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2-02 08:50:56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第一章 人生初见入绿荷

开宝六年,时值初夏,天色欲曙,云边还只透出隐隐的青色,位于太湖之畔的盛泽城,尚沉睡在一片静寂之中。

  盛泽是个小城,自古以来便盛产丝绸,又是鱼米之乡。且因为地处偏僻,并非是战略要塞之地,少有兵连祸接之事,所以尚未伤到元气,向来较为富庶。那城南为城中富商大户聚居之所,道路宽阔繁杂,房宅相连,倒颇具一番气象。

  “吱呀”一声,城南靠东一家大宅两扇紧闭着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打开一道小缝,从门内小心地抻出一只足来,试探地轻轻落在门外洁净平整的青石板阶上。

  那足长只在五寸左右,显然是女子所有,更兼足形纤美、足踝浑圆,端是惹人暇思。足上穿着的是一只白底鹅黄掐边湖绿缎鞋,鞋面上用红丝线绣了两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针脚细密,绣工也是十分精美。

  门内闪出一张少女的脸庞,四处张望一番,回头向门内轻声娇笑道:“表哥!外边哪里有人,咱们快走!”门内有人应答一声,那少女敏捷地跳出门槛,反手从门内拖出一名少年来。

  两人都尚未成年,那少女更显得年幼一些,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杏黄轻绡,长髫垂肩,腰间挂着一对雕饰华丽的短剑,脸儿圆圆的,顾盼神飞,十分娇美之中,倒带有四分骄横之气。

  那少年着一袭宝蓝袍子,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俨然是一个读书相公。此时虽然被那少女从门里拖出来,却是一脸为难之色,皱眉道:“怜怜,咱们这样偷偷跑出来,若是让舅父舅母知道,定然会说咱们不对。况且你我都不识水性,在湖边玩耍,这万一要是掉下去……”

  那被称为怜怜的少女眼睛一瞪,不屑道:“表哥枉为男子,天天却被姑妈宝贝似地护在家里,不会武功倒也罢了,长于太湖之边,居然不识水性,说出来不叫人笑掉大牙?现在只是要你陪我去湖边,你也推三阻四,瞻前顾后,简直不象是个须眉男子!”

  那少年忙道:“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趋吉避凶,方是君子所为,你……”一语未了,怜怜已是毫不客气地拖了他便走,一边打断他道:“圣人圣人,圣人好了不起么?你倒叫孔夫子也好,孟夫子也好,敢不敢来试试姑娘我的拳头!都是姑妈惯的你,还不跟我快走!”

  两人正在拉扯,忽听宅子里有人惊叫:“大门!大门怎么开了?”“有贼来过了!”“啊呀!不是贼,是公子和表小姐不见了!”还有人扯起喉咙喊:“夫人!夫人!”

  门内脚步声响,已是有几人追了出来。

  怜怜“喛哟”一声,叫道:“快走!被他们发现了!”一边拔腿就跑。那少年被她攫住衣袖,身不由已,只得也跟着奔跑起来。

  两人发力狂奔,刚要转过巷口,只听“哐啷”一声,竟跟挑担卖点心的小贩撞了个正着。幸得那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那担子,锅盆碗盏才无粉身碎骨之虞。

  那少年歉然道:“钱叔,真是对不住啊!”那钱叔吃了一吓,踉跄几下才站稳身子,嘴里唠叨道:“是张公子和顾大小姐呀,这么风风火火的,险些没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撞散喽……”

  怜怜一把将他拨开,叱道:“这不是没撞散么?你但凡长了眼睛的,该知道先给我们把路让开!”钱叔年老体弱,这少女虽然力道不大,却是有几分武功底子,当下将他拨了个踉跄,钱叔气得嘴唇哆嗦,连连道:“大小姐,你这话……你这话……”

  怜怜听见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哪里还有时辰跟他歪缠?喝道:“你还不让路?”一把拉起那少年,强行挤过他身边,一溜烟地跑了。

  她自小便常来姑母家玩耍,对此处地形颇为熟悉,手脚也颇为溜滑,二人七拐八绕,早将追赶之人抛在身后,当下也不敢停歇,一口气竟奔出城来。

  城外不远处便是太湖。

  太湖古称震泽,又称笠泽。纳苕溪、荆溪诸水,由浏河、吴淞江、黄洞江泄入长江,方圆数百里。烟水浩淼,碧波万顷,景色极为优美。

  湖堤上已是杨柳成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嫩绿。湖边浅水处遍植莲藕,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尽是荷叶,当中捧出一朵朵粉色、白色荷花。

  湖上水烟未散,透过层层薄雾,可以看到荷叶上犹有露珠滚动,有如翡翠盘中托着珍珠,十分美丽。

  怜怜猛地抱住一棵碗口粗细的柳树,身子已是趴在树干上,口中叫道:“喛哟,可累死我了!”一边不停地喘气,脸上涨得通红,更觉娇艳无伦。那少年额上微见汗光,显然也累得狠了,却不肯象怜怜举止那般放肆,只是将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柳树之上,一面抬起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

  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问道:“怜怜,你现在是越来越坏了,上次你到我家来玩了一趟,结果让邻家的王公子和前巷的孙公子打了一架,打得王公子鼻子歪在一边,孙公子脑门上肿了老大个包,是不是你从中挑唆的?”

  怜怜从树干上抬起头来,格格娇笑道:“哎哟,表哥你说得太难听了,我只不过说我向来敬佩英雄,谁武艺高强,我就跟谁去游太湖,又没有叫他们打架。他们自已一时技痒,打了起来,结果谁也没有打过谁,就成这样子了。”

  少年笑道:“那你最后跟谁去游太湖了?”

  怜怜骄傲地将头一仰,笑道:“最后他们打完了,我就把他们一起打了一顿。然后我说,你们连我这一个小小女子都打不过,还不够格当英雄,还想与我一同游湖?再提游湖这两个字,我就要把你们这两个英雄教训成狗熊。他们吓得跟什么似的,嘻嘻!”

  少年啼笑皆非,道:“何苦害他们,他们又没有恶意,只是倾慕你而已。难怪前*****来时,我见那孙公子站在街那头,要过来又不敢,原来你竟得罪了人家。只是我又不懂了,你这样胆大妄为。偏偏提亲的踏破了门,将来不知那个公子倒霉娶你呢!”

  怜怜听得他这话,脸儿不由得一沉,正待再要说话,却见那少年身子一震,目眺远方,轻声道:“咦?有歌声啊!”

  怜怜力注双耳,果然听得依稀一曲清歌,似是发自烟波浩缈的湖上。歌声娇嫩悦耳,显是出自女子歌喉。少年不由得站直身子,凝神倾听。只听那人唱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最后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反复吟唱,歌喉宛转,口齿亮俐,倍觉清新动人。

  少年不由得叹息一声,喃喃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唉,如今乡关何处呢?”

  怜怜伸手牵住他衣袖,轻轻摇动,娇声道:“表哥,那个女人唱的是什么呀?你为何要叹气呢?”

  原来这少年名叫张谦,祖上本是巴蜀人氏,曾在后蜀朝中为官。后迁居江南,以贩丝致富,广有田产,也延师重礼,算是个士绅人家。

  张府三代单传,只有张谦一人,其父取“情深不寿,强自则辱,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之意,给他取名为谦,小字如壁。

  自小便是儒雅蕴藉,饱读诗书,虽然年岁不大,但为人斯文有礼,当真名如其人,隐然已有谦谦君子风范。

  怜怜却是他的表妹,本姓顾,其父名琮,字子勤,乃是后蜀太尉顾詹之后,蜀亡后流亡江南,寓居在姑苏城外虎丘山下的红藕山庄。顾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一直颇精于武技,顾怜怜之母莫玉蝶,就出自于江南武林名宿金鞭莫家。

  顾怜怜常来姑母家作客,她自小习武,又倍受家人娇宠,专以捉弄表兄为乐,对张谦重文轻武之举甚为不满。这日绝早就拖着表兄出逃,便是要强逼他跟自己学习武功,未料来到太湖之畔,却被这一阵歌声勾起了张谦的故国情怀。

  此时见表妹询问,便道:“怜怜,平时叫你多读诗书,你偏偏不听。若是有人听说后蜀顾太尉的后人,竟然不知道韦文靖此人,岂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顾怜怜小嘴一撇,不屑道:“读书?读书又能怎样?我娘常说,身处乱世,就是读得满腹好文章,也成就不了功名。况且我娘那样的武林侠女,纵然是识字不多,可走在江湖上,谁敢对她不让上三分?”她眼珠一转,道:“再说,只要你识得字,讲给我听听,不就行了么?反正我们都是要……”

  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热,话也不说了,把脸儿掉向一边。

  原来张顾两家一向亲厚,顾琮见张谦斯文有礼,对他颇为欣赏,一向便有联姻之意。张家自也愿意,是以顾怜怜早已偷偷听到一些风声。她虽然性子骄横,口无遮拦,毕竟是个女儿家,年纪又小,后半句“要结为夫妻”便说不出口了。

  张谦并未在意,微微一笑,怜爱地抚了抚怜怜的头发,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好,难得你有向学之心,表哥就讲给你听。

  这阙《菩萨蛮》(顾怜怜忖道:‘原来这支歌是讲的菩萨蛮,看来观世音菩萨也有蛮横无礼的时候,也难怪,想必是什么事让她老人家大大生气。’)

  是蜀国有名的词人韦庄所做,韦庄字端已,号文靖,本是京兆杜陵人,做过咱们蜀国的散骑常侍,吏部尚书,与咱们祖上同是一殿之臣。他终身在蜀国作官,常常想念家乡,这阙词便是思乡之作。“

  顾怜怜点头想道:“难怪菩萨大发脾气,想必是可怜他回不了家。”

  张谦怅然道:“我听杨先生说,如今蜀国为大宋所灭,蜀主孟昶被俘入朝,蜀国物产富饶,对宋是大大地有利。赵家眼看着得了大半江山。咱们盛泽属南唐疆域,国主虽已上表,愿为大宋的属国,暂时倒不会有什么战乱。可是以宋朝皇帝赵匡胤的雄图大略,只怕并非好相与之辈,恐怕南唐也不是什么乐土。天下大势已定,咱们的蜀国,唉,是回不去啦。”

  言毕,不由得又轻叹一声。

  顾怜怜小孩天性,从没有什么家国之思,见他烦恼,便岔开话题道:“那个韦庄,诗倒是写得不错啊。”

  张谦无可奈何地一笑,道:“怜怜,这是词,可不是诗。韦庄的《菩萨蛮》还有一阙,文笔清绝,也是烩炙人口的。”言毕轻声吟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虽是轻轻吟咏,但似含有无限感慨。

  顾怜怜自幼不爱读书,自然也是很难品味到诗中精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哥讲话,一边眼珠儿四下乱转。

  突然她眼睛一亮,竟然飞身跃起,身子平平向后掠出,左手已握住一束随风拂动的柳条,就势往湖中荡去!

  事起突然,张谦吃了一惊,慌道:“怜怜!你又在胡闹!”

  湖中浅水处,遍生藕荷菱角,有的荷花竟长有半人多高,粉白黛绿,煞是好看。顾怜怜尽力一荡之下,已然掠近水面,只见她在空中纤腰拧转,右手疾速下探,手中已是折得一支尺许长的粉色荷花!

  正当此刻,只听轻微的“啪”的一声,原来她手中握着的那束柳枝不堪重负,竟当中断成两截!

  张谦本来一直是面带微笑,见状也不由得大惊,站直身子,失声叫道:“怜怜!”

  柳枝一断,顾怜怜身形便向湖中笔直坠下,眼见得要落入湖中,却见她在半空中将身一扭,犹如点水蜻蜓一般,身子反而向上翩翩飞起,姿势倒有几分优美。只见她小手早抓住另一束柳枝,嘻嘻笑着,悠悠荡了回来。

  张谦长吐一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见她借柳条之势迎面飞来,衣带飘飞,便如幼时与她玩耍一般,伸出双臂道:“怜怜小心,表哥接住你!”

  眼看就要连人带花一起接住,忽觉臂上一紧,已被她牢牢抓住,耳边只听怜怜笑道:“表哥,你也去摘朵荷花试试!”

  张谦只觉背上一震,却是给她重重击了一掌,大力推动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了出去,又惊又急,叫道:“怜怜!你干什么?”

  顾怜怜笑道:“表哥,你怕什么?我是要试试我新练成的轻功,定会在你落水之前,将你救上岸来!”言毕紧跟着飞起一脚,正踢在张谦背上。

  她年龄虽小,功力却甚是不弱,真气所至,张谦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竟被她踢得远远飞了出去!一边手足乱舞,身子疾速向湖中掉落,耳边犹自听到顾怜怜银铃般的笑声。

  张谦昏昏沉沉之中,眼看湖中荷花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快要碰上一朵白荷金黄的花蕊,刹那间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我满腹诗书,壮志未酬,竟会在这太湖之中淹死!”

  忽觉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影横空划过,“嗦”地一声轻响,有一条又软又宽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腰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自腰上传来,竟将他身子翻了个个儿,面上背下,被斜斜拉到另一边去。

  张谦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身子已落入了荷花丛中!

  张谦紧闭双眼,只听耳边“哗拉”之声不绝,有无数荷叶荷梗被生生压断,身子直向水面跌落。张谦身体不由得微微绷紧,本拟会落入冰凉的湖水之中,却突然“扑通”一声,跌落在一处硬物之上,硌得背腰生疼,不觉“啊哟”一声叫出来。

  忽觉唇上一软,一只柔嫩温暖的手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受此一惊,下一声惊叫便生生被吞回肚里,那只手却也悄悄拿了开去。

  耳边忽闻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道:“公子低声,莫要让人听见了。”
第二章 歌发一曲动魂魄

张谦跌得头脑一阵晕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爬起来定晴一看,只见自己腰间缠着一件白色的女子衣衫,正傻坐在一只小船之上。四面密密俱是荷花荷叶,高过人头。只听见水声潺潺从船边流过,幽静之极。

  船头坐着一个青衣少女,身旁放着一束刚采下的新鲜荷花莲蓬,正自临水梳妆。

  那少女与顾怜怜年岁相仿,着一身青碧色衣裙,虽是寻常衣料,且浆洗得隐隐发白,十分整洁干净。

  她头上未结发鬟,一把乌云般浓密的秀发堆在肩上,犹自是湿漉漉的,甚是丰润亮泽,乌黑的发梢之上,还在向下滴滴地淌着水珠,肩上衣衫都被打湿了一片,显然刚刚在湖水中濯洗过头发。

  此时她一手握发,一手执着一柄小巧的牛角梳。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那一把顺滑的乌发,便如流水一般,丝丝缕缕,自牛角梳的梳齿之间徐徐滑过。

  张谦心中一荡,料想正是这少女用白衫缠住自己,才免去落水之厄。只是看不出这一个纤纤弱女,居然有这样的力道。

  当下解下腰间缠着的白衫,站起身来,捧在手中。想要站起身来行礼,不料这船上却不比堤岸稳当,猛一站起身来时,脚下浮动不稳,居然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那少女温软的怀中。鼻端已是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脸上不禁一热。

  那少女眼疾手快,站起身来,纤手一拦,已将他身子扶住,微笑道:“公子当心,莫要损坏了我的宝贝花儿——在船里可比不得岸上,脚底下只怕有些打飘呢。”

  张谦脚旁已绊着一物,听这少女说话,低头一瞥,见那果真是一盆花卉模样的物事。想必那少女对这花十分爱惜,还在花叶之上笼了一层藕色薄布,只隐隐看得出花形颇大,约莫有食盘大小。

  那少女对这盆花卉却看得甚是宝贵,生怕碰伤哪里,连忙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掀开薄布,张了一张,见花朵完好,这才将布复又笼好了,放心地站起身来。

  张谦站在一旁,在她掀开薄布之时,便已看清那花呈玉白色,且花瓣颀长,重层叠迭,竟有几分象是荷花,而其态娇艳华美,犹有胜之。忍不住道:“这花可生得真美啊!”

  少女听他赞美,心中喜欢,便偏过头来,望着他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

  张谦见她笑靥灿烂,神色温柔,当真比那花朵还要动人,突然想起自己府中奶娘常常哼唱的一支小曲,不由得脱口唱道:“水中生荷莲,花与人共艳。不见采莲人,花美如人面。”

  少女静静听了片刻,微启樱唇,轻声跟着唱下去道:“人已采莲归,歌发兰舟前。莫道不相思,相思惹人怜。”

  他二人所唱的,正是盛泽当地采莲少女中流行的小曲,大抵是讲一个男子在荷花深处,突然见到了一个美丽的采莲少女,可是荷花重重之中,那少女的容貌若隐若现,而且和荷花一样美丽,让人几乎分不清哪朵是荷花,哪朵是少女的面庞。等到少女归去时,那男子犹在深深地回味少女的美丽,而且心中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相思。

  张谦向来腼腆,生平所见女子,除了表妹顾怜怜外,便是府中丫环,都是甚少答理。此时见这少女美丽可爱,居然一时不能自已,唱出这几句来。但马上便意识到自己言语已涉轻薄,面上暗暗一红,但见那少女毫不忸怩,便接着唱了下来,举止落落大方,并无寻常女子做作之态,心中才稍稍安定。

  听她虽是低低唱来,但歌喉娇嫩,宛转动人,颇有几分熟悉,突然心中一动,问道:“方才韦庄那阙《菩萨蛮》,是姑娘你唱的么?”

  少女轻呼一声,纤手将樱口一掩,失声道:“啊哟,都被你听见了么?我娘说我的歌喉不雅,若是唱得声音大了,只怕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张谦衷心道:“不,姑娘人美,歌声更美!”

  少女正色道:“哪里,只怕比不上公子你落水时的姿势优美。”

  张谦大窘,更是说不出话来。无意中眼角余光一瞥那少女,只见她正静静凝视着他,眸子里满是笑意。

  隔近了看她时,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淡眸清,长长的眼痕竟扫入鬓角里去,顾盼之间,愈觉明艳媚人。张谦心中一动,脸上更红得厉害了。

  忽听顾怜怜在岸上大声叫道:“表哥!表哥!”

  张谦嘴巴一动,便要出声答应。忽觉唇上又触到那熟悉的温软之感,原来是那少女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顿时脑中“轰”的一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那少女轻声笑道:“你表妹这样顽皮,不如我们来捉弄一下她,让她也着急着急,怎样?”一面从舱里捡起两柄短桨,丢给张谦,自己却拿起一根长篙,往水底轻轻一点,将船儿撑了开去。

  张谦接住短桨,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心中不知为何,竟然不愿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划了起来。

  他虽是从未操舟,但平日里多见太湖中渔人划船,所以倒也不甚生疏。船儿擦着四周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缓缓行向湖中深处。

  突然听见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那少女抬起头来,“啊哟”一声,嗔道:“夏天的天气可真是坏透了,这早晚又要下雨啦!”她丢下长篙,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一只筐里取出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来,丢给张谦道:“快穿起来,你看这乌云来得好快,一会儿就有雨下啦!”

  张谦依言穿好,只听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几点雨已打在了胸前的蓑衣之上,随即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听见四周荷叶被打得索索作响。

  他抬头一看,却见那少女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竹笠虽大,却挡不住那阵疾雨,无数雨点雨丝飘落在她青衣之上,瞬间衣上便多了许多深色的点子。

  张谦讶然问道:“姑娘你怎么不穿上蓑衣?”

  那少女拾起长篙,头也不回地答道:“哦,我船上日常就只有一件蓑衣,我哪里晓得今天会有贵客来呢?”

  张谦忙道:“雨打湿了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那我把这件蓑衣脱下来给你!”一边说,一边去解蓑衣带子。

  那少女忙阻拦道:“公子好意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从小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这湖上讨生活,哪里就那么娇贵?”她又笑道:“再说公子既到了我的船上,我主你客,哪有主人只顾自己,反叫客人淋雨的道理?”

  说完嫣然一笑,回头又去撑篙。

  张谦见她执意不肯,只得坐下帮她划桨。想到她的体贴周到,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温暖。那少女一手扶着长篙,另一手抚去鬓边被湖风吹乱的发丝,青色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肤光耀目。

  张谦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来,突然想起那曲《菩萨蛮》来,心中不由得想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只怕是舟中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吧。”

  一头想着,人已是有些痴了。

  少女一边撑篙,一边又低低地唱起歌儿来,这次却是一支吴越民歌《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在低柔婉转的歌声里,船儿渐渐行远,起初还能听到怜怜的呼喊声,只是已隐带哭音。后来越行越远,终于杳不可闻。

  小船在荷花丛里缓缓穿行,雨却渐渐地小了,如银丝一般在湖中飘拂。那少女并不与张谦说话,始终只是低低地哼着歌儿。

  张谦初次与一个陌生少女单独相处,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听得湖水幽幽流过荷梗,发出汩汩的声响,心中竟然是一片茫然的喜悦和静寂。

  忽听有人说道:“秦公子派的人怎不快来?这两个小娘哭哭啼啼,后面那雌儿又追得紧,可莫将我蜀中双煞的小命送在江南!”说的是一口巴蜀土话,声音甚是粗豪,距自己这边不过十步左右。

  张谦吃了一惊,那少女也是闻声一怔,连忙望向张谦,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边已悄悄放下手中长篙。

  另一男人声音说道:“祁老大,你一向是最胆大的,怎的这回象个婆娘?那雌儿虽是厉害,秦公子可也不是好惹的角儿!前几天虽是追得你我兄弟好生狼狈,偏是近几日来又略松了些,定是秦公子又做了些手脚。”

  那祁老大长叹一声,并不答言。

  那人又道:“个板板的,老子们在江湖上打滚,哪天过的不是提脑壳的日子?秦公子说了,这几个小娘只要一出手,凭她们的标致样貌,定是换得到白花花的银子。他非但不要卖的身价钱,还要分外赏咱们弟兄伙。”

  祁老大“咦”了一声,问道:“当真?”语气中满是惊喜之意。

  那人道:“怎么不真?比个板板的珍珠还真!那日咱们抓住这两个小娘,晚上秦公子摆席请咱们,老大你灌猫尿灌得烂醉,只记得寻芳院里那个叫丽娟的*****啦,哪里还听得清?这可是秦公子亲口对我说的。”

  祁老大笑骂道:“个板板的,胡老二,你敢说老子灌猫尿,秦公子还不是连灌十二坛高梁,你老大我倒还比他少灌了两坛!”

  胡老二笑道:“人家秦公子是海量豪饮,哪象老大你不知死活,一上桌子就乱灌!”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道:“个板板的,这两个小娘硬是盘子(容貌)长得周正,横竖也是要卖到窑子里去的。这一路之上,咱们又没空去窑子里逛去,可真是闷得慌啦!”声音中满是淫邪之意。

  祁老大厉声道:“老二!你莫忘了秦公子的厉害!他交待过不能动的小娘,你要是不听,一旦他翻起脸来,做哥子的可帮不上你的忙!你想想看那次他初到奉节之时,韩豹子三兄弟大是无礼,在武林会上公然得罪了他,那死状可有多么惨?他那一手梨花夺命针,你估量着自己躲得过么?”

  胡老二似乎对这秦公子也颇为忌惮,悻悻道:“晓得!晓得!”

  那少女凑到张谦耳边,轻声道:“这几个人我先前在盛泽城中都见过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概便是那个什么秦公子吧。当时他们在奇味楼喝酒,正喝得热闹之时,突然来了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但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却似乎对那姑娘十分忌惮,大家乒乒乓乓,当即便在楼上打了起来。这两个人本领不济,当时若不是秦公子拦住那姑娘,只怕早被那姑娘一剑取了小命呢!”

  张谦见眼前荷花生得密密麻麻,有如一堵墙也似,根本看不清任何人影,不由得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便是?你这会看得清他们人影么?”

  少女摇摇头,说道:“我生来便有一桩本事,只要能听过一次别人说话,便是在万人之中,我也能立时分辨出来。若是要学此人说话,更是惟妙惟肖。”她转身从舷边拿起一根尺许长的竹棒,插入荷花丛中,轻轻将荷叶向两旁拨开,露出一道缝来,凑上去向外张望。张谦好奇心借着那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生在湖中的密密麻麻的荷梗,隐隐可以看见数步开外泊着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两个汉子,正在大饮大嚼。一阵湖风吹来,带来浓烈的酒香肉香,掺合在荷花的清香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青衣少女不禁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再看那两个汉子脚下,却仰卧着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衣饰倒也还完全,只是秀发散乱,嘴里都被塞上了布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衣少女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似乎在思索什么。顿了一顿,她清清嗓子,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这两个贼子,当真是大胆得很哪!”

  她甫一开口,声音又大,倒把张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

  少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又冷冷道:“本姑娘这回来了,那秦小狗又不在此处,倒要看你们这两个为虎作伥的淫贼能飞上天去!”

  张谦这才发觉她说话声音有异,虽然也是清脆悦耳,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又略带几分川音,若不是亲眼看到发自她的口中,几乎便要认为是另一名女子在说话了。

  那船上两个大汉一听她说话,吓得一下子跳起身来,先前狞恶之态早已丢到九霄之外。中有一人手中正举着酒杯,此时也“当啷”一声落到了船板之上,透明的酒浆流得到处都是,浓烈的酒香四散开来。

  那两名大汉还在东张四望,少女又开口说道:“嗯,你们明知我圣教一直在四处找寻这两名女子下落,还敢与我们做对,当真是不要这两条狗命了么?你们纵然不怕本姑娘,难道也不怕那个……那个人么?他可是已快到了!”

  两大汉似是对那人极为畏惧,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连连磕头,撞得船板咚咚有声,一边哀声道:“四姑娘你老明鉴啊,实不关我兄弟伙之事,都是秦公子……秦真那个狗贼指使!他毒针厉害,我们不敢不听啊!若是教主来此,小的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求姑娘超生,姑娘超生啊!”

  少女又冷笑一声,声音中透出老大不耐烦的情绪来,厉声说道:“本姑娘可不管你们狗毛难缠的一堆破事儿!今日本是要取了你们性命,只是你们方才所言倒也不虚,秦小狗为人厉害得紧,你们也着实敌他不过。这样罢,念你二人也并非巨奸大恶,本姑娘便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

  此言一出,祁胡二人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道:“任凭姑娘处置!”

  少女道:“你二人运足目力,可看见最远处那朵粉色荷花了么?你们若运起轻功,一口气赶到那朵荷花之处,我便饶了你二人不死。”

  她将脸一板,加重语气,冷冷道:“否则这等无用之人,留在世上何用?”

  祁胡二人心中大大叫苦,暗道:“你道人人都象你一样,有这样好的轻功?”但毕竟贪生畏死,连连答应,当下也不敢多说,唯恐这位姑娘又改变心意,取了自己这条无用的狗命。当下站起身来,提起一口真气,拼命向前方跃去。

  张谦满脸钦佩之色,问道:“姑娘你的目力当真极好,我可是完全看不清那朵粉色荷花。”

  少女扑噗一声,笑道:“呆子,我哪里看得清楚?不过是骗他们尽力奔向前,我们好乘机过去救人罢了。这湖中荷花甚多,那远处定然也有三朵四朵,只是以他们轻功,可是万万奔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又甚是怕死,不得不尽力前奔,此时只怕已是……”

  话音未落,只听远方隐隐有“扑通”“扑通”两声,水花溅起,夹杂着数声惨叫,却是祁胡二人一口真气已尽,都掉入了湖水之中。

  少女道:“我上次在奇味楼便听他们聊起,说道是不擅水性,此时落水,纵然不死,也赶不上咱们啦。我们这便过去,把那两个女子救了过来罢。”

  张谦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便是仿着在奇味楼遇见的那姑娘的声音,对不对?原来学得那样象,瞧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只是奇味楼一向都是男子聚集之所,你一个闺阁弱女,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少女抿嘴一笑,道:“好教公子得知,我是去卖花的。”

  少女猛然醒悟过来,叫道:“哟,趁他们还没爬出水来,咱们快去救人啊。”二人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眨眼之间,那只小船上躺着的两个女子竟都失了踪影!

  少女惊疑交加,道:“他们已落入远处水中,哪有这么快的速度?这到底是何方高人所为?”

  忽听一人冷冷道:“在下早来多时。只是方才姑娘学人说话,雅兴正浓,不曾看见在下罢了。”

  声音尖利剌耳,有如铲刮铁锅一般。张谦转过身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魄不全!只见船头不知何时已立有一人,身材瘦削如竹,虽是夏日,却着一身黑衣,黑袖之中露出的一双手掌,也是瘦骨磷磷,如同鸡爪。陡然一看,其怪异丑陋,当真有如鬼怪一般。

  不知是否为遮掩夏日炎阳,他的头上,低低地压着一顶竹笠,整张面庞都藏在竹笠的阴影里,只隐约看得见一双眸子精然生光。

  少女站直身子,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啦。我倒真是不该管这闲事,要不是我耽误了时间,我对这太湖又极是熟悉,你可不一定赶得上我呢。那两个姑娘呢?是你救走了她们么?”

  那黑衣人不理会她语中暗含的讥讽之意,冷冷道:“她们自然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倒不用操心啦。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做贼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偷到杨延大人府中去!哼哼,我倒要看看,你现时往哪里逃跑。”

  张谦一听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杨延大人?是府尊杨大人么?尊驾你说这位姑娘潜入杨大人府中——偷盗?”

  那黑衣人扫了他一眼,见他服色华贵,皮白肉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当下哼了一声,语气已大见缓和,听在人耳中,仍觉得冰冷惨人,道:“自然是府尊大人。这位公子,看你模样,是好人家儿女,似这等妖女,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张谦愕然道:“妖——妖女?”眼见得那少女明媚可人,怎么也不似是鸡鸣狗盗之辈,这黑衣人却以妖女称之,心中大不为然。

  那黑衣人森然道:“嘿嘿,女夷教的人,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只听身边荷丛中蔌蔌做响,几只船儿从荷叶中露出头来,船上约莫有七八人,都是衙门差役打扮。一见那少女,大呼一声,手中铁尺铁链抖动,纷纷围了过来。

  张谦一怔,问道:“女夷教?那是什么教派?”转头看向那少女,意存询问之意。

  少女淡淡一笑,道:“莫名其妙。”

  其中一个差役大声喝道:“你这妖女!好生大胆,偷走我们杨大人的优昙钵花不算,居然还狠心地害死了我家二夫人!连尸首都不放过,将她……毁成那般模样!”

  说到最后,激愤之极,只欲前来将这小妖女碎石万段。

  少女这才吃了一惊,问道:“碧玉夫人死了?”

  那差役怒道:“自然是死了!给你一剑剌在颈上,还能不死么?你这妖女,定然是杨大人将优昙钵花放于碧玉夫人房中,你前去偷盗之时,被夫人发觉。你一不作二不休,便将夫人害死。现夫人房中,还遗有你女夷邪教的印记!”

  少女面上显现犹疑之色,喃喃自语道:“果真如此么?”

  张谦见那群差役之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略一思忖,便已认出他是姓周名荣,平日里跟张府也有些往来,招呼道:“周二哥!此事可是当真么?”

  那周荣随众役前来,一见阿萱,忌惮她是女夷教中之人,神经紧张,哪里留意到张谦身上?此时方才认出,忙笑道:“是张公子啊,张公子赶快站过来些,怎可与那女魔头隔得如此之近?”

  张谦看了一眼那少女,怎看出不过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跟女魔头这三个字委实沾不上边儿,道:“周二哥,莫是弄错了罢?这小姑娘,怎会是个魔头?况且杨大人府中戒备森严,她又如何盗花杀人?”

  那周荣见他执迷不悟,急道:“公子,这女魔头闻听杨府尊府上有自异域买来的奇花,名优昙钵花,一向是放在府尊最宠爱的碧玉夫人房中。这些时日以来,处心积虑,已是扰了好几趟。只是府上防范得紧,不曾得手。今日凌晨四更时分,下人突然发现碧玉夫人房门大开,夫人满脸是血,已死在房中,房中留有女夷教中印记,那花却不知去向。”

  他越说越气,胆气略壮,当下抢先一步,一把拉开那少女足边那盆鲜花上所蒙薄布,叫道:“这可不是优昙钵花,又是何物?人赃俱获,你这妖女,还有何话可说!”

  只听一人缓声说道:“周大爷莫要生气,还是让顾某来对他说罢。”

  只见众人身后走上前一个人来,却是个相貌文雅的中年文士。张谦一见之下,脱口叫道:“姑父,你怎么过来了?”

  原来那人便是顾怜怜之父顾琮,看他装束极是儒雅,便如普通读书人一般,哪里看得出是武功高明的江湖豪强?

  顾琮温言道:“姑父与这位……这位穿黑衣的官爷也是故交,前几日他来到盛泽,便遣人传信给我,约我前来府中相见。我原是打算今日来接怜怜回家,故此昨日便先到了杨府。此件凶杀案件始末,我也是从头到尾,都是亲身经历。这小姑娘灵秀可爱,也难怪你不肯相信。孰不知她小小年纪,却有一门绝世奇技。也罢,我便将昨日她盗花之事说与你听,且看姑父有没有打过妄言。”

  张谦忍不住问道:“什么绝世奇技?”

  顾琮不答,说道: “昨日方到府中,便听说这几日府宅不宁,有一贼子头一夜前来盗花,亏得事不凑巧,被一家人走来看见,未曾得手。因那盆优昙钵花极是珍贵,一年只有三日花期,那晚只是第一夜,只恐此后两夜还要来盗。我这位兄台虽是官府中人,却是多年不管这样小案,是我一时兴起,想着要与那盗花贼个惊喜,便偏要拉着我这位兄台和我一起守着那花。

  杨大人的正室夫人前年因病逝了,也一直没有续弦,眼下府中家事都是二夫人碧玉夫人打理,所以那盆花也正是放在碧玉夫人房中。

  当时夫人避嫌,躲入内室之中,只余我二人坐在外房喝茶,那盆优昙钵花放在正中桌上,已打了一个花苞儿。我因怕那人再来偷花,一边喝茶,心中却是非常在意。“张谦暗忖道:”舅父向来做事精细,武功又高,他既十分在意,那贼子如何偷得花去?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法?“

  顾琮说道:“茶刚饮了半盏,忽听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来,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大门外叫门,门吱地开了,那些敲门人却与家人门吵了起来,双方吵吵嚷嚷,还听见有人拔出刀子,我虽觉惊讶,但想家丁众多,总不至在自家门口吃亏,倒也没去理会。谁知吵了一会,那伙人竟冲了进来,只听他们踢翻桌椅,四下叫嚷,婢女们吓得尖叫,我这才发现来者不善,正思量是什么对头,忽听人声鼎沸之中,有男子声音大声哭叫,似乎是府尊杨大人的叫声,又夹杂皮鞭抽打的噼啪之声,还有人刀剑出鞘,威胁要将他砍死。我这才心中发急——”

  张谦心中犯疑,出口问道:“片刻之间,她从哪儿请了那么多帮手?莫非叫他们埋伏在府外?”却听黑衣人叹息一声,冷冷道:“这都是假的,听你姑父讲下去罢。”顾琮拈着长须,缓缓道:“我一听大人遇险,哪里还记得住那盆花儿?忙同我这位兄台一起冲出门去。远远听得分明,前院嘈杂声中有人喝令给杨大人绑上麻绳,堵住嘴巴放在马上带走。然后那伙人刀剑齐砍,一起冲出府去。马蹄声渐渐向东南去了。”

  张谦一听这群贼子居然公然洗劫官衙,不由得张大嘴巴,几欲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若说此话的不是自己姑父,只怕当场就要大叫起来。顾琮接着道:“我们两人冲到前院,以为所见一切定然惨不忍睹,谁知前院整洁如旧,不要说打斗痕迹,连箱子桌椅都整整齐齐,只廊下站了一大群佣人,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谦惊讶道:“难道那些——那些强人走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没这样讲理的强人罢?”顾琮道:“还有更奇的呢,我问过守门的家丁,他们说自始至终,既没别人出门,也无人进门,更不用说什么强人之流的了,我便知上当,赶回书房一看,只见门窗洞开,果然优昙钵花不见了!”

  张谦陡然醒悟过来,叫道:“口技!是口技!”顾琮眼中有赞许之意,道:“谦儿,你果然聪明。”

  口技本属一门杂技,乃是运用口腔发声模仿虫、鸟、走兽、器械的声音和人活动的声音,到明清之时最为流行,其时在民间流传已久。但寻常之人,仅能蓦仿最简单的声音,高明者或可表演简单的情节,如救火、赛会之类。如这般同时发出诸多声音,且都惟妙惟肖者,真是斯乎神技了。

  忽听黑衣人感叹道:“我少年之时,曾去过南汉国中,听著名艺人魏无伦用口技蓦仿市集上买卖之声,以为只应天上才有,不想今日这位异人之技,竟然几可与魏无伦并驾齐驱。”

  顾琮点头道:“其实杨府占地极广,即是真有强人从大门攻入,后院只隐隐听见,绝不至清晰如斯。只是那人发声太过真切,哭叫声、喝斥声、桌椅翻倒声、刀剑交击声等数声齐发,撼人心魄,令人来不及细想便奔了出去,恰恰正中其计。”

  张谦不由得问道:“但不知此口技如此神乎其神,究竟是出自哪位异人之口?”

  顾琮叹道:“这位异人么,便是我们眼前这位娇怯怯的穿着青衣的小姑娘了。”张谦大为震惊,眼望着那少女,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琮接下去道:“我们心中甚是沮丧,便赶回后园。但想花已被盗走,再坐在夫人房中十分不妥。当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夫人房门紧闭,也没人答话,当时我们只道她有些害羞,却不曾想她早着了毒手!我们只是离开片刻,府中也并无旁人来过,则这杀人凶手,自然也是这位盗花的小姑娘了!定是当时她只当将我们全都骗了出去,却没想过碧玉夫人因羞于与我们见面,独自守在房中。她为取昙花,又恐碧玉夫人叫嚷起来,当下便起了凶心,竟然将夫人杀死!只没承想小小年纪,又有如斯神技,却偏偏心肠歹毒,当真叫人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惋惜!”

  说到这最后几句话时,确实神情中大有叹惜之色。

  那少女也不分辩,只道:“优昙钵花,确为我所盗走。只是碧玉夫人……”她叹息一声,明眸流转,眸光移到张谦身上,柔声叫道:“张公子!”

  张谦见她竟然主动承认,一时惊骇莫名,头脑里一片空白,半晌方醒悟过来,应道:“什么?”

  少女嫣然一笑,道:“纵然我真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魔头,总算也从令表妹手下,救了公子你一条性命。”

  张谦脸上一红,点头道:“不错。”

  顾琮却失声叫道:“什么?从怜怜手下救了你一条性命?”

  少女不理会顾琮之言,又道:“那我便与你讨个人情,行不行呢?”

  张谦见她笑语嫣然,眸光盈盈,心中莫名一阵慌乱,道:“姑娘请讲。”

  周荣见势不妙,忙插进来大声道:“这等邪教妖女,还有什么好意?公子切莫听从她妖邪惑人之语!”

  少女闻言,娇嗔地横了他一眼,但神色中只有调皮之意,殊无怒色。周荣本来一直义愤填膺,但一见她这副神情,心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犹疑:“她……她倒是镇定得很,难道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只听少女说道:“我阿萱向来自负聪明,这等不白之冤,自然不能轻易背上。所以我既不反抗,亦不逃走。但若要治我死罪,总得让我死得瞑目。张公子,我便请你代我向几位差爷讨个人情,允许我先到碧玉夫人被害之地,细细察勘,或许能寻得蛛丝马迹,竟获得真正的凶手,这才能为碧玉夫人报得夺命之仇啊。”

  张谦听她自称阿萱,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她的名字这样好听。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她倒是名若其人,笑靥可人,真是一朵忘忧花啊!”

  忽听那黑衣人冷冷道:“谁知你是不是先使缓兵之计,然后乘我们不备,便自行溜走?”

  阿萱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纤指一点张谦,道:“所以,我才要请张公子来做个保人啊。”

  黑衣人目光转到张谦身上,狐疑道:“我又凭什么来相信他?”

  阿萱笑道:“这是城中张原西张老爷府上的公子,你手下这位周爷可是认得的。张老爷是诗书世家,又是城中高门大户,与杨府尊向来也是颇为交好。有他的公子做保,这位爷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张谦失声叫道:“你!原来你认得我?”

  阿萱笑道:“令表妹美貌无双,成日里又威势赫赫,城中谁人不识?我虽不认得公子,但听她叫你表哥,方才这位周爷叫你张公子,你却叫这位顾爷姑父,细细想来,咱们这盛泽城中,原也没有多少大户,除了张原西张老爷的公子,可还有第二个人么?这位顾爷,想必便是令表妹之父,红藕山庄的顾琮吧?”

  张谦听她说到“威势赫赫”四字时,嘴角上扬,颇有忍俊不禁之意,不禁脸上一红。知道自己表妹娇蛮名声,在城中早已大大有名。

  但不知为何,他与这名叫阿萱的少女只是初见,却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只见她如水般的两道眸光凝视着自己,眸光中满是信赖和期盼,心中一阵激荡,忖道:“阿萱姑娘这样可爱的女子,在途中对我这陌生之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方才又以智计救那两个女子,怎会是那样大奸巨恶之人?她竟如此信赖于我,不要说只是为她担保,便是……便是……”

  便是怎样,他一时想不出来,只是隐隐有一种知遇之情,觉得为这名叫阿萱的少女,总是什么都肯去做。当下急忙说道:“不错,在下愿为阿萱姑娘做保。若是阿萱姑娘有什么事情,总是由在下一力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众差役都是面面相觑,那周荣却是急了,但张谦话已出口,他也拦之不及。
第三章 女夷乍现舞天罗

阿萱见那黑衣人脸色狐疑不定,知他仍心有疑窦,撇撇小嘴,故意说道:“难怪人说玄衣捕神越镇恶,心思最是细腻周到,平生最不肯信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居然连我一个小小姑娘都信不过。”

  她此言一出,张谦还不觉如何,顾琮并那几名差役倒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有一人脱口而出道:“咦!你这妖女……你怎知……”

  他望了一眼黑衣人,终究没有说下去,但只这半截子话语,张谦便知阿萱所言竟然不虚,只不知她从何看出。

  唯有张谦寻思道:“越镇恶?听阿萱的语气,想必他是大大有名之人了。”

  这玄衣捕神越镇恶,何止是大大有名!南唐国中,上至朝野贵戚,下至绿林巨盗,有饮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他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以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曾受前南唐国主李璟赐亲手所书 “玄衣捕神”四字黄匾。自此之后,玄衣捕神这四个字传遍朝野,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张谦一直埋头书斋,竟是不知此人,况且见他相貌猥琐,更与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阿萱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玄衣捕神这等大人物,如何会来到盛泽这等小城?碧玉夫人虽是府尊大人的爱妾,但仅凭她的生死,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只听越镇恶轻咳一声,笠下的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轻碧姑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做样么?”

  阿萱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居然又往天上看了一眼,确定周围确无其他人可被称为“姑娘”,当下不由得也轻咳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鼻尖,极不确定地问道:“是在说我么?”

  越镇恶冷冷道:“想不到女夷教中,堂堂的第四司花使,居然也行此装神弄鬼之事。”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大有“我们所料非虚”之意。顾琮望向阿萱的眼光中,又加了几分厌恶和爱惜之意。唯有张谦站在船头,左看右看,一头雾水。

  阿萱突然双臂一振,将手中竹棒丢在船板之上,“葛啷”一声,吓了众人一跳,有几个神经略为脆弱的差役,竟然还将腰刀拔了出来。

  阿萱睨了他们一眼,道:“自作聪明!不过那两个女子既然是被你们带走了,我也就不再担心了。带我去杨府吧!不让我这凶手指认现场,你们如何结案?况且还有这张公子做保,有顾爷和你捕神监管,众多差官押送,难道还怕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化鸟飞去?”

  越镇恶听她语气之中,大有揶揄之意。他是久经杀场之人,形形色色罪犯都已看过,自然是不为所动,当下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带走!”

  阿萱又撇了撇嘴,向远处看了一眼。张谦却明白她是想那祁胡二人之事,也往远处看了一眼。但见湖水茫茫,荷花一片,哪里见着半个人影子,说不定竟是淹死在太湖之中了。

  杨府后园碧玉夫人房中。灯烛摇曳,房外园中到处是人,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阿萱被带到杨府之后,因众捕快差役忙于勘测现场,故整整一天都将她软禁于一处小房之内,连饭菜都是由一个粗使婆子送入房来。张谦既是与她同行,又是担保之人,也只是匆匆回家一趟,便赶了过来。张原西见儿子揽下这桩大事来,自然是责骂了他几句,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依了他。顾琮又来家中劝慰些时,方才稍稍安了张府之心。

  好容易挨到晚上,二人才被带入碧玉夫人房中而来。

  府中女眷此时也被拘到一处,除了几个碧玉夫人生前贴身侍候的婆子侍女之外,其余的人都远远地站在房外,女人们虽是心中惊怕,却也带有几分新鲜和惊奇,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止。

  此时见阿萱过来,不由得又是一阵议论:“啊,杀了咱们夫人的是这个小丫头子?”“哎哟,现下这世道真是,小小年纪忒是心狠!”群雌粥粥,只是说个不休。

  阿萱只做充耳不闻,径入房中,张谦不由自主地随在身后。外面是一进小厅,摆着桌椅之属,想必是当初越顾二人守花之所。过一道门,里面却是间极为宽阔的卧房。当面放着一张镙钿八步嵌宝床,张有锦帐罗帏,一抹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风中轻轻飘动。

  张谦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精致。显然这碧玉夫人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杨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

  却见越镇恶与顾琮,并几个差役捕快,已是守在房中了。因越镇恶早有交待,房中诸物仍然保持当时案发之状。据说当时她正在梳妆之时,被凶手所害,所以她先前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梳妆台前。只是杨知府心痛爱妾之死,不忍任其暴尸眼前,故令府中婆子丫环们将碧玉夫人尸身移在一边榻上,业已停床安顿。他心中痛楚,也不忍过来,此处事宜,一任越镇恶全权处理。此时她身死之处,已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正在指使差役忙碌,此时见张萱二人进来,只是看了阿萱脚上一眼,冷冷道:“这地上印血的足迹,该是姑娘所留罢?”

  张谦凝神看时,果见一行小小足迹,印着淡淡的血迹,看那隐隐的图案,构勒出来方胜模样,正是女子弓鞋底常见的花式。

  阿萱并不惧他,反而笑道:“这府中女子众多,这花式也是寻常之极,为何神捕一定便说,那房中血足迹便是我所留下的呢?”

  越镇恶道:“姑娘脚型尺寸、鞋底花式确是一如寻常闺中女子,不过姑娘当时方才盗花得手,因恐人来夺,必然不肯放下花盆。加害夫人之时,以姑娘身手,便是手中捧有花盆,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越某曾认真勘过地上足迹,姑娘你请看当*****的足迹,都是前半分的痕迹要重似后半分,此乃姑娘手捧重物,为保身体平衡所至。我与顾兄在外间房中守花喝茶之时,外面曾下了一阵小雨,姑娘乃是在雨后入房内,所以这地面上还余有泥迹。若是天干土燥,姑娘的履底可不会带上这么多的黄泥。“

  众人往地上看时,果见那淡淡的鲜血足迹之中,是前半戴的痕迹略重一些,且印有些许黄泥。不禁有些悦服,张谦白日里已是七猜八想,弄得头昏脑涨,此时心更是悬了起来,忖道:“莫非真的是她?这可……”

  阿萱突然道:“捕神大人,我想看看夫人尸身,成不成呢?”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却是不置与否。阿萱大着胆子过去,轻轻掀开尸身上所覆的白绫,露出一张神色沉静的女子面孔来。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妆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衬着脸部僵硬的肌肉,怎么看却都有几分象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显然是件睡衣,但在胸口之处,却有极大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一朵拳头大小的鲜花,煞是耀眼。花瓣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娇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却是如同凝血一般。

  阿萱一见那朵红花,脸色微微一变。张谦看在眼里,想要询问她看出了甚么,却又不敢。但见她神色凝重,竟是不发一言。

  阿萱凝视着那朵红花半晌,方抬头问道:“这朵花从何而来?”

  有捕快将一个婆子推上前,那婆子看看阿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一向也是放在她的房中自行玩赏。叫什么名字我们却是不知,夫人也不肯告诉我们。”

  越镇恶先前见她口称要现场察勘,又尊她江湖地位,故才带她来此。此时见她不问其它,却关注起女尸所戴的一朵鲜花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当下开口道:“我与顾兄入房守花之前,是府尊大人亲自将夫人送回房中,后来府尊大人离开后,房中更无他人。已隔着门扉与碧玉夫人打过招呼,她还出声回应,言道花开之时,要我们唤她出来观赏。此后我们一直未曾离开,若有凶手入房而来,断然瞒不过我们之眼。

  当时你隐于屋檐之上,利用你的口技之术,做出种种虚假的情形出来,引得我与顾兄出去探看。然而我们出去一看不妙,即刻回房,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你正是在那时进入房中。这短短一瞬,仅够你窃花之用,若是有旁人进入房中,也必然会被你撞见。况且这房中带血足迹,又恰是姑娘你之所留。

  本捕神虽然也不信这穷凶极恶之事,是你堂堂司花使之所为,但事理如此,而你又说不出凶手另有其人,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

  阿萱神色不变,笑道:“那或许碧玉夫人倒是自杀身亡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忿忿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当家经纪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胜,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玉簪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玉簪儿看样子是个地位颇高的丫环,虽是梳着丫环的发髻,却也穿绢着罗,打扮得甚是出众。此时她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之极。

  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剌入她腹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剌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当时咱们发现凶器之时,那凶器却已被丢在靠窗之处。窗子却是关得极是严密。就算是夫人自杀,但重伤之下,便是个有武功的男子可也没有道理有那个力气,将凶器丢得如此之远啊!”

  阿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她突然抬起头来,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历年来与大盗巨恶交道不少,以您之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实则内力粗浅之极,先莫说如果我是那个什么司花使,会笑掉了人家的大牙;便是以我的腕力,也不可能剌得如此之深啊!”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顾琮却道:“这正是我们有所疑虑之处。”

  忽一人说道:“女夷妖女,最会惑人心神,姑老爷切莫着了她的道儿!”

  随着话音,外面飘然进来一人,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着一袭青衣,却是大有风流之态。张谦惊喜地叫道:“先生!你怎么来了?”

  顾琮也客气地招呼道:“杨先生!你怎么也赶过来了?来见过这位……这位京中来的越大人……越捕神……”一边向越镇恶道:“此是张府的西席,谦儿之师杨先生,学识渊博得很,极受府中敬重,他原也是金陵旧族。”

  越镇恶虽不将这个教书先生看在眼里,但见他风度大是不俗,且又有顾琮如此言语,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那杨先生将手一揖,道:“惶恐,惶恐!在下姓杨,草字鸿简。老爷毕竟放心不下,又不好亲身过来,便遣在下过来瞧瞧。其实已到了多时,因见大人问案,不敢来扰。”一边已赶到张谦身边,面上神色甚是焦急,连声问道:“谦儿,这妖女没有伤你分毫罢?”

  张谦脸上不禁一红,正要开口,却听阿萱奇道:“你们为何口口声声,都要称我为什么女夷妖女?那轻碧究系何人?司花使又是什么物件?便是女夷二字,我平生也是第一次听到,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杨鸿简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阿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我方才在外面,听差爷们早讲过此处情况啦。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阿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枝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廖廖几笔,却是形神具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阿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之所画呢?”

  顾琮道:“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枝银簪,簪头便是这一朵女夷花。她们做下案子,都是以这簪头沾上胭脂,在案发现场留下印记。本人江湖浪迹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他看了一眼阿萱,神色中带有几分惋惜,道:“姑娘,你年纪虽小,人着实是聪明伶俐,却真是不该与女夷妖教拉上干系,这才真是明珠暗投呢……”

  阿萱不言,突然问道:“先前听一位差爷说,发现凶器之处,是在那边北窗之下么?”

  越镇恶点了点头,阿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碧玉夫人身死之处,又向窗下丢弃凶器之处看了看,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何物。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之处看看么?” 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阿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大人,若我所料不差,碧玉夫人当是自杀而死。”

  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气,道:“嗯,说说看。”

  阿萱环视四周一??
画眉深浅2009-02-02 08:55:18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2009-02-02 08:59:10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2009-02-02 09:02:31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上卷全]
画眉深浅2009-02-02 09:07:13
女夷列传 作者:东海龙女
purplestar2009-02-02 10:42:16
请问能贴VIP章节吗?谢谢!
画眉深浅2009-02-02 10:46:09
我现在手上只有这些,本来想攒攒再贴的
hurry112009-02-02 20:01:25
我追"女夷列传"很久了.辛苦了,太感谢了!
sophie20462009-02-04 12:04:06
哗她还没写完?我扔掉这本书都两年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