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09-01-24 15:42:06
正文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在我开始讲故事之前,请你,忘掉张爱玲的上海,忘掉王安忆的上海,甚至忘掉安妮宝贝们的上海。在我的故事里,上海与格调无关,与小资无关。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在上海的人,如果你每天都要往返在地铁站之间,如果,你曾在人流高峰期经过人民广场站,你大概可以认同我的观点。
在人民广场换乘的时候,我想你大约会注意到通道两边的广告。有一阵子有一个叫做《悦己》的杂志广告,那几句文案很得人心。
我没有背景,我就是自己最好的背景。
爱就要勇敢表白,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一点点赘肉别紧张,杨贵妃照样迷倒唐明皇。
常常可以看见匆匆走过的女孩子放慢了脚步去看,然后脸上浮出一点笑容。这是仓促生活里的一点小小可爱。当然,如今更吸引人的,也许是那个slogan为“上海没有陌生人”的“屋里厢”老酒的广告。上海没有陌生人,也许就不是异乡客。许多冷雨的黄昏,看那些红的绿的紫的背景灯,映着那些文字和等车人的影子,仿佛也有点热闹。
梁静茹的康师傅广告。中华英才网。午后红茶。一家快递公司。
这些都是隐约的印象。云逸说,她偏爱文案好的广告,哪怕构图简单——文字的温暖最能直达人心。虽然她自己做的是美术设计。
所以她会注意到那个“520我公益”的留言版。
那时候还是四月初。云逸刚刚接了一家公司的单子,每天在人民广场换乘。她看到那个留言版的时候,上面已经差不多写满。
有人写,妈妈,明年给你换大房子。
有人写,我愿世界和平,阿门。
几个日本女生结伴走过去,好奇地打量着,用日语说,真有意思啊。
一个高大的西方男孩子在讲电话,撞了她一下,她忘记他有没有说对不起。
人潮汹涌。
新到的一班车到了,许多人跑起来。
而她停下,从包里拿出笔,在林林总总的字迹间添了一句话。
之城,我永远爱你。  

正文 可怜欢喜深
云逸记得十八岁的夏天,在涡城。外头杨树上永无止境的蝉鸣,悠长如青春时候的烦恼。大太阳白花花地晒,教室里的电扇一圈一圈,静寂的风声。有人翻书,有人写字。那个总是迷路的外乡老人在校园里转来转去转不出去,拉长嗓子喊,磨剪子抢——菜刀——
可是还是落了榜。她学美术,专业课极高,文化课差了两分,志愿上填了唯一的一个学校,连调剂都困难。
她记得暑假里,沈家的空调永远维持在20度,从二楼下来,才到楼梯口,胳膊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姑姑说,你就是心高,弄成现在这样,我跟你妈怎么交待呢?她皱眉,叹气,又笑了一声:你妈现在可有话说了,大姐,你把小云要走,就带出了这点出息?她模仿着云逸妈妈的腔调。
云逸低着头,不说话。说什么呢?姑父瞪姑姑一眼,低声说,你少说一句罢。
更尴尬。
沈之城就在那时候回来。
饭桌上,他接过姑姑的话头,笑着说,姑妈姑妈,见了大嫂,才知道又当姑姑又当妈多辛苦。姑姑说,老七你说,什么不要学,非要学美术,以后算什么呢?女孩子,学个英语啊什么的,又体面又稳当,不是很好?
他搛一只虾,毕恭毕敬递过去,啊大嫂,你揭我老底,我高中不也是闹着画一阵子的?一边向云逸眨眨眼,心领神会的一个笑。
姑姑说,你不一样,你现在不是学了医,念出来硕士?
姑父在旁边接了一句,那也是爸大棒子打出来的。
沈之城打哈哈,转话题,小云,吃完饭带我去看看你的画,我同学在江城美院混,学校不太好,几个老师还不错,可以的话咱们往那方面努力。
吃晚饭他们去三楼。家里来客人,姑父姑姑在一楼说话。
沈之城翻她的画来看,云逸就透过窗子看外面。葡萄架,横一院子的青翠,嘟噜垂着一串串的果实,闻得见香甜似的。精心砌的鱼池,蜿蜒一带,水从外头引进来,青砖的底与沿,她知道里面有红色金鱼,茜纱裙一样透明的尾巴。夏天可真好。
良久没有声音。沈之城去唤她,看见这呆呆站着的女孩子,眼睛里汪着的泪水。
十八岁,以为花好月圆锦衣骏马的年华,这样的尴尬。
他叫了她一声,说,小云,小云你姑姑……
她是关心我,我知道。云逸打断他,表情平静,声音里有一点的抖。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再多考两分,大家不是都喜欢了?
她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却没有哭。
之城把纸巾地给她。还是一样的,小云,人都不满足,你考了好学校,会挑你的专业,选了好专业,以后还会挑你的奖学金,挑你的工作,口碑,另一半,甚至儿女,太多了。他拍拍她,笑,所以你现在觉得开心了就好了,大人说说也只是他们习惯什么都说说,不是真的生气。他们还是爱你的。
是爱的罢。父亲去世之后,姑姑和母亲就开始了这场争夺战。
一个说,我们张家的女儿,跟着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一个说,我自己的女儿,当然跟着我,她要过去,难道要跟着姓沈么?她以为她还是张家的人?
都是背地里的话,背着对方,却当着她。云逸觉得自己坐在中间,两人一箭一箭射向对方,每一箭都先穿透她。这也是因为爱。
她要是真出息,考个北大清华,念个核物理的博士出来,也许这场战争就结束了罢。可是她没出息,偏偏喜欢画画,偏偏又没考好。
之城拍拍她。大嫂的家事,他这几年不在家,也知道一点。两个人这么多年没孩子,拿云逸也当女儿看,可是大哥话太少,大嫂话太多,这孩子又太敏感。谁没有十八岁的时候呢,那时候,父亲打折一根大棒子,吼,学画学画,你看你都跟什么人混?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母亲哭,她是续弦,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存下来两个,一个儿子去了部队,这一个儿子再不学好,她怎么在前任的几个孩子跟前抬头?
于是他就学好了。医科,白大褂,冰冷器械闪烁银光,人人叫一声,沈医生。背地里说,前任沈市长的儿子,真出息,医学硕士啊,家教有方。
他叹一口气,再给眼前的女孩子递一张纸巾,她红着眼,声音闷闷的,都爱我,只不过,我妈爱我姓陈的一半,姑姑爱我姓张的一半。
之城笑,拍她的头。才胡说呢,照你说,我爸以前都拿大棍子揍我,现在偶尔还给我根烟,给一盅小酒,难道老爷子爱的是我的白大褂?
云逸抽抽鼻子,终于是笑了。叮嘱他,别跟姑姑说我哭了,她会难受。
之城点头。这个丫头,总体还是懂事的。
云逸记得,那天之城穿一件浅姜黄T恤,极简净的短发,眉眼清和,有隐约的笑意,叫人见了,就想亲近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姑姑是他的大嫂,他是她姑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人前,她要叫他,七叔。
她十八,他二十七。
葡萄藤葳蕤了满院子,红色金鱼游动,杨树生知了,一日日的唱歌,有个人挡住她的尴尬,向她眨眨眼,会心一笑。
这是相逢之初,欢喜深深。
之城,我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一个夏天?在江城,我同你,去见你的同学。你是那样清朗的人,言笑宴宴,行云流水,可是当着他,仍是要点着一根烟,说许多,真假难分的话。
在那家茶楼上,你要了一壶碧螺春。茶烟袅袅,你在烟雾背后抽着烟。他们放很散淡的古琴曲,隔一扇窗,就是江。玻璃推开,江风浩荡,人世的声音便遥遥传来。我亲爱的你。你被呛得咳嗽,你的笑有一点无奈。
你说傻丫头开心点,你要念大学了。以后可以谈谈恋爱啊,打打小工啊,放了假就四处乱跑,多好。我看着你,转头,说,我才不恋爱。
你笑了一声。许久,你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云,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一点代价。做人呢,就要能屈能伸,若不想受这一份苦,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努力。
江风那么大,我真想流泪。你说小云啊,别怪我老了,爱唠叨,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青春太短暂,我也不想你以后受这样的委屈。
我只能说,我知道。
一转眼你就开心起来,你说走走,我们去坐船。
涡城环水,只是都是小河,我没有坐过船,兴奋地跟着你去,结果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你手忙脚乱,给我递纸巾,递水,说,怎么会晕成这样呢?过了许久,你又说,不要跟你姑姑说我带你坐船,啊。我还是难受着,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个人,这个人,哪像那么大了。
回去时又晕车,到家就发起烧。
你跟姑姑一迭声道歉,说你贪玩,拉着我坐船。姑父说,老七,说你小,办起正经事你也有谱,说你大呢,你看你做的什么事?
你低着头,吐舌头扮鬼脸。我缩在沙发里,偷偷笑。
我的亲爱,那一年,初相见,欢喜那么深。 

正文 忘记曾经千古的承诺
其实云逸的大学假期,并不像沈之城说的那样,可以到处跑。五一十一她要出去做事情,挣一点钱用。
姑姑和妈妈都会给她钱用,但两边的钱,问谁要,要多少,一不小心就是烦恼。
寒假回去了烟城,同妈妈一起过年,姑姑便不高兴。暑假的时候,也不敢说打工的事情,又正好姑父去省城开会,需要长住,云逸就回到涡城,陪着姑姑。
那一次是夜里去洗手间,才出来,就是眼前一黑,陡然摔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恢复意识,模模糊糊听到耳边姑姑的哭泣。身上冰冷一片,大量的热从身体里流失,只有伏着的一个人的背,那么温暖,那么安稳。
医院离家很近。
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睁开眼睛。姑姑坐在床边,掩着脸哭。她睡衣外头套了一件薄料子风衣,头发很乱,有一绺白发被眼泪沾湿了,揉在脸上。云逸无端觉得凄惶。她真是疼爱她的,这就够了。妈妈跟她又没有血缘,你怎么要求一个女人,处处体谅另一个跟她没有血缘的女人?况且她们本来就矛盾。
那指挥安排医生护士的人,是沈之城。他看起来有点憔悴,下巴泛着乌青,但是神色沉着,叫人看着他,就觉得心安。他转头看见云逸,走过来,俯身笑着问,醒了?离得近,连他眼睛里几条红血丝都看得清楚。云逸还没有力气说话,就虚弱地向他笑笑。
他又去安慰姑姑。他穿白衬衫,半旧牛仔裤,转身的时候,云逸看到他背后自腰际而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湿衣服贴在身上,他竟然不知道。
姑姑身体不好,沈之城打电话叫了四哥过来,送她先回去休息。人都要走的时候云逸将他悄悄一拉,之城看她,她目光在他腰上一溜,随即转过头去,也不说话。之城定了定神,这才觉得背后湿凉一片。
那晚他换过衣服又过来看她。
云逸输了液,状况稳定,却只是不睡,睁着眼静静看着墙壁。护士都走了,病房里剩一盏灯亮着,白的光,白的墙,白色床单被褥,中间露出她黄白的一张脸,眼睛深,黑,静,看不出情绪的涟漪。沈之城坐在床边,问,好一点了么?
她点点头,垂下眼睑。
沈之城说,小丫头,你今天把人都吓死了,以后要注意身体了,这要是在外头可怎么办?
又问,丫头,你是不是害怕?
云逸摇头,却始终不说话,也不看他。自己咬住了嘴唇,雕塑似的静静躺着。
过了一阵子,之城轻轻笑出来,伸手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别不痛快了,我是医生,我什么都知道的。
隔一会儿,云逸才说话,声音还是闷闷的:可是他们都看到了。
之城拍拍她,你是病人啊,有什么办法?这会儿大家都着急你的小命儿了,没人注意那么多的。
她还是低着眼睛,闷闷地坚持,他们会笑你。
后来之城想,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的想法最难捉摸。可是他也理解,这一点过度的敏感与自尊,容不得一点闪失的狷介,他都经历过。所以他笑着调侃,放心,你七叔我英俊潇洒,今天又这么临危不乱,那一点小事情不算什么,没人笑我,说不定还能顺便给你拐一两个七婶来。
那女孩子还是不说话,但总算笑了笑,自己闭上了眼。过一会儿她睡熟了,之城替她将被角拉好,她却霍然一惊,手猛地蜷起来,握住他的衬衫袖子。她攥得那么紧,之城怕再惊醒了她,便由她那么握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不过是换药、检查,之城因为是医生的缘故,姑姑还要他一路陪着。就有一个年轻小护士,时不时过来看看药,问问云逸怎么样了,眼睛却在病房四处瞟。她一走,云逸就忍不住微笑。之城从外头进来,见她笑眉笑眼的,不禁奇怪,问,怎么了?怎么这么开心?云逸打量着他,道,没什么。
之城越发忍不住,坐立不安,催促,哎,小丫头,快说,你肯定有鬼,笑得我心里发毛。
云逸笑出声来,道,你看你,总不把人往好处想,我是看到有一个小护士挺好的——
之城说,然后呢?
云逸笑说,没什么然后,挺好的,就给你留着呀。
之城伸手拍了她一下,道,乱点鸳鸯谱!又笑起来,说,啊,谢谢你替我操心啊,不过给我留着,把人家说得好像一盘菜似的,你也想得出来。
云逸垂着眼睛,含着一点笑,问,那你怎么谢我?
之城把她头发一揉,我干吗要谢你,我又不是没有女朋友。
云逸说,哦,原来你有女朋友的。把被子拉了一拉,盖住脸。
之城看她忽然又不高兴了,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胡乱赔罪说,丫头丫头,别这样,你姑姑知道我惹你生气会炖了我的,我要了好不好?只要你介绍的,我都要,哪怕是母夜叉我都要了,好不好?
云逸把眼睛露出来,看了看他,道,我强迫你了么?我又不是封建大家长。
之城赔笑,说,是是,我才是封建大家长,我是祝英台她老爹,你等着,等你大学一毕业,我马上找一个小伙子,逼着你踹了大学里的男朋友,嫁给人家——他作势奸笑了两声,哼!哼!到时候叫你见识什么叫封建大家长!
云逸躺着不动,看着他。之城举起手,苦笑,哎唷女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你说句话好罢?我认罚,你说怎么罚罢。
云逸说,雪糕,巧乐滋。
之城摇头,这不行,胡来,你现在怎么能吃雪糕?换成巧克力好不好?奶油蛋糕?
云逸把被子拉下来,一脸不屑,小孩子才吃那些——这样,你给我讲你追女孩子的糗事。
之城往后一仰,丫头,你饶了我罢,给我留一点长辈尊严好不好?我是你叔叔哎——又想起什么,正色说,对了,以后要叫我七叔,不许你啊你的,多没礼貌。
云逸撇嘴,切,你才比我大几岁!
哪,尊不在老,辈高则灵。之城洋洋得意,伸出一根指头,我比你长了一辈。
那好罢。云逸看看他,含着笑,一字一顿,叫,七、叔——
之城立仆。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叫了,叫得这么杀气腾腾的,我怕折我的阳寿。
住了三天院,却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医生说,低血糖,心脏有点弱,没什么很严重的,调养一下就好。姑姑冷笑一声,说,是么?孩子差点把命送了,还叫不严重?你们是怎么检查的?医生跟沈家都熟悉,这会儿只是赔笑。
云逸知道她忧心,也不忍心看医生尴尬,就说,真没事的,姑姑放心,我妈说她以前也是这样,结婚以后就慢慢好了。
姑姑一路都沉默,到了家,才推开客厅的门,忽然说,你娘也算有本事,别的不留给我们张家,就这个病留得真大方。云逸一口气噎在那里,涨得脸通红,却不知道说什么。沈之城拍了拍她,接口说,大嫂先歇着,我送小云上去,待会儿我做饭,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姑姑坐下来,又说,小云,我话说得重了,你是不是在心里为你娘恼我呢?
云逸回头,笑说,姑姑是大姐,就算我当面说我妈,她也不会恼,我才不来瞎掺和。
姑姑说,是么?那就好。
跟着之城上了楼,那一口气才算提上来,推开门往窗户边站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之城走过去,见她咬得嘴唇都白了,低声劝她,别这样,你才好,再生气就伤身子了。云逸站定了,不说话,忽然手机响起来,她抓过来看,是妈妈的电话。
你姑姑说你晕倒了,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才从学校回来,水土不服。云逸语调平静,并不像哭过的样子。沈之城在旁边看着,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寒假到我这儿都没有水土不服,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不服了?当初死皮赖脸把你要过去,我还以为要给你金山银山呢,怎么就把你整成这样?
云逸又涨得脸赤红,妈——,我真没事,跟姑姑有什么关系?
那边不依不饶:你们都姓着张,你当然跟她一心!我跟你说,不用说那么多,以后放假你不用回那边了,我生的女儿,我比谁都知道怎么照应!你要不怕死,也不打算见我,你就尽管回去。
云逸又叫了一声“妈”,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她握着电话,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灰心。之城见她浑身发抖,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连抖带喘,眼睛里的泪只管胡乱滚下来,却没有声音。之城知道她心脏不妥,过去拍着她,说,没事没事,再别难过,没有什么。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云逸抖了半天,终于是压着声音哭了出来,道,什么时候我死了,她们就干净了!
之城道,不要胡说,你还小呢。他虚扶着她,云逸站得僵直,咬着衣服领子,压着声音抽噎。之城说,这不关你的事,你气自己干什么?
云逸道,要没有我,她们还争什么?
之城拍拍她,傻丫头,这话才胡说,她们日子清闲,没事儿干,总要找点儿什么打发时间。没有你,也有别的什么事,你不过刚好是个合适的理由。
云逸气恼,我活该就是这个理由?
之城说,这怪你软弱,她们跟你说什么,你不会顶回去啊?你姑姑今天那么说,你听不过,可以说,你要夸我妈就当她面夸,不是就没自己事儿了么?或者当没听见。就像打仗,子弹过来,能挡就挡,不能挡你还不会跑么?真是笨。
他摇头叹气,一副滑稽模样,云逸那么气,也忍俊不禁,带着泪笑出来,白他一眼,道,我们家可没有跟大人对嘴的规矩。
之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过来,废话!你们张家没有这个规矩,难道我们沈家就专门教小孩子跟大人犟嘴?我是教你自我保护,也是教你孝顺。
云逸道,难道对嘴还是更孝顺了?
之城拍拍她脑袋,道,傻孩子,当然是了。你不跟她们犟,你自己生闷气,肯定是想,我死了你们就清静了,你是不是想着自己死了,让她们后悔得吐血,哭得肝肠寸断,但是怎么着都晚了,就让她们后悔一辈子?是不是这样想的?这是不是更残忍?这难道还是孝顺?
云逸找不到话来反驳,过半晌,才低声说,我也是气急了,那么想想罢了。
之城心里一软,说,我不是怪你,丫头,我是担心你。你呢,什么事儿来了,不知道挡,不知道躲,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你以为你是英雄好汉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哎,你呀。
他脸上神色那样柔软,云逸只想离他近些,更近些。但终于没动,笑了笑,低声说,你不用担心,慢慢就学会了。
吃饭的时候姑姑问,你娘关心你一下没有?云逸点头,她又说,说我什么了罢?哼,我就知道她要抓着不放,敲打敲打我。
云逸笑着看她一眼,慢慢道,你们姐妹俩的事情,我哪儿知道?别问我,我是外人。
姑姑愣了一下,看着她,放长语调叫,老七——
沈之城集中精力对付一只虾,漫不经心答应,啊,大嫂。
姑姑似笑非笑,你说说,小云这是怎么回事?
之城嬉皮笑脸,小云很聪明。
我就说,要不是有人教,小云哪儿会说这话,你这个老师功不可没啊,要不要我给你发工资?
之城打哈哈。
两个人洗碗的时候他才苦着脸说,丫头,我教的招数高明,你也不要这么快就用上嘛,太容易露馅了,真是笨哪。
云逸偷笑,你不是还夸我聪明?
他呻吟一声,你没看到,你姑姑在怪我多管闲事?
云逸含笑说,难道怪错了?
之城变脸,你也烦了?那好,以后我不管了。转身往外走。
云逸满手的水,顾不上,一把拉住他衣袖。之城站住,回头看她,云逸说,不是的,我闲事太多,我怕你烦。
这句话太唐突,她的语调太依恋,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可是怎么办?生怕这一转身就是离别,生怕这一别山长水远。而之城转过身,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顶,就那么站着,过许久,他说,丫头,你放心。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不知道他要她放心什么,可是就真的放了心。并不要奢求什么,只是看着他,就会觉得安稳。这一生山水迤逦,都有一个人目光送行。于她,这一句就是承诺。 

正文 有时也是多情甚
云逸送稿子的时候不太敢看曲池的脸色。她并不是怕他,只是觉得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有着诸多的不完善,落在别人眼里,那种羞惭和窘迫,实在难堪。
曲池看了一会儿,吐了一口气,说,这一次的东西,你没有以前用心。云逸脸上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道,如果来得及,我再仔细修一修。
曲池摇头,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整个图的感觉,偏冷,用色跟构图不协调,你状态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身体没事罢?
他突兀问了这么一句,云逸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否认,没有啊,我挺好的。
曲池说,那就好,你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把大概样图给我,我帮你修。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
云逸笑,你是美术出身啊。
曲池扬起眉毛,开玩笑,想当年我和……你不知道?
云逸摇摇头,你知道,我跟这儿的人不熟悉,没人告诉我。你和什么?
曲池笑着说了个行内名人,垂下眼睛,道,当年我和他并驾齐驱。
公司的文案是个很爽朗的女孩子,个子高,人也瘦,喜欢穿一件石榴红长衬衫,衬着粉白皮肤,俊逸又妩媚。云逸也有好色的心,在心里看她与别人不同,况且又合作,算是比较默契,因此也聊得多些。
熟悉一点她就问云逸,你觉得老曲怎么样?云逸说,不错啊,人很好。她嗤笑一声,什么叫人很好?好在哪里呢?云逸就微笑着,扳着指头数,个子高,模样周正,做事情认真,性格又开朗,有事业心,人品端正,等等。
文案指头绕着头发,嘴角一点笑,听她说完,叹一声,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明明是淡然的语气,但是听起来,就是有一点压抑的欢喜和惆怅。
云逸心里是明了的,问她,你喜欢老曲?
文案笑,喜欢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有男朋友的。况且有几种人,我原则上不跟他们谈恋爱的。她学着云逸扳指头:长辈、亲戚、自己老师和老板。
云逸笑着看她,那女孩子叹口气,不无惆怅地说,这些都不容易有结果,何苦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心力呢?倘若对方能放开还好,放不开,就是作孽了。
云逸笑而不答,女孩子转回去,自己低声说,但是爱,是另外一码事。
隔一天云逸第一次跟他们加晚班。曲池从外头进来,头发仿佛剪短了一点,穿一件半旧白T恤,牛仔裤,衬着浓眉深目,英俊又干净。云逸看着,心里就有柔软的疼痛。事情做完了,又舍不得走,就坐着,时不时看看他。曲池走过来,和她聊天,云逸问他,老曲,你是哪一年的?曲池有点诧异,说了出生日月。云逸微笑点头,同他说别的事情。
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她对曲池有好感罢,可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只是他穿白衣的样子,那么干净细致的模样,叫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眉是淡的,眼睛清浅,但是那种含笑的目光,那种自恋的神情,多么相似。
他们同年出生,他们都与画结缘。她知道曲池只是曲池,却又试图从曲池身上找到一点他的影子,哪怕一点点,都能够叫她依恋,叫她觉得离他不那么遥远。
可是之城,他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
事情不紧的时候就出去逛书店。找本喜欢的书,随便翻看,也就是一天过去。正式的工作还没有找到,她也不着急。她出来的目的,也并不是一份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那天回去,才到门口就听到房子里笑成一片,开了门,只见一个男孩子从冰箱里拿东西。云逸一愣,那男孩子仿佛也吃了一惊,赶紧说,小乔告诉我了,哪些是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云逸还没有反应过来,习惯性地说,没关系。
里面小乔笑着,问,云逸回来了?你快来看!
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玫瑰香,小乔房间里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她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云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乔笑着说,那个笨蛋陆东伟,从深圳过来,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就从那边买了一大把玫瑰带过来,哎哟,没见过那么笨的。
那男孩子原来叫路东伟,他在客厅接话说,我也不知道它会谢嘛。
小乔说,你把花捂在包里,坐火车那么长时间,多少花不闷坏了?说着又笑,对云逸道,结果呢,他把花一拿出来,花瓣全掉了,就剩下一枝没开的,我说好罢,我就拿着这一朵,怎么都算你的心意,结果我才碰了碰那朵花,它也把花瓣掉了个干净,里面藏着那么大一只虫子!
她笑得清脆,说,这一回的惊喜,可真的是又“喜”又“惊”了!
是晚路东伟下厨,做了几个菜,叫上云逸一起吃饭。他自己喝啤酒,给女孩子们准备了可乐。云逸吃得少,只是不停喝水。小乔说,云逸你多吃点,路东伟厨艺不错的。又说,哎,住了这么久,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呢。
云逸微笑说,前一次我生病,你煮东西给我吃,也算一次罢。
小乔笑,你记得真清楚。又向路东伟说,云逸是个很仔细的人,对了,她身体不大好,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你要帮帮她。路东伟就向云逸举杯,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都是出门在外,要互相照顾。
云逸这才明白他是要住下来了。房子里忽然多一个男生,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看着路东伟给小乔不停夹菜,又细心替她挑去鱼刺,一对那么幸福的人,在一起也是应该的。何况小乔一顿饭笑靥如花,脸上红粉霏霏的,谁忍心多说什么?
夜里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开了灯,照镜子,里面的女孩子嘴角含着一丝笑,那笑容仿佛画上去的,淡淡一笔水墨,也不是欢喜,也不是苍凉,只是眼神,平静又固执。她对她说,张云逸,你看,一场正常的恋爱多幸福。她语气很诚恳,人生有无数种可能的,是不是?你也能忘了他,找个合适的人,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是不是?
啊,一场正常的恋爱。拌嘴,怄气,甜言蜜语哄过来,替她挑鱼刺,手牵手去逛街,他看别的女孩子时狠狠掐他,光明正大地吃醋,想亲近的时候就偎着他,无所畏惧地说我喜欢你,以后结婚,生孩子,互相挑剔着,互相扶持着,哭着笑着叹息着就打发了一场漫长的人生。
这一切原本都那么平常,可是对于她,却都是那么奢侈。
她对着镜子,问,张云逸,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嘴角的笑纹弧度一变,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句一句问,张云逸,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啊张云逸,你为什么要固执?
可是没有哭。
也不是委屈。很早就知道的,她决定爱他的时候,就知道,这爱,不可以说,也不能靠近他,没有理由吃醋,甚至他固定的女朋友,她都要含笑叫她一句,七婶。
除非不相见,永远不见。
可是眼下,她只能说,张云逸,你自己选择的,你就要自己承受。
于是平静下来,关了灯,努力睡觉。
隔两天云逸回请小乔和路东伟,就把嘉兰也叫上。
菜的口味重了些,大多放了辣椒,只有一个汤,用冬瓜和几种菇类烧成。嘉兰看见皱皱眉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云逸,云逸小声说,他们都是四川人。
果然那两个人吃得开心,小乔笑说,我还以为云逸不会做饭,没想到厨艺这么好,我平时都不吃排骨的。
云逸一直在喝汤,微笑说,谢谢,帮你盛碗汤?
小乔喝一口汤,又说,哎呀,真好喝,你用什么佐料?云逸笑,葱、姜和盐罢了。小乔睁大眼,你连油都不用的?云逸一指,喏,我扔了一块排骨进去。
路东伟插嘴,云逸,你男朋友不在这里?
小乔和她住了这么久,彼此都不过问这类的事情,没想到路东伟这么直接。云逸笑笑,平静地道,我没有男朋友。
路东伟惊讶,你这样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追啊,你眼界太高了罢?
云逸含笑,说,没遇见合适的,也没办法。
嘉兰替她圆场,说,云逸不交男朋友的。那两个人看着她,她喝一口汤,笑,她只交女朋友。路东伟马上拉住小乔,幸亏我来得及时啊。大家就笑。
回到房间里,嘉兰就皱眉头,说,那个路东伟,真不知道轻重。云逸叹口气,轻轻说,很多人觉得,这么问是关心,他们生性直爽罢了。嘉兰说,反正我不喜欢他。云逸看着她笑,说,别这样,人家也不错,模样过得去,体贴女朋友,讲浪漫能千里迢迢带花过来,讲实际还会洗手做羹汤,还能再要求什么?
嘉兰问,什么千里带花?云逸就把生虫子的玫瑰花讲给她,说,男孩子会哄人,大概还是油滑,但是有一点傻的浪漫,反而比较动人。嘉兰沉默一阵,道,云逸,你心思简单,你不知道,许多男生也知道适当装傻的。又笑,人家的男朋友,真傻假傻,我们操什么心来?
云逸说是。
过了一阵子,嘉兰忽然低声说,云逸,我要去北京一趟。
云逸问,做什么?去多久?嘉兰脸上微微一红,笑着去圈她脖子,中途又停下来,说,我也不知道多久。云逸忽然就明白了,从心里替她高兴,说,恭喜,良辰宝贵,要尽情享受。
嘉兰红着脸,笑得甜蜜,说,哎,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好,我一直以为绝对不会喜欢他,可是就这么奇怪。她搂一个抱枕在怀里,说,怎么办呢?我还有三年在上海,他又在北京不能过来,我怎么能喜欢他呢,不是自找苦吃么?
云逸笑着拍拍她,莫道相思苦,相思苦也甜。
嘉兰娇憨地笑。又说,我走了,就剩下你一个,希望那个老曲懂得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云逸知道她是好意,可是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她只能笑笑,说,嘉兰,不是的,我觉得老曲人很好,但是,跟喜欢没有关系。
嘉兰见她的表情,知道是真的,心里有些失望。云逸,你要勇敢些,她说。半晌,又小心地问,云逸,你是不是,还没有忘记初中的事情?
有那么几十秒的沉默,灯光下云逸的脸很平静,可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紧张起来,嘉兰似乎能感觉到一些微小的尘埃的厮杀,无声地,惨烈地,你死我活。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不能碰,一碰到,就会放一些东西出来。
灰尘,血,憎恶,仇恨,如此种种。
云逸笑了笑,嘉兰,我如果说忘记了,你一定不相信,的确也不可能忘,但是,已经对我没有影响了,我都原谅了,包括我自己,毕竟那时候都小。
嘉兰不再说话。也许她真的原谅了,可是也不见得没有影响。这么多年,她绝口不提在烟城的生活,不提在烟城的任何旧人,包括对自己,从来没有一起回忆过往事,怎么会那么容易释然?
云逸说,你看,我现在看人多客观,就像对路东伟,我都是看别人的好。
嘉兰说,那我就放心了。
路东伟,那样的男孩子,如果云逸肯看他的好,也是因为关声罢。她记得那时候云逸考高中到涡城,关声随即转了过去。他认真,诚恳,开朗,而且生得好看,对云逸又是那么真,她以为他过去之后,多年相伴,他们会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可是竟然没有。
她大三那年寒假回到烟城,在街上遇见关声。他们聊天,小心翼翼说很多话,却谁都不肯提云逸。过了很久,关声忽然问,你最近,有张云逸的消息么?她看着他,说,我还跟她联系,她很好。
买年货的人很多,在身边挤来挤去。关声落寞地笑笑,说,她大概就只跟你联系了。他个子高,在人群里,很显眼,连寂寞都那么突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两句话。关声说,杜嘉兰,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请你,替我照顾她。
那时候她才知道云逸已经不跟他联系。那么多年,原来不爱还是不爱,感动与负疚都代替不了爱,而她那么决绝地与关声断绝联系,大约也是为了彻底与初中时代的记忆告别。
她理解云逸,也更加明白云逸肯和她来往,是多么看重她们的友谊。所以有时候,她固守原则,并不过问许多事情。
她说没有影响了,就当没有影响了。  

正文 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了
嘉兰走了之后,云逸寂寞很多。晚上回去,一个人呆着,也懒得做饭。那阵子天气无常,她又感冒,半夜里发起烧,睡不着,睁着眼睛打量天花板。浑身绵软,疼痛的碎粒在身体里蠕动,心里反而平静。
她给许文发短信,春天渐深,人人都知道不辜负好时光,留下我一个人,真孤单。
许文回短信,妞,我支持你去谈一场恋爱。
云逸笑,啊妞,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这么多年来爱的是你?
许文善解风情,回答,亲爱的,我一直都明白,可是老万跟了我那么久,我不忍心抛弃他,妞,只怪你和我相识得太晚,让我们来生再续缘。
云逸继续做怨妇状,一切都是借口,其实是爱得不够,你说,他哪里比我好?
许文回,噢,他比你先到。
云逸将手机合上,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她不知道多庆幸有这样的朋友,容得她胡言乱语,并且默契配合。
许文是高她两届的师姐。云逸入校那年,美院与江城大学合并。许文在江城大学念应用数学,极其明敏的女孩子,长发,圆脸,皮肤白皙,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是美术社的元老,逢到活动,就笑笑地站在一边,贤淑温婉的模样,是云逸最喜欢的女孩子长相。
那时候她升大二,心血来潮报了美术社。入社有考试,社长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给她出的题目是《曾经》。云逸画了一幅牡丹,大片留白的水墨,只托起花朵的一片叶子,用了暗的浅石青。社长看了半天,说,这么淡。仿佛并不欣赏。许文在旁边歪着头看了一眼,打量一下云逸,微笑说,你喜欢在石青里面调金粉?
云逸笑。她点点头,道,淡极始知花更艳。
云逸接口,十分红处便成灰。
许文走过去,笑着说,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你当得起这幅水墨牡丹。又说,他必定是个很精彩、很叫你眷恋的人。
云逸问,谁?
许文一笑,那片叶子。
云逸后来想,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的,未必性格很像,但是内心某一处,却能毫无障碍地彼此会意。
那时候许文已经和老万在一起将近两年,但是很少见他们同进同出。大四学校管得宽松,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小的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倒也清爽干净。客厅其实作了画室,但是颜料盘子收拾得整齐,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也干净,是习惯程序的人惯有的洁癖。云逸自己也是有一点看不得东西凌乱,看了更觉得投机。
她的厨艺就是在许文的厨房里突飞猛进。
许文第一次看她炒菜,只放少许油盐,其余一律省去,笑道,你口味真清淡。
云逸说,何必放太多调料,蔬菜有自己的味道,调料放多了,菜的味道就压下去了。
许文摇头,你油盐都不肯多用。她说,人家说口味轻的人一般清心寡欲,其实我倒觉得,表现得清心寡欲的人有两种,一个是真的清心寡欲,另外一种,是有着隐秘而又强烈的欲望,这个欲望太遥不可及,也许注定无法实现,于是宁愿把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跟小孩子撒娇一样,不给我这个,我就什么都不要,怎么都不能哄好。
她看着云逸,笑问,你是为了什么愿望呢?
云逸也笑,坦白,大约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一个人。
她问,你觉得你舍了别的,上苍会在那个人身上补偿你么?用其他的不完满,换取唯一的一个完满,有这个可能么?
云逸不说话。许文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如果可能,我宁愿以所有其他爱我的人,换自己没有看到那一幕。她语调艰难,说得也苦涩,嘴角一个笑,是力不从心的倔强。
那天许文情绪低落,下楼买了啤酒,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喝。
到后来都有些醉意,许文眼睛里开始有泪光闪动。
她讲她第一段感情。高中时候,十七岁遇见的男生,唱歌很好听,于是就动了心。她是全校风头最劲的女孩子,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年级第一,那么明朗骄傲。而他习惯性地逃课,晚自习翻墙出去上网,打游戏,在外面喝酒游荡。可是还是爱了。替他整理笔记,帮他补作业,等他看着她温柔一笑,说一句“没有你怎么办”。
第一次牵的手,第一个认识的怀抱。
直到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她去他外头的房子里找他,打开门,看见纠缠着的两个身体。竟然是吓得说了句对不起,急急逃下去。大太阳晒着,跑得气喘吁吁,心怦怦地跳,一切恍惚迷离。对自己说,是做梦么?还是走错了门?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可是就是他。
末流肥皂剧的情节,真不敢想,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可是云逸,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许文端起酒,是几年之后,我想起来他,会觉得非常不堪,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那么愚蠢?她哈哈地笑,云逸转过头。
然而当时怎么能放下呢?每一夜每一夜,梦境重复的都是那一幕。整夜整夜地失眠,谁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嘲笑。是自己不够美么?那女孩子并不比她好看。是自己不够爱他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更爱。
唯一的理由是,也许她太温顺。爱到那样的地步,将自己降低成他脚下的尘埃,可是他们习惯将目光向上,谁还会低头,赐你一点爱惜?
就那么过了一年,原本该考进最好的学校,却沦落到江城大学。但是庆幸得是,还不至于太不堪。她见过一些女孩子,抽烟,刺青,很夸张地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每次看到都觉得心疼与不忍,比如踩到一脚污泥,擦干洗净也就算了,何苦再把它涂个满身?
她还是哈哈笑,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
云逸默默与她碰杯。
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
考进涡城,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永远含着一点客套的笑,温和背后审视的目光。
对所有的男生都有一种额外的宽容,似乎是平易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居高临下的悲悯与抹不去的淡淡的厌恶。怎么试图说服自己,都是徒劳,只好尽力掩饰。甚至包括对关声。
她曾经问一个追她两年的男孩子,你知道关声?那男孩子点头,说,就是那个老在走廊上等你的,高高的男生。她含着笑,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和他做朋友?男孩子摇头。她笑,因为他知道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做的事情从来不做。
关声转学到涡城的时候,她就告诉他,我一定要考大学的,这是我这三年唯一的目标,我要平静,挡我者,死。她说关声,别人不明白,你会明白的。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决绝的力量。而关声始终含笑,温柔地看着她。爱一个人,是什么都能容忍的罢,包括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但是多可惜,她是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他,也不能爱他。
她也始终是平静的,直到高三暑假,她遇见沈之城。
之城是不同的。他不是同龄的男生,没有他们的狭隘与恶劣。他关心她,只是纯粹的关心,关心的是她的心,而非身;他拍她的头,揉她的头发,只觉得亲近,而没有狎昵;他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是抽象的一个人,没有身体这个累赘的皮囊,而只有清洁的灵魂。如果她还小,如果她已经鹤发鸡皮,如果她是个顽皮的少年,如果她是一棵树,她相信只要那躯壳里住的是一个叫张云逸的灵魂,他都会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自然而然地说,丫头,别不开心了。
她一直对试图接近她的人心怀戒备,遇见他,才对自己说,这是安全的,于是放下所有疑虑,在他面前,做一个最真的自己。
可是之城。
可是之城啊。
她记得有一个男生,死缠烂打追她一年。她那时候不知道轻重,以最伤自尊的方式拒绝了他。最后一次他与她说话,他说张云逸,你也会爱上人,我祝你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她至今记得他的表情,那么怨毒。
这就是她中的咒语。
大一暑假她病好了之后,就很少见到之城。他在医院上班,大夜班小夜班,轮休的时候闷头睡大觉。云逸也不去找他,他跟父母同住,她若去了,还要叫爷爷奶奶。
总归觉得别扭。
就窝在三楼的画室里,调各种各样的颜色。一样一样试过去,总是不满意。也不懊恼,不过是换了颜料重来。偶尔也下厨,做一两道菜,煮一个汤,味道好坏不说,姑姑吃着,还是高兴的。
之城又来的时候,云逸在画室。他见她套了一件白色大T恤,七分裤,头发松松挽着,埋头对付一堆颜料。听到声音,她抬头,看见是他,笑,你来了?先坐。
她腮边有一抹淡淡的黄,才孵出的小鸡仔的颜色。之城走过去,看见颜料盘子旁边放着一盒子金色眼影粉,笑说,小姑娘长大了,用上眼影了?
云逸抬起头,瞥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用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拿它调颜色。
他问,调好了么?什么颜色?
她拿一只中毫,蘸了一点,在画布上涂了一抹,问,怎么样?
是暗一点的石青色,隐隐闪着光泽,大约就是那眼影粉的功效。云逸说,眼影粉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金粉,哪里有呢?
之城问,这么冷僻的颜色,你拿它画什么?
云逸想了想,笑着摇头,不知道画什么。
他失笑,你可真奢侈,拿那么贵的眼影粉调个没用的颜色出来。云逸争辩,才不是,我用自己挣的钱。他敲她的头,自己挣的就不是钱了?你在外头打工很轻松的?她低下头,含着笑,自言自语,总会用得到——迟早会用得到。
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喜欢这个颜色么?
他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笑着说,喜欢哪,这个颜色有一种冷调的温暖,惆怅又华彩,但都是低调的。
她低着头,胡乱画小动物,一边说,那等你结婚,我画一幅画送你,就用这个颜色。
他故意说,我喜欢,你七婶又不见得喜欢。
她抬头看他,目光明锐,一下子又淡下去,含笑说,那你问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他说,你叫我问谁去?
问你女朋友啊。上次你在医院不是说你有女朋友的?
啊,她啊。之城说,上苍照顾你的小护士,她把我抛弃了,你现在可以尽心尽力当月老了。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却不抬头,淡淡说,我才懒得管你,有什么好处?
之城笑,将来多个人疼你啊。
云逸抬眼看他,你很疼我么?
他问,我难道不疼你?
云逸画笔悬在那儿,停了一阵子,扔到桌子上,转身说,走走走,我们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他留下来吃晚饭。
吃完饭他问,丫头,我欠你的雪糕,还要不要?
姑姑说,什么雪糕?
云逸回头说,我替他做媒,他谢我的雪糕。转过来冲之城吐一下舌头。
涡城夏天的黄昏最好,太阳下去一阵子,暑气慢慢消散,熏风缓缓,夕阳映着路两边的梧桐树,金是晴金,翠是明翠。去买了两只雪糕,一人一个,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
走一阵子看见一个小店,大玻璃橱子里放着各式冰糖葫芦,欢快的歌曲唱,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带着那甜……
云逸拉他的衣服,我要吃糖葫芦。简洁的陈述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城苦笑,才吃过饭,不许吃那么多闲东西。
她皱眉,说,嗯——语调拐一拐,表示不悦。
他去买来,递给她,摇头叹气,你老是凶我,我还对你这么好,看我多大度。
云逸说,胡说,我对你很好,我都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之城笑,你看看,还“胡说”,这还是好?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只图个嘴皮子,没有实际行动。
他伸手刮她的鼻子,记住,我是你七叔,以后对我尊敬些,不许说胡说,不许用命令语气,要懂礼貌。
她偏头躲开,瞪他。他还是拧了她鼻子一下,补充,以后也不许瞪我。
她站定了,瞪着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忽然叹口气,说,我真的对你很好,那个颜色,是你的颜色。
之城说,什么?
那个颜色,她说,那个颜色就是你。
她手中握着一枝糖葫芦,语调温顺,神色宁和,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说一件学校的琐事。
只是我与你的事情,与任何感情都没有关系。  

正文 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云逸回学校之后,与之城在网上联系,却是谁也不提那个颜色,不提那天的事情。他也忙,常常一个手术做下来,站十几个小时,两腿酸沉,回去就倒头睡觉。
有时候就打个电话。他给她讲医院的事情,他名声初响,有女病人出院后天天送汤过来,却被一帮护士们喝个干净,一滴都不给他留。知道罢?她们在吃醋!他朗笑,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说,可惜了我的汤。
云逸笑,可惜么?那就娶回家,天经地义煮汤给你,看谁还敢抢。
他说,NO,NO,这种为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的事情我才不干。
云逸笑他,你也不小了。
他说,也是。忽然明白过来,哎丫头,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好歹是个长辈哎,搞得好像你是我叔叔一样。
她笑,想,他可真是笨哪,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会考虑长远的事情。
那时候跟许文渐渐熟悉。十一月之后,江城天气变得湿且冷,许文的房子里有暖气,常常叫云逸过去。
偶尔会碰见老万。他已经研二,比着两个人成熟很多。人看着很稳重,却也健谈,喜欢武侠,文史哲都有涉猎,甚至还颇有审美情趣。许文画画,他会在一边静静地看,然后发表评论,讲究用色,往往一语中的。
他在的时候云逸就不说话,只是笑。许文让她来画,她也推掉。
她并不是怕老万,只是曾经的心结还在,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厌恶的人可以冷然相对,不相干的人客套即可,但女朋友的男朋友,这种有点亲近的关系她把握不来。知道他是好的,但是忍不住心底的戒备,与,一点说不清的嫌憎。却又为那种偏见暗自内疚。
幸好许文并不多问,渐渐只是叫上她的时候,就不再叫老万过来。
老万不来,老万的仰慕者却来了。
是个高挑女孩儿,留极长的头发,黑,直,顺滑,简直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云逸看着只顾羡慕,那女孩子先开口,我是老万的师妹,许文,我想和你谈谈。
美女都有一种睥睨的神态,但是她当得起。许文笑笑,你和我谈什么?谈他?
师妹说,我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
许文倒一杯水给她,还是笑,这话你应该跟他说,是不是?她说,你跟我讲没用,我又不能替他作决定。
师妹看着她,不依不饶的目光,你根本不爱他,为什么还要霸着他?你不爱可以有别人爱啊,你为什么不放开他?
许文淡淡笑,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
师妹神色忽然变得凄凉,他自己说的,我们师门聚会,他喝高了,一直说,她又不爱我——许文,你不该那么自私,你既然不爱他,就不要耽误他。
许文把递给她的水又端回来,自己啜了一口,微笑,没办法,我也要找个人来关心我,是不是?我爱不爱他没关系,他爱我不就行了?她站起来,把那杯水泼到笔洗里,笑,你去问他,他要是愿意跟你在一起,我绝对不拦,我会诚心诚意祝福你们,真的。
师妹腾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她气得脸色发白,却说不出话。
许文顺势拉开门,微笑说,走好,不送。
师妹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抓起那只笔洗砸在地上,冲了出去。
许文关上门,坐下来,拉住云逸的手,笑,这是什么事情啊。她的手冰冷,却沁出一层汗,手劲又大,握得云逸都觉得痛。
事情传得很快,晚上老万就打电话过来,问,文文你还好罢?
许文笑,我没事,你以后别打电话过来,我就更好了。
老万连声说对不起。许文道,有什么对不起,人家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她说,但是我想明白了,我不爱你,我就不再霸占着你,你去找爱你的罢,不用在我这里受委屈。
老万说,文文,不是……
许文轻轻打断他,老万,到此为止。你既然觉得我不爱你,我何必让你委屈?我们就算继续下去,有了结果,就算以后举案齐眉,你也是到底意难平,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她挂断电话,任他一次又一次打来,都果断按掉。
并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凄凉。自己买了酒来喝,却是越喝越清醒。记忆中的那张脸忽然清晰起来,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他说过的话,他手心的温度,他怀抱里的气息,他在床上,与别人纠缠的身体,一点一点生动地呈现。他是她的耻辱,一生都洗刷不掉的丑陋的烙印,她那么鄙视他,可是还是爱着他。她一生的热情耗费在他身上,甚至遇见老万,遇见更好的老万,都没有办法再令自己那么去爱。
她到底还是哭起来。房子里空荡荡的叫人害怕,她打电话给云逸,哭着说,云逸,我多么心虚,我真的不爱他啊。胸口被悲伤堵得那么严实,呼吸都困难,她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能爱他?
那时宿舍已经锁门,云逸翻墙去她那里。
许文一直哭。大冬天,她穿一件紫色毛衣,哭得一头一脸的汗,混着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云逸抱着她,衣服领子被她握得太紧,几乎窒息,可是没有话说,就只是抱着她。
那是她初中之后,除了生病之外,第一次与人身体接触。
许文说云逸云逸,我忘不了他啊,我怎么还是忘不了那个混蛋。她说我不敢再爱了,我不是不看重老万,可是不敢再爱,我好害怕真的付出了感情,到最后还是那样的结果。她说云逸,其实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我都知道感恩,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她抽噎着,讲他们的往事。
那时候,她大二,同住的女孩子是老万的老乡。那女孩儿想必是喜欢他的,常常邀请他过来。他来了,她又无话说。他就去看许文的画,一幅一幅,看得那么仔细,是真正的欣赏。
慢慢和许文聊起来。历史,武侠,美术,人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题,聊得投机,就成了朋友。于是常常叫上两个女孩子,出去吃饭。偶尔喝一点酒。许文并不推托,喝就喝了。老万看着那女孩子,越喝眼睛越亮,人那么清醒,微微笑着端坐在那里,那么可爱。后来他说,看着她,就想起《萧十一郎》里的风四娘和沈璧君,她有风四娘的洒脱,也有沈璧君的端雅,又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
有时候出去散步,一直走一直走。校园里有许多迟开的花,她看见了,必然驻足,有时候凑过去,深深嗅一下,一脸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是多么喜欢她。
他不知道,她纵容自己享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除了感情。
而感情,也不见得美好。
那一年的圣诞节,他从24号开始,晚上约她出去散步。仿佛有话要说,然而走了那么久,也只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然后送她回去。直到28号那天,下大雪,外头很冷。他们走一阵子,他忍不住弯腰,轻轻揉膝盖。她很久之后才知道,他关节招凉,逢着雨雪天,就隐隐作痛。当时她正感慨,这样下了大雪的晚上,应该有皓月当空,清渺渺的天,白茫茫的地,才觉得真干净。他忽然停住,看着她,轻声道,但得月轮终皎洁,冰雪不辞为卿热。
她站住,问,什么?
他取出一个链子递给她,说,文文,我喜欢你。
他同她表白。说,踌躇了很久,终于确定这样的感情就是爱,于是决定告诉她。他说文文,给我们一个机会,证明这份感情,好不好?
他的慎重得了她的心,她对自己说,不妨试一试。
就这么走了两年。他对她那么好,走在路上,有灰尘飘起来都会抬手替她挡住。她不会说喜欢与爱之类的话,他也从不强求。有时候她直说对他的不满,他也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脸,说,文文监督着,我以后改了。
她慢慢习惯了依赖他。可是还是不能放心,不敢放任自己去爱他。他种种的好,她看在眼里,一边感动着,一边说,不一定就长久的,不要沉沦,不要沉沦。渐渐的,对一切安之若素。
她并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感情。她怕自己投入太多,等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已经骨肉相连,便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太害怕那样的感觉。
能叫她难过的,只有午夜梦回,猛然想起曾经那个人。只有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也爱过的,可惜那一场,用尽热情。也只是觉得可惜,并不愧疚,她以为老万不会计较的,但终于有这么一天,他也开始对别人抱怨,她不爱他。
直到他师妹过来闹一场,她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自私,而他只是默默忍受。
但忍耐,总是有极限的罢。如果要失去,不如由自己放手,起码不至于那么不堪。
虽然她哭着对云逸说,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这个人,与她的骄傲,孰轻孰重,她还能分得清。
早晨云逸醒来的时候,许文已经做好了早餐。除了眼睛有点肿,她看起来神清气爽。
吃饭的时候云逸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笑,事到如今,我必须放手啊。她小口喝着粥,沉默一阵子,又说,云逸,感情就是这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你是天女下凡,再温柔再痴情也强求不来,所以不如大方一点,以后也不会那么后悔。
她说到做到,此后老万的电话,她一个都不再接,也避免同他见面。老万去她住处,敲得手指断掉,她照样听着MP3看书。
知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
就是如此。
后来他也不再来敲门。
过了十几天她去学校,黄昏时候,看见大幅海报,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队友谊邀请赛,每天一场,欢迎光临。旁边一张巨大的红纸,写着比赛日程。全校本科生研究生,加起来有二十多个球队。
物理院研究生足球队的队长,就是老万。许文一笑,前两天还痛不欲生,现在就有心情组织足球赛,也算是雨过天晴了罢。恢复能力强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一路都有人看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有熟悉的人笑嘻嘻和她打招呼,许文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操场么?
她微笑,不说话。分手也没必要跟别的人说,她不想闹得沸沸扬扬。
可是回去的时候,正和老万的球队迎面碰上。她那么冷静的人,也惊得呆在那里。
他们十几个人,下身穿球队队服的短裤,上面却穿白T恤,胸前一团字,请不要去烦大嫂。白衣服,黑色的字,打红色阴影,那么醒目。她随即看到老万,他胸前写的是,别再烦我老婆。后面大大的三个惊叹号。
衣服看起来穿了一阵子,字迹都反复描过。
她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怎么做。足球队的人看见了她,呼拉围上来,纷纷叫,大嫂。
她咬住嘴唇。老万走过来,低头看着她。旁边的人说,和好啦,和好啦,再不和好老大就要疯了。他回头瞪他们,大家安静下来。他说,文文,对不起,我做的不好,这些事情我都该早就解决了,让别人找你的麻烦,是我的错。他拉住她的手,说,但是文文,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甩开他的手,冷着脸。眼里却噙着泪,那么用力地忍着。
他又说,文文你别哭,是我混,你关心我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应该早就知道。他笨手笨脚去替她擦眼泪。忽然起了风,他忍不住皱皱眉。许文推开他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一身的汗,穿成这样吹冷风,你就不怕感冒啊。
老万还在发愣。旁边的人一阵欢呼,纷纷鼓起掌来。他这才明白过来,叫文文文文,忽然放手往宿舍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文文文文!你等我五分钟,我换了衣服,咱们一起去吃饭!这时许文才看到,那衣服的背后也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许文问他,怎么就那么着急换衣服?他憨憨地笑,我怕感冒了,传染给你。
许文鼻子一酸,从那一刻决定,要珍惜眼前人。
老万一举成名,从此成为男朋友的典范,许文亦是女孩子们羡慕的对象,他们是学校传说中的神仙眷侣。黑天鹅被打入地狱,白天鹅与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结局美好如童话。
有一天云逸在学校碰见那位师妹,她依然长发飘飘,脊背挺直,可是眼神一片空茫,嘴角抿起的倔强,分明脆弱得不堪一击。谁都知道,球队T恤上的那句话,正是对她说的。他们的童话完满收场,而她却成了笑柄。他们愈出名,她就愈难堪,走在校园里,要承载形形色色的目光。
很快看到她与一个男生同进同出,云逸注意了一下那个男生,不忍再去想。
原本那么美的女孩子。
云逸在电话里跟沈之城说起这件事情,他哈哈大笑,说,小伙子有担当!不过,真是年少轻狂啊,走的都是浪漫派的路线。
云逸问他,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呢?
他笑,第一,我会提前把事情解决干净,不给别人机会找我女朋友;第二,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我就马上把她娶回家,省得她疑神疑鬼。
这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逸又提起那个女孩子,叹息,就算爱,也不用那样用力去争罢?一出手就是剑拔弩张,声色俱厉,不给人一点退路,如果赢了还好,但是输了,就是赔上全部的尊严,又是何苦呢?爱你的人,用不着去争,不爱你的人,就算你拱手河山,他还会嫌太沉。没有办法。
之城说,如果你是那个女孩子,你不会去争了?那你怎么做?
云逸道,我就静静地守着,等着他明白这一份感情,等他明白了,等他做决定,他接受,我就留下来,不接受,我就走。
之城沉默良久,说,丫头,这是个必须竞争的社会,你这样,无论感情还是其他,都会很吃亏的。
她不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她见到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