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10-03-30 06:19:45
刹那公子

傍晚时候,岚山之北起了墨色的雨云。随着墨云黑压压的卷起直顶天空的云山,早春明净的天空迅速的黯淡下去,一层阴翳的铁灰色笼罩着岚山和岚山之南的白水城,阴得令人心颤。
  急切的扣门声自柴扉外传来,马嘶和犬吠中夹着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岚山脚下一处普通的山野茅舍被惊醒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从柴门的空隙中透入,似乎是许多的火把在外面摇晃。
  “来了,来了,”一身旧绨袍的老人应声小跑而来,打开了柴门。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绵铠,敲门的中年人精悍瘦削,腰间带着一张暗青色的角弓。他逼上一步,犀利的目光在老人脸上一转,而后冷冷的扫了一眼庭院。院子小而简朴,中央一口水井,草棚下面堆着些细麻和搓好的麻绳,木柴整齐的码在南面的茅草檐下,屋檐下挂着一串去年的旧高梁。冷风嗖嗖的吹着,瓢泼的大雨已经在黑云里蓄积了很久。
  “先生,我们出门打猎,借贵地避一下雨好么?”中年人说话还是彬彬有礼的,语气却冷漠。
  “不妨,不妨啊,贵客请进,”老人战战兢兢的看着外面飞鹰走狗的剽悍家奴,急忙闪身让开了道路。
  中年人却闪开一步,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这时才显出他背后站着的主人,一身白色的绵靠一尘不染,正仰头看着天空翻滚的疾云。片刻,他才转向老人点了点头,微笑:“有劳老先生了,小小一些礼物,就算是我们讨扰一番的谢仪。”
  主人身后的家奴急忙闪出,将腰间的革囊解下,解开封绳整个的递了上去。老人伸手去接,只觉得掌中一沉,叮叮当当的上百枚金铢散落在地,照得人眼睛一亮。大燮的金铢,三成金五成银,剩下的才是锡材,价值高昂。一枚金铢在市面上能换一头生猪,或是一石糙米,够一个中等人家半个月的家用。这样的出手,不能不令人侧目。
  “怎么那么不小心?”主人淡淡的问道。
  家奴浑身一颤,急忙俯下身去,手脚麻利的将一个个金铢拾起,重新封好在革囊中,递回老人手上,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老人手持这笔巨款,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门外出猎的豪客。
  “一点意思而已,”主人笑了笑。
  他年纪已经不小,脸上满是风霜,身材也不高大,可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威严挥斥的气概,身后那群架鹰牵狗的魁梧家奴摒息静气,都像是矮了他一头。
  主人缓步而入,他掀起袍摆的时候,腰带上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摆动起来,溢彩流光。中年的管家和手持弓刀的家奴们跟着他鱼贯而入,先是随身护卫的佩刀武士十人,再是手持弓箭的红衣家奴二十人,然后是肩荷墨羽飞鹰的鹰奴二十人、牵着猛獒的犬奴二十人,紧跟着下来,竟然是二十名狮奴,每两人牵着一头头罩铁面的狮子,狮子桀骜不逊,利爪在地下刨蹭,嘶声低吼着,狮奴带着小棘刺的皮鞭不时的抽打,才令得它们不敢造次。最后跟随的是五十名小厮,所牵的大骡背上拴着猎物,从野兔、雉鸡直到黄羊,最后竟是一头浑身黑毛的狗熊躺在小车上,三枚羽箭并排插在它胸口弯月形的白毛上。
  小小的院落顿时被出猎的队伍挤满了,猛獒的呜咽,狮子的低吼汇在一处。老人敬畏的看着这位豪客出猎的队伍,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先生尊姓?”
  “我姓薛,”主人淡淡的答道,“白水薛北客,在城里做一些生意。”
  “薛先生!”老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一袋金铢“啪”的落在地下。
  “婆子,婆子,”老人忽然对着屋里喊了起来,“出来待客了,出来待客了,白水城的薛北客薛先生来我们家了。”
  薛北客微微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听到他的名字,十有 *** 的人都会如此。
  薛北客本来并非宛州人。他发家于夜北的草原,是澜州称霸一方的富豪,名下的牧场不下万顷,放马奔驰,一日一夜都未必能从这头跑到那头去。燮王北巡,登上高山看他的草场,无边无际的绿色一眼望不到头,白色的羊群仿佛大片的云,每一片都不下万头。燮王惊讶之余也开了个玩笑,说若是这些羊都是战马,天启城也不是我们姬氏的,而要改作薛氏的天下了。

虽然东陆之北的商路上所向披靡,薛北客的一个心结却是宛州商客的名声。无论别处的商人怎么阔绰,宛州依然是人们心中的万商之国,宛州的商人才是商人中的魁首。薛北客对此不忿已久,于是五十七岁那年,他把产业交给长子打理,带着亲随七百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直下宛州,到达了白水城。
  薛北客到的当天,就散发请柬,邀请白水所有的商户晚上赴宴。地点是他在城东庆辉坊的大宅。白水城的商户知道薛北客的名字已经许久,却对这个北方大豪的财力并不明了。他们不敢怠慢,准备了礼物,结队前往庆辉坊,却发现薛北客所提的大宅竟然只是一片空地,野草萋萋,了无一物。自觉被戏弄的宛州商户们大怒,正准备一齐修书斥责的时候,薛北客带着从人含笑而来。没等宛州商户们说话,薛北客的从人带着木材和板料直奔空地,每个人都手脚不停的工作,打地基、立大柱、上屋梁,仿佛魔术一般,一栋广厦在人们眼中渐渐成形。
  旁边早有薛北客的从人奉上了茶水,两盏茶过去,一间雕饰精致的广厦已经拔地而起,薛北客轻衣宽带,含着笑意请客人们入席。
  进入那间广厦,商户们更是被其中的辉煌震惊,建筑和装饰的风格集中了羽族、人类和河洛的风格于一身,按照常人的想法,一年也未必能够建成。薛北客排下的宴席是流传自胤朝皇室御宴的鲤唇驼峰席,菜馔的精美,侍酒少女的娇媚,都令见多识广的商户们错以为身在幻境中。席到一半,薛北客令从人捧出成箱的翡翠作为贺礼,赠给在场的所有商户。大家都知道澜州出产的翡翠比起宛州的水苍玉和山玄玉品质更佳,拿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翡翠时,都激动的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薛北客散完了翡翠,才笑说自己带的所有翡翠一天之内全部送出了,只余下一枚。已经被他豪气折服的商户问起为何只留一枚的时候,薛北客只是微笑着伸出小指,露出其上的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上的翡翠毫不起眼,令在场的商户们哑然,此时一名当铺的老朝奉却忽然颤抖着起身,拜求那枚戒指一看。薛北客含笑把戒指给他,老朝奉足足看了半晌,忽然惊叫了一声:“是龙血翡翠,世上真的有这种翡翠!”
  龙血翡翠这四个字让博闻的沁阳商户们大惊失色,龙血翡翠是翡翠中的极品。倒不是源于它的质地,而是这种翡翠是秘道大师制作法戒器的珍奇原料。相传古代巨龙死后,它们的血经过千万年才会化成这种翡翠,而这种翡翠仿佛一种天生的魂印器,带着龙族的智慧和力量。它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的。
  当晚,那些商客回到家里的时候,个个茫然失神,自认是井底之蛙。仅这一举,薛北客就名震宛州了。
  老人的妻子应声从屋里出来,那是一个脸色黝黑上了年纪的妇人,眉间带着一块疤痕,对着薛北客笑笑,笑容近乎丑陋。
  “贵客来了,舍下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妇人说,“我这就下厨去整治一些菜,请贵客饮酒解乏。”
  “好,”薛北客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人恭恭敬敬的把薛北客请进了茅舍。茅舍干净简洁,墙上抹着白灰的腻子,挂着几幅不知名的字画,居中一张小桌。薛北客的从人静静的候在外面,老人掩上柴门,请薛北客坐上上首。面黑带疤的妇人捧上一套崭新的粗瓷,为薛北客和老人斟上米酒,自己就在隔壁的厨下忙活。
  薛北客品了一口米酒,倒也有山野的风味,他微微点头一笑,和老人攀谈起来。出乎他的预料,在这荒僻山野遇见的老人分外的博学,说起远方的趣事和轶闻,前朝宫廷的秘录,简洁有趣,回味悠长。不时的,老人还敲击碗碟,唱一曲北陆的牧歌,宁州羽人的古调,令人出神。而老人待他的态度始终谦恭有礼,也令薛北客遭遇大雨的坏心情都消退了。
  片刻,老人的妻子上了几个小菜,分别是蘑菇甘蓝、素炒油蒿、白闷丝瓜和子鸡汤,分外的清爽,薛北客吃了两筷子,神色更加欢愉,对山野的老人夫妇也有了些兴趣。
  “老先生在这里居住很久了么?”薛北客问。
“年轻时候也和薛先生一样经商,就在白水城,后来来这里居住,快二十年了吧?”
  “先生也曾经商?”薛北客笑笑。
  “小产经营,谋生不易,”老人说到这里,忽然透出小心翼翼的神情,自桌边站起来,对着薛北客长拜,“今天偶遇薛先生,在下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薛先生能否应允。”
  “哦?”薛北客笑笑,“老先生有什么请求?”
  “在下有几个朋友,也是白水的商客,家传的祖产,铺面不大,经营也很不容易。近日铺面都被薛先生买去了,虽然薛先生也出了公道的价格,可是天长日久,总是还要靠铺子生活的。在下厚颜,想请薛先生以原价将铺子卖还给他们,不知道可否?”
  薛北客听到这里,白眉一皱,露出的不悦的神情。
  自从他在筵席上一举震慑了白水商户,就开始以其雄厚的资金在白水城里大片的收购铺面。他南下的立意就是一举垄断白水的商业,所以不愿让一家小商户逃出自己的控制,若是有人不愿出卖产业,他就以金钱威压,又雇佣流氓滋事,逼得对方不得不屈从。一时间白水的市面人心惶惶,大小商家无不战战兢兢,恐怕保不住自己的产业。有人甚至传说薛北客有不臣之心,妄图控制宛州的商业,用以对抗燮王。宛州十镇其他的大商会不清楚薛北客的实力,也不敢妄动,只是派遣了几个有名的清客上门,想请薛北客放过散碎的小商户,但是都被薛北客严词拒绝。
  “这件事老先生不必再提,身为商人,”
  “我也知道薛先生是大商家,”老人长叹,“可是薛先生也要照顾那些小商家经营不易,一间铺子,几代甚至十几代的传承,都是先辈的心血,就请薛先生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薛北客怒气更甚,举杯喝茶,默然不语。
  “老朽以无用之身,再请薛先生!”
  薛北客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扬眉,抛去了手中的粗瓷盏子,掀起衣袖露出那枚龙血翡翠的戒指和满臂的旧伤疤:“我年少的时候不过是个放马的孩子,风雨来去,也曾历尽艰辛,直到现在这些疤痕都不能痊愈。而现在我单凭这枚戒指就可以买下半个白水,我呕心沥血,才有今天的成就,以我的实力和地位,又何须管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人?他们又焉能知道我的志向和抱负?”
  粗瓷盏子落地摔得粉碎。薛北客的从人拔刀冲进了茅舍,对着老人虎视耽耽。薛北客摆摆手,起身就要离去。
  老人默默的看着地下碎裂的茶盏,长叹一声,对着薛北客长拜:“贵客能否允许在下讲一个故事赔罪呢?”
  薛北客有些讶异,他看着老人,忽然觉得老人身上有种气质,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变得遥远又空忽,令人不得不仰视。他不由自主的挥退了手下,坐回了桌边。屋外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雷,漂泊的大雨哗啦啦的打落,老人颤颤的点燃了孤灯,茅舍中静了许久。
  “薛先生在北方称霸,不知道我们宛州商人的故事,”老人低声道,“就说说宛州的商人吧。”
  老人的声音悠远缥缈,随着灯的青烟,隐约中有种神秘的气氛缓缓的升腾起来。

  如果说重骑兵,没有人敢和青阳的虎豹骑相提并论,而说金属的炼制和打造,火山河洛的技巧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至于诗歌的吟唱,一个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也足以令东陆宫中的博士汗颜,据说她们歌唱的时候,风为之止息,落叶垂直的坠在脚下,入骨的忧郁和轻愁弥漫整个森林,连飞鸟也为之回翔,天地间静得只有一支遥远的歌谣。
  造物的神奇实在不是任何种族的语言可以描述的,它将不可思议的能力赋予不同的种族,别人纵然羡慕,却是难以模仿追效的。
  我们宛州的商人,也是这样。有人说九州大概不是人、羽、蛮、洛、魅、鲛六个种族,还是加上商,因为宛州商人赚钱的本事,已经不算是人了。
  名利场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人,宛州以商业称雄的百年间,有过许多的异人。我今天要说的只是其中一个传奇,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公子忽。他崛起之前,宛州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仿佛流星一样在宛州的天空上一闪而过,人们回忆的时候,只能看见流星过去留下的一道光痕了。也有人叫他“刹那公子”,刹那的光辉,却是说之不尽的风流。

公子忽来到白水城,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守城的军士忽然吹响了号角,震动了整个城池。号角是敌人进攻的预警,承平之世已有数十年,白水城的人从未经过战争,此时惊惶失措,一片混乱。城尹和都护手忙脚乱的奔上城墙,才看见远处黑压压的骑军,在白水城外的山道上鱼贯而行。
  守城军士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备的时候,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渺渺的笛声。笛声中,那支庞大的“骑军”缓缓推进到城下,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骑兵,而是上千头扛着货驮的健驴,精悍的仆从牵引着驴子,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他懒散的斜跨在驴背上,吹着一根翠玉的笛子。
  “我家公子忽,奉上薄礼,请城尹分赠百姓,”一名精干的随从带着二十箱礼物登上城楼。
  箱子打开,五箱是精美的玉簪,五箱是玳瑁的手镯,五箱是极北之地的麝香,剩下的,则是码得密密实实的金铢。闻风出来看热闹的百姓都为这豪阔的出手震惊时,年轻的公子忽拍着小驴,衣衫轻扬的穿过城门,仿佛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清风。
  就这样,公子忽在白水城建立了他的基业。他迅速的和宛州十镇的其他大商家订盟,共享水道、码头和商路,生意迅速铺展到宛州乃至中州,最后连北陆青阳国的宫中都使用带有“忽”字标记的银器,他不过用了短短的十年,就成了贵族王侯也不敢不奉若上宾的豪商。
  公子忽的来历始终是个迷,有人传说他是大晁皇朝时候青王的后裔,知道大晁时代那笔失踪近千年的国库藏金的所在,所以他其实是以行商为掩护,悄悄的把沉重的金铤挖出来,夹带在货物中运到宛州。不过这话怕是妄传,公子忽第一笔本金是否来自古老的秘藏谁也无从考证了,可是他称霸白水的时候,掌握着六万余顷的森林,整个宛州一半的玉矿,还控制了河洛制器的整个销路。这些资产又怎么能以区区一笔黄金来衡量呢?以这么大的基业来掩护,去挖掘一库黄金,这么想的人未免太小气了。
  有亲近公子忽的人说,他确实是行商的天才,而且异常的刻苦。一般的商人不过是贱买贵卖,跟风而行,公子忽却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宗卷馆。他府里的门客博士计算整个东陆四州每年消耗的各种货物,以及水道和商路的运输能力,并将这些消息都绘制成图用以参考,他的宗卷馆最庞大的时候,不下十万卷宗。那些繁复晦涩的图表,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天书,公子忽研读起来,却废寝忘食,有时候找到了商机,就在宗卷馆中高声呼酒,和宾客们一起狂饮。
  公子忽还有很大的赌性,为求一胜不惜行险。
  他来到宛州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当时销金河林场木材的争夺。公子忽本身已经有宛州六万顷的森林,但是和澜州销金河的木材产量相比,还是不能不甘拜下风。那时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场上的争夺相当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销金河木材的通路,这样把销金河的大笔木材引进宛州,压低价格,只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场,从而独霸宛州的木材市场。公子忽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褚汶的使者已经带着大车的黄金,向着澜州出发超过一个月了。
  褚汶确实也是行商的奇才,这一招赌注下得极大,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惊之下,闭门三日不出,三日后,他忽然下令典压他在白水的所有铺面。试想以公子忽的家业,即便是宛州总商会江氏以家族之力,也无钱收购他的产业,一般的典当铺子又哪里敢让他典压铺面呢?不过公子忽自有办法,他把所有的店铺都以半价典压给白水的散户。零散的商户虽然不成气候,但是他们聚集起来,本金却是惊人的数字。以公子忽豪阔的名声,加上半价典压的好价码,散户们纷纷动心。于是只在十日之间,公子忽就将所有的产业典压出去,约定来年以三分利息赎回。同时白水城所有的现金和金玉都汇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亲自带着这笔现金和珠玉,雇佣一队快船沿着越州的海岸北上。
  众所周知,通常去澜州的水路,从中州的海岸前进穿过天拓峡是最为安全的,越州水路风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队曾经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没有采纳门客的建议,他坚持要从越州航线北行,因为越州航线在风势好的时候更快。他只要夺取澜州的林场,其他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极为艰险,七艘大舰组成的船队到达澜州的时候,仅仅剩下三艘,金玉也损失了三成之多。据说在海上遭遇风暴的时候,公子忽赤裸上身,亲自带着门客们和水手一起顶着狂风暴雨降帆操舟,连续两日三夜都不下甲板。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有股野性,令水手们都惊叹不已,于是整个船队都听从他的号令,仅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澜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带着成箱的金玉在秋叶城购买来年的木材,只要手持林场地契钱来的人,公子忽当场现金交易,气概夺人。这种出手澜州的客商哪里见过,公子忽名声大震,短短三日,他所带的金玉都变作了成箱的单据,而来出售木材的商户还是源源不绝。公子忽没有了现金,但是他已经在澜州建立了信誉,他手书的欠条一样的有效,交割的单据还是雪片一样向他手中汇集。
  等到七日之后褚汶的使者带着大车登上澜州的山原时,他们惊恐的发现澜州来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经是公子忽的了。那时公子忽正坐在晋侯的府邸中饮酒,从容不迫的说这笔豪赌一年之内就能收回利润。
  确实如他所料,当他掌握了销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彻底落在了下风,这个主意本是他想出来的,但是有如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到公子忽,也能伤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场无法低档来自销金河的木材狂流,仅仅一年间,曾经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将全部的林场出售给公子忽,还背上了无数的欠债。
  公子忽看他木然的递上林场的地契,也长叹一声,仿佛这声叹息已经压抑了整整一年。
  “只差一线,”公子忽说,“在这里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公子忽倒也并不为难褚汶,他将林场两成的资产划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为他打理,褚汶从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场的大管事。当时有人劝公子忽说褚汶聪明犀利,让他掌握大权,将来可能暗地里作怪。不过公子忽却只是笑,说那一战褚汶已经胆丧,一个折了锋芒的人不会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离开白水,褚汶都只是安安静静的为他打理林场,以前那个狡猾如狐凶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已经不在世上了。
  公子忽的名声也相当的不错。单说财富,他极盛的时候也未必能超过自羽烈王之世称霸数代的宛州江氏,不过若说豪气,江氏的主人却是远远不及他了。

  他有古时世家的风范,喜欢在府中蓄养宾客。只要有几分才华,愿意进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门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荡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并不拒绝,宾客们劝他择人,他只说不至于为了几个小人败坏了待客至诚的名声。
  但他自己对物欲却没有什么要求,虽然家中蓄养着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过他却终身未婚,这些妖娆不过是给往来的客人佐酒享乐的。他的衣食也简单,吃得少而精致,没有排场,也不浪费。那种什么水晶馔、鲤唇驼峰席、流杯宴的把戏公子忽府上的厨子都能做得出来,不过也只是做给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这时候不过饮一杯米酒,在旁边作陪。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而且他花在玩乐上的金钱绝不比别的富商花在女乐上的钱少。
  公子忽喜欢打猎。
  若是寻常猎一猎野兔黄羊,当然不算是什么豪奢的举动,一张弓一袋箭一匹快马而已,能值几何?偏偏公子忽喜欢捕猎的,确实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庞然大物。
  夜北有种叫做专犁的异兽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这种异兽,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专犁的别名叫做寒兽,有人说专犁每个关节里都有一粒散发寒气的明珠,将它全身冻得冰冷。这种寒冷连它自己都无法忍受,只好藏在有地热的温泉里。好在它们活得很长,又没有天敌,否则早就绝种了。一般的动物只要被它接近,以满嘴的寒气一吹,连骨骼都会冻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对这种危险的动物有兴趣。他从古书上读到专犁的故事,兴奋难耐,和几个门客商议之后,订下了捕猎的计划。其实今天回想起来,公子忽的办法也并不艰难,只不过别人却没有他那样肆无忌惮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却有温泉地热。公子忽调集人手,在夜北发掘热泉。他们发掘的温泉连在一处,通向夜北一处死火山的山口,而那个死火山虽然不喷发了,山口里还是滚烫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边炼钢,将一锅一锅的钢水倒进那个巨大的火山坑里,钢水冷凝之后就结成了一层薄而光滑的铁壁。然后公子忽的门人们在里面灌上雪水,变成一个巨大的温泉池。
这一切做好之后,公子忽带着门客们吹响了一种夜北猎人常用的雾笛。传说这种笛子的声音最像专犁的叫声,雄性的专犁听到这声音,自然会以为是雌性发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藏在温水潭中的雄专犁误以为是同伴,兴奋的钻了出来。它寻觅着前行,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温泉眼,专犁只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动,这个发现让雄专犁更加振奋。它在每个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气后,就追寻着雾笛的声音进发,最后的目标则是那个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温泉,当专犁看到这池温泉的时候,它觉得是找到雌专犁的家了,于是开心的跃进了火山的温泉中。此时公子忽的门人们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凿出了缺口,温泉的水倾泻而出,专犁失去水的依托,顿时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钢铁,凭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这么捕获了专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为止了。公子忽并没有杀死专犁,他只是收集了专犁流泪化作的寒珠作为证据,而后放它离去。白水城的人们有很多都亲眼看见他带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时候,寒珠上面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色,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邻的瀛海,浩瀚荒远,迄今为止,谁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海的尽头是一片垂落万丈的瀑布,瀑布下面是黑洞洞永无止境的星渊,雨水从天上落下,最后都汇集到大海里面去,海水涨了,就从瀑布落进星渊中。若是人落进去,永远不会死,只会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中永恒的下落,直到万亿年后天地完全崩坏。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九州诸族和这个天地比起来,毕竟是一些虫蚁般的小东西。人们看不到大海那一边,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时候古书上会记载一些关于四野八荒的奇闻轶事,就有涉及远海奇观的,不过谁也不能证实,公子忽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传说。
  那一年宛州的渔家都抱怨说鱼少了,以往春秋两季,总有浩大的鱼群沿着洋流从深海而来,经过宛州的海岸去向闽中岛,再沿着洋流穿过天拓峡,去向澜州东面的寒海。但是那个秋季,该来的鱼群却只来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鱼,整个宛州的渔户都不曾捕上几条。
  渔业本不是公子忽的产业,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次宴客的时候,公子忽传令上一道绿鳍斑背豚,厨子却说市面上买不到,整个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几条绿鳍斑背豚。公子忽一听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抛下满座的客人起身离去。那是正值木材销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诺大的一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门客,自己匆匆带着几个精干博学的门客直奔北邙山。
  从北邙山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河洛打制的巨钩。世上也只有河洛的工艺能把公子忽所绘的图纸变成一件真实的器具,那只钩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长的伞骨,一共有十二枚锋利无比的钩镰被机括收在径尺粗的轴杆边,但是一旦张开,就是一张直径二十四尺的钢骨刺伞。拜河洛的工艺和珊瑚金轻韧的特性所赐,这只钩却不重,两个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来。
  公子忽带着巨钩回到宛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鱼群少得更厉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峡的渔业可供应大半个东陆,而那一年,连宛州市场上都难以买到好鱼,至于天拓峡那边的渔场,近乎毫无收成。不少渔户惶然失措,觉得是上天之罚,商议着要请星相师长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东陆的人,他到达海边的第二天,所有渔户都知道公子忽来海边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剧毒,却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似乎不至于引动公子忽这样的人。渔户们都放下了打渔的营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驿馆看热闹。公子忽气魄很大,当场就给出丰厚的报酬,雇下了所有看热闹的渔户,却并不说该怎么办,只是要渔户们都听从他的调遣。
  渔户们收了公子忽高额的聘金,都应承了。过了几日,公子忽亲临海边,买下一条偶然闯入近海被活捉的鲨鱼。公子忽的门客带着工匠在海边的峭岩上打下径围一丈的巨大绞盘,绞盘上缠着来自河洛的细韧铁链。公子忽传令善于捕鲸的渔户各自准备小舟和投枪,剩下的人则负责驱赶公牛拖曳绞盘。那支珊瑚金的巨钩被裹在整个的一张鲸鱼皮中,缠在鲨鱼的腹下。公子忽的门客搜集了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绿鳍斑背豚,将它们的胆囊提炼出来,吸在一团晒干的海草中,放在鲸鱼的皮囊中。这一切准备好之后,公子忽就让渔户们把鲨鱼放回了海里,任随它游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细铁链长达百里,缠在巨大的木轱辘上,随着鲨鱼的远游,越放越长。
公子忽做完了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和门客们一起守在绞盘边饮酒放歌。渔户们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为,壮着胆子上去询问,公子忽也不回答,只是大笑着用酒把他灌醉。这样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公子忽走在海边,忽然看见涨潮的水中有无数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着奔向键盘,令渔户和门客们鞭策犍牛。同时五十多艘捕鲸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头犍牛的拉扯下,绞盘越抽越紧,珊瑚金的铁链被收回三十里之后,对面传来的拉力大的不可思议。河洛打造的锁链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不断裂,可是整个绞盘的基础却几近崩溃。公子忽亲身上阵,带领善于建造的门客们以两尺长的铁锥和大石固定绞盘,而后带领渔户们一起上前推动绞盘。那场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附近二十里的人几乎都赶到海边围观。随着绞盘继续抽紧,人们惊讶的看见远处的大海尽头有巨大的水浪翻涌,正是铁链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只庞然大物在海中疯狂的挣扎,巨大的水雾把它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时跃出海面的黑影。
  捕鲸的渔户们遵从公子忽的吩咐,将小艇驶到距离那片水雾五百步的地方。他们在滔天的狂浪中几乎无法支撑,只能用小艇头上的小床弩将一丈长的铁梭投射出去,而后立即离开。前前后后,足有两百支铁梭被投进了水雾里,铁梭上都涂了麻药。但是水雾中的庞然大物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公子忽下令所有渔户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钉把珊瑚金的铁链订进了岩石中。自己则点起篝火,彻夜的留在海边观察那个东西的动静。那东西带着铁链一时东游,一时西游,想要挣脱,但是始终不能。铁链崩得就像钢弦一般,不过显而易见,时间越长,那东西的劲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开巨钉,继续抽回铁链。这一次拖动绞盘的犍牛增加到二十头,双方的较量堪称你死我活,铁链每抽紧一尺,围观的人心里都要一紧。靠近海岸的海面上波涛起伏,仿佛沸腾一般,没有人敢走近海滩。一直坚持到傍晚,铁链终于带着那个大东西被抽回到沙滩上,人们惊恐的看见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巨蛇在远处的沙滩上翻滚挣扎,它庞大的身躯痉挛着抽打在沙滩上,细沙像是灰尘一般被激飞起来,黄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龙在怒舞。
  这才是公子忽要捕猎的海蛇。
  不过海蛇毕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了一夜之后,它沉重的身躯横在了沙滩上,那双诡异的红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机。这时公子忽才带着门客和渔户们小心的靠近沙滩,人们清楚的看见那只珊瑚金打造的巨大伞钩整个的张开来,卡在了海蛇的喉间,只有不到一尺的钩间深灰色的蛇鳞间透出来。这就是说那蛇的身体几乎有二十尺粗细,而它的身体竟有五百尺之长,每一片鳞片都仿佛桌面的大小,坚逾精钢,半数的铁梭都没能穿透它的鳞皮。它最后挣扎的时候把沙滩边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体却没有怎么受伤。公子忽令人张开死蛇的嘴,无数细细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荆棘,那只作为诱饵的鲨鱼的鱼骨还扎在蛇牙上,大概是受伤的海蛇无法吞咽吧。
  有人当时就敬畏的要跪下,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公子忽却说不是,古史中所谓龙,是极有智慧的神兽,而这种海蛇被称为“尨鱦”,不过是深海一种可怕的异兽。因为寿命很长,所以它们可以长得极其巨大,像这样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经有数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的捕食深海的鱼群,尤其喜欢绿鳍斑背豚这种鱼的胆汁味道。所以听说鱼场减产,绿鳍斑背豚尤其的难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门客把尨鱦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里,据他说这样蛇血的味道会被别的尨鱦闻见,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猎自己,就会畏惧,自然会退回深海,从此不必担心渔场的收成了。渔户们惊喜之余,对于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极致,所有人点着篝火在海滩边欢歌痛饮了半个月,公子忽令门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制,尤其的鲜美,它巨大的蛇胆被分给城中的老人,每个老人都饮到了蛇胆酒。尨鱦头骨下的两枚细骨被抽了出来,磨制成晶莹透明的两柄利剑,被进贡给了燮王,据说虽然是骨剑,却堪与精钢的制品相比。
只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说奇毒无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个的带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公子忽剥下海蛇的皮,作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从门口一直普到他家的中堂还有余。直到现在,有人还说走过那张蛇皮,令人禁不住的毛骨悚然。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薛北客从出神中回复过来。
  “公子忽这个名字,我也曾听说,可是这些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他离开白水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说三十年,众说纷纭,当不得真,”这么说着,薛北客的眼睛却还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的说来,仿佛遥远异域的事情,却真实详尽的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声音中,自带着一股魔力。
  “真实与否,不是我辈能够追究的,”老人笑了笑,“只是个故事吧,不过公子忽真正的传奇,还不是钓尨鱦,而是猎风……”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管家轻声道:“主人,雨停了,走么?”
  薛北客愣了一下:“不,你们等在外面……先生刚才说猎风?”
  老人又笑了:“是啊,猎风,所谓的风,是指大风……”

  大风这种鸟,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人见过。各族古老的传说里,都说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鸟掠过,它飞过的时候风向为之逆转,双翼遮蔽了阳光。甚至有一种传说,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为大风中的帝王在天空飞过,它是一只双翼可以覆盖整个九州的神鸟,飞在极高极高空旷无极的高天上,当它觉得冷了,它就会飞到太阳下去烤火,这时候它遮挡了阳光,黑夜就降临。等到它觉得燥热了,就会飞开,这样又是白天了。
  其他关于大风的传说还有它们吃大鱼和海蛇为生,就是公子忽所钓的尨鱦,所以它们不能生活在近海,因为近海的小鱼小虾没法让它们吃饱。它们的蛋巨大而坚硬,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岛,需要长达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时候整个蛋上都长满海草和螺贝,和真正的浮岛没有半点区别。有人曾在海上遇难,在一个浮岛上等待救援,浮岛却忽然裂开,巨大的雏鸟挣扎着破开岩石一样坚硬的蛋壳,振翅飞上了天空,那浮岛就是大风的蛋了。
  当然这些传说没有人能证实,就像龙的存在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却没有人亲眼见过。或许只是人们的臆想,或许是早在远古就已经灭绝的神兽,或许它们还生活在远离诸族的神秘所在,只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而已。大风在诸族的传说中都是雄伟的神兽,又有缥缈莫测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讳就是白风翔,本是期望他励精图治,一飞冲天,不过他最后舍弃家国做了一个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们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缥缈莫测这层意味了。
  这个故事甚至关系到公子忽最后离开宛州,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起因居然只是一片鸟羽。
  公子忽钓得尨鱦之后,整个宛州都有人不断的送来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伪造虚托的玩意,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珍品,比如一块黄鱼的耳石,居然有磨盘般大,不知道那黄鱼有多么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还是大风的羽毛。
  有一天,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扣响了公子忽的大门,说是有件祖传十几世的珍品,想请公子忽帮忙鉴别。公子忽问他是什么,年轻人却很是腼腆,犹豫了许久才说是片鸟羽。门客们讶然,而后满堂都是哄笑声,公子忽却令仆役和门客们安静,温言款语的请他把鸟羽拿出来看看。年轻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的时候,人们竟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包袱中不是什么鸟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丝绸,卷在一只两尺宽的木轴上。年轻人默默的滚动木轴,那幅“丝绸”展开,青灰色的薄而韧,闪着人们从未见过的粼粼之光。人们上手去摸的时候,并非丝织的感觉,却异常的滑爽,像是羽毛。当时全部的门客都怔住了,以他们的博学多闻,却不知道世间有这种怪异的东西。若说是羽毛,即便大鹰翅尖的长翎,一丝羽毛又能有多长?最多不过就是小手指那么长罢。而那个年轻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长达五丈,而且仅仅是鸟羽中的一丝,扁平的像是片刀形的树叶。
“风……大风!有鸟曰风,翼比天地……”静了许久,一个博学的门客声音颤抖,“是大风的羽毛啊!真的是大风的羽毛啊!”
  消息仿佛惊雷,传遍了公子忽的整个府邸,所有门客都围聚来观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伪造的,有人却以为确实是真的大风羽毛,最后汇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公子忽素来不对门客加以管束,这帮博物君子们又最好面子,最后争不过,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狈不堪。但是那丝羽毛确实与众不同,有人扯下细细的一条,悬着重达数百斤的铁椎,羽丝伸长了许多,却绝不断裂,刀砍剑削,都没有用。
  最后还是公子忽止住众人,要年轻人说出这片鸟羽的由来。年轻人却说祖上的传说已经很不清楚了,似乎是先辈曾经当过渔户,出海捕鱼的时候,看见一阵海潮袭来,一只腐烂过半的奇形巨鸟在海水中载浮载沉,腥臭的气息冲天而起。先辈惶恐之余,叩拜而退,只是裁下了大鸟翼尖羽毛的一丝,一直作为珍物流传给子孙。
  “如果是十几辈之前还能看见大风的尸体,那么不过是两三百年前还有活得大风,”公子忽沉默良久,“那么大风这种神兽依旧存在于世上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话重达千钧,令一众门客热血沸腾。公子忽这么说,谁都清楚他已经有了捕猎大风的打算,门客们不再争论鸟羽的真假,纷纷以自己的所学上前献策,都说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战大风的力量,那么也只有公子忽了。
  堂上热火朝天的时候,却有一个老人忽然站了出来。
  “公子绝不要听这些人胡说!”老人斩钉截铁的说,“自古想要捕猎大风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这声断喝令门客们大为恼怒,博物君子们焉能忍受别人对他们的见地横加指责?更令他们不满的,是这个姓尚的老人只是公子忽家中一个喂鹦鹉的闲人。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门客,本来却是白水城中一个无业的游民,逢着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凑热闹,没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树林里面采点野菜嚼食。与众不同的是,他随身喂着一只好看的鹦鹉,那只鹦鹉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给鹦鹉。一次寒冬腊月,公子忽施舍热粥的时候,看见饥饿的游民们对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抢夺他手里的肉馒头。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里仅剩一小团饭粒,却自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喂给鹦鹉。看他那幅认真的样子,似乎鹦鹉是他的命。
  “你有什么所长么?”公子忽上前去问他。
  “我会养鹦鹉……”犹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门学问了,做我家的门客好么?”
  当时就有人劝说公子忽不要招揽这种闲人,否则以他游民偷鸡摸狗的性子,会给府里增加许多麻烦。
  “能够为一只鹦鹉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就留在我家里吧,”公子忽这么说。
  尚老人就这么成了公子忽的门客。他的时间还是都扑在那只鹦鹉的身上,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鹦鹉,整日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对鹦鹉说着什么。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说得再多,那只鹦鹉却是一句也学不会。公子忽府上豢养的鹦鹉也不少,统统锁在鸟舍的一只细丝笼子里。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和他的主人一样臭脾气,不屑于和别的鹦鹉往来,喂食的时候也不知道礼让,一头就闷过去抢吃的,吃的又分外得多。

  凡是动物,只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区别。别的鹦鹉当然也不满这只不懂道理的生客,于是联合起来撕咬尚老人的鹦鹉,也不给它机会抢食吃。这只鹦鹉一身翎毛弄得散乱不堪,在五彩缤纷的鹦鹉中间,显得孤独又狼狈,倒像是饱受其他门客欺负的尚老人。
  不过那只鹦鹉也倔犟,任凭别的鹦鹉欺负它,它并不还手,冷眼在一边看着,偶尔抓到机会,就上去抢几口食物,再退回来等着挨打。
  公子忽是喜欢鸟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只鹦鹉的与众不同。他倒是颇喜欢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也许是他不太喜欢别的鹦鹉太过谄媚的谀词,于是觉得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更加有趣些。隔个几天,他就回去鸟房看看那只鹦鹉,特别的带上一些碎米和谷子喂它。那只懒洋洋的鹦鹉渐渐的也知道公子忽喜欢自己,一见公子忽来了就上上下下的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饱了它,它翻个身就四仰八叉的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还在逗它。公子忽有时候也笑骂说这个无赖鸟儿,不过他还是喜欢那只鹦鹉,渐渐的,他就管鹦鹉叫忽忽了。
  “忽”该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只鹦鹉叫忽忽,谁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欢那只鸟儿,于是府上门客敢欺负尚老人的渐渐也少了。
  尚老人在公子忽的门下不曾进言一句,他的第一句话,就惹来了大麻烦。
  “先生懂什么?”
  “先生除了喂鹦鹉还知道古史神兽么?”
  “今日的鹦鹉先生喂好了么?就在这里大发宏论?”

门客们的讥讽层出不穷。尚老人不善言辞,只能瞪着眼睛,以他蹩脚的宛州方言争论,到了最后,谁都觉得他是在胡搅蛮缠了,可是尚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嘶哑得搅乱了中堂上的规矩。
  “先生不必劝了,”公子忽并不喜欢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所以语气也颇为严厉,“没有大风险,庸庸碌碌的事情并非忽所喜欢的。”
  他的决心向来不容动摇,公子忽就是这样高才而桀骜的人。
  尚老人沉默良久,于是长叹一声说:“那么让我也为公子尽力吧,其他宾客或许有猎获大风的办法,我却只知道一个办法,让大风不能伤害公子。”
  公子忽有些诧异:“那么敢问先生是什么方法呢?”
  “现在还不能说,”尚老人摇头,“但是我要忽忽一用,还有公子钓得尨鱦时候留下的那只毒囊。”
  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应了尚老人的要求,他其实有些舍不得忽忽,但是尚老人这么说的时候,严肃得令人无法拒绝。而其他的门客,尽数出动搜集大风的消息了。
  公子忽门下的宾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颇有一些饱学的博士,通晓《海苍志异录》、《韶溪通隐》一类的古书笔记。而关于大风的传说,恰是这些难以查证的野史笔记中最多。门客们又北上天启城,在帝朝藏书的《古镜宫》中借阅民间绝迹的善本。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综合了所有关于大风的只言片语,画出了草图,在公子忽面前描述了他们所想像的巨鸟。按照各种古史和笔记的说法,这种鸟已经栖息在大海深处的巨大岛屿或是其他陆地上,有着青黑色的羽毛,长颈,有着修长的曳风尾羽,身长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达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轻易的撕开海蛇坚韧的皮和鳞,它们甚至可能有牙齿,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鱼的肉。平时不可能看到这种鸟,因为即使它们偶尔接近大陆,它们也会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飞翔,在地下看起来像是大雁。它们喜欢带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讨厌樟木的香气,因为传说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飞大风,但是大风不敢扑下来攻击他,想必是畏惧樟木的气味。
  当博士们在公子忽面前展开恢弘的画卷,展示一只飞翔在高天之上的庞然巨鸟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热血沸腾。这些宾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样,有些狂放不羁的性格,想到可以猎获这只神话般的大鸟,亲眼看一下造物的伟大,怎能不激动莫名?
  “那怎么才能伤到这种大鸟呢?”公子忽问。
  “射它的翼根。从古史的记载看,大风在翼根是有弱点的,只要可以打造一种机括,足以贯穿翼根,那么大风就和一只野雁没有区别了,”博士说。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猎一只大风!”
  公子忽行动仿佛风雷。他首先派门客北上,在羽国以重金订制了一艘木兰巨舟,因为捕猎大风,必须深入大海,而整个九州,只有羽人的木兰巨舟才敢离岸航行,而羽人绝密的造船之术可以在船舱中造出密仓。这些密仓绝不进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于下沉。然后他又亲自进入河洛的地界,请求打造一种强劲的机括,他和河洛们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盟约,河洛们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亲自下令,指派拥有“神匠”称号的河洛“铁锤哈都”监督打造,河洛们收藏的最稀有的矿石摆在铁锤哈都的面前任他选用。
  而尚先生却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的模样,自从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的把自己和忽忽关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经嘱咐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实上也没有人敢靠近,因为尚先生在熬制那枚水缸般大的海蛇毒囊,谁都清楚那蛇的毒性。尽管公子忽小心的令众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经慢慢的散发出来。来年石窖上的新草绿得令人畏惧,有人亲眼看见一只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当即就狂挣而死。
  整个准备的时间长达两年,当羽人所制的木兰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时候,万户空巷,人们在海边以敬畏的心情看着长达两百尺的木兰巨舟破浪而来,精悍而轻盈的羽人水手们在巨大的风帆上扯着棕缆飞纵,三叠的巨帆鼓起风势的时候,护送的大燮战船都被远远的抛在后方。
与此相反,河洛悄悄运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铁箱以铜汁和铁箍封闭,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负责护送的河洛武士只是在公子忽的面前将箱子打开一线,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黄金和珍稀的炼玉,请河洛们致问候和感激于阿洛克和铁锤哈都。
  一切都已经就绪,门客们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面上还镇静,可是扣击着木兰巨舟坚实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满是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昂扬气概。
  在石窖中闭门不出的尚老人终于走了出来,当他带着忽忽来到公子忽面前的时候,公子忽这样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肤色不但苍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见血管在其下搏动,而忽忽竟然从一只黄鹦鹉变做了渗人的惨绿色,一双眼睛红得诡异。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药的门客说,“这鸟儿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辩解,只是让公子忽看忽忽脚爪上的铅制套子。
  “忽忽已经是一只毒鸟了,”尚老人说,“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铅套的,公子不必担心。只要把忽忽带在身边,至少大风是不能奈何公子的。只是公子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忽忽离开你的身边,它能够威慑大风,只是在很短的距离内,和很短的一瞬间。”
  公子忽半信半疑的接过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过了八个月,似乎对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过只是片刻,它就认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样欢蹦起来。
  看见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来跳去,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公子忽心头,令他觉得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只无赖鹦鹉。他是豪放不羁的人,对于尚老人不抱丝毫怀疑,虽然他也不相信这只鹦鹉可以震慑大风,不过他还是把忽忽带在了身边,不愿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兰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没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愿有太大的场面,于是趁着星夜带着精干的门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海港边已经没有巨舟的身影,只剩海天空阔。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趟航行的凶险,而并非仅仅是一场热闹。在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捕猎一只无人见过的巨鸟,一点点的倏忽,以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许这是公子忽的最后一次冒险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于公子忽这样的人,“最后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吧,至于大风,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线贴着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线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却命令水手和门客继续保持航线向西。这样他们就缓缓的离开了众所周知的航道,真正的开始了深入外海的试探。谁都知道,星辰的运行和测算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靠星相学来确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个可以准确测算星辰运行的,只有一百二十年前钦天监的西门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铜瓦殿中庞大的皇极经天仪。所以大概只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们就开始惊惶了。海图上标明的礁石和岛屿再也找不到,四面望去都是碧蓝的海水,风极其的微弱,庞大的木兰巨舟在这里,也不过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公子忽却还镇静,他让水手们扎下四支铁锚,将巨舟牢牢的定在海面上。与此同时,博学的门客们也开始忙碌了,公子忽离岸的时候,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牡蛎。门客们将鲜活的牡蛎去壳,榨出汁液,而后一桶一桶的倾倒在海里,牡蛎是海货中最鲜最腥的东西,对于大风有强大的诱惑。另一些人则在大船的船头架起了简陋的工房,依照河洛留下的图纸,将那只铁匣中的机括安装在船头。
  羽人的水手们并不知道那机括是什么,但是看门客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知道那绝非一件寻常的东西。他们偶尔谈论起来,只说机簧已经崩紧了,安装时候千万不可剧烈的摇晃,否则机簧会崩断,雷矢没准会把船也毁了。
  此时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持着修长的海杆钓鱼,还不穿靴子,挽着裤角将小腿泡在海水中,轻松惬意的打着水花。忽忽虽然变绿了,倒是和以前一样,饿了就跳着要吃的,吃饱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头上睡觉,公子忽钓到了鱼,它就忽扇着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无奈,只好做了一个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来,为此忽忽有很长时间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头不看他。
随行的尚老人却有些异样,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边看着南方,人变得越来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公子忽和门客们都为之惊惧,此时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髅,双目却像两盏寒灯,令人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时间渐渐的过去了。海上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公子忽钓鱼的技巧竟然高得惊人,总是带回海虹鳟和黑尾鲷一类珍稀的海鱼和水手门客们共享,羽人的水手善于游泳,不时收获一些鲍鱼和干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复一日的烧制海鲜,自得其乐,简直都要忘记为何而来了。
  可怕的变化发生在第二个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个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还是一样的在小舢板上钓鱼,水手们擦洗着甲板,公子忽门下的博物君子们研究着古籍。而此时的尚老人已经不在船舷边眺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锁在船舱里养病。其实即便不锁他,他也很难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旧扳着舷窗,死死的望着南方,仿佛那边有什么,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钓鱼的运气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时候,一个羽人水手忽然单臂扯着棕缆飞荡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么?”公子忽问。
  “要有雨了,公子还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说道。
  公子忽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云。海上的天气变得最快,一时朗日,一时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学多闻的人,清楚这种可怕的变化。于是带着鱼篓,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门客们在河洛的机括上铺设了雨布,就要回舱避雨。此时他们忽然听见了尖利的啸声,那是来自远方的黑云。
  一个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舱的门,猛地冲上了甲板,正是沉疴难起的尚老人。
  “来了!来了!大风!大风!”尚老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的大吼,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颊烧得赤红。
  “大风?”公子忽和门客们一怔。
  仿佛是为了印证尚老人的话,疾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全无任何征兆,利刃一样割着所有人的脸。那时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兰船竟然被吹得几近倾覆。所有人都滚倒在一侧船舷边,只有尚老人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铁爪一样死死扣着桅杆,眺望着南方的那一小片黑云。
  当人们再次看向那片黑云的时候,它已经压住了小半个天空。它推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海水仿佛煮沸一样翻腾起伏,天空中仍有阳光,可是阳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随着黑云的袭来,远处的海上迅速的黑了下去,让人心里浮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不是云,”忽然间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话,“那片云就是大风。”
  云一般覆盖天地的巨鸟。
  水手们忙着卸帆,门客们急着将准备的货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子忽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明知这剑决不可能伤害倒大风,可是他那样不畏生死的人此时也需要借助握剑来镇静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腾得更加剧烈,南方的半边天空似乎就要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击得粉碎,白碎的水花冲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云渐渐显出了本相,人们看见海面上鸟形的巨大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软木的耳塞,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有锋利的长针一直刺进了脑颅中,滚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阵可怕的声波中忽然崩裂!
  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笔直的射向了木兰巨舟,仿佛是一道隐形的气刀割开了海面。
  “是风割!闪开啊!”尚老人狂吼着。
  那道隐形的气刀掠过木兰船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斩击在船舷上,硬木制成的船舷竟然为之崩裂。此时巨大的黑影在头顶飞过,阳光完全被它遮蔽。阴风怒号中,人们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只巨鸟,长颈青羽,六条巨大的曳风尾羽铺洒开来,仿佛拖在它身后的六道黑烟。它的翼展不下千尺,双翼猛地一振,对着天空飞升而起,振起的大风几乎要将木兰船压进海水中。
公子忽的门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开了几只箱子,一阵樟木香升起,狂风将箱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黄雾笼罩在周围。而平时不善言辞的一个门客排众而起,在船头端坐冥思,一片火影从他身上腾起,转而化作一层巨大的火罩将整个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风激起的水花泼在火罩上,发出雷鸣般的暴响,瞬间就被蒸发了大半。这种阳昊之火的秘术极其耗费精神,绝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纵,可是这个门客操纵起来游刃有余,并没有吃力的样子。
  公子忽并不是鲁莽的人,这两层壁障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大风畏惧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动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镇定也让门客和水手们徒然生出了胆气,膂力强劲的武士们在船头张开起了三叠的踏张弩,所用的箭纯粹以钢铁锻造,而公子忽顶着泼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头。随着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洛制器终于暴露在人们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两尺有余的铁匣子,朴实无华。可是当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铁匣的时候,人们清楚的看见他的手和铁匣之间激起了微弱的电火。
  大风似乎是对这两层障碍深有畏惧,巨大的身体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而后忽然对着天空笔直的升腾,变做头顶极小的一点,那是它已经腾入了极高的空中。而后它猛地转身,垂直的对着木兰船下冲,像是想用身体把整个木兰船冲成碎片。
  “转舵!转舵!它要以风势把我们击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们不愧是最优秀的水手,他们扯着棕缆飞纵起落,在狂风中竭力操纵着风帆,木兰船以巨大的倾角划了一个半圆。大风激起的风势重重的击打在水面,顿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出尚老人的预料,大风虽然不敢靠近木兰船,但是却还有风割可以作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带起的疾风本就是不可阻挡的攻势,若是这样强劲的风势落在木兰船上,整个船都会崩裂的。大风在临近水面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双翼,再次升起,无人可以想像这遮挡日光的庞然大物竟然可以那么灵活。
  公子忽的门客们却在此时抓住了机会,踏张弩上的钢箭化成一阵箭雨飞射而出。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组成的箭阵凝聚有力,“嗡”的一声闷响,全部投射在大风的颈部,命中这样大的目标实在太容易了。但是让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径围不过一丈的圆内,就看得出公子忽门客们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是一场血雨一样。那些钢箭真的伤了大风,人们看见它的颈部一阵一阵的血雾迸溅。
  门客们欢呼起来,公子忽却依旧目不转瞬的凝望远去的大风。他操持铁匣的手筋节毕露,一触即发的模样。他知道这些钢箭不过能伤到大风的毛羽而已,同时也会激怒这只无敌于天空和大海的巨鸟,它一定会疯狂的反扑。
  大风在远处猛地折身,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开海水的“风割”再一次直指木兰船而来,它一头钻进了樟木的黄雾中,也不闪避阳昊之火的火障。释放火障的秘道士大惊,不顾一切的集中精神,阳昊之火的光芒更胜。
  暴怒的大风却不避开。它似乎不会鸣叫,可是它挤压着空气的声音却像是风雷,震的周围嗡嗡作响。公子忽双手合持那只铁匣,冷汗和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们没有再调整船的位置,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杆,大风激起的“风割”和木兰船的碰撞已经绝不可能避免了。双方逼近的瞬间,也是决定生死的一瞬。
  穿越火障的时候,阳昊之火在大风的身上产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大风全身一振,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到船上,风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声的裂响。
  “龙骨……龙骨断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公子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大风掠过头顶的时候,他将铁匣死死的抵在胸前按动了机括。仿佛是身在雷云的正中心,一瞬间,人们觉得耳朵都要被雷声震聋了,笔直的电光从公子忽手中的铁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风的翼根,巨大的反力退在公子忽胸口,他狠狠的摔倒在船舷的一角。

一根被闪电包裹的铁色长刺扎在大风的毛羽中,仅仅留了半尺在外面。
  “雷戟!是雷戟!”一个羽人水手喊了出来。
  羽人们是秘道的行家,看出了这件武器的本质。那是河洛以工艺制造的雷戟,在那件?
爱到荼蘼2010-03-30 10:07:08
不错!
画眉深浅2010-03-30 10:38:49
好看
尕尕2010-03-30 11:48:42
赞!
addd2010-03-30 11:53:44
好文
888+++2010-03-30 12:02:36
很好看,还有没有?
2010-03-30 14:50:09
江南,好!
小热带鱼儿2010-03-31 20:54:08
一口气看完,超赞!
风行水上2010-04-01 10:10:13
超绝!
山水月2010-04-01 21:07:34
其他 九州系列作品 作者:江南
ecnanif2010-04-18 11:00:35
good one.
唯厚2010-05-09 17:46:49
超赞。
第三種人2010-05-13 18:28:12
回复: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2010-05-16 21:28:59
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