领导是个很够义气的西北汉子,罩着爸,加上同事们都是朴实的当地人,没遭遇批斗,在那里他认识了被下放的右派木叔叔,他们无话不说,成了忘年之交。因为爸的问题,大姐上不了高中,只好去建设兵团,没几个月被姥姥找了回来在家待业,后来大型化工厂成立,有幸参加了工作。二姐也没能上高中,插队到甘肃偏远农村,后来分配到当地煤矿工作。三姐插队时恢复高考,她的成绩很好,因为张铁生一张白卷,只能继续待在农村直到回城当了工人,四姐和我哥是随着插队洪流去的,广阔天地炼红心,不论家庭成分,大家都去农村。那些年被斗争被歧视已经习惯了,记得一天大队人马进了大院,妈在前头低个头,后面吵吵八火一群人拿着棒子铁锹来到我家,进门就翻,敲敲打打,家里那点破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又去后院挖地,吓得家里兔子满院跑,那些人走了之后,姐姐们在家收拾,记得好事的人趴在我家窗户张望,姐姐们很生气,让他们 leave us along,我觉得很害怕,很恐怖。长大之后填写表格家庭成分一栏很困惑,问大人,回答是"历史反革命", 懂得了这个含义,心里负担加重,每次填表时,怕别人看见,都要折起来,亲自交到老师手上,我甚至不愿提及爸,可是我知道爸对家庭的那份责任和对我的爱从没改变过。记得小时候他喜欢让妈把我打扮漂漂亮亮的,骑上他那个破脚踏车带上我去他菜场,每次去,那些叔叔阿姨们都夸我漂亮,用西北话讲“心疼滴很啊” ,他们给我果子吃,爸就在那里自豪地乐。
粉碎四人帮后,爸的"历史反革命"帽子也被摘了,我们几个孩子都有资格参加高考。八十年代,我一个不小心来到美国,虽然在打工,但是心里总是惦着让爸妈来一趟过个好日子,1993年愿望终于实现了,我拿出仅有那点存款给他们买了机票,飘洋过海来美国。虽然我们不富裕,可比起他们那些年的日子算是人间天堂了。爸妈回国后,我常常回去看望他们,最后一次看到爸是在疗养院,因为阿滋海默症家里人已无法照顾他,二姐跟他说老六来了,虽然爸不认识我是谁,但他知道老六,他说:哦,是我的小女儿来看我啦,临走时去看他,望着他苍白的脸,我泪如泉涌,知道是最后一次告别。几个月后,晚上梦到了爸,他告诉我三天之后他就要走了,三十天过后,家人通知爸往生了,他亥年生,安排自己亥时走也算不糊涂,在艰难中走完自己的人生。
我祈愿爸来生平安,吉祥,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