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09-01-19 13:19:52
烟迷皇城
楔子
风起得更大。
风愈大,香气愈浓。远远近近,那奇异的香味缠缠绕绕,绵绵不绝。我迎风站立不动,深深呼吸,不知天上人间。一时风驻香停。我回过神来,四处张望。远远看见湖对岸有处红色小楼,最西面有一座通往对岸小楼石桥。
我张望问道:“水那边是栋房子吧,怎么宫中会有这样的房子,倒跟个戏台似的,现有哪个妃嫔住在楼里么?”
春菱不语,只面若白蜡,颤声道:“回小姐,那是……鬼楼。前几年宫里有位主子娘娘在楼里自缢过,以后……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常常会有萧声从楼里传出。后来,也曾有胆大的太监进去打探,一夜没有出来。第二日三五个太监约着进去寻他,才发现他胆已吓破,七窍流血死在地上。”
我笑道:“那主子因何自尽?”
春菱脸色又变,她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才缓缓吐出八个字:“狐媚惑主,淫乱后宫。”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转,低低向春菱耳边轻语几句。她见我不听劝,只得叹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我遥遥穿过石桥,向小楼走去。
小楼朱红色大门一侧已从连轴处腐烂,门上油漆班驳脱落,黄铜门环与门钉锈迹横生,布满灰尘。我轻轻推去,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处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来种着许多花草,现在绝大部分已同小楼女主一样枯萎死去,瑟瑟沉寂于风雨,唯有十几棵青绿色桂树依然枝叶茂盛,高耸入云。
院中野草已长得及半人高,挂满晶莹雨珠。草中有条五彩鹅卵石小路,笔直通向小楼。我抬起头,看见一块积满灰尘、结满蛛网的门匾晃悠悠斜挂楼顶。
邀月楼——费了好大气力,方才认清匾上的三个字。
喵——一只黑色野猫从深草丛窜起跑开。猫叫声惊起停在桂子树上的一群老鸦,老鸦们扑扇着翅膀,盘旋怪叫着飞上天空,几根黑色羽毛从半空中缓缓飘落。
小院浓浓香味里,混杂着灰土与动物腐烂的气息令我胃中一阵翻呕。快步走向小楼,轻轻推开大门——一心探险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见的不是华丽或者凄清的厅房,竟是一间空旷诡异的灵堂!屋中没有屏风案几桌椅花薰,只在四周梁栋上遍围白色灵缦。没有棺木、也没有灵位。我正对面的白色墙壁的正中靠放着一张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着数十支白烛、一个黄铜香炉与几叠纸钱。墙上挂着一块与香案同宽的黑色灵布,灵布上写着四个苍劲饱满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宫。
媚行深宫?
是狐女媚妃横行深宫之中么?
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这小楼女主生前是一位倾城倾国却谤满天下的绝世媚妃?
又怎会知道她在宫中红颜变枯骨,原是世上最大的冤案?
更不会想到,清纯如我,后来竟会去学她媚术狐媚天子……实则自我踏进小楼那一刻起,便是自己步入深宫层层迷雾,改变一生命运的开始……
第一章 宫女柳荷烟
我遇刺了。
是的。那年五月的某天夜里,在隆泰皇朝皇家避暑胜地浣月山庄,是我柳荷烟用自己的左肩,替当朝德仁太后挡下刺客那必杀一剑,而后沉沉倒下。
刺客的目标当然不是我。
被他刺中的我,只是一名刚刚入宫一月、年仅十五岁的小小宫女。
当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宫内高而空的灰红色木头屋顶。以及几只蝙蝠,在屋顶上盘旋。又燥又干的空气之中,飘浮着一股药味。那味道,间或夹杂或浓或淡鱼虾腥味。
什么中药会这样难闻?我吸一吸鼻子,微微皱眉。
我从小味觉十分敏感,因而闻见这味道,不禁胃中作涌。
便于床上翻身干呕。
立时从门外刺眼的白色阳光中,跑进一名绿衣少女。这少女形容尚小,身穿一件窄袖紧口湖绿长裙,一应饰物全无。小小的圆脸,大大的杏仁眼。两片薄唇红润如朝霞出浴,双颊淡红微透。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至我床前,两粒眼珠盯住我,滴溜溜乱转。见我正睁着双眼,她拍手低声笑道:醒了!醒了!荷烟姐姐醒了!
我亦不由自主微笑。
小萝!我轻嗔道:看你欢喜的样儿,今日可是捡着什么活宝贝了么?
小萝眼中笑意更浓。这个自然。她笑着说:今日是我何小萝捡着大大宝贝的好日子。小萝可把姐姐性命从阎王爷手里给捡回来了!我轻笑道:不过让刺客的剑轻轻浅划一下罢了,哪里有要了性命那么严重?
姐姐倒说不严重?小萝瞪我一眼说:也不知是谁遇刺后足足在床上睡了六夜七天,昨日晚上刚刚的退烧?!
昏迷了这多么天么?我闻言微诧。继而脸一红,朝她微微笑。又想起德仁太后,关切地问:太后娘娘与庄里其它人可都安好?刺客捉住了么?
不想这理所当然的问话却引来小萝一阵慌张。
轻点声儿!她说。她左顾右盼道:宫里可不许议论刺客之事!太后娘娘有旨,此事不追查,不议论。任何人不得说与皇上知道,违者重罚。
我微微一怔,略感惊讶。
那小萝又说:太后娘娘只是略受惊吓,太医们已开过安神的药方吃下。别人也无大碍。你挡住那剑,正好何统领赶至太后身前救驾。
只可惜仍让刺客逃走!她恨恨道:刺客凶狠,其剑淬有剧毒。太医们确认那毒是种寒地极毒,无方可解——末了,倒是太后娘娘自己想起浩王爷府上有天山雪蛤。赶紧的派人去要,昨夜方才拿回。
找浩王爷要天山雪蛤?我闻言又是微微一怔。
小萝口中的浩王爷名叫龙文浩,是先皇五子。他与当今天子一母所生,深得太后喜爱。我未入宫时,便对此人有所耳闻。据说文浩王爷英俊明朗、才华出众、素爱游历,玩遍名山大川。其皇子身份加上年少风流,京城待嫁女子,无不心向往之。其实按封号,我们应该称他作“康王爷”。但宫中老一辈的宫人,都亲切地按他名字中最后一字称他。我们新进宫人见大家对他爱戴如斯,便也跟着一起叫他浩王爷。
这事透着奇怪,我想。
宫中有明文规定——宫人们生病,一般不与就医。直接将患者拖往安乐门夹道之中,任其自生自灭。虽说我救驾有功……但天山雪蛤又何其珍贵!太后怎么肯为一个小小宫女,索要浩王爷的心头之好?
我这里狐疑十分,近在咫尺的小萝却全然没有发现我神情有异。姐姐,她仍然笑道:你可真大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竟敢去挡刺客的毒剑!
我回过神来,看她满脸娇憨,不禁又是一笑。轻拍她手微微莞尔道:姐姐毕竟是太后贴身服待的奴婢,眼见得刺客刺杀主子,挺身救驾不过是本能。
其实,我并不怕死。
容貌父母赐,肝胆磨乱造。任何一个被流放过的人——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经历——其中非人的痛苦与折磨,足以铸造一颗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
而我曾被流放。
那是五年前事情。那时我十岁,还是个小小女孩。那年春天,我那身为太子太傅的祖父柳哲夫,无故犯下足以灭我柳氏九族的滔天罪行——助前太子定怀太子“谋逆逼宫”。事败后,我祖父被关进天牢,月余后重病而死。柳氏一族自我大伯父定远侯柳东直起,全部被朝廷流放漠北苦寒之地充军为奴。
虽然后因机缘巧合,行得月余,我父母及幼弟一家四口人竟幸遇当今皇四叔成亲王。成亲王索性收我一家,重回京师为其王府家奴——那又是后话。
其实,我并不能相信一生与孔孟为伍、满腹经纶又刚直不阿的祖父会做出这等事来。当年不信,现在过去五年,疑惑更深。只是,我一人不信又有何用?祖父已死,本该继承大统的定怀太子当年就被贬为庶民。皇三子龙文泽登极两年有余……早已是天下太平。
一切不会以柳荷烟的置疑而有任何改变。
柳氏一案,盖棺定论。
我这里只顾自己怔怔出神,小萝却在一旁拿眼直直地看住我。她不过十四岁,却定要学着成人般长长一叹。姐姐,她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美!我脸一红,并不接话。那小萝看左右无人,又凑近我耳边小声道:依我说,姐姐可比这宫里所有的主子娘娘都美!
我闻言脸色微变。
进宫之初,管教姑姑教导过我们的首件事情,便是要求我们宫女太监做到不苟言笑。她教导我们说,宫人们行事说话须力求有礼有节,好似温玉一般。
而这小萝——她年纪小,与我一样不过入宫月余,人又天真烂漫,加之从未经过任何波折变故——因此言出无忌。
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轻拉她手,正色道:妹妹,万不可这么说,此话若被旁人听去,只恐你我大祸临头。不想小萝却满不在乎。她笑着说:不过背地里说说,难不成敲着大锣满处去嚷?况且人人都说得,偏我就说不得么?
我一怔,强笑道:人人都说得么?你们这起子人背地里说我些什么?
听见我问,她却偏不回答,将头一歪,卖个关子笑道:倒也没什么。
又说笑一会儿。估摸着太后午睡也该起来,小萝服侍我吃完药,便准备去太后宫中禀奏我醒来一事。我也忙挣扎起身,却不想左肩伤口猛的一阵撕裂般巨痛。只得轻轻“啊”了一声,复又躺下。
于是仍托小萝代自己向太后娘娘请安。
小萝答应着一径走至朱红木门门前,突然又停下来。她轻笑一声,返身回至我床前,伏向我耳边轻轻道:大伙都说,姐姐很有些太后娘娘年青时的模样。见我一怔,又笑道:大伙儿还说,姐姐这是入宫时日短,偏皇上又御驾亲征去了北边没见着面。不然,皇上可不知要多欢喜姐姐呢。
小萝说完抿嘴一笑,丢下瞠目结舌的我,头也不回地去了。
而我这心中,却如打翻五味瓶一般,惴惴不安。
早知自己生得不差。一个女子,若生得太美,不是应泣谢苍天厚爱,心中幸福无比么?可偏偏不是。被送进宫前,我早已深深体会红颜祸水之意。
未祸人,先祸己。如果不是因这容貌,我并不见得就会被成亲王妃强送进宫当作宫女。不当宫女,便不会只至人老珠黄之时,方得与家人见面。
想当年,我家流放途中突遇流寇,与大伯父、三叔两家冲散。成亲王正好路过,救下我一家四口,收为家奴。他夫妇五年来待我们极好,从未将我们做下人待——这本来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这时偏偏发现成王府里,两位小王子爱上我。我虽能自制着不对他二人用心,但成王妃看在眼里,心里怎会愿意?
因那成王妃本是当今太后胞姐——于是寻个理由,送我进宫。
我十日前随太后来这处避暑山庄。宫中人还未尽数认清,那位少年天子,更是从未见过。我五月初入宫,而四月中旬目布尔宁国大举入侵,天子已率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北疆。
我想,也许大伯父定远侯在朝,这仗完全不必打的。
大伯父在朝之时,早与同属契丹一系的目布尔宁国老汗王签下两国和睦相处,永不为敌之条约。边界商贸互通,人民和平安宁,丰衣足食。但老汗王这年年初去逝,新汉王西托年青好战,一心建功扩疆。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定远侯已获罪流放,欺我朝中无人,因此来袭。
我们隆泰皇朝自是不会输了这气势。
天子亲临,兵将人人奋勇,保家卫国,一时前线捷报不断。龙文泽与其部属愈战愈勇,趁胜追击,这一去已月余,竟仍没有班师回朝之意……
其实对于天子亲征一事,我总觉得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是想以政绩来弥补隆泰皇朝建国三代一直未得到传国玉玺的遗憾。
传国玉玺又名“传国望”,相传为和氏璧制成。历代帝王皆以它为天下传承的重宝。他们相信,得到它,象征自已是受天命。一旦失去,则可能象征自已的王朝气数已尽。可如今,隆泰皇朝一直没有传国玉玺。朝泰开国皇帝——当今天子龙文泽的祖父当年从前人手中夺取皇权、占领皇宫之时,传国玉玺便随着那个皇朝的消失而神秘失踪。自此隆泰三代君主,无不以寻回玉玺为己任。
不想历经多年,传国玺仍然杳如黄鹤。
世人议论纷纷。虽无人敢公开说明,但心中却不那么踏实。皇族内部多年来不断有皇子们借此起兵造反,说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当然,这一切都是男人们的政治。
而我这名小小宫女现在最该关心的,是我肩上的伤何时能好,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再往远处想,我应该担心天子回宫后会看上自己。
暗暗祈祷上苍,不要天子看上。不要让我也加入天子龙袍之后,深宫女子惨烈的争斗。因我柳荷烟虽外貌娇柔沉静,却是素喜阔朗之人。万万不如那些以勾心斗角为已任的嫔妃。
是的。我不会,不敢,亦不愿。
我愿做十年平安宫女,只求凡人幸福。
第二章 荷风苑
未来山庄前,我在太后的永泰宫中二十日,天天眼见嫔妃们来向太后请安。
我朝后宫自皇后以下,嫔妃共分三等十七级。分别是:一品贵妃、妃、夫人;二品贵嫔、嫔、修仪、修华、修容、淑仪、淑华、淑容、昭仪、昭华、昭容;三品贵人、美人、娘子。
宫中现有名号之嫔妃共三十七人。据说,人人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其关系相交纵横,你宫中有我耳目,我身边有你亲信,错综复杂。每日来请安的嫔妃,其中自有真心孝敬太后的,却也有受了宫规约束虚应个景儿的。
想那德仁太后何等精明之人?又是前朝后宫的最终得鹿者,何事能瞒过她眼?一众儿媳中固有真心喜欢者,也有不喜欢却念着皇上喜欢随意敷衍的。她除了明确表示钟意懿孝皇后贤德外,并不再对某位主子显出特别情感。因而嫔妃们不感拘束,又想着讨太后好,每日永泰宫中你去我来,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我入宫的这年,夏天来得特别的早。眼见五月白日渐长,暑气愈浓。一向体态丰腴惧热的德仁太后,便想着要来浣月山庄小住。且婉拒众嫔妃们跟随服侍。太后之意,天气既热,不欲人去多了闹腾,心里反而更燥。
再则,太后的小妹妹礼亲王王妃府上距山庄极近。或者常叫来庄中姐妹闲话,或者听戏摸牌,再或者鼓乐泛舟烟波浩淼的三百亩荷塘之上……她也不用端着老太后的架子,既自在且有趣味。
况且德仁太后不过四十出头,也并不老。
太后知道这浣月山庄建庄时日长,且常年安排众多宫人留守,故此只选了几名贴身宫中亲随、太监宫女儿,并一众护卫,静静悄悄地开进山庄。
只不想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意一心想着清闲的太后,才住得旬月便招来刺客,好一番闹腾……我一路想及之处,也不禁苦笑轻叹。
我再卧床几日,便又胡思乱想几日。天天吃那些加了雪蛤的药材,人也渐渐有了精神。终于在遇刺后的第十四日清晨起床,一路沿着雾柳烟荷、如玻碧水往永泰宫给太后请安。
浣月山庄的行宫一样被建造得金碧辉煌。永泰宫有着皇家细致的朱红雕花木窗与汉白玉地砖。室内黄色布幔家俱随处可见。白玉花薰里轻烟缭绕,燃点的正是太后最爱的淡淡茉莉花香。
我去时,德仁太后刚起床,正在梳洗。她中等身材,白净肤色,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慈眉中透着心机,善目里满写精明。一宫女已为其梳好“贵妇髻”,正往上插一朵大红宫花。
小萝一语惊醒梦中人。除去眼神,这太后确与我母有七八分相似。
我一面强抑内心惊奇一面走过去,对着太后盈盈拜倒。太后见状十分高兴,亲扶起身。
看着也大好了,她含笑看我:毕竟年轻底子好,若是哀家挨得此一剑,只怕真要去见阎王。
我嘴角微微扬起三十度。还未及说话,早被人一步抢先。那人替我笑道:太后娘娘说哪里话。您乃天子生母,原是天下最最有福之人。阎王老爷硬怕您福气太大,冲坏他地藏宫,偏不收娘娘!哪还敢想与您见面?可不又让他破财修建地宫不成?
说话这人团团脸,淡眉眼——正是太后身边老人赵嬷嬷。
赵嬷嬷果然是言语有道。她这话既显示出其不同寻常的地位,又很能讨主子们的欢心。这人原是太后从娘家带至宫中陪侍,几十年来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做过天子乳母,加之其子赵风将军又当着天子身边四品带刀侍卫,因而她的身份非比寻常。帮人说情办事,暗地收受财物,不在话下。
君主皇权,权倾天下。而皇奴似她这般做至至尊,亦可以覆雨翻云。
让赵嬷嬷这样一说,那太后果然越发高兴。她向我笑道:让荷烟受累。你既救哀家,必得重赏。有想要之物,只管开口。我顺赵嬷嬷话中之意,低头说: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没有奴婢挡此一剑,娘娘也必能躲过此劫。奴婢不敢居功领赏。
太后点头笑道:你倒很会说话。又说:哀家前几日并不得闲。今日正想问问你成王府的事。于是问些陈年旧事。我心里一一揣度,仔细回答。
突然太后话题一转。荷烟,她问我道:你在宫外有未听说,京城未婚配的女子暗暗倾慕五皇子浩王爷,都想嫁与他?
我一怔,继而轻轻笑道:回娘娘,奴婢在成王府时,也略有耳闻。据说浩王爷人品出众,年少英俊又兼文武双全——自是人人喜欢。
可不正是如此么?!赵嬷嬷又在一旁陪笑道:老奴听见市井上传着句话儿,就是说咱们浩王爷的。说什么“宁被恶鬼追,要做浩王妃”。
太后闻言,一脸诧异:什么?这是何话?
赵嬷嬷笑道:娘娘别急,请听老奴解释。爱慕浩王爷的人众多,但能做王爷正妃的,却也只能是一个女子。因此落选少女,个个相思而亡,变成恶鬼。恶鬼们自不会就此罢休,于是去追打嫁给王爷的女子。一心想嫁给王爷的女子却不怕,编出这番话来。
嗯。太后听说,也笑:心意倒还坚决,只是这话很慎人。
荷烟,她转头问我:在成王府时,又可曾听说?
我心知话虽有,却是另一番言语。传说中说的话是“宁做浩王妾,不当后宫妃”,与这赵嬷嬷嘴里的言语天差地远——却又不便说明。于是强忍住笑,说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在王府当差时,成日里并不出门,因此不曾听见。
太后闻言点头,命传早膳。膳食过来时,只吃小半碗便不再吃。她、用茶水漱过口,又向赵嬷嬷玩笑道:荷烟救驾,原该重赏。然哀家思前想后,很有些为难。赵嬷嬷陪笑道:主子有何难处?说出来看老奴能否为主子分忧?
太后道:难就难在奖她何物?奖少了,哀家怕失去皇家体面;但奖多,哀家却想省几两体己银子。你成日里博广旁收的,不知可有两全之策?赵嬷嬷笑道:这事好办。等回宫去,万岁爷亲征回来,娘娘只管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万岁爷自会奖荷烟。一来万岁爷为了娘亲,对荷烟必有重赏,能体现皇家体面;二来娘娘也保住体己,岂非一石二鸟之计?
太后笑道:好你个一石二鸟!哀家以为你老了老了便会稳重些。不想竟比小时还皮!哪里学得这些个市井粗话?惹哀家笑。看哀家哪日得了空可不撕你老嘴。
太后娘娘明鉴,赵嬷嬷也笑:老奴委屈。老奴是一心为娘娘着想的哇。
太后便又笑。揭开明黄色瓷碗的碗盖,低头吃了两口新用井水湃过的绿茶。屏退众人,只命我留下。听她赐坐,我忙告过罪,缓缓将半个身子斜坐在对面的雕花红木椅上。太后再次上下打量,点头叹道:果然是柳侍郎养出来的孩子。不仅模样长得好,身上自有一股子书卷气。
我忙起身称谢。
太后口中的柳侍郎便是父亲柳东海。我父为天下闻名饱学之士,获罪前曾官拜兵部侍郎。只是,我暗暗诧异:太后言语之中,怎么称父亲获罪前的官职?
这原是奴婢造化。我说:当年奴婢一家竟能得遇成亲王爷和成王妃。王爷与王妃对奴婢一家礼遇有加,并不曾当我们是下人——不仅聘请罪父教授其两位小王子学业,更允许奴婢与幼弟一同旁听,也许奴婢跟随罪父习诗作画,因此识得几个字。若成王爷夫妇并未关照,只命奴婢成日做那些挑水拾柴等粗活,虽罪父日日守在身旁教导,奴婢怕也只得流落粗俗。
太后闻言轻轻点头。她说:人确须有感恩之心,只你也不必太过自谦。学识固然师承你父,又或者是成王与王妃肯当你作千金小姐,你这模样又岂是旁人帮你长得不成?瞧你神态婉转,媚而不妖——倒有些哀家年青时候的影子。
我忙道:奴婢小时在家里常听罪父说起娘娘秀外慧中,当年风华绝代,一时无两。因而罪父在教导奴婢之时,怕是以娘娘为表率也未可知。
太后看我一眼,突然面色微变,竟一时无话。过半响才复又叹道:府上与哀家娘家原是旧交。想当年令祖获罪,哀家苦劝先皇无果,未能救你全家。这些年来每每念及,心中深以为憾。
随后她自己一挥手,叹道:旧年之事不提也罢。此次你救驾有功,哀家有意抬举。往后宫女活计自不必做,只需每日陪在哀家身边说说话,替哀家解解闷便算是尽了你心。
我忙跪下,低头说:奴婢谢太后娘娘隆恩。
太后道:你现今经此大劫,须静养时日。庄中有处名唤“荷风苑”的院子,哀家看着很好,又静,正适合养着。现赐你居住。另派两宫女并两个太监过去帮着做些事,兼照顾你。现你大病初愈,她又说:每日早上也不必按例过来。
我更是诧异,不安地辞谢道:奴婢何德何能?不敢领如此重赏。
太后闻言,脸色略显不耐。
柳荷烟只管领旨,她说:不必多言。
因太后有旨不议论刺客一事,礼亲王夫妇便是皇室中唯一知情之人。他们府上离得近,又是至亲,常过来请安并闲话。礼亲王增派手中尽数人马,庄中重兵防范,一时浣月山庄再度风平浪静,一派歌舞升平。
而我,就在这平静里,在一众宫人不同的目光之中,带领小萝等几人搬去荷风苑里。
荷风苑虽偏僻,却修葺精致,也很阴凉。从太后寝宫沿狭长的三百亩荷塘向西走至尽头,再顺着五彩鹅卵石一路过去便可到达。先入眼的是三两间白色外围房舍,房舍左右合围着的是荷风苑的红色拱形院门。院内种着成片的芭蕉,往里走临窗又种几十竿青翠湘妃竹。再往里是厅房。厅房又衔东西两房:东书房、西厢房。厅屋摆设干净简单。置一张紫檀木案几与檀木桌椅。几上置一只雨过天青的细瓷花瓶。这时节,天天有宫人采来新鲜荷花,高高低低插入瓶中。微风吹来一室清香,素淡幽幽十分怡人。
东面书房在建造时加伸出一处面塘临水的小平台。平台上围放青白色的石头桌子并四只石椅。三面围栏是大红色美人靠。西面厢房一色紫檀木雕花柜子、妆台、桌椅床品样样具全。家具雕花花样虽多却也并不重复:有梅花型、牡丹型、海棠型……床品雕花是应这苑名的荷花图案。床两旁挂着的纱帐,也是白纱底绣着水墨荷花。
我确认我是初来此地。但我心里,竟似住过多年一般。依依恋恋,中意十分。独自于厢房怔怔出神……突想起荷花暗寓,不禁飞红满面——幸得无人看见。
之后每日黎明即起。我梳洗整装,往永泰宫请安。我每日清晨,拿烟绿色玉石小瓶,采芭蕉与竹叶上露水。天天集齐一瓶,送给德仁太后煮茶。
太后初尝之下,入口既轻且浮,清香绕舌,十分欢喜。
我再随船娘入塘,收集荷花花心上晨露泡茶,亲手做出小茶果子。
不想太后吃着倒也觉得新鲜。
她赞我心思灵巧,越发喜欢。
第三章 奇怪的太监
这日,天特别热。
我又亲手做些新鲜的解暑茶点。待眼见响午已过日头西偏时,寻个小食盒装好,一路往永泰宫而去。刚至半路,正欲穿过涴芳水景处的月形如意门时,突然听门边处有人正细细交谈。
我听到她们言语之中,间或提及我的名字。
一怔,忙停下脚步。偷眼看去,交谈的两人原来是太后宫里两名年长的宫女。方脸的叫作春菱,长脸的唤作秋茵。不知为了什么,正在树荫底下闲话。
只听秋茵愤愤然地说:不过与你我一般是个宫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成日狐媚般在太后娘娘面前显摆,显得她倒能!现如今太后越发觉着你我粗笨……
春菱却在劝她。姐姐不必如此。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八字,岂能强求?再者荷烟能拼命为娘娘挡毒剑,并非常人可为。她人长得也好,娘娘欢喜,本也正常。
素喜春菱稳重大方,又听她言语回护,我不禁暗暗点头。
秋茵却仍不服气。她冷笑道:毒不毒剑我并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却明镜似的。她既那样能,今日救娘娘,明日再去御前护驾罢!
你仍然那样要强!春菱摇头笑道:你这嘴里再饶不过人去。
秋茵冷笑道:我倒有要强的心,只没有那要强的八字!总不过是做一世宫女,服侍人的命。只是那一位也不必在你我面前拿模做样,明日能当上正经主子,我再服她不迟!只怕那时越发上脸,眼里可还不知有没太后娘娘呢——那时娘娘再悔可晚了。
春菱摇头叹道:越说越奇!就算是荷烟日后得蒙圣宠,眼里岂能没有娘娘?可见你是个糊涂人。
秋茵定要争个胜负。我糊涂?!她挑眉瞪眼道:妹妹今年二十一,我二十二。咱俩同一年进的宫,算算怕不也有七八年?咱们什么事没听见过?不说别人,只说那位主子,当年风光时又放谁在眼里?进宫当日坐象牙雕花七宝床;乘云锦内制流苏辇;暑天要吃冰镇百年葡萄酒;冬日要盖天山白狐腋毛被……吃的用的全要最好,恩宠长盛不衰。她又放当年太后在眼里?可见得小人最是得不得志的。
春菱闻言脸色大变。
姐姐提她做什么?!她失声道:还不快些禁声!姐姐好歹是宫中的老人,说话也没个计较,不怕犯这宫里忌讳么?
我看春菱如此紧张,不由对她们说的人与事十分好奇。正好奇着,突闻一声粗大男音旱天雷般猛喝道:好大胆的奴才们!竟公然在背后议论主子!
我也被那声音吓着。扭头看去,原来皇六叔礼亲王过来。此次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太监。料想春秋二人谈得入神,竟没发觉。此时两人见是礼亲王过来,也吓得脸色苍白。秋茵身子一软,颤巍巍跪倒。春菱随后跪下。
奴婢不敢。秋茵说。她一连迭声央求道:奴婢错了,求礼王爷恕罪。
礼亲王却不为所动。他冷笑地俯视着她们,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杖毙。
我大吃一惊。正想出去求情,却见他身后的小太监已先一步出声劝道:礼王爷息怒。这两名奴婢是太后娘娘宫女,是不是先去向太后娘娘禀奏,然后再……
也有道理。礼亲王说。他眯起双眼,皱眉喝道:两个大胆的奴才去日头下跪好了。不等旨不得起身。
两人不敢不依,只得一路跪去日头底下。
我暗自长嘘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白色月门。走至礼亲王面前微微行礼,说:奴婢永泰宫宫女柳荷烟参见礼亲王爷。
嗯。礼亲王鼻中哼了一声。略看我一眼,挥手道:罢了。
谢王爷。我微笑着说。还想说话,突然礼亲王身后的小太监开口询问我。
你是太后娘娘的宫女?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咱家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我亦暗暗吃惊。好个大胆的小太监。我想,礼亲王素以家风严格著称朝野,他竟敢在这主子面前如此放肆无状?!虽然诧异,我仍低头笑道:奴婢入宫时日尚浅。此次是首回来山庄,公公不认得奴婢也情有可原。
我一面回答,一面偷眼看礼亲王。却并未见他脸上有何不愉之色。礼亲王只命我前面开路,一起去太后宫中。本想为春菱求情,又怕那黑面王爷正在气头之上,不肯轻易饶过。
于是三人沿荷塘边黄绿色成排岸柳,一路前行。
说是荷塘,却也不完全布满荷花。池水原为活水,有暗流直通庄外。远方水面开阔处波光粼粼,近岸处、白玉桥下或人工分隔出的九曲弯渠里,才有密集荷花。微风拂过,粉白荷花如凌波仙子翩翩起舞。三两只绿色蜻蜒飞过微皱水面,有只大蜻蜒窜起身子,歇于一朵含苞欲放的雪色并蒂莲花心上。
正觉好看,突听礼亲王轻喝:不好好走路,为何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我忙停下,低头微笑道:回王爷,奴婢只想记清楚蜻蜒驻足的并蒂莲花,明日好让人采来给太后娘娘煮茶吃。
礼亲王还未说话,又是那小太监抢先问道:荷花能煮茶吃么?你倒不妨说来听听?
再看一眼礼亲王,他黑着脸不作声。于是我抬起头微微笑道:公公难道未听说新鲜荷花可以入茶?趁清晨薄雾将散未散之时,鲜鲜采下荷花。洗干净并着当时一起收集的露水珠子,同入小银茶壶,旺火煮至水沸腾起色,可以以此水泡茶。
那小太监又问:吃这种茶有什么好处么?为何定要采并蒂莲花?
真是奇怪。我暗自打量他,这下看得明白。这小太监生得好俊!他约摸十七八模样,脊梁笔挺,气宇轩昴。虽身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太监服饰,他那通身上下的一股华贵气质,却难以掩藏。这粗布衣服,更称得他象一块土布包裹着的无双美玉。
唯一不同的是,美玉没有波光,而他有。
他眼波明亮清澈,一如天山山巅将要融化的积雪。
那小太监用含着积雪的眼波望向我,微微含笑。之眼神相触那一瞬间,我的脸突然一热,忙扭过头去。
荷花全身可吃。我说。
我一边走,一边微笑道:荷花花茶主要有清火、去热、消脂之功效,年长之人也有一时积食的时侯,它能帮助消化。荷叶还可蒸米饭,做菜。荷花汁加酥油与面粉可制荷花酥……至于奴婢看上这并蒂莲花,只是取它的好彩头,并无它意。
好一篇荷茶论!那小太监笑道:咱家只知道用荷酿酒,还是头次听说用其煮茶的。又说:素看宫女太监们个个不苟言笑,木头人一般。只不想永泰宫还有你这样的宫女。太后娘娘能有你这小宫女天天陪伴,确也算是件赏心乐事。
我一笑作答。三人一路行至永泰宫。
德仁太后刚刚睡起正在梳洗,命礼亲王厅房吃茶等待晋见。
我问了问,太后并无不妥,便放下心来。唤过一名稳妥宫女,交给她食盒。又交待她说:这里面有四样新做的小茶果子:一样冰糖绿豆糕;一样酥糖荷花酥;一样蜜汁糯米藕;一样玫瑰梅子干。
待要走时,又不放心。回头嘱咐道:娘娘用过这些甜糯之食,须得吃几口热茶消腻,以免积食夜里睡不安稳。
那宫女一一记下。我说罢回头,却见门口站着那小太监,正眼睁睁看我说话。
我的脸又一红,忙扭过头去。他见状却并不说话,转身离开。
因记挂春菱安危,我并不按原路返回。远远找块树下石头坐着,不时打量宫门口动静。此时日头尚未西沉,地上暑热未消,头上知了叫个不停。
礼亲王进去已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
我就有焦急起来。人更觉得热,伤口隐隐有些许作疼。鼻尖上冒出一些细密的小汗珠。正准备拿了帕子拭汗,突见那小太监一溜小跑出宫门。他看见我,迎面过来。
我忙站起身。他上下打量我,点头笑道:可找着你了!咱家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原来你就是那个吃了浩王爷雪蛤的小宫女儿。
嗯?我诧笑道:公公此言何意?
呵,他笑。他打量我说:你可知那雪蛤是浩王爷寻了整八年才得来。原有一公一母两只,平时稀世珍宝贝般放着——寻常人看一眼可都不行——只防着哪日有大病时可续命——偏被你吃掉那只母的。
停一停,他又说:礼王爷才刚跟太后说起,要咱家过了明日便服侍浩王爷去。咱家若见了浩王爷——哼哼,少不得可要说遇见吃了他雪蛤之人。
原来,雪蛤竟珍贵至此。我心下好生感激,忙道:多谢公公告之。请公公见浩王爷时,代荷烟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且说荷烟深感皇恩浩荡。
谁知我一语未完,那小太监脸上早已不耐。他叹口气,笑着挥着手说:罢了。又是这几句话儿。咱家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我又是一怔,向他笑道:公公原非俗人,竟看不出荷烟是真心感激?
那小太监闻言来了些兴致。宫里也有真心?他笑道:依咱家看,你这话说得可未必有诚意。
我诧笑道:公公何出此言?他笑道:你刚来宫中,可曾见过浩王爷?
没有。我说:都说浩王酷爱游历,行踪不定。奴婢还无福得见。他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不了解咱家主子,妄下结论——怎知那王爷不是强不过太后之意才交出雪蛤来?
我听他此问,不由得怔住。歪着头,细细想了半日。抬头时,正见那小太监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慌,正色道:公公,荷烟断定浩王爷不是这小气之人。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你既如此说,想是知道咱家主子为人?不如说来让听听。日后咱家行事说话也能摸对主子脾气,不至于枉送性命。
我心念一动,笑道:此话说起来有倒些费功夫。若是平日里闲着,说说也没有什么,只如今我两个姐姐还在日头下罚跪,荷烟哪里有心情与公公闲话?
果然,那小太监不屑一顾。什么难事!他笑道:礼王爷只怕早记不得。我们只须说是礼王爷之意,找人去叫她们起来。
公公说得轻巧,我抿起嘴儿笑道:礼王爷的意思是你我能假传的么?
第四章 雨夜
那小太监闻言果然犹疑。他抬头一会儿望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看着我说:刚被罚的两个宫女除对太后娘娘不敬外,议论的不是你么?我微笑点头。他见状微微冷笑道:罢了。本性难移。宫中若要杜绝这背后损人恶习,只怕真须动用重典。
公公,我忙道:她俩个言语不敬,原因荷烟而起。并非直冲太后娘娘。这次已得教训,哪里有下次?做下人的滋味你我原比别人明白。因此求公公体谅,帮去王爷面前求情。也是公公功德一件。
那小太监有些疑惑地看我。过了片刻,他点头道:好罢。下人也是人。咱家也不在乎多救她们一次。礼王爷若要责怪——你不要怕,有我。
他一言既出,便不耽搁,招手叫过一名太监,假传礼亲王话,如此这般交待一番。那太监因见他随礼亲王一同前来,其服色比自己高出级别,答应着忙不迭的去了。
我们眼见着那太监远远走过一处假山,消失于视野。
荷烟姑娘,那小太监问道:你心里真不想出这口气么?我展颜笑道:民口如川。自古可引、可导而不可堵。从来背后议论人者,从乡村至皇宫,谁能禁住?闻者自嘈:“闲的是他,恶的是我,争什么?”
那小太监听说,本来就明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也笑,他说:你倒是“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我们相顾莞尔。
他点头轻叹道:咱家现才明白,果然人之胸怀,不能以身份名气论判。如雷贯耳的真名士里有鸡肠小肚之人;而深宫里的小宫女,也有胸襟广阔之辈。
我听得脸儿一红,轻轻的扭过头去。那小太监看我红脸,一时呆住。过了半日,他突然拍手笑道:差点忘记大事!咱家从没未见过浩王爷,总担着心,怕服侍不好丢掉性命。所以想多听些新主之事,以便想多了解些个,以后当差才不至于出差子。你快些与咱家说来。
他是未雨绸缪——但只有本身够聪明的人,才能如他这般想到与做到。
公公果然聪明,我轻叹。装出管教姑姑气派正色道:只是你太过活泼。有话说各花入各眼。礼王爷虽喜公公机灵,却不能指着浩王爷也一定欢喜。我停一停又道:不过浩王爷胸襟宽广,公公应不会有性命之忧。唯今之计,当以不变应万变。须时时死守我们做下人的规矩——就算别人有心害你,只怕也无机会。
那小太监又笑。
你不必语出安慰。他说:你并不认得咱家主子,什么“胸襟广阔”之言,想必只是凭空想出的赞美之辞。
我额上又沁出汗来。天很热,被他这样询问,更热。
我拿出白色绣花丝帕拭汗。感念他两次出手相救春菱,因向他轻笑道:公公大可放心。你主子十岁那年,先皇三弟罪王“恒叛”扬言得到传国玉玺,说他才是真命天子。他聚集一些盲信的追随者造反逼宫,一月攻陷数十座城池。先皇为磨砺各皇子,曾让你主子随定远侯平定“恒王之乱”。在我军成功破取首个城关后,定远侯原意要杀尽城内民众以示军威。你主子却说,他们是我隆泰皇朝子民,不过迫于“恒叛”淫威不得以而随之。人人皆有父母,人人皆会有子孙,何故忍心屠城?又说,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视为上。定远侯一听之下,深以为然。于是善待降民,发消息进其它被叛军占领城镇,说凡投降者一律厚待,有取叛军首领首级者重赏……那些被逼进叛军军中造反之人,纷纷阵前倒戈。平叛之战从此势如破竹……可叹世人只知定远侯英勇无双,却不知有浩王爷一句话加速获胜时间。
我看见那公公怔怔出神,又笑道:你主子当年便如此仁爱,现如今只怕更是爱民如子。公公一颗心,大可放回肚中。
谁知他偏不放心。他又说: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当小孩时,自是见不得恶,却不知长大后心性又如何?
我叹口气,苦笑道:三岁看老。荷烟虽进宫时日不长,却常听说你主子视钱权为轻,只素爱游名山大川,游戏人间。这样人物,又岂是人间凡品?你且收心,好好服侍罢。
说罢微微展颜,我也不等他再问,转身步履轻快地往前走去。隐隐地,好象听见那小太监在说着什么,也装未听见,不再理会。
刚走得百米路,远远听那小公公背后高声叫:柳荷烟,王爷吃中你做的小茶果子,明日咱家再来拿些。
我只答应一声。仍不回头,一路去了。
这日傍晚时分,天特别的闷。远处天空,有大片乌云正迅速往头顶压近。视线渐渐模糊。风起,暴雨将至。再去永泰宫时。有宫女说,太后自礼亲王离开一直无语。略一思索,我便立在宫门外没有进去。众宫人相互垂手,都感气闷。良久,里屋传膳。伺膳宫人忙不迭送入。不一刻出来,说太后只略吃了些白粥。
雨仍未下。
头顶有惊雷滚过。
春菱踩着滚滚雷声出来。
太后娘娘已睡。她说:大家各就其位,该干嘛还干嘛去。正说着,雨柱突然哗啦啦泼下。地面冒起丝丝热气,鼻子里呼着夹杂水与花草泥土混合的青气。我们忙拿出雨天点的琉璃宫灯,一字挂于屋子及回廊檐底下。隔着水幕远远看去,人与红灯恍惚迷离,平增几分伤感凄艳。
毕竟是太后贴身宫女,我虽不当值,还是在屋外站立一会儿。估计酉时已过,仍不屋里有异常动静。加之雨声已由哗啦啦改成淅沥沥,那被刺客刺伤的伤口也隐隐觉得略有痛疼——于是支会一声,一手拿黄油布雨伞,一手提小绣球宫灯,返身回去荷风苑服药。
我刚走至回廊尽头假山处,突见两黑影闪过。刺客?!心里暗暗一惊。又怕是自己眼花,不肯叫人。壮起胆,提灯慢慢照去。轻声喝问:谁?
两黑影迎着我过来。当前一人,竟是白日所见、礼亲王府的小公公。
待我看清他面容时,没由来的心里一轻。长舒口气道:可不吓死人了?!这又不打伞又不穿斗笠的,差点当公公作刺客呢。
雨幕之中,好象那小太监神情微怔。他并不接我话,只小声说:你快去禀奏太后,说小三儿求见。
什么?我问。雨声沥沥,听得有些含糊,拉他至回廊底下向他笑道: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避一避?太后今日略感不适,酉时已歇下。公公有事明天再来罢。
小三儿闻言,有担心,也有失望。太后娘娘有何不适?他问: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安寝?
此时听清他的声音,不觉一怔。不对!我迟疑地想,他这声音好象与白日那小太监不同。再看他时,也不见这小三儿穿着太监服饰。
不好,我心里一沉。难道刺客要鱼目混珠么?眼前的这位小三儿,莫不只是长得象那小公公?
悄悄看一看左右,又并无他人。
不肯表示疑惑,我强笑道:娘娘只是有些闷。你明天赶早来罢。
那小三儿却不肯。
我有要事。他说:你且与我俩在这庄中找在间屋子住下,再去拿点吃食来。记住,不得声张。
我更疑心。微微笑道:荷烟不过只是个宫女,无权安排二位吃住。不如这就回了庄上总管事张公公,再作安排如何?
不好。小三儿说:我们明日见过太后娘娘便走。我们此行,并不想太多人知道。
闻言我已狐疑万分。假作为难状,思考片刻。眼里心中将小三儿与那小公公比较不下几十回。
果然不是同一人。
唯今之计,我心暗忖,须带他们远离太后娘娘。于是向小三儿等两人笑道:不如这样,我那处静,也有茶水果子。二位若不嫌简慢,跟去我屋里如何?
小三儿略略迟疑。可能他也并无他法,于是点头同意。
我微微一笑,拿起宫灯前面引路。一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雨渐小,渐无声。四周沉寂黑暗,一如我此时心情。再试探小三儿,果然他放着更快更方便的大路不走,偏偏选择坐船去听雨轩。
再加深一层疑虑。
走至池塘入水处,小三儿身后之人,手脚麻利地解开系船缆绳。我站在他们身后,手中黄色宫灯的灯光可以照亮他们全身。我看见他们身着黑色夜行衣与脚上黑色骑马靴,衣服下摆与靴子上均沾有少许泥泞。
很明显他们是远道急施而来。
再看小三儿身旁的另一个男人。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虎背熊腰,黑脸蟒须的大汗。他双眼睛圆睁睁小灯笼般,令人望之生畏。不消细想,这大汉明明白白是个从武之人。
背心一寒。我悄悄左右打量,寻思着能否逃开。其实这一路上曾几次想调头跑开。只未遇见侍卫,不得机会。既不能强行跑掉,也只有尾随他们上船。极不情愿地刚踏上只脚,船身受力突然一荡……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心情,脚下摇晃令我轻呼出声。小三儿见状忙起身过来,慢慢接过我双手上的物件,俯身轻轻吹灭宫灯。
我们三人顿时沦陷于黑暗。
正感无所适从,右手突然被小三儿手掌握住。他手心十分温暖,慢慢将我引至小船中间。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坐罢。
他一直一直握着我的手,直至我缓缓矮身坐下,才慢慢放开。
而我,从未试过与陌生男子牵手,突让小三儿这么暖暖一握,突然脸热心慌,茫然失措。“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一句古话,窜入脑中,挥之不去。其时我与小三儿相对而坐,两人距离不及伸臂之间。黑暗之中,虽然不看清他的模样,但禁不住他均匀的呼吸,夹带水气若有若无地拂上我面。
他的呼吸又柔又软,好似情人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月黑。船小。脸红。心跳……我不由大窘,悄悄拿双手捂住脸。
四周蛙声一片。
阵阵花香暗暗汹涌,将我们层层包围。
第五章 荷塘夜行
开船。小三儿低声说。
黑脸蟒须立在船头答应。他一撑长杆,小舟向前一挺,鱼儿入水般悄无声息地向前划去……
突然,岸上有人大声喝问:谁在水里?船上之人均是一惊。我抬眼看去,只见一队巡逻官兵正提着红红的灯笼往这边探照——想是水之声将他们惊动。正想出声,那小三儿猛地伸过手来扣住我手上脉搏。
他扣得很轻、很紧、但很坚决。
我略沉吟,继而扬声道:回大人,是奴婢在水里。奴婢是柳荷烟。
因我们熄了灯,岸又远,在侍卫灯光照程之外。那些人认得我的声音,又知道柳荷烟常下池采荷集露——却终究有疑惑。那领队再叫道:不知荷烟姑娘带着灯没有?这黑乎乎的,当心掉进水里可不是玩的。
我恢复平静,随既扬声道:谢大人关心!带着呢,刚熄掉。奴婢与船娘正在等一朵只在夜里开放的荷花。若打着灯照,花就不开了。
那人听说,笑道:荷烟姑娘好兴致。也不再多问,带队一径离去。
见他们去远,小三儿轻笑放开我手。复又冷笑道:好一群笨奴才!竟这样为所你骗。世上只说昙花夜开日败,难为你强加到荷花上头!现我俩若是刺客,今日姑娘可不是助纣为虐么?
公公说笑。我说。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纵信不过公公,难道还信不过礼亲王爷么?不得已说谎骗人,只不过不想声张误事罢了。再则“助纣为虐”一说,荷烟何以敢当?现如今即便公公有本事找来商纣当前,以我无盐嫫母容貌,又岂能扮苏妲己,幻化狐狸精?
小三儿听我不住嘴说话,禁不住“扑哧”而笑。好个伶俐的丫头。他说:我想你是念过几年书?我轻笑不答。小三儿又问:你是姓柳,名荷烟么?
正是。我笑着说。我主意已定,心里恐惧早去大半。
果然好名。小三儿笑道:清风扶杨柳,淡烟失荷花。
我轻轻莞尔,笑道:公公刚说的那两句话,原可作一幅水墨画的
淡淡风儿淡淡柳,淡淡烟儿系渔舟。
淡淡池塘鱼儿游,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轻愁锁眉头。
淡淡月儿人倚楼,淡淡相思鲛绡透
……
我一路不住口往下说去。小三儿一言不发。过了半响,他才笑道:好一个“淡淡”!你果真是宫女?莫不是后宫妃嫔罢?我抿嘴笑道:天下人读天下书。偏我这个小小宫女,小时也上学识得字的。
那小三儿还要问。天公偏不作美,哗地一声,急雨兜头而下。我手中只有一把雨伞,因而略略有些犯愁。正犹疑间,小三儿早命船行岸边。他立起身来,迅速采下几片荷叶。并将其中一片轻轻反扣于我头顶。
荷叶又圆又大,正好挡住满天雨水。小三儿自己也头顶一片荷叶,在夜雨中抚掌轻笑道:乱云愁,姑娘你满头风雨,原应我用这荷叶为你遮挡。
三百六十行,这刺客之中果然也有有才识趣之士。
我心微动。
一路无语,继续鱼行听荷风苑。不多时,骤雨停歇,舟近岸边。近水的荷风苑仍燃着灯。窗棂明亮,其中透出桔色暖暖光芒。小萝还未睡,她必定侯在屋中,等我服药。
念及此处,我心温暖。
听见水声,小萝提着红色灯笼过来。荷烟姐姐么?她站在岸边扬声问道。
我微怔。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回来?
是的。我说。上岸时,紧紧握她手,一面用眼示意,一面笑道:这两位爷是礼王爷府上的客人。办差办得晚了,现要在我们这里用点东西吃点茶,休息一会儿。你去拿些今日做的小茶果子,泡上上好的茶叶,用井水湃着端来。我去取两条干毛巾给他们吸吸头上的雨水。
一面说,我一面将写字在小萝手心。
她好象明白。
灯光下,小萝一张脸虽然苍白如纸,却连连点头答应——只是握着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我带小三儿两人进入厅房,找出两条干净毛巾递过去。从暗处来到灯光下,那小三儿突然看清我的脸——呼吸有那么一刻停止。他好象想开口说什么,突闻屋外人声鼎沸。点点红色火光聚集成片,将屋外照得亮如白昼。
何大人!小萝哭声传进来。她叫道:荷烟姐姐在里面!他们捉了荷烟姐姐!
啊?我暗自吃惊:小萝才走,怎么何统领他们来得这样快?
屋里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又同时将目光看向我。那小三儿倒也镇定,居然侧头朝我微微一笑。
是你叫来的侍卫么?他问。我闻言冷冷看他,轻轻点头:是。
女子果然善变。小三儿冷道:适才在船上还有说有笑,怎么说翻脸便翻脸?
我悄悄拔下头钗握在手中,紧紧盯住他。嘴角微扬,说道:多谢小三公子适才为荷烟遮风挡雨。只是皇家山庄,岂容二位公子来去自如?你们意图不轨,一旦得逞,定然天下大乱。彼时黎民百姓凄风苦雨,更有谁来遮挡?
呵。小三儿闻言不怒反笑。
宫中竟有你这样大胆的宫女儿?!他说:今日可真让我长了见识!
我正要说话,门外叫嚷再次传来。侍卫们齐声高喊,令刺客放掉人质,伏手就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惊涛拍岸。
这可成什么样子?!小三儿说。他微微皱眉,面色一肃向那黑脸蟒须道:赵风,你出去找何双全进来。记得让他一人进来见我。
赵风?这名字,怎会如此耳熟?我暗自吃惊,正回忆,何统领已小跑着步子进来。
奴才何双全给皇上请安。他叫道。双膝跪倒在门前,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我怔住。什么皇上?皇上不是在边关么?还有赵风——是的,赵风!我突然想起,赵嬷嬷独子正是此名。赵风——天子龙文泽随身侍卫。天!大惊失色,不及思想,忙迷迷糊糊跟随何统领跪倒。
那时我的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我手心微微出汗。
罢了,罢了。龙文泽再次皱眉。都起来。他说:叫得这么大声,定要人知道朕从边关回了么?
何统领忙道:奴才不敢。他接着吩咐门外侍卫由攻改守。找个极妥当之人去御膳房,只说太后娘家有贵客来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天子与赵风大人安排下晚膳。
及至饭菜送来,赵风又被带至外间食用。何统领、我与小萝立于龙文泽身旁,服侍他享用。
他不说话,我们三个站在旁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尤其我心情复杂,不知福祸。
我悄悄地细看天子龙文泽。他二十一、二岁年纪,绝对称得上是儒雅英挺。他侧脸线条有如雕塑,此时柔和的灯光投上他脸,看起来微微温润光泽。
更衬得天子通身气派,宛若和氏珍璧。
他吃得很慢。
我发现龙文泽的手指十分修长。他的手很柔、亦很软。令我情不自禁想起船上一幕。是的,我想,适才便是这双足可翻云覆雨的手,暖暖地牵引我手;也正是这双手,亲自采摘荷叶,为我遮挡满头风雨……
心微微狂乱,脸颊潮红再起。
龙文泽用完膳,并不离开桌子。他微微侧过头,问何双全道:何爱卿,朕适才有一事不明,很想请教你与柳姑娘。
何统领闻言慌忙跪倒。他以首触地,颤声道:皇上言重。有话您只管问奴才,奴才又怎敢当皇上一个请字?
我见状只有放开手中正在收拾着的碗筷,跟着他身后,缓缓跪下。小萝见我俩神情严肃,也“扑通”一声,原地跪倒。
你们也不必紧张,龙文泽微微一笑。他说:朕只想知道你们刚才是如何传递信息,捉拿朕与赵大人的?他嘴上虽然说得严肃,语气里调笑成份倒占了七分。
话虽如此,何统领却被吓住。他连连叩头,声音更颤。奴才该死!他说:请皇上责罚。
说罢。龙文泽说。他端起白瓷茶杯,吃口茶淡淡道:朕恕你无罪。
何统领仍不敢抬头,眼睛望地面回道:回皇上,那时奴才正在太后宫前值班,听一手下过来讲,说荷烟姑娘也不打灯,和船娘正在湖上找什么只有半夜才开的荷花。奴才派人去查船娘住处,却又并未少人。因此派人过来盯着,又暗地里在永泰宫加强戒备。所以您几位这边刚上岸,那边就有人回报,奴才立马带人赶过来。却不想……不想竟冒犯圣驾。
哼,龙文泽冷笑道:你也算是明白人,偏你手下养着一班蠢才!当时一个宫女随便两句话也信?去得那样快,也不多盘问几句。
奴才知罪。何统领道:一般宫女,那班奴才肯定会命靠岸严查。因是荷烟姑娘……他看我一眼,并不说完。
龙文泽也看我。他一看之下,并未发现我长有三头六臂。于是仍向何统领道:说完!
那何统领既要揣摩天子心思,又要脱开自己干系。于是回道:一则这荷烟姑娘原是成王爷家里的家养奴婢,知根知底;二来早先宫里闹刺客,她曾替太后挡下毒剑,险些命丧黄泉。因此大家信她忠心不二,所以就没细查。
龙文泽并不问何统领,却俯下身子看我眼睛。是么?他问:何统领此言当真?
他呼吸再拂我面,年青男子气息咫尺吐吞回绕,我一时恍惚,满面通红。
嗯?!龙文泽见我不回答,侧过头看我,鼻中轻轻的嗯了一声。自知不得不答,我抬起睫毛,迅速扫过他面。复又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微微启齿。
回皇上,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这原是奴婢应做的。
龙文泽展颜一笑,亲手扶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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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子之宠
屏退何统领与小萝,屋中只剩我与天子二人。他不开口,我更不敢出声。室外骤雨初停,蛙声三三两两,蝉声错错叠叠。蛙蝉之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屋内宁静得有些压抑,一如山雨欲来。淡青色瓷瓶里荷花清香随风飘浮于空气,幽意暗生。有穿堂风吹过。因荷风苑临水而建,我们并不觉热,坐静后反觉凉意。
我微微打个冷颤,龙文泽立时查觉。
他终于开口向我询问关于刺客诸多事宜。虽有太后严旨,但我见他夜访山庄,便不再隐瞒,一一据实回答。龙文泽听完,又询问了几个细节,细想一回。
适才你叫朕什么公公?他看着我笑道。他说:你拿朕当别人么?我心乱跳。我哪敢说他与一个小太监长得相似?只得含糊回答道:回皇上,因夜里看不大清楚,奴婢是认错人了。请皇上恕罪。
幸而龙文泽并不追问。又询问我当时如何会当他是刺客。我大致讲一遍内心想法,一直说到:故此奴婢大胆在小萝手心里写字,让何大人过来。只不想何大人早有布兵,比奴婢更快上一步。
龙文泽含笑道:嗯?那个叫小萝的宫女也识字么?
回皇上,我说:小萝原是不识得字。偏只认得她的姓氏,而她又正巧与何大人同姓,因此奴婢在她手心写了个“何”字,又对她做眼色,想必她能明白。
三十六计之连环计。龙文泽点头微笑。他自嘲道:不想朕堂堂天子,竟被你二人设局!
我闻言忙红着脸跪倒,以首触地。
奴婢死罪。我说。
龙文泽含笑轻轻扶起我。不知者不为罪。他笑着说:不但无罪,而且有功。现有你与何双全那样的人才,朕才能放心母后安全。说罢,他并不放开我手,拉着一径前前后后地看书房。看完书房,又看厢房。
刚踏进厢房门,他突然停下。他望见荷花床帐,微微一怔,眼神中掠过一丝恍惚与犹疑。半响,方才转过头向来看我。我大窘,顿时羞了个满面桃花。
突然间,屋外“哗”的一声,雨水再次落下。有风将水气吹入。一张宣纸被风由桌上送至他脚下。他俯身拾起,拿至灯前细看。我定睛一看,脸更红。这画作原是我前几日一时兴起信手绘下、并未完成的仕女图草图。其画意取自李清照那首的《如梦令》。整幅画因要表现夜色,并未着彩,只在那美人双颊与嘴唇上轻轻晕些胭脂红色。
我看见龙文泽面色又是一变。他一面看,一面缓缓吟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他轻轻长叹口气,抬眼望向窗外茫茫夜色,只不言语。
半响回过神来,他轻声问道:果然意境很好。是谁画的?我忙回答:回皇上,此为奴婢信手乱画的草图,自是入不得您的法眼。
龙文泽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我:真是你画的?!你也很爱荷花么?我忙小心答道:回皇上,此画确是奴婢画的。荷花凭湖临风,本为水中君子。天下女子不喜欢此花的,只怕不多。
是么?龙文泽说。他眯起双眼道:天下女子都爱荷花么?朕看也未必。出污泥而不染……天下能有几人?只有那种本身心性高洁……说至此处,却又不肯讲完。他再看我一眼,笑道:既是乱画,朕正好胡乱点评一番。
天子爱画,举国皆闻。我微微一笑,只得任由他去。
俗话说,行家看门道——我这画虽只是草图,毕竟厚积薄发,功力略显其中。
嗯,画得好。他说。他正色道:怎么画得这样好呢?竟比我朝第一画师画得还要好。
我朝第一画师?我闻言微怔。父亲未获罪之时,画作举国有口皆碑。尤其我父山水画画得出神入化,世人送其美称为“柳山水”。皆以得其一画为荣——只不知龙文泽口中所指何人?
他看我发呆,自己倒先笑起来,拿手刮我鼻子:朕便是我朝第一画师!朕是说朕的烟儿画得比朕还好。我听他叫“朕的烟儿”,脸上刚刚退下的红潮复又起来。他走至身后,轻轻环抱我腰。我身子一僵,继而微颤。他抱得更紧,与我叠头并肩,一起看画。
立意也好,他说:构图也好,水墨浓淡也好,人物神态也好,笔法也好……平日朕作画,时常有人在耳边说朕画作天下无双,没想这里只一个小小烟儿,就将给朕比下。
将皇上比下去?我心一紧。但听他语气中并无不悦,也就放心任他抱着。
这画为什么没有题字?龙文泽又问:让朕来给烟儿题写好么?
好。我说。我在他怀中浑身发烫,轻轻点头。
龙文泽提起笔,略略思索片刻后方才笑道:朕觉着,最好还是它原来的名儿,就题写“误入藕花深处”如何?我点头轻笑道:回皇上,果然不错。这名儿题得很好。奴婢想,只怕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
龙文泽闻言一笑,大笔一挥,将这六个字酣畅淋漓的题写上画去。写完,他自己点头笑道:画也好,字也好。放在一起更是绝配。
我脸上又是一红,忙低下头。他看我红了脸,突然丢下笔,一把将我抱起,往西面厢房走去。我脸更红,头埋在怀里再不敢抬起……
放下荷花纱账,他开始轻轻吻我。我浑身轻颤,缓缓向后倒去。满头青丝散落绣花枕面。他随之倒下,轻轻吻我发丝。我一时心神俱醉,正不知该迎该拒,他却突然停下。
他微微迟疑,看我的眼神掠过一丝迷茫。
终于,他闭上眼,将头低低俯贴在我脸旁慢慢摩挲。
真好,他说。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真好。
我闻言略怔,肩上伤口在他的抚摸之下突然猛然疼痛,不由轻轻叫出声来。文泽再次停下。他看我表情颇为痛苦,慢慢拿下我手。很温柔很温柔地除下我左肩上的轻纱,然后将自己嘴唇滚烫地吻向我肩上浅红色的伤痕。
我浑身僵硬,而后轻轻颤抖。他微抬起头,低低问道:你,是不是很怕朕?
我心神恍惚,口里只说得:回皇上,奴婢……二字,便再言语不得。他用嘴压住我唇,轻声而霸道地说:不要出声。朕喜欢你,以后在朕面前不许再自称奴婢。
朕喜欢你。他说。他仍闭着眼,轻轻吻我。朕要你。他又说。他喃喃如同自语:朕要你。不许你再离开朕身边。
窗外,雨声更密。
耳边,龙文泽喃喃轻语。我一时醉在他温暖怀中,不知
寂寞一城2009-01-19 13:21:21
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寂寞一城2009-01-19 13:22:28
媚行深宫 作者:许童童
寂寞一城2009-01-19 13:26:18
写得还不错的宫斗文
爱到荼蘼2009-01-21 12:40:29
好看!谢谢一城mm搬文!
nofearatall2009-01-21 22:35:13
先谢过楼主辛苦转文。
jerryus2009-01-24 22:22:44
同谢,好看
梅笔2009-01-29 0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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