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cm2009-02-25 19:31:26
四十、国乱
  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也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但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百姓手中没多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些灾民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的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的想法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可以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无条件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暗中计划谋反,而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时表示要亲自去前线慰问军士,此举正合他的心意。宁国公一走,杨予筹就把近京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真正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惊呼:“李玄良何在?”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退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作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到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相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丞相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头两日衣食尚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秋风呜咽,景帝好不容易在一间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日日垂泪。
  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他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只听锁链声响,杨冰纨一身素服走进来,满脸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冰纨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底下人不敢太得罪,有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好一点儿。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攻到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的动这些士兵呢?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却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时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李玄良是率三万禁军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的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达成了他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反贼!”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宁晏支持才能秘密潜入京中的,眼见禁军拉开长弓,把他和杨予筹全都圈进射程范围,叫道:“宁国公!本王是宁瀣啊!”宁晏将眼睛一眯,道:“逆贼还敢冒充显亲王,给我即刻杀了!”
  羽箭纷飞,九皇子的武艺在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关头,更发出平时没有的力量,竟被他突围逃出。他不死心,联络各地残兵反抗。从此,景帝最喜爱的儿子被迫像流寇一样转战,半个月后他被手下出卖,为宁晏生擒。他的倔强抵抗引起宁晏的兴趣,宁晏将他囚于天牢并没急着处死。
  当日宁晏率禁军围剿杨予筹的时候,深宫中的景帝还以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农卿黄鼎言冒死传信,他才知道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慌乱中黄鼎言劈开木门,景帝换上内侍的衣服仓皇逃走,临行舍不得杨冰纨,将她一同带走了。
  走的匆忙,景帝身边除了杨妃,就只有黄鼎言同内侍数人,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换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污染面容,趁着城门空虚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向北奔走。这几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过这等颠簸,几日之后,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的神智都有些昏聩了,黄鼎言只好勉强找个民宅借宿,由于兵乱,这里的屋子大都空无一人,省了口舌麻烦。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他急忙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响起:“万岁爷让奴才们好找,国公爷等你多时了,请陛下快些随我走吧。”
  景帝环顾四周,见院内布满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李玄良还拿着刀子等着,他只好哭哭啼啼上了车。李玄良立即锁好马车,押他朝城中驶去。
  
  
  四十一、出逃
  
  夜里被李玄良找到,黄鼎言故意装得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李玄良押他上马都几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没有在意。次日清晨,他突然大声惊叫,好似马匹受惊不能控制一般冲向景帝的车,其实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马车跟前就全力向车厢冲去,木制的车帮被他这样拼死的一冲撞破,他不顾全身被划得鲜血淋淋,只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马上,叫着皇上快走!自己挥舞匕首,疯了一样拦截围上来的士兵。
  景帝吓得魂灵出窍,哪里还策得了马?加上这匹马刚刚撞车受惊,他只有死死搂住马脖子低着头任由马儿乱闯。惊马力大,竟带着他突围狂奔,后面蹄声不绝,无数人追了上来。  隐约听见黄鼎言一声惨叫,料想是死了,景帝被马颠得涕泪交流,也顾不上他,惊马甚快,那么多人跟着,却暂时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一气奔出数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看着绝对过不去,景帝拼命勒缰,然而他那点儿力气哪能勒住惊马!马儿受阻越发发了性子,一个长跃就落进河里,这一下竟然越过大半河面,离对岸已经很近了!只听一声长嘶,马儿落水时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块大石,后腿骨折成两段,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景帝抛到河里。
  岸上人见景帝入水后拼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实此地水深已经不足淹没他,只要他不慌张,完全可以站起来趟过去。然而他惊吓之下,只知道不停挣扎,李玄良忙率人策马跳进河去,可是没有惊马一怒而跃的力气,这些马匹连一半河面也没有跳过去就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见景帝在浪花中打了两个滚就顺流下去了。
  这不甚圣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护佑,向下游不远,景帝就被一个浪花轻飘飘推到岸上,活动活动手脚,竟然毫发无伤!于是他拼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他平时从一个宫门到另一个宫门都要乘辇,什么时候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有氧锻炼?运动过量,气喘得简直肺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景帝吓得几乎昏过去,强撑身子想逃,可是那队人马已经看见他,他两条又软又累的腿怎么能跑过马?景帝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在此,不由脸色一片死灰。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禁军,穿的是民勇军的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来?”
  景帝哆哆嗦嗦,哪里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只道:“我……我是往来于江州与预州之间的商人,路遇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道:“先生看起来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团练使汪幕函,英国公王敢大人已在三日前秘密来到江州,联络得司农卿黄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国公爷得到飞鸽传书,称皇上江边遇袭,所以我立即领兵前来相救。先生一身是水,这附近能没过人的河流只有梁河一条,请问您可曾见到别人?”景帝一个多月来连遭巨变,已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仍然不肯承认。汪幕函虽然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无礼,只好派人去请王敢来辨认。王敢中午时分赶到,只看一眼,就放声大哭拜倒于地,汪幕函见状忙带部兵下拜,景帝见他说的原来是真的,也放心下来,想起连日忧心,不由大哭起来,随后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暂时安顿。
  宁国公宁晏做出此等谋逆之事,怎么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个傀儡皇帝,太子宁萿继位。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令,追讨祸国殃民的景帝,让百姓看看,太子面对自己的父亲都能大义灭亲,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太子自杨予筹夺宫后即被囚禁,待遇比之乃父尚且不如,此刻饿得头昏眼花被从牢里拉出来直接套上黄袍,自己行动尚不自由,这下达诏令之事哪由得了他做主?宁国公这个平日对他还好的舅舅露出真面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懦弱,这个皇帝当的他战战兢兢,难过无比。
  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护,本以为可以无事了,可民勇无论从人数还是素质上都远远比不上禁军,与宁晏的禁军对决三次皆败北,景帝吓得无论如何不肯呆在离京都咫尺之遥的江州,甚至独自自州府出逃,王敢万般无奈只好带兵护他北撤。
  其实江州由于接近京师,城墙又高又坚固,很利于防守,如果景帝能坚持据守江州,宁晏的禁军一时攻不进来,被杨予筹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陆续回来支援,加上宁晏名不正言不顺,日久难免生变,形势大有可为。他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来缺少锻炼,靠的是一腔勇气,这一仓皇出逃,顿如丧家之犬。而陆续回来的十六卫军和各地士兵们只有少数并入这个名义是保皇、实际上是逃亡的部队。王敢自称这支紧密保护在皇帝周围的军队为禁卫军,区别京都中叛变的禁军。然而十六卫军中有许多将领怀了异心,借勤王之名壮大自己的势力,只管招兵,却不肯归入逃亡大队,甚至派兵拦截欲抓住景帝。景帝这次逃亡吃足苦头,他屡次在夜间被王敢叫醒,随大军昼夜颠沛,日日饱受惊吓。
  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这一日黄昏堪堪到达沛江附近,就传来江淮制置使刘广兵败,宁晏已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紧接着江州统治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万人被竟被几百贼寇击退,所率士兵逃个干干净净,只有成任喜一人回来。近半年来流寇四起,这丁巴郎叛乱不过是中小规模,成任喜固然是夸大事情来掩饰他的无能,也反映出当时景帝身边的士兵已没有斗志的现实。
  耽搁这片刻,就有人传言听到追兵的号声了,王敢和汪幕函无奈,只好催促景帝度过沛江暂避,景帝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赶忙答应下来。
  见到景帝登舟过江,军中顿时大乱,不知谁喊起来:“皇上走了,我们要死了!”立时全军沸腾如潮,都争着向船上涌去,为数不多的几艘军船瞬间被一干兵士塞得满满,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许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舰奔去。
  景帝吓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无奈喝令开船,霎时岸上哭声一片,没来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挤,船一开动前面的人就纷纷被挤落水中。沛江近岸处一时听不见别的,只有惊人的扑腾声充满天地,更有无数士兵巴住船不放,随着船向江内驶去。
  船上本来已经严重超员,哪里还经得起这么多人挂在外面?终于有一艘船在这么多人的摇晃中翻了过来,兵士落水,皆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为有这条波涛广阔的沛江。丰水季节这条江宽达三里,水流湍急,江面上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这实在不是人力能渡过的天险,落入水中有死无生。见到船翻,其余船上的士兵一起大声呵斥抓住自己船边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没命,这话哪个会听?反而人人抓的更紧,更有无数人试图爬到船上,船只个个不稳,眼看全要颠覆。一艘船上的统治急了,抽刀猛砍下一只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随着惨叫跌入江中,其余人纷纷效仿,血花在刀下四处飞溅,不住有人扑通落江,在太阳金黄的光线映照下,沛江广阔的江面上满满浮了一层人的手指头。
  
  
  四十二、饥民
  
  青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南下的。
  临别时乌野留下两匹马,却都是青瞳认识的。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后臀和右边后腿不规则分布着浅红色的斑点,像打翻了一盒胭脂,这是萧图南自己的坐骑,名字就叫胭脂。另一匹全身皆黑,乌油油没有一点儿杂色,胸阔腿长、竹批入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从外面看见骨头的棱角,这是萧图南给她找的坐骑,青瞳给它取名砚台。西瞻一向以产骏马出名,这两匹又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东林王曾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胭脂,萧图南也没有答应,现在却送了自己。青瞳看着胭脂,不由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这只手的手心里被萧图南纹了一只鹰,颜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里就更不显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给人看,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连青瞳自己都是好几天后才发现的。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只要一激动,血脉运行,那只鹰立即会变成红色,和萧图南军旗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青瞳苦笑,他什么意思,盖个印章?
  有了这两匹千里良驹,青瞳和花笺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云中一千多里路程,只两天就走完了,可是越走,青瞳心越往下沉。一千多里路,她们竟没看见一点活物!不但没有人,也没有鸡犬鸟兽,甚至没有虫蚁!只有一些残垣断壁的破败民居孤独伫立,显示这片土地曾有人居住。
  秋风萧萧,天色一直半阴半晴,太阳在云层里探出赤白色的脸,晃了一下又躲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来吃光了,树皮也被扒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枯死的树干勉强立着。一阵风吹过,得不到小草摇摆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转个圈,就回去了,越发显得这天地萧杀冷肃。
  这里曾经是她奋战的地方,呼林关、渍水、东西战营、上扬关……一年前这些都还在。如今却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云中大地啊,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她们就这样默默前行,又走了两日才见到一点儿青草绿地,路上陆续出现一些饿死的尸体,不知为什么,经历了死一般沉静的云中以后,这些死尸看上去也没那么恐怖了。花笺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这么长时间,她实在饿了。“青瞳!我们走了大半天,你饿不饿,吃些干粮吧!”
  青瞳胃里像被沙石塞住了,一点儿也不饿。她摇摇头,却见花笺的脸立刻垮下来,想必是她饿了,于是道:“你上午给我的干粮还剩下一些,我够了,你自己拿着吃吧。”花笺答应着找了个坡地勒马停下,跳下马,揉着脚道:“砚台跑得是快,只是筋骨硬,我全身都麻了!”青瞳也下马道:“不是它筋骨硬,是跑得不稳重。砚台才两岁,性子还有些顽皮。你骑胭脂吧,胭脂跑起来稳多了。”花笺摇头:“胭脂除了你和阿苏勒,还让谁碰过,万一咬我一口怎么办?”
  青瞳叹气不语,她没觉得胭脂有脾气,马儿对她就没有拒绝过。青瞳觉得马儿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别人因为萧图南,对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欢它,胭脂能感觉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笺活动了一会儿就去砚台的背上掏干粮,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绑得太紧,半天打不开,只好解下那个巨大的包袱,道:“当初乌野留下这么多粮食,我还想真是累赘,不过几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着这么多?还好你不许我扔,我们这都快出云中了也没看见能吃的东西,看来这次蝗灾真的不轻,现在我倒担心这些东西够不够,要是整个关中都像这样,我们还得省着点儿吃呢。”
  她拿出一个雪白的馕饼分成两半,饼子干得一点水份也没有,花笺皱皱眉头,又去马上解下水囊。她刚一转头,突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咙发出的挣扎,却比那种还要尖细一些。声音是从地上发出来的,花笺一低头,就看见一只枯瘦的小手冲她伸过来。那只手瘦到极点,简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么鸟的脚爪。只有一层黄黑色薄薄的皮紧贴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树枝一样竖着。突出来的指节,瘪下去的指骨都一丝不苟,甚至两个指骨相连的一点缝隙都让外面的皱皮像刀划过般凹下一道痕迹。让你觉得,如果把这层纸一样的薄皮撕开,看到的一定是不带一点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络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瘪着胡乱纠结在一起,爬满整个手背,正随着手微微颤动。
  花笺吓得惊叫一声,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声,颤抖着抬起头,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没有衣服,皮肤的颜色和泥土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一点一点爬过来,花笺也没看见。
  他的脸完全就是骷髅,肚子却高高鼓起,花笺不敢再看,将手中半个饼递到他一直拼命伸出来的手里。其实她知道,这孩子饿成这样,怕是救不活了。花笺难过的回过头,可没等她悲悯的心情平复,又是一声惊叫,她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贴上一个老妇,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她昏黄的眼睛在瘦到只剩骨架的脸上显得异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着她手中另一半饼子。花笺吓得一扬手把饼子扔在地上,随即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拿一个干净的。”那老妇野狗一样扑到饼子上,直接就着泥土啃起来,根本没听她说什么,还管什么干净埋汰。
  花笺这边正在罗嗦,却见青瞳脸色大变,高叫:“花笺,快过来!”
  花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饥民,个个悄然无声,像土地里挺起的僵尸,这些人睁着浑浊的眼睛,摇晃着骨架一样的身子,朝她围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祈求着,无数只死人一样的手伸向她。
  花笺大哭起来,青瞳冲过来拉了她就跑。这些僵尸一样的人跑不过她们,有些一跤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然而远处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围了过来,个个都是那样僵硬奇异的步伐,个个都是这样伸着绝望的手。花笺大脑一片空白,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跄前行。到处都有人阻拦着她们,许多骨头一样的黑手攀上她们的身体,倒在地上的人也试着去抓她们的脚踝,耳朵里全是含混的分辨不出的祈求声。
  “扔掉干粮!花笺,扔掉你手里的包袱!”青瞳在她旁边大叫,见她没有反应,干脆用力将包袱从她僵硬的手里抠出来,狠狠甩在身后。只听得一阵号叫,这些人舍了她们两个,拼命扑向包袱,远处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也挣扎着爬过来,花笺嫌太过硕大的包袱很快被这些人的身体掩住,后来的扑不进去,号叫起来,用力撕扯前面人的背,只片刻,最先扑上去的人个个背上血痕累累。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个,人们已经麻木的不觉得疼了,一个人的手臂被后面几个人合力掰过来,黑手上的白馍馍立即被抢去了。另一个人的手又被拉过来,这是个老男人,手掌宽大,他五根枯柴一样的手指紧紧护着干粮不放。毕竟是男人,尚有一点儿力气,好几个人也没能扒开他的手,黑手缝中露出的白色太过诱人,一个饥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这人一声惨叫,手指被咬下一截来,那饥民恍若未觉,连手指带干粮吃进嘴里,白森森的指骨在白森森的牙齿间翻腾,咬得咯吱响。
  花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晕过去,可偏偏就是清醒着,青瞳抓着她的手尽力跑,花笺脚下轻飘飘地跟着,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山坡上的两匹马也被饥民围住,胭脂感受到危险,一声长嘶,全身的毛似乎都蓬了起来,对这些生物发出警告。一匹马竟然也大有威势,所以大部分的饥民都向砚台围过去。砚台还是小马,没有上过战场,刚驯服就被送进王府,它的概念里是不能伤人的。虽然也感到危险,却只是焦躁的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砚台嘶叫起来,一个饥民再也忍不住,扑上来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鲜血淋淋。这下它再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着,青瞳远远听见,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忘了战马,她打个呼啸:“胭脂、砚台,快来!”
  胭脂不愧是好马,听到命令才一声长嘶,双足人立而起,然后奋力踏下,一个饥民胸口被它踏中,整个胸膛都陷了下去,砚台也奔跑起来,乱嘶乱咬。胭脂又是响亮的一声长嘶,突然原地打了个旋,许多围住它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甩飞出去,胭脂后腿飞出,双蹄踹中一个人的脖子,那个饥民脑袋怪异的折向背后,像空口袋一样摇晃两下就掉了下来。这景象太过恐怖,马儿周围的饥民都大叫起来。胭脂并不停留,向青瞳身边冲去,拦在路上的饥民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冲撞,惨叫着飞出老远。后面的人见它如此勇猛,已经不敢阻拦,可是他们躲闪的速度远不及胭脂冲刺的速度,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汇成一阕悲歌。
  胭脂成直线冲向青瞳,对任何阻挡它的人都毫不留情,骨骼碎裂声随着它的蹄子响了一路,这匹马踏着一条残肢碎骨铺成的鲜红的路骄傲的来到主人身边,用藐视的眼神环顾四周,想必萧图南以前骑它打完仗就是这样四顾,人命在它眼里如同草芥。花笺望着这匹染成红色的浴血战马,她发誓,打死她也不敢骑这匹马了
  青瞳也对这马造成的屠杀吃惊不小,饥民们被镇住,一时不敢靠近,嘶叫声中,砚台也踮着一条腿跑过来,围着青瞳和花笺轻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青瞳抱着花笺爬上胭脂,砚台点着受伤的腿跟着,向村子外面逃去。几个饥民想拦阻,胭脂纵跳一下就越过这些人,随即抬起后腿,发性向他们狠狠踹去。“胭脂,够了!”青瞳一勒马缰制止这马儿继续屠杀,随即向村外跑去。
  直到跑出这个村落很远,饥民再也不能追上,她们才停下,花笺在胭脂背上吓得不停哆嗦,没有青瞳抱着她早掉下去了。此刻回过魂来,立即趴在青瞳怀里号啕大哭。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头,见到青瞳凝神望着远处,目中填满巨大的悲悯,那目光是她没见过的,她试着叫一声:“青瞳?”青瞳低下头,道:“花笺,你看到没有,刚才几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许离非是对的,为国出力是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花笺才不想管什么离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没有了,呜……我们怎么办?会不会饿死?”青瞳拍拍她的肩,从怀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个馒头,道:“至少现在不会,你先吃吧。我们马快,到了城镇就好了。”花笺抽噎着接过,掰下很小的一块,把剩下的还给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着,可省下这么一口又能坚持多久?
  
  
  四十三、庙遇
  
  这小半个馒头让她们两个人吃了整整两天,终于连渣滓也没有了,一路上慢慢也遇到些正常的人,可也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比起她们的状态来还是远远不如,哪里能要来吃的?别说吃的,水也没要到一点。
  她们就这样饥肠辘辘地走着,一阵大风吹过,卷起大片黄沙,青瞳下意识举起袖子遮眼,眼角余光突然见到一片白影闪过,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了起来,在黄灰色的天地中很显眼。青瞳伸手捞住,见是一片残破的纸角,已经十分肮脏,仔细看,见上面零星有几个墨字:“……军如晤,国之将倾……莫记前嫌,挺身……”后面一片字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可辨认,最后落款是:王敢泣拜。
  青瞳皱着眉头看着,道:“王敢?英国公王敢。这是他私人发的公文,为什么加盖的又是公印?”花笺饿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的把脑袋凑过来看,道:“泣拜?这语气好像英国公在求谁一样,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青瞳指着落款道:“不会,这是兵马司的官印,不会有错。”她的声音高了起来,“花笺,英国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他能把公文贴到这,说明他离这里不远,我们的军队离这里不远了,我们快些走,到了大些的州县,就请州府送我们去和军队会合。”
  两人来了精神,策马快跑起来,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花笺突然指着一棵树叫道:“青瞳,那里还有!”青瞳望去,见树干上贴着大半张白纸,花笺已经打马上前揭了下来,边往回跑边看,大叫起来:“青瞳,好像是找你的!”青瞳心急,赶马上去和她一起看,见布告上写着:“童大人讳青木将军如晤,国逢大难,奸臣篡权,虎狼当道,民生涂炭。敢老弱之躯,无能之人,虽尽全力不能御敌。去岁鏖战之后,将军与周帅相继无踪,敢深知周帅为人,当此国难仍不出,周帅必然身死。故为今所盼,唯有将军!‘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虽无寸功记录,然天下莫不知将军之功,国之将倾,唯愿……”后面没有了,但结合前面看到那半张,已经能知道这布告说的是什么意思。
  花笺道:“青瞳,英国公说周老元帅死了,他怎么这样胡说八道。”
  青瞳沉默片刻,才叹道:“朝中出事已经半年多,自从武本善叛乱,定远军解散收编后我再打听不到父帅的消息。王敢说的没错,他要是有办法一定不会眼看着……”她垂下头,花笺也沉默了,默默把青瞳的头往自己身上揽了揽。青瞳抬起头,道:“走吧,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是为了在这里伤心的。”
  有了这布告,青瞳更是归心似箭,这一天她们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停下来,人马都累的走不动了。布告倒是又看到几张完整的,内容都一样,青瞳撕下一张布告拿着一路问过去,却没有人知道禁卫军的消息,看来军队离这里还远。再心急也不能这样一直跑下去,青瞳只好勉强在郊外找了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一般都很小,像这样有几间房的很少见,可见这庙原来必定香火鼎盛。以前这里应该有庙祝居住,她们在后面厨房找到一口大铁锅和许多干柴,可惜一点儿吃的也没有。腹中空虚更觉得冷,两人只好挤在供桌下抱团哆嗦个不停。
  这庙地处荒僻,周围倒还有点儿半青不黄的草剩下来,胭脂和砚台也早饿得很了,天黑也不顾,只在外面使劲啃草,然而这样的好马食量都很大,这点草当然不够,马儿没吃饱,低低嘶叫。青瞳起身出去,见实在没有草了,就拿起一根棍子掘出草根给马儿吃,花笺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这个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我给你煮煮吃点吧。”她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卖掉,这些东西还依稀认得,此刻见到食物,乐呵呵捡了些,去不远处小溪里洗干净,又舀了半锅溪水,将草根煮了起来。
  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缕炊烟升起,一个身影被慢慢吸引过来,他来到庙前顺着破门往里看,锅里咕嘟的白气十分诱人。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夹着一团寒气进来了,花笺这两天已是惊弓之鸟,大声惊叫,抄起手边一条带着火的柴火对着黑影当头就打,那人杀猪一样大叫起来:“哎哎哎……你干什么?要劫就劫财吧!劫财我还有三个铜板,只是千万别劫色!”
  火光忽闪中,只见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开外,脸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乱蓬蓬长了半张脸。头发也散乱纠结,十分邋遢,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满脸乱毛中十分显眼,此刻他嘴里只管乱叫,眼睛却弯起来,露着狭促的笑意。
  这人不仅高大,而且筋骨匀称,肌肉饱满,不是先前见到那些恶鬼一样的饥民。花笺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觉全身都是刚刚吓出来的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手上无力,柴火慢慢垂了下来。其实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庙里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也是极危险的,只是先前那些不似人类的饥饿生物太过可怕,这人不像那些恶鬼,是个正常的活人,这对花笺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
  听那人劫财劫色的乱叫,花笺不由红了脸,骂道:“谁要你那三个铜板!”那人夸张的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救命啊,非礼啊……”他一边叫一边偷偷瞄花笺一眼,小声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负责啊。”
  花笺满脸通红,手中柴禾又举起来朝他打去,那人只是随便向前走了一步,这一下就打空了。只听咕噜噜一串响声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肚子饿了!先给点儿吃的吧。”他边说边冲花笺笑一下,满嘴洁白发亮的牙齿又让他顺眼了几分,然后满不在乎的走过来探头往锅里一看,见锅里上下翻腾的都是青草,立即垮下脸来,道:“又是草,我三天没米下肚,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绿了,还以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巴巴的几十里路赶过来。唉——凑合吃吧。”说完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折成筷子形状,伸进锅里就捞出一大团草根塞进嘴里,烫得他不停哈气,还含含糊糊地让:“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那是我们的!我们还没吃呢!”花笺大怒,跳起来,那人毫不迟疑地又塞进一大团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也吃,别那么客气,来……来吃吧。”他嘴上说的好,可是下筷如飞,一团接一团塞进嘴里,嘴巴也真大,略咬咬就吞了下去,别人就是真的不要脸和他抢,也没他那么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烫的本事。
  花笺气急,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围着锅左一下右一下轻易就全闪开了,眼看一锅草都落到这家伙的大嘴里,花笺气得大哭起来。
  青瞳道:“花笺别哭,遇上这等壮士只能以青草待客,已十分怠慢,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补偿。”形势严峻,青瞳发现这人虽然一直说笑,可眼中分明有戾气。荒郊野外,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笺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人直起身子,回头笑道:“你这丫头说的好,可惜不是真心话,还不如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不用日后了,现在我就没吃饱,外面的马给我吃一匹吧。”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青草,青瞳心中大惊,勉强道:“外面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阁下竟要吃了,岂非太煞风景。”
  那人笑道:“当然是良驹,不是良驹,怎么踩得死那么多人?我一路顺着蹄印跟过来,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们。”青瞳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这人竟然能跟着胭脂的速度半日!那还是人吗?
  他伸了个懒腰,道:“本想杀了你们的,可是看在这位妹妹请我吃草的份上,吃了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当时你们不跑不行,可是仗着马跑了就是,何必杀人呢?何况你们杀了足有百人,那已经不是自保,是残杀了!小姑娘家,这样凶残!”他抬步就往外面走去,衣衫如铁,高大的身影把庙门都塞满了。
  这人有一种气势,虽然只是随口说出,但青瞳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眼看着他迈步走出庙门,直奔两匹马而去。青瞳连忙起身追了出去,边走边叫:“请等等……我还有些银钱,请壮士收下,只是别伤我的马!”她把手伸进怀里装盘缠的包袱想摸点银子出来,摸了半天只觉得触手处颗颗圆滑,应该是珍珠。乌野给她这些盘缠的时候她没有心情看,只是随手接过放怀里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摸着这些珍珠个个大如葡萄,青瞳暗自打下主意,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在手里满满扣了一把珍珠,道:“我这里有几颗上好的珠子,壮士请收下……哎呀!”装作没站稳,手一扬,一把珍珠被她远远扔进草丛里。料想是人见了这么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检,就是大白天把这些草丛里的珠子都找出来也要不少时间,况且现在夜色幽暗,够她们骑马逃跑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些珠子一落在草丛里,立即发出幽幽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轻易找到。这下不但那个大个子,连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半晌才在心中暗骂一句:“好可恶的萧图南,你弄这么多夜明珠给我做什么?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回头夸张地叫起来:“哇!好多星星啊,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大眼睛,看你那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里是什么,实话和我说,你是在哪里偷来的?没看出来你还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从西边趟过来的,怎么没宰着这样的肥羊?”
  青瞳勉强干笑一声,道:“壮士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盘缠,请您笑纳便是,绝对不会有麻烦。”
  “好,笑纳,笑纳,你看我笑的这样怎么不笑纳。我吃饱了就回来笑纳,你放心。这一个个亮晶晶眼珠一样看着我,我怎么舍得不要。”说着他仍旧走向马匹,笑道,“本来红烧了好吃,可惜什么作料也没有,水也正好,就清炖了吧。今天真是运气,老子竟然来了个黑吃黑,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为银钱所动,青瞳无奈叫道:“胭脂,砚台,快跑!”砚台闻声就跑,胭脂却不把这大家伙当回事,它抬起前蹄,对着那人当头狠狠凿下,这一下如果踏实,必定脑浆迸裂。那人却只是伸出一只手,马蹄就被他攥进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凭怎么嘶叫也落不下去。那人顺着马蹄摸摸形状,道:“是你小子没错,今天进了老子的肚子,也没冤枉你!”青瞳和花笺嘴唇发白,这马是萧图南的坐骑,哪舍得给他吃了,何况若是没了马,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敢?青瞳尽力想着办法,道:“且慢!看阁下身手,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请大侠给个面子,也好日后相见。”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还懂得用江湖人威胁我?说来听听吧,要是能说的我怕了,自然不敢动你的宝贝马。”
  青瞳哪里认识什么江湖人,好在以前螺黛曾和她提起过几个,此刻隐约记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穿云手云擎。”那人笑眯眯道:“屁!”青瞳心里闪过一丝怒气,强压怒火又道:“平江先生卢植招。”
  那人还是笑道:“屁!”
  如此连说几个,这人都是一个“屁”字,青瞳一时有些接不上,花笺心中突然闪过一人,道:“喂!还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不认识。他姓赛,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那人表情凝重起来:“你说的可是赛斯藏?”花笺一惊,道:“你知道赛师傅?”那人静一下,笑道:“什么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这个我还真认得,还交过手呢!”花笺喜道:“他怎么样?”那人先是深深点头,然后道:“!”
  青瞳和花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赛师傅在她们这些外行眼里,已经代表了武学的极致,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还是敢说:“!”,看来没有办法了,秀才遇见兵,面对这样的莽汉,青瞳满腹主意也没用。
  那人笑道:“还有没有了,没有我就开饭了!”他作势要扭胭脂后腿,一声嘶叫,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过来,对着他当头撞来。却是砚台又跑了回来,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你倒讲义气,竟然舍不得丢下同伴!”他略略侧身让过马头,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准确地按在砚台腰部。砚台嘶叫一声,这一冲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来,那人神色闪过惊讶,青瞳没见他有任何动作,砚台又是一声长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许。
  “好家伙!这么大劲!”那人已经发了两次力还不能把这马按趴下,也大大吃惊,“再试试!”随着他的声音,砚台悲嘶之下,终于趴跪在地上。
  大个子很兴奋,他冲青瞳道:“大眼睛!你这匹黑马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上千斤的力气。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大将很少有人用大锤做兵器,不是没有人有那样的力气,而是找不到能载的动他的马,你想啊,一个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这马可是宝贝啊!跟着你这两个小姑娘可惜了,给我吧,我送它上战场,如何?”他一手擎一匹马一手按一匹马,居然还可以长篇大论,看不出一丝吃力!
  花笺大怒:“你这恶人!想吃了胭脂,还想抢砚台,你不得好死!”
  “哎呀,妹妹这话听着不对劲,什么吃了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你们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处抬一抬,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随即呸道:“明明是公马,怎么叫这么香艳的名字?”
  胭脂长声嘶叫,眼眶裂开,渗出一丝血来,好似听懂这句侮辱的话,它两条后蹄突然跃起,一匹硕大的马竟团成球状,然后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那人吃疼松手,胭脂四蹄悬空,失了支撑,摔在地上,震得黄土飞溅,烟雾升腾,好在没有真的受伤,就地打个滚起来,几步跑到青瞳身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花笺满以为这下定可叫那人肠穿肚烂,可是尘土下去,只见他捂着肚子揉了两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伙。真是不坏,怪不得踢死那么多人!”遥遥打量着胭脂,道,“你也饿了几天了吧,腿下有点没力气,居然能从我手下逃脱,要是再追你我就太过分啦,你自己给自己挣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说罢一松手放了砚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险回来救朋友,我更喜欢!两个小丫头这么好的马都舍得饿着,一定是没办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往远处走,嘟囔着,“折腾的老子更饿,哪里能找着吃的呢?”
  
  
  四十四、是我
  
  青瞳突然咬牙道:“阁下,请等等,这两匹马都送你了!”花笺吃惊道:“青瞳?”青瞳道:“壮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抢,我们怎么能保住?这等骏马就应该配这样的英雄!”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小姑娘心肠硬,生死关头,那马没有舍了你,你倒要舍了它们了!说吧,什么条件?”
  青瞳顿了一下才道:“大侠不必如此,我见你能为一班无亲无故的饥民千里追踪,面对财宝也不动心,却因为砚台不肯舍弃朋友就放过我们,阁下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结交您这位英雄。”
  这大汉哈哈大笑,道:“先纵马杀人,然后意图用财宝收买我,接着还拿些江湖人威胁老子,现在又拍起马屁来,你的花样真不少,像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可不敢结交!”
  青瞳只觉一股酸涩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咙,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活这么大,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视她,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讨厌她。花笺见她流泪,气急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骂青瞳,你还不敢结交呢,屁,你是不配结交……”青瞳擦干眼泪,制止花笺,冷冷道:“随你,花笺,我们走吧,马儿留下,我说话算话,要不要随他。”
  “青瞳!”花笺不愿意,又唤她,青瞳握着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笺叫起来:“哎……等我拿下包袱。”青瞳沉声说:“不要了,一起留给他!”说罢将怀中装珍珠的绣囊掏出来掼在地上,拉着花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状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谢了!老子不客气了。”两匹马不愿,一起挣扎起来,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让马儿去追,只是靠着砚台微微冷笑,看着她们倔强前行,直至走出视线之外。
  “青瞳!为什么把马给他?”一气走了十几里路,花笺忍不住问。青瞳叹道:“我希望他能送我们回去,光靠我们两个,恐怕很难回到京都。这人武功极高,又绝不是坏人,可以保我们平安。”花笺怒起来:“怎么说他不是坏人?他明明是个大坏蛋!油嘴滑舌,吃了我们的东西,又骂你,还抢了马!欺负我们两个女子,怎么不是坏人!”青瞳道:“马是我送他的。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很遗憾,我给他的印象很坏,如果一开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花笺静静回想,似乎他确实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吃的没了,马没了,连马上那么多钱也没了,全便宜了他,说他不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们怎么办啊?”
  青瞳静一会才叹道:“我是在赌,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至少会牵挂着我们。现在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是想让他送我们,明着暗着并没有区别。”
  花笺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你直接说不行吗?”青瞳道:“直接说一定不行,此人身怀绝技,却在这人人逃难的时候来这儿,一定有要事!我们的事情与我们自己固然重要,可别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给我这样让他看不起的人当保镖吗?”
  她们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应该无事,全不知这番话给树上跟来的人听的一字不漏,那人望着青瞳的背影,心道:“这女人心机千回百转,当真不容小觑,好在老子已经听到了,要不然还真上了你的暗当,给你充了一回保镖护院。”他跳下树来回头就走,然而那步子却是越走越慢,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风萧萧,这两个丫头脑瓜够用,手下可是稀松。现在遍地盗贼,遇上了绝对放不过她们,就算给她们进了城,钱也都在自己手里,饿也饿死她们。自己这一走,她们十成中死了九成,想起她刚刚所说:“……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还真他妈的一点不错!又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回的脚步,脑中清晰浮现她的话“……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妈的料中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觉恨得牙齿痒痒,自己肚中什么时候钻进了蛔虫?不如赶些路,进城去打两斤烧酒淹死它。
  青瞳和花笺在路上走的跌跌撞撞,忍着饥饿赶路,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在夜里冷的直透骨髓,青瞳和花笺都不是娇弱的人,可这时也当真走不动了,只好抱做一团,在路边休息。忽听身后蹄声骤起,只见那大个子一脸铁青,喝道:“给我上来!想去哪里痛快走,送了你们咱们两清!”看着她们吃惊的样子,尤其是那个漂亮的,眼睛里掠过的惊讶,大个子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骑着砚台,拉着胭脂,此刻一伸臂,长长的胳膊把两个人都捞起来丢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笺力气用的大,且又把她丢在后面,青瞳赶紧抓住胭脂身上长毛才没掉下去,却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的低低嘶叫,然而却忍着没动,等身上二人都稳住身形,才奔跑起来。
  两马飞奔,速度十分惊人,大个子只觉如御风飞行,雨点如同梭子上的线,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心怀畅快,不由大笑起来:“这两匹马,真是越看我越喜欢,老子活了三十多岁,连赶上它们一半的马也没遇上过,为了它们送送你们也不亏。”
  花笺抬起头,不服气的说:“这是它们好长时间没吃饭了,要不然比这还快的多呢!”大个子点头笑道:“说的是,这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饿着,我们去前方城镇落个脚,填饱肚子再说。”他一触马镫,砚台竟能在极速中更加快了几分速度,他长笑道,“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是没有马,有马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道。“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一字字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东坡一人不觉难过。全文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句,不由想起萧瑟不知如何了,青瞳一时有些发呆。这首词本来浅白,青瞳只在几个字上解释一下,大个子就听懂了,笑道:“说的的确潇洒,不过写这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憋着怀才不遇的酸气。下着雨,他没有伞徐行就徐行,还吟啸,怎么没叫人当狼打了!”
  青瞳微晒,此词作于苏轼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一场政治风波几乎要了他的命,没怨气是不可能的。
  “不过还真好听!”大个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头子师父给我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还是什么诗啊词啊里来的,我说他整天嘟囔 ‘竹杖芒鞋轻胜马’,还想这不废话吗?一双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马多重,当然轻胜马,可也得快胜马才有用啊,马又不是用来比轻重的。”
  青瞳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惊的瞪着他道:“你、你叫……”
  大个子满不在乎道:“我姓任,本叫壮壮,师父给我改名叫任平生,应该就是你刚说的那三个字!”
  青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牢牢盯着他看。任平生却笑起来:“怎么了妹妹,看来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我一时没防备这大北边还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说了,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盘算着抓住我换五千两银子花。”
  青瞳正色道:“这么说你就是在庞各庄杀官差的任平生了。我幼年便听过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缘遇到,我日后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机会,替你消睨这场祸事,让你这样的男儿可以自由自在放歌纵马,翱翔于天地之间,对谁都可以堂堂正正报上姓名,不怕惹下祸端。”
  任平生仰头哈哈笑起来:“你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们去富阳县城,虽略远点,不过是个大县,比前面几个县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头咱们就后会有期,你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报了。”显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话。青瞳无奈,暗想这样的事情难怪任平生不信。后会有期就后会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阳县,县令自会派兵护送她们南下,也不需要他保护了。日后若有机会为他脱罪,自己做了就是。于是不再多话,夜风中三人两骑继续奔驰,突然“咕噜噜”一阵大响,声音洪亮,花笺指着任平生的肚子哈一声刚笑出来,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逊色的叫起来,紧接着青瞳也不能幸免,原来饿肚子的声音还能传染,夜的寂静被这蛙鸣一般的咕噜声破坏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响个不停。
  任平生笑起来,一拍砚台冲向前去,随口唱到:“要钱何用?亮晃晃金子满屋银满箱,不当饭也不当粮,你倒试试吃一口,崩破牙齿烂肚肠,哎呦呦,去他娘!”
  青瞳和花笺打马追上,觉得这个人忍着肚饿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么样,唱歌没什么调,胜在中气足,倒也不难听。他来了兴致,又唱起来:“——要情何用?娇滴滴情人却在他家床,他家床上绣鸳鸯,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哎呦呦,去他娘!”
  花笺‘呀’的一声红了脸,啐道:“说什么呢。”
  任平生道:“这算什么,还有带色的没好意思倒出来呢!”青瞳道:“省点力气吧,你不饿啊!”任平生道:“孙子才不饿呢,就是饿得难受,才要找点乐子,是不是妹妹!我再唱你听啊……”作势要吼,花笺连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声唱起来,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还好他说的凶,唱的却是一般的采茶小调,不带颜色了。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广为流传的,花笺听了一会就不自觉接几句,越来越高兴,自己也唱起来了,他们两个唱的多半是乡间俚曲,青瞳会的极少,只在一旁听着,漫漫长夜竟是极开心的过去了。
  天亮时路过一个小村,任平生停下马叫她们等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抽出一张贴在墙上,嘴里嘟囔:“就剩几张了,虽然还没找到什么童参军,可老任也对得起你王大人,饿成那样,这点浆糊也没舍得吃了,都留着贴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贴完来到马前,说,“走吧!”抬头见两个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奇道:“怎么了?我说可以走了!”
  青瞳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墙道:“任平生,这些……都是你贴的?关中沿途的布告也是你贴的?”见任平生点点头,青瞳紧张的嗓子发干,又问:“你找定远军参军童青木?”任平生道:“我半个月前救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国公王敢的小儿子,他三个哥哥都战死了,他爹叫他出来引开敌军让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摇摇头,“迂是迂了些,可老任在整个大苑就没见过这样的将领。我把小王送回去,英国公郑重托付我找个叫童青木的人,实在不忍回绝。”他目视远方,难得的露出正色,悠悠道,“一夜破三关,妙计退顽敌,我也听说过,他真的能救国救民吗?可这个人又在哪?”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见英国公吧。”任平生被她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知道童将军的下落?”青瞳按下激动,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关的参军童青木,先莫声张,你先把英国公那边的战况和我说说,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睁大眼睛看着她,凑过来小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切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四十五、放粮
  
  黎明时分,富阳县城外来了三个一身灰土的旅人,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将后面两个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气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说话。开始花笺还力争自己没有说谎,可任平生油盐不进,痞子样的看着她笑,直到青瞳一声大喝:“花笺,他不信就让他继续找,找死他个王八蛋!”花笺吃惊的看着青瞳,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骂脏话。不由回头打量任平生,看来这王八蛋气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可县城城门外已经聚集不下上百个灾民,看到他们三个有马的人过来,都快快让路。终于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挤出来一个,喝道:“没有通关路引的,一律不准进城!正午舍粥,离城门三里,饥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杀!”他把原话喊了三遍才打开城门,门后一列士兵已经亮出刀来预备着了。前面又有几个兵士拿棍棒交叉挡住道路,众灾民拥挤地趴在棒子上向城里伸长脖子望,在他们眼里,进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只有少数几个,兵丁仔细验完路引惯例一伸手,这些人也习惯,各自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他们手上,才一个个鱼贯通过,不能过去的人满脸绝望,能进去的人也面色灰败,谁也没好多少。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饥民的就是有余钱余粮的,既然有,圣旨上都说的明明白白,得拿出来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饥民不能进城,就是胆敢抗旨,就地格杀也没有冤枉了你。至于这些余钱,当然是县衙里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一个领头的接过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来照例要钱,任平生仰头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和老子要钱,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钱的样吗?”神态十分嚣张。那士兵大怒,骂道:“你他娘的耍我!”扬刀就砍。领头的拦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亲自发的,不同一般商贾,又仔细打量任平生,见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态又轻松自若,恐怕惹不起,于是道:“路引无误,让他进去吧!”那士兵无奈“呸”了一声,喝道:“走走走!”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笺:“进来吧。”士兵抽出刀来拦住,喝道:“路引!”青瞳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玉印给他看。她的公主印信本来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后来萧图南派出整整六万人翻遍沙漠又给她找了回来。摸到玉印,难免又想起萧图南,现在不是唏嘘的时候,青瞳刚掏出玉印,任平生却已经回过头来,向领头的骂道:“你他娘的刚才没看清楚吗?老子是兵马司的,当兵的大爷带两个妞还要什么路引,你敢耽搁军情?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那士兵头干咽了一口吐沫,任平生越横他越不敢惹,只好干笑一下:“这……手下人不懂事,请过去吧。” 青瞳已经进了城,却忍不住又转回马头来到那兵士面前,道:“这位官爷,你坐守城门要地,就这么轻易放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去了?”
  士兵头愣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是找茬的,赔笑道:“军部的官爷都有紧急军情,小人怎敢耽搁。”青瞳道:“你认为什么军事要务会带两个女子?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不打算盘问盘问?”“这……”士兵干笑,他自然往那方面去想,可不敢说,勉强挤出一句,“这个……军情也是需要的,这也不是第一次看见。”
  青瞳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城外饥民:“众位乡亲,我没有路引,他们也放我进去了,你们留在城外,死等着每天中午那点儿米汤,家中亲人有多少就要饿死了。你们也没有意见吗?”众饥民唯唯诺诺。青瞳等了许久,长叹回头,打马便走。
  走了一会儿任平生斜看着她道:“说那么一大篇,我还当你打算救门口那些人呢。”青瞳神色肃穆:“我要救的不是这百十个人,而是社稷江山。这般麻木的人谁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饭,他们还是任人欺压的货色。人不自救,却想求谁?”任平生看了她半晌,点点头:“说的对,我折腾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几年才练出的硬心肠,你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后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不喜欢。行了,前面就是当铺??
ntcm2009-02-25 19:39:56
回复:青瞳之大出天下 29-39
ntcm2009-02-25 19:51:34
回复:回复:青瞳之大出天下 17-28 有禁字 please visit my Blob
虾虾2009-02-25 20:56:10
这个好看,就是最近追文让人读得一点都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