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宋2021-02-15 02:06:24

坎昆度假回来不几日,侄女来告表哥亡故的消息。2017年,始于斯痛,彼南风寒吹乡门,可不忉兮作哀声。

表哥大我多少岁,我现在也不甚清楚。记得我小学的时候,表哥就是个壮汉子了,身高力大,就如那梁山好汉石秀,铁板身手,可轻松拍残清江月。

杭州钱塘江上游的富春江中断南岸,有一条清江小河探入山区,终端汇集有数条溪水。山民在那里与商贩交换山货,那地方就叫场口,是个古老的地方,据说宋时就街市繁盛了;抗战时,国民县政府迁至场口,一时尘嚣不倦,获小上海称誉。

我外公邓家和外婆曹家都是场口地方人,曾算当地旺族。后来我大姨嫁与当地陈家,也家盛,表哥天荣就出生并生活在那里。人民政府后,家财散还于民,我外婆家留一角居,大姨家则在外婆家边外搭一简易房居住。(两年前我陪母再访外婆旧屋,那屋子及边上的姨家旧屋早是人去楼空,屋子矮小得有些意外的陌生,表哥身高手长,螺丝壳里做道场,这数十年岁月,不知道他如何穿梭其中的)。

场口民风逞意骁悍,富阳人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场口人来打架”,我表哥应是彪炳了不少这样的“民俗声誉”。他在场口面粉厂工作,别人一次背两袋面粉,他一次能背三袋;然而,他个子高,长期弯腰蹬腿搬运,我也未曾听他提过什么腰痛脚倦的——也或许,这些于他说来,根本就不是值得一提的细零鸟事。

我十来岁时,自己一人乘车从富阳镇去场口外婆家,回来时都是表哥送我到车站。车到的时候,他往车门旁一站,没人能挤过他而先上车去的。车上客人下完后,表哥先上车,挑个好位置坐着,等我悠悠上得车去认座,他随下车,还招呼旁座的照看好我(别人也听他的)。下车后,他原地站着,看我坐车远去。我在车里望着他身影渐远渐小,终消失于尘灰搅拌的彩光里。然而他身带汗味的力量(如今的人们叫气场)始终不会在我身边散去,因为表哥,我一路都觉得车中的我,胆气泛泛而旺然。如这样的贵宾座,我一直享受到去外地上大学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下,上大学前,我在富阳县土特产公司做学徒,秋来的时候,去山中征收柴木。从湖源溪山中来的征收物,临时堆集场口埠岸,晚上需雇人看管,公司每晚付大约一元五角钱。表哥需要这工作补贴家用,也是最胜任这工作的人,但师傅告诉我不能用亲戚,我就拒绝了表哥,他怒了我两天,之后照旧的,还是他送我上车回富阳的。

再后来我远渡异国求学,国内形势也界开昆崙,烟岚黛嵋;富春江畔的富阳县城,凭残留之吴人山水,顿然兴起,青嶂中的场口镇作为山民埠岸的功用不再为继,衰颓了下来。我表哥乐意退休,一家跟随女儿们,迁至富阳镇上居住。我每隔几年回国游乡,去看他,似乎,他一直还是我原来心中的老哥样子,虎背虽稍见些驼,但身板依然朗朗,面温温然,见到我憨笑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不过近几年,他开始告诉我他身体不太好,主要是晚上睡眠不好,力气大不如以前。医生说他患上抑郁症。我问他每天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无聊得很,上午富春江边散步,午睡后跟人玩牌,晚饭喝点药酒,早睡(但睡不好)。表哥年轻时在当地是一呼人应的大侠人物,如今岁月暮色,又离开原乡居住,我想着他难免寂寥孤寞。他不喜文,不会去体味“真空本自寂”的自娱。

从无例外的是,每次告辞他出来,他总是坚持一直送我到近家的地方。路不算近,他借口说要活动手脚,其实他是有点放心不下我的心虚的。六十多岁的人,走路依然挺拔,他的身板看上去与年轻时差不离多少,我也没看到他有多少白发,他不憔悴,只是心似乎在一年一年的弱下去,因为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用了。英雄大小不论,结局从来都难免气短,吴钩自废,这谁也摆脱不了,而不同的是这个人在时间标杆上滑行的长度和急促度。我唯愿望的是,表哥不做英雄,如果做,尽量做得小一点,慢一点。

事实上,表哥从未成为过任何政府认可的英雄,也许生不逢时,他一生平民,但认真履行了一个平民的纯粹无杂的角色,不偷懒,不嫖赌,不酗酒,不抽烟,不畏强,不欺弱,不借钱,不读书(最后一点似乎缘由于我舅舅邓柏文,书生难为,不幸的境遇无疑太强烈的冲击了后一辈)。  但,在我的感觉中,想象中,表哥是个像得不能再像的英雄。

人老去的唯一走向,是更加老去,但如果老去继续不断,也是不错和可安慰的。表哥的老去可惜过早断了,因为类似中风样病症,上月他被送进医院检查,诊断说是肠癌脑转移,奇怪的是生前未听他诉说过相关病痛。一个月稍几天后,他静离尘世,归葬于原乡场口山中。(后来表姐告诉我表哥出生于1947年,属猪。)

表哥亡后一天,文字大师周有光先生仙逝。周先生是有福气的,因为他做到了平缓、绵亘、毫无迫切的老去。周先生的一生精彩异常,我学到的其中生命道理是:只有我们自己不匆匆,时光也不匆匆。

2017年元月15日,阿宋记于麦迪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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