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09-03-17 12:04:42
正文

  楔子

  天朝景福四年,深冬。
  帝都的冰花未销,红灯还冷,盼得,是凉州边陲八百里加急战报。
  自秋起,西北道凉州军与西突厥强敌交锋,将突厥人逼退三弥山中,至今已有月余。大雪封山,胡人弹尽粮绝,我军亦不待持久。胜,则胡虏俯首边城得安;负,则功亏一篑,突厥人一旦仰仗天险得以喘息,来年反扑势必凶猛愈烈。成,败,在此一举。
  京大内灵华殿上,仁宗李晗正襟而坐。分明是在内廷,他却紧张得十指扣紧,死死按住膝头。
  一旁凤钗华服的女子不远不近立在窗前,俏丽脸庞透着清冷之气,眸色缥缈。那神情,分明是遥遥盯着远方。
  内侍监韩全躬身上前来,拢了拢炉子里的火炭,又捧一杯暖茶小心翼翼递上李晗面前,轻道:“宅家,用杯茶罢。”
  李晗茫然接下,却僵在唇边,呆了半晌,一口未进,重重将之搁在面前案上。他沉声叹息,起身,来来回回在殿里走,时而拉扯绣绒盘领,焦躁不安下,宛如一头无法呼吸的的受困之熊。
  忽然,只听殿外高呼:“陛下!妃主!凉州捷报!”
  闻之,李晗几乎是惊跳起来,一眼瞧见,中书令裴远捧着漆红贴翎的捷报奔来,不禁喜上眉梢,忙唤道:“子恒不必拘礼!快上来说!”
  裴远径入殿上,向李晗一拜礼,抬头再去看一旁那女子。
  那女子也正看他,两相接目,眸光深浅。
  裴远又微施一礼,将捷报奏上,道:“凉州大捷。蔺将军亲领三百精骑,借道高昌,穿插奇袭,斩断胡人后路,与凤阳王所率凉州大部合围大捷,生擒戈桑烈汗!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鲁请和称臣,甘纳岁贡。”他说时,又下意识看了眼那女子。
  那女子眼波流转,明暗涌动下,竟看不出颜色,只余一片浓稠玄黑。
  “好。好啊。”李晗抚掌而笑,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又追问道,“白善博打算何时将戈桑烈押解回来?他和蔺慕卿谁留在凉州善后?”
  裴远神色一僵,静了片刻,才道:“已经……回来了。”
  “已经回了?”李晗微惊。
  裴远再抬眼去看窗边女子,正见她撑着窗棂,纤手竟泛青白。她的脸色也是白的,几乎不见血色。裴远深吸一口气,嗓音却沉了:“戈桑烈已押解到京。凤阳王和蔺将军也……也都回来了。就在太极殿外候旨。”
  尚不待李晗开口,那一直沉默的女子却忽然问道:“是……两个都回来了么?”她抬起一双墨黑眼睛,紧紧盯着裴远,一步步上前来,直至迫视。
  李晗眉心一跳,轻唤一声:“淑妃?”
  那女子却置若罔闻,只紧逼着裴远。
  裴远下意识后退半步,沉默半晌,垂目轻道:“回妃主。是。都回来了。”
  那女子闻之忽然冷笑。“骗子。连骗人都不会的骗子。”瞬间,她眼中泛起血红之色,拂袖转身便走。
  “阿鸾!”李晗紧张,由不得竟当着外臣脱口呼喊出爱妃闺名,似想追上前去,却喉头发紧,手足冰凉,怎样也迈不出步子。
  恢宏殿宇,天朝皇都,此刻竟似空荡荡的凄冷。玉砌宫廊间,只有那一袭华贵宫装,拖曳成雍容却孤独的身影。
  她急急前行,愈来愈快,几乎要奔跑起来。冷风翻飞了她的衣袖裙裾,宛如展翼,面颊寒冷刺痛,飞入发鬓的额黄朱纹犹如一只匍匐在白皙玉额的蝶,透着妖娆绮丽的寒冷。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怦怦得胀痛,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沉静,眉眼深刻。他站在那儿,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静默无声。
  瞬间,心口炸裂般剧痛。她只觉双眼漆黑,按着心口,勉强站在太极殿白玉雕龙的台阶顶端,浑身无力。
  随后赶来的宫人上前扶她。
  她忽然用力一推,将那宫人推得摔倒在地。她三两步步下台阶,径上他面前,久久盯着那张令她爱恨难明的脸。
  她问他:“为什么是你活着回来?”
  他回望着她,微拧眉,眸色淡而含哀。他反问她:“原来你希望死的是我么?”
  她熬红双眼,盯着他,咬唇不语。
  他微微阖目,长叹:“阿鸾,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亲手杀了我。”
  他竟这样说。
  他竟然,还是这样说。
  蓦得,她像被灼伤的雌狮般狂怒而起,不假思索竟已抢上前去,劈手抽出他腰间佩剑,狠狠往前一送。
  长剑,盔甲,肌骨,刹那啸鸣,刺耳,锐痛。
  她看见他眸中陡然上涨的震惊,瞬间快意,却在瞬间之后,浑身颤抖。
  殷红鲜血从他唇角缓缓淌落,他反而扬唇笑了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连着剑柄。他的手掌湿冷,却依旧是宽厚的。他握住她,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她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呜咽尖叫。
  她感觉到三尺青锋彻底贯穿了他的身体,滚烫浓稠的热血洒在她身上,火烧一样剖心剜骨的痛。
  她和他一起跌了下去。
  她在人群混乱惊呼中抱着他,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泪如泉涌,而后,放声大哭。


  卷一 天降青鸾鸣紫徽

  鸾说·痴恋

  我总是反复的回想,回想与他相见那一刻,白衣翩翩,玉冠凤姿。他对我微笑,温柔,温暖,温情脉脉。
  我从颠沛流离中睁开眼,抑制不住心底痴狂的尖叫。
  我见过他,是的,我一定见过他,在幼时,小姑娘沉湎的梦寐之间。他就是那风雅的谪仙,无尚的神祗。我曾一万次的仰望他,如同仰望苍穹中那颗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明星,即便灼目若盲,依然痴痴地不愿挪开视线,直至泪流满面。
  那时,我想,我真的什么都愿为他去做,只要能在他身边,感受相拥间绵绵的暖意,便是万死,亦无憾。
  ——墨鸾

  章〇一 见鸾凰

  她踏入兰芷芬芳浸润的香汤,蒸蒸白雾将幼嫩莹白的肌肤朦胧包裹,纤足传来灼热触感,酥麻的令她有些怯了。她便迟疑地顿了下来,静立氤氲缭绕之中。
  “小娘子莫怕,一会儿便不觉得烫了。”身后侍女抿唇笑着,轻推她一把,将她按下去。
  她惊了一瞬,咬牙抱臂缩在水中,待那针扎般的绵密刺痛过去,才缓缓松了手。浸润额发下掩着细汗,脑海里却半沉半醒拥着白雾,茫茫的,她看着水面下微微透着酥红的双手,不禁轻吟。
  “这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真美。”那侍女挽着她柔滑青丝,眸光却落在她右肩胛处胎记上,那一抹青红交错,状如飞鸾耀日,一派妖娆。
  这胎记,是阿娘留给她的。那便是她身份的见证。
  她缓缓抬手捂上肩头,想起母亲,顿时成哀。
  她本是荆州南郡的一个乡下丫头,但如今,她却住进了皖州凤阳侯府,侯府上下,人人尊她一声小娘子。
  她本姓姬,但如今,她姓白,哥哥替她起的名字,叫作墨鸾,白墨鸾。
  她还清晰地记得,连年随楚江潮汛而起的蝗患造就了家乡的千里荒凉,阿娘在那一场饥荒中去了,撇下了阿爷、她还有年仅五岁的阿弟。
  但她却被阿爷卖给了人伢子。
  母亲才撒手人寰,父亲便不要她了,她心有哀,不敢怨。她对自己说,阿爷很难,留下她,一家人都熬不过灾荒。她是阿姊,要晓得迁就弟弟。
  于是便从荆州到皖州,辗转被卖入伎馆,而后,那个白衣清俊丰神如玉的男子救了她,带她还家。他姓白,单名弈,字善博,是凤阳侯府上的公子,官拜皖州军政节度使,自是挥斥一方。他让她喊他,哥哥。
  第一眼看清白弈,她便痴痴的怔住了。
  她见过他!一定见过他!
  她赫然忆起年幼时曾有过的迷离幻梦。梦中,月光淡洒下,有个谪仙般的小郎君站在她家门前的湖畔草坪,宽袍广袖白衣翩翩。他微笑着告诉她,他在等他的鸾凰跟他回家。
  莫非真是梦中仙,特意前来相救?时隔六载,她莫名,只一眼便惊诧。
  或许正是为此,她放任自己去信了,那个邂逅于伎馆的陌生男子,跟着他回家。
  温暖水脉浸润了神思,她屏息阖目,凭水而倚,仿佛一朵水中莲,一瓣瓣舒展。
  忽然,一阵帘动声响,侍立婢女们尚来不及福礼,那人已风也似的转入,而后,呆了一瞬,立在池畔,望着她,眸色中有惊异赞叹流转。
  她也呆了,旋即大羞,抱胸躲进水里去,一如那不防被人窥去,立刻便摆尾潜游的鱼美人。
  汤池澜动,一旁侍女乐得巧笑:“公子快出去!平日里多精明的人,怎么府上来了小娘子就不习惯了?”
  她半张脸都没在水里,满面绯红,透过朦胧白雾看他,多看一眼,又羞得埋首躲去那侍女身后。
  白弈回了上阁,换下官服,再到后苑来,迎面已瞧见立在月下花影中的少女,出水芙蓉般的待放姣妍又从心头掠过,不禁暗自莞尔。
  他看见了,虽然惊鸿一瞥,但已足够他看清,她肩胛上绝美的鸾纹。
  叶先生批爻,言此为天降吉象。她是他的吉星,隐于河汉,辉映荆楚,却又暗连着天阙,奇光异彩,所以他将她摘回家来,等这一块奇璧中飞出耀日鸾凰。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阳长公主李姜宓之女,好单纯的一个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过荆州,见到了这个公主之女。或许,一场月下湖畔的邂逅,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梦境,但在他掌中不过一支随意而动的光轮。
  父亲与叶先生的意思,叫他那时便直接将她带回来,留在家中教养。
  可当那小小的女孩儿,在月下湖畔的黄草地上,抱着母亲织就的小毯递给他,还担忧地关怀他不要被冷风冻坏了时,他在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她无雕饰的长大,让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钟灵独秀,还有她的母亲——那位断然抛却一切的天朝公主无人可及的气势与坚韧。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做错决断。如今的她,相较之六年前南郡初见时,愈加与众不同。
  那是他得信报,知她已到了凤阳,前去“伎馆”看她,扮作个闲游贵公子。时隔六载再相遇,她将一壶烫酒泼得他满身,酒觞玉壶碎了一地。
  他看见她颤抖着,瑟缩如无助幼猫,一双眸子里却沸腾着不容侵犯地强悍,玉碎之气。
  分明是柔弱雏鸟,却有如斯刚烈。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么?
  一瞬,倩影交叠,也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铭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势,坚强而又脆弱,竟让他瞬间茫然,险些不知所措。
  他静了许久,宁下神来对她百般温柔,不责怪,不勉强,只是关怀。温柔善良的翩翩公子,总是落难少女最易寄情的对象。
  临走时,受雇鸨儿笑问:“使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笑应:“打她几顿,让她逃走就好了。记住,不要伤了脸,更别让她知道。”
  鸨儿掩面笑得双肩乱颤:“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虽说模样俊俏,可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使君在她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里一地芳心么?”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个月再放走罢,别让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将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尽苦楚,在濒临绝望之时失而复得。然后,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死心塌地。
  正是如此。
  他并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勤政亲民的使君,也不是温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从来都很清楚。
  半个月后,他将她带回了侯府。他在僻静小巷尽头找见她。她蜷缩起身子,遍体鳞伤,唯有双眼依旧明亮。
  一瞬,他甚至惊诧她竟被打成这样,险些忘了幕后操盘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执拗激烈,惹恼了那鸨儿,才遭此狠手。
  那浑身冰冷的少女倒在温暖怀抱,呆呆望着他,许久,忽然抓住他衣襟,号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爷卖了我……大概是为了……为了养活阿弟罢。”她哭了许久,垂着眼帘,嗓音沙哑。
  她终于敞开心扉,短短一句话,却是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他轻笑一瞬,又莫名有些心痛。
  这单纯的小姑娘决不可能想到,所谓的人伢子与卖身契不过他一手炮制的网,只为网她这羽翼待丰的鸾凰回来,死心塌地跟随他左右。她更不会想到,那让她担惊受怕吃尽苦楚的伎馆、鸨儿本从不曾存在于凤阳坊间柳巷,更已彻底人间蒸发。如今,除了他的亲近心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儿回来。
  但她是这样坚强的姑娘,竟至让他于心不忍。
  他轻抚她的头,叹息:“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鸾,好么?”
  她望着他,静静地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她流泪的模样,令他隐隐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总瞬间诧异,旋即归于一如往昔的波澜不惊。或许,只因对手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罢。
  但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面前乖巧少女,习惯性地露出温柔微笑,问她:“阿鸾,今日还好么?”
  墨鸾应道:“早晨先生教得三十篇诗经都已背熟了,又练了一曲幽兰小调的引子,先生说明日可教我全曲了。这会儿等着哥哥回来继续学棋呢。”
  白弈闻言正暗惊,却听见身后叶一舟跟上来笑道:“小娘子聪敏,学起东西来可比公子当年还要快得多。”叶先生是他自幼的教习先生,可谓侯府上的肱骨谋臣。
  叶一舟话音方落,已有人声道:“那还不是我们小娘子勤勉,从早起到这会儿才刚歇了多久?都还没用膳呢。”看去,却原来是侍女静姝捧着食盒从不远处过来。
  白弈笑道:“你这样拼命做什么?不要累坏了。”
  墨鸾却只摇头,颔首浅笑。
  一瞬,白弈由不得略怔了怔。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带着些青涩娇羞。他又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壶酒砸得自己满身湿,不禁微妙的,心底一动。
  这小姑娘,时而激烈,时而静好,却又那般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饰。他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勿须怀疑,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他棋盘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静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辞了出来,打算回书斋去。
  昨夜,潜山山匪入了凤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取了盐商大户卢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便是让白弈来说,那卢云也死有余辜。卢商把持盐市,坐地起价,压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觉,只是碍于卢商乃江浙大户,总揽盐市,既是皇商,又与江湖上的盐运帮派有所来往,轻易不敢妄动。他本已在紧密谋划,培植旁几家盐商,先待削弱卢家势力,谋定而后动。不料,半路上却忽然杀出这么一件乱子来。
  那潜山匪首,却也是他家旧识——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无数阴云中,至极惨烈的冤屈。
  走兽未尽,良弓已碎。莫须有的拥兵谋逆之罪,终成殷氏满门忠烈的催命铡。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潜山,这才有了殷孝与白弈六年对峙相争。
  遥想当年,西突厥犯边,凉州告急,殷忠行一骑当千万里救父,七出七进杀得围城敌军狼藉惨败,千军万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帅脑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浆迸裂红血飞溅,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胆。
  殷孝,是白弈多年来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将。
  但无论他怎样恩威并施,殷孝偏是不降。“吾本匪类,死不招安!”如此虎吼,余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时今日,殷孝竟领山匪入城杀了人,更悬首示众。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之,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用个膳的功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得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王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女姊弟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狠话来,白弈由不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时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自将话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能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些才够。”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叹:“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叙职时是因为清闲,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功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已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得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便是现实,一字不错。
  他在冷风里自哂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却又很快便沉没不见。

  章〇二 变风云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凛冽悄然席上,诺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渐得大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尤为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几日前,他亲自去见了盐商卢云之子卢杞,以图先行安抚。但卢杞提出的条件却分外苛刻——卢杞让他派军替其父开山凿坟哭孝发丧。
  初闻一瞬,他着实震怒异常,恨不能将那嚣张的家伙撂倒拖出去鞭笞示众。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敢辱我军威!
  但他强迫自己隐忍了。
  过刚易折,柔韧长存,古训如此。
  于是他到底应承下来,二话也不说。他另找来中郎将刘祁勋,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声势。
  不如将计就计。收拾卢商不过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对峙,那殷孝愈发的沉敛,始终倚仗天险,坚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诚不可与之争锋。如今,他便要借机,将殷孝从山寨里激出来。
  接连几日来,他估算着,殷孝也该有动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天光,不禁扬唇。
  白日商摊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凤阳街市难得露出一派盛筵将起前的清淡模样。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车内。白弈眸光一闪,扬手截下,却是白氏传信的青竹筒。他将之拆看了,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喊车夫停下。
  路边,一位老者正收摊,摊上只剩一只竹笼,内中一只杜鹃正哀哀地蜷缩着。
  白弈上前问道:“大叔,这鸟儿怎么了?”
  老者道:“捕回来时伤了翅膀,卖不出了。”
  白弈取出一吊钱递给老者道:“卖给我罢。”
  那老者一惊,推拒道:“使君,这鸟已伤了。何况,这……这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呐!”
  白弈微笑道:“这些钱你拿回去团年辞岁使。入冬了,别再捕鸟了,怎么也要让它们喘一口气才是。”
  老者呆了片刻,展眉笑道:“使君可真是善心人。”他正要将鸟笼罩上,白弈却拦下他,反打开笼,将那只杜鹃捧出来抱在怀里。
  小小的鸟儿伤了羽翼,只能缩在他掌心,无助地张望,圆圆眼中有惊恐流露。白弈轻轻蒙住它的眼,感觉那小小的一团温暖在掌中不住地颤抖,心却忽得莫名一沉。
  他回了侯府,将这只杜鹃交给墨鸾。
  墨鸾给那小鸟安置个软布铺垫的小窝,与侍女静姝二人细细的给它理伤。“多可怜的小鸟。”她轻声叹息,眸中流淌,全是哀伤和心痛。
  白弈闻声心下微颤,脑海中却忽然挣出一句辩白——捕鸟人也要吃饭活命。但他并未说出口来,一切只是那双墨黑眼眸背后深邃的漩涡,掩盖在平静温和的微笑之下。
  墨鸾却柔声道:“哥哥你是好人。”她抚着小鸟喃喃叹道:“没事了,过两天你的伤好了,就又可以飞了。”
  眉心猛然刺痛,看着面前少女水一般清澈静柔的笑颜,一刹那,白弈只觉得心口竟堵得喘不上气来。他暗暗调息,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鸾,今晚咱们不学棋。你留在屋里照顾小鸟,好么?”
  墨鸾闻言,绽出一抹恬美微笑,点了点头。
  白弈转身快步走掉了,待径直出了后苑才渐缓下脚步来,由不得刹那怔忡。他这是怎么了?动摇过多,于他而言,怕是绝非好事。
  自那日受了叶先生一番训诫,他便尽量抽出空来多陪墨鸾。买下这只杜鹃确有他的顾虑,怕那些捕鸟人不知收敛今冬捕得太狠,来年便没有了米粮袋,但也有想带回来哄人的心。小姑娘总是最喜欢这些可怜可爱之物的。
  可她却说他是好人。
  他的前思后虑落在她眼中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是好人,所以救这只小鸟回来。
  他是好人。是呵,一个欺骗她利用她的好人。
  白弈不禁自哂。
  这世上怎能有如斯简单透明的人?这样的人,竟也能活到今时今日。
  曾几何时,也有人如是对他说。但那时,他大概还真的是个好人罢。只可惜,那个好人已死了。
  无端端地,这样的念头便从心深处浮了上来。他皱眉将之拂去,进而无奈暗叹。只等今夜一役毕了,便商拟一条法令颁布出去,限制那些捕鸟人的抓捕期和线网疏密,这样,该就好了罢。
  他正如是想着,猛地,只觉身后陡然冷风劲起,尚不及有所动作,颈边已是一寒。
  来得竟这样早?
  白弈心下暗惊一瞬,旋即不由赞叹。
  果真不愧是殷忠行!非但轻巧绕过凤阳城防不被察觉,便是潜入这侯府也能悄无声息,甚至把他派出的家将也甩掉了,他本以为还能先再收一次线报,之后才会面见其人。
  他在暮色回廊上微笑道:“殷兄来得好早,小弟的待客茶却还没有沏好呢。”
  暗夜光影交错下,殷孝眸中一闪而过的凉意正映着手中九环刀寒光,一齐落在白弈颈边。“茶没所谓,”殷孝冷道,“寨里有大碗的好酒,烧热了,正想请使君前去同吃。”
  后苑屋内,静姝端来点心,墨鸾将之捏碎成渣,喂着小杜鹃吃了些,又喂了水,将那小鸟儿抱在怀里轻抚,心中忐忑隐动。
  白弈从未中断过教她下棋。每日无论他多晚回府,这一件事总是要做的。可今日他却说不学棋,只叫她照顾小鸟。
  莫名的,她竟在夜风中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腥潮。
  “静姝阿姊……”她回身去唤静姝。
  静姝从里间转出来,笑应道:“小娘子怎还改不过口。叫婢子静姝就好。”
  墨鸾蹙眉道:“哥哥今日……有什么事么?”
  静姝眸光闪动,道:“能有甚事。”她上前拉起墨鸾,劝道:“好不容易歇上一日呢,小娘子早些睡罢。”她又唤另一侍女水湄道:“水湄,你来替小娘子梳头,我去打水。”
  一直静待在门边的水湄这才闻声望来,静了静,道:“姊姊你替小娘子梳头罢,我去打水。”说着,她已起身要去。
  “等等。”静姝却忙拦上前去,“你做什么去?”
  水湄眼波流转,轻声道:“去替小娘子打水呀。姊姊以为我能做什么去?”
  静姝叹道:“公子交待过了,今儿晚上不许出后苑,你可不能给公子添乱。”
  水湄静道:“姊姊说的我记住了。”人却没动,依旧立在门前,似乎并不打算退让。
  墨鸾静看这一回,心下已是明了。府上今夜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的。只是大伙儿都不告诉她。可这会是什么事情?看静姝和水湄如此紧张,莫非是什么危紧事么?那哥哥他……他可会有危险?她忽然慌乱起来,旋即却又呆呆地愣住了。便是大事又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半点帮不上忙。或许,正是因此,他们才索性什么也不告诉她罢。
  她看着静姝水湄相持不下,默然片刻,轻声开口道:“阿姊不要忙了,我……我此时还不困,不想睡。”
  静姝闻之略挑眉,便即笑道:“倒也好。那也不忙去打水了,让水湄陪小娘子下棋罢。我给你们录谱。”她边说边拽了水湄一把。
  不想,水湄却一把将静姝推开,冷道:“公子这会儿怕是正与那些山匪短兵相接呢,你们也玩得下去。”
  她声虽不大,但屋内却顿时戚寂了。
  墨鸾闻言惊得气息一窒。
  原来哥哥竟是拿山匪去了么?
  她当然知晓日前山匪入城杀人之事,却万没有想过白弈竟需要亲自与那些凶恶匪盗直面。她一时无措,有些呆住了,惶惶地,却听见静姝道:“水湄,既然我比你早入府两年,你又还喊我一声姊姊,这事你须要听我的。公子早吩咐过,姆姆也叮嘱过,咱们今夜要好生照看着小娘子,不许出后苑半步。”
  水湄却轻道:“姊姊,小娘子是主,你我是婢,依我看,还是小娘子说话才算数罢?”她忽然看向墨鸾,紧紧盯死墨鸾双眼,问道,“小娘子,公子此时危紧,难道小娘子就不担心么?”这样问话,俨然已有诱导之意。
  “水湄,你——”水湄这样说话,静姝不禁急恼,忙上前,柔声抚慰墨鸾道:“小娘子别担心,其实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那些小匪小盗的,早六年前就是公子的手下败将了,恁抬举他们做什么。咱们公子的能耐,还怕了他们不成?”她说的轻描淡写,惟恐墨鸾心中紧张,起意顺了水湄。
  墨鸾看看静姝,又看水湄,见两双眼全盯着自己,眼看立时要自己拿个主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自然是担心的。
  打从听见“山匪”二字,她便已乱作一团,一颗心揪着的全是白弈安危。若是那些凶徒伤了哥哥可怎么办?她连想也不敢去想。可担心又如何?若真有法子能帮上忙,她当然在所不辞,可若是没有,与其莽撞添乱,倒不如乖乖祈福等信得好。只是,这话要她如何去说?顺了水湄不妥,但若顺着静姝,水湄必定要不痛快……
  她抱着那只小杜鹃,抬眼回望静姝水湄,举棋不定,正静默,猛地,却听苑外隐隐一阵乱声起,似有兵戈撞击。
  瞬间,屋内三个姑娘俱是一惊,面色已全变了。
  只刹那,白弈身形一动,已如随风之影般闪开,再落地掌中已多出一柄细长银剑,剑花抖,点殷孝咽喉而去。
  殷孝没料想白弈身手竟能如此之快,惊骇间利剑已至近前,想回护隔挡已是不能,情急下反敞开了手脚,九环刀一转,以攻代守,由下至上向白弈右臂削去。
  白弈掌中剑灵巧旋动,晃开殷孝大刀,如凤回身,振翼重来,直逼殷孝心口。
  殷孝呼喝一声,刀若猛虎,剪尾一击,劈那长剑而去。
  只听“锵”得一声响,白弈剑身一震,当空里连滚几圈,却挽一道亮弧而下,陡然暴起,刺得,却是殷孝眉心。
  这连环三剑快得似迸发于一瞬,竟将人压得几无还手余地,轻功剑法又是大大的今非昔比,饶是殷孝眼看利剑已剜目而来,依然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功夫!”他略后仰,横刀上扬将来剑震开,急速旋刀,已破风劈去。
  “殷兄过奖。”白弈淡然微笑,轻灵点足跃起,在殷孝刀背上一踏,若惊鸿,翻身抖剑,已是寒光又起。
  他二人阵上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刀剑间相搏激烈,你来我往数百回合分不出高下。
  黔夜庭院寂静,只听得风声飒飒,夹着刀鸣剑响。
  殷孝此行,本是恼急了寨外聒噪,想要奇袭侯府以解危困。但他生平没逢上过这样的好对手,一时战得酣畅淋漓,痛快已极,险些将此行本是要偷袭白弈围魏救赵的目的也忘干净了。没料想,一旁却猛然有杂声起。殷孝闻声心头大震,正不知是何状况,白弈却已在瞬间收剑卷风跳出战圈去。
  只见白弈面色陡然寒了,浓黑眸中刹那闪过寒冰凌厉,沉声道:“我还道殷兄是真豪杰,不想跟山匪流寇厮混久了,竟也学上些下三滥的损招了。”他声不高,亦不重,但显是已有了怒意。
  殷孝被他这样一斥,不禁愣了一瞬,便即反怒道:“你胡说的什么?”
  白弈唇边却溢出一抹冷笑来,道:“若非殷兄麾下良将来,那边又怎会有兵戈声起?只是我府上后苑却是女眷居所,殷兄要拿人办事来找小弟便是,动上了弱质女流也很妥当么?”
  殷孝闻言大惊,心却是猛地一沉。他领了七八个人下山来,却没让他们跟进侯府,怕的是人多手杂反容易出纰漏,故而叫他们在外头埋伏接应。莫非真是那几个蠢货匪性不改竟自闯了进来,对人家的女眷动了手么?立时,他冷汗淌了一背,手心也凉了。对女人动刀,这等丢脸的事,便是杀了他他也是绝不做的。他咬牙挣扎道:“我殷孝行得正站得直,岂会行此鼠辈之举!”
  白弈只冷着面色不应。
  顷刻间,却已有兵士扭着几个人推了过来,竟真是那些个山匪,各个灰头土脸,根本不敢抬起眼来看殷孝。
  只瞧上一眼,殷孝已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挥刀将这几个废物全砍了,当场便要发作,张口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只把牙咬得咯咯响,险些悖过气去。
  白弈叹道:“殷兄乃鸢鹰鸿鹄,何必偏要与鸠雀为伍?今日之事,小弟知道殷兄乃是受人牵累,可以就此揭过不提,但往后呢?若再起事端,旁人又会怎么说?殷兄忠烈名门,却明珠暗投,遭此非议,实在令人叹扼。”
  此一番,话说得好厉害。殷孝名家将门之后,即便十年沉冤,又哪里会真甘愿落草为寇?更不消提再摊上些辱没家祖的污名。但殷孝却是天生一股子倔犟,只一想到朝廷昏昧圣驾凉薄,让他招安是万万低不下这个头来。他皱眉道:“你只管将这几个畜牲交与我带回去,看我打断他们的狗腿!”
  白弈又叹:“殷兄何必如此固执。”
  殷孝咬牙不语。
  白弈静盯着殷孝看了片刻,苦笑摇头。“也罢。”他挥手道,“放人。送殷将军出府。”
  殷孝眉梢一跳。虽说他犟着一口气,但却也着实没有想到,白弈放人竟放得这样干脆。
  六年相争,剿匪的却屡屡待他这山匪礼遇有加。
  莫非这小子真要效仿武侯七擒七纵么?可孟获那样的蛮夷匹夫又岂能与他同提并论?
  思及此处,殷孝心中傲气愈盛。那几个山匪已被松了捆绑。殷孝二话不说,拎起带头的便走,其余几个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依旧是头不敢抬。
  行至侯府大门前,又听见白弈追上来道:“殷兄可需要小弟准备车马?”
  殷孝瞥他一眼哼道:“你家的车马赶的上殷某脚力么?”
  白弈一笑:“秉烛夜游也不失为乐事一件。小弟送殷兄出城。”
  殷孝也不跟他客气,大步就走。
  直到了凤阳城北门前,眼看便要出城去。白弈又出声道:“殷兄真非走不可?”
  殷孝不理他,兀自先将几个手下全丢出城门外去,对白弈拱手,道了声:“后会。”言罢,转身走了。
  白弈一直盯着殷孝,直至那一抹背影渐渐被浓夜吞没,这才收回目光。
  此一局棋,他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安排了家将混入寨中,潜伏数载,那些山匪骨子里是什么习性,早摸得一清二楚。他是故意叫那内应挑嗦几名山匪来攻后苑,又派兵设伏后苑外,只等着拿人。如此,内应是再不能在山寨中留了。抽掉多年的内应,为的,不过是设局震殷孝一震,冀望能让殷孝脱离匪帮效力帐下。他甚至还牺牲了麾下弟兄们的骄傲。
  可殷孝却依然不降。
  白弈暗自长叹。这个殷忠行,便是做到这样地步,仍是收之不住么?
  他无奈苦笑,转身要回府去,早已有跟来的家丁请他上车,他却只牵了匹马来骑上。夜风扑在面上,冰冷,却格外清静。
  至少,殷忠行走时已能与他拱手说声“后会”了,他便不信,这人还真能是铁打的,既然六年都已等过,又还急于这一时么?
  如此一想,心中才又渐沉定,他轻夹一记马肚子,纵着马儿奔开去。
  然而,眼看还差着半条街便到侯府门前时,迎面,却见一个人策马疾驰而来,竟是中郎将刘祁勋。
  他心中登时紧了,忙一把拽住缰绳,出声问道:“祁勋怎么在这里?”
  那刘祁勋奔近跟前来,一开口没说上话,脸却先涨红了,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公子……我……我们把那山匪寨子给……烧了……”
  猛闻此言,白弈只觉眼前一黑。
  烧了?这家伙竟把殷忠行的野寨给烧了?!
  他苦心经营六载想要收殷忠行的心,好容易有些进展,眼看一步步便要大局落定,这家伙竟然就这么一把火……
  白弈大怒,强自稳住心神,静了又静,再三隐忍,才没一鞭子狠狠抽在刘祁勋脸上。

  章〇三 心儿深

  眼见刘祁勋自知铸成大错的惶恐模样,白弈终是无奈,将叹息也压回腹中去。已经丢了一个殷忠行,他总不能再连祁勋和麾下将士也丢掉。他静下心来,反劝刘祁勋道:“不碍事,祁勋,连日来你也太操劳了,先领大伙儿好好歇息罢,不要想太多。”
  “公子……”刘祁勋仍垂着头。
  白弈叹道:“这件事错在我,没顾及到弟兄们的感受,勉强他们去给人开山挖坟,太难为人。大伙儿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太在意,今晚让弟兄们都好好歇息,明日我再亲自去给他们赔不是。”
  他姿态已放到极低,说得刘祁勋立时竟红了眼眶,更是指天发誓死心塌地效忠。白弈又安慰刘祁勋一阵,哄着刘祁勋走了,这才放开坐下驹往回去,却是再轻快不起来。
  即便不细问情形,白弈也能猜到,必是殷孝离了山寨那帮山匪没了管束,见皖州军撤退便出寨挑衅,将士们怨气冲天,自然便还了手。也着实是他疏忽大意,一心只顾着殷孝,却忘了寨中匪兵和麾下将士的变数,否则,只要交待祁勋在山中多待一阵,待殷孝回了山寨那群山匪有人管束之后,再行撤退,便不会有此一乱。但既已是这样了,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明日还要先安抚好将士们才是。
  好在殷忠行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发现山寨被烧也不会立刻纠集残部杀回凤阳城来同他拼命,大乱子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的。但照此情形看来,短期之内想收服殷忠行已是不能了。哪怕他舍得拿祁勋与这一班将士去给殷忠行请罪,也只能落一个做戏的名头。何况,即便他再想将殷忠行收归己用,也决不能为一人寒了整个皖州军心。
  六年辛苦,毁之不过一瞬,他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个六年,甚至更久,努力将这个不可多得的殷忠行招揽过来?还是不若干脆放弃算了……?
  白弈苦笑。他自然不能放弃。刘祁勋这一把火烧得他心下通明。他需要更得力的部将,只有能跟上他步伐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调遣搏杀时才得心应手。
  他忍不住在夜幕中阖目长叹,浑身疲乏。事无巨细,都需得面面俱到,一个不周全便可能满盘皆输。就这么过了这些年,他真是觉得累了。
  他任由马儿随意慢慢向前走,在深夜中烙下一串轻缓蹄声,虽不愿承认,挫败感与倦意,却还是悄然卷上心头。
  然而,行至侯府前时,他却猛地怔住了。
  他看见那个明眸少女立在门前,亲手挑着灯,焦急眺望。夜风轻撩起她的袖口衣摆,她就像寒夜中温柔跳动的一团火,暖而明亮。
  不待家丁前来牵马,她已先扑上前来,仰面望向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唤出了声,却只是一声:“哥哥!”便有两行清泪,刷得从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滚落。
  阿鸾……她竟哭了……
  猛然,白弈只觉心里一痛,翻身下马,尚不及细思已将她抱进怀里。她的身子这么凉,双手、脸颊全是冰冷的,浸着寒风的温度。
  这傻丫头就这样在风里站了多久?
  白弈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却在触及柔滑肌肤的瞬间,惊了起来。
  不知何故,当他看见她等在那儿,看见她眼中落下的泪,那一瞬,他竟觉有封埋已久的火热从心底破土而出,温暖异常,暖得他把什么都忘了。多少次早有人等候,独独是她落泪的模样让他莫名心痛。她守望的姿势,竟让他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算什么?失败后的软弱?软弱后的感动?还是,别的……?
  他怔怔的悬着手。
  他忽然警醒,觉得自己应该放手。可偏偏,却又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刺痛神经。
  为什么要放?他明明是不想放的。
  内心深处,一片翻江倒海,白茫茫的挣扎,他静着,反而,彻底呆掉了。
  墨鸾亦怔在那儿,面颊红云滚烫。
  白弈竟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她始料未及,便这样痴痴的给抱住了,全没了方寸。
  后苑外杂声起时,她惊得几乎尖叫。
  尖锐的兵戈之声传来,刺痛耳膜,她一下便觉得喘不上气来,好似这些刀剑是戮在自己身上一般,从发梢到指尖全是紧张。
  这是哥哥和那些山匪交锋的声响么?她不能想象,一想便难过得颤抖。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他会有危险么?会受伤么?
  她被恐惧压得不能呼吸,像只受惊的鹿一般跳起来便想奔出去。那时,她真的已顾不得细细思考。
  但她却被拦下了。
  侯府女师方茹从屋外进来,死死将她按回榻上,反复哄劝。
  直到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她才终于也平静下来。
  她跑来侯府大门前等,感觉自己手足冰冷,唯恐再也看不见那白衣玉冠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意识到,在一个人的心里原来可以有另一个人如此重要,重要到只一想见失去,便害怕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所以,当她终于看见他回来时,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哭了。
  她想,她大概是感激罢,因为感激所以才这样担心。若非哥哥救了她,如今她会是怎样?他对她太好,好到令她自觉无以为报,好到已然成了她生命中的习惯,令她害怕失去。
  可她没想过他会突然抱住她。
  她一下子懵了,心湖陡乱,面上烫得似有火烧。这个怀抱如此宽厚、温暖,那男子的气息,陌生却又仿佛这样熟悉。她觉得有些头晕,深深吸气却怎么也吸不到肺里,脑海中哗啦啦旋起一片白浪,便是什么也不会想了。
  突如其来的相拥,落在夜色里,又映在旁观眼中,四下里,万籁无声。
  那是一次意料之外全无防备的脱轨。
  待送了墨鸾回去,终又独自一人时,白弈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翻涌的混乱,还有脊背阵阵的发冷。
  是惊愕,是震憾,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或许兼而有之。
  他只是忘不了墨鸾那双有泪滑落的透明眼眸。
  他分明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甚至将山匪引向她的居所,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让她遭遇危险。她却浑然无觉,为他守候,为他流泪。她纯的就像清泉水晶,这般透明正映照着他的那些阴谋勾当,令他惭愧,内疚,甚至隐隐恐惧。
  可她应该只是他掌中的一枚棋子不是么?
  她如今这样不正是他费尽心机所谋求的么?
  他为何要因此而不安?
  棋子再美好也不过是棋子,什么时候狼还能不吃羊改把羊羔抱在怀里相好了?
  蓦得,一抹幽影在脑海深处掠过。
  “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么?
  白弈哂笑。
  是的,你懂我。但你却抛下了我。既然如此,何必忽然又来扰我?
  手心渗着冷汗,他站在漆黑的屋子里,久久盯着案上棋盘,没有点灯。冰冷的月光从大敞着的窗子撒进屋来,落在他眼中,泛出粼粼寒意。忽然,他狠狠抓起一把棋子。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块美丽的璞玉,而是一柄锋利的玉剑。她要有杀锋,而后他才能用她去杀人。或许,如今他该做的,是先将她柔软的纯善敲成碎片。
  冷硬棋子挤压出刺耳哀鸣,硌得掌心生疼,他猛松手,看它们颗颗坠在棋盘上,听一片尖锐的撞击声撕裂寂静沉夜,有种剖心剜骨的爽痛。
  忽的,门外一阵轻微动响。
  白弈闻声心头微震。他自幼修习武艺,听力极佳,莫说听出门外有人,便是这脚步声是谁他也能立刻辨别。
  刹那,一抹冰冷的狠毒从那双浓黑深潭般的眼中闪逝。
  没错,他需要一柄锋利的玉剑。
  只有让她遭遇背叛,她才会不再天真;只有迫使她与敌人厮杀,她才能砺出强悍。
  这一切都只能让她身边之人去做,只有曾为她所信任之人这样待她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又绝不能是他。
  他微笑起来,立刻撩起门帘。
  门外的女子似乎正踟蹰,不知该进该退,却显然绝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来。她猛得吓了一跳,惊退两步,却将怀中食盒抱得愈紧。
  是水湄,跟了他六年的侍女,如今同静姝一起跟着墨鸾伺候。
  白弈心下冷静了然,面上却透出一丝惊讶来,问道:“水湄,怎么还没歇息?”
  水湄正吃惊,眼中瞬间慌乱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反而略低了头。她抱着食盒,轻声道:“我……我给公子做了宵夜来……”
  “还是你心细周全。”白弈一笑:“我正有些饿了。进来罢。”说着,他将水湄让进屋来,顺手便掩紧了门。
  水湄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一碗甜羹来,双手递给白弈,道:“今日刚酿好的酒酿呢,配了百合和桂花丸子,公子快趁热吃了罢。”
  白弈只吃了一口心底便有冷冷笑意浮上。这羹里有酒,绝不只是酒酿这样简单。夜半无人时独自来送这样的宵夜,是该说这女子有胆魄,还是说她鲁莽妄为?他笑着,盯住水湄双眼,问:“水湄,你今年多大了?”
  水湄怔了一瞬,低头细声应道:“十八了。”
  “想回家去么?可有定过人家?”白弈又问。
  水湄立时一惊,但很快眉眼中便全是哀意。“公子……”她咬唇道,“婢子已没有家人了,婢子早已将侯府当作了家,府上的人便是婢子的家人……”
  白弈点头,略静半刻,冷不防开口问道:“你看,刘祁勋怎样?”
  他此言一出,水湄已再忍不住,惊呼出声来:“公子,婢子……婢子不敢高攀刘中郎……”她蹙着眉,眼角唇边全是委屈。
  白弈浅笑:“是不敢,还是不愿?”
  “公子!我……我……”水湄被他问得再说不出话,只是喃喃的,似还想争辩。
  没料到,她却猛被拉了一把。
  她一瞬间有些惊住了,天地一旋,眼前那张俊颜却陡然近在咫尺。
  “逗你罢了。做什么吓成这样?”她听见白弈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谑语。温热吐息便在颈项面庞,激得她浑身一战栗,却是从指尖开始一寸寸酥了。“公子……”咛转间一声唤,几近呻吟。
  “美酒佳人,只我一人喝就无趣了。”白弈笑着端起那碗酒羹饮一口。
  水湄正朦胧怔忡,冷不防温热柔滑侵入唇齿,甜腻酒液度来,她脑子里嗡得白雾上蒸,一口气没跟上,呛得猛一阵咳嗽,却在刹那瘫软的浑身无力。公子……竟这样喂她喝酒……神魂颠倒时,她听见耳畔低语:“乖人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见?”
  酒气上涌,一瞬,水湄只觉得自己好似被点着了火。她轻吟出声来,半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朝思暮想又已似幻影的人,晕晕沉沉地靠了上去,没有半分犹豫。
  酒雾迷香缭绕一室,欲孽为殇。
  “哥哥你又故意让我提子!”
  早梅花影浮动,淡香缭绕,花园亭间,墨鸾执一枚黑子,正与白弈笑语,眉梢唇角娇憨,便像是花香中最甜腻的那一丝,不知不觉,沁人心脾。她指着桌上棋盘,道:“这角上一块可就只剩一口气了,哥哥还成心让我么?”
  白弈微笑道:“谁叫你一牵鼻子就乖乖跟着走了。”
  墨鸾眉略挑了挑,微微撅嘴,眸子却愈发的亮了。“不提就不提么。”她说着便要将这一子落向别处。
  “真不提?”白弈忙拦住她,笑道:“你可想清楚了,落子不悔。”
  墨鸾轻咬下唇,犹豫一瞬,还是赌气舍了那一提。
  这个小丫头,面子这么薄。白弈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便即一子落下,将边路白子连成一脉,又促成了一块双眼的活棋。他是为了要教墨鸾,成心留下这一处迟迟不动,特意要在此时震她一震。他望向墨鸾,笑道:“让你提你不提,现在想提可提不动了。”
  墨鸾瞪着那片白子,好一会儿,才叫起来。“哥哥使诈!”她叫得委屈,面上掩不住颜色,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白弈依旧微笑:“我可是问过你到底提不提了。对弈本就是虚虚实实,才稍稍激你一下,你就上钩,这可怨不得我。”他说完见墨鸾还嘟着嘴,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又哄她道:“其实这步棋本不难,你才学了多久,看不出来也是常情。初学者多数都只顾着打吃,忽略了做眼,更不谈去看对手的眼了,待日后熟练了,看得出其中脉门,再怎么使诈也难骗过你的。”
  墨鸾闻言,看看棋盘,复又看白弈,再看棋,仍撅着嘴,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面颊微微泛起淡红,竟比那满园淡抹香梅还要剔透粉嫩。恰巧微风拂来,扬起零星碎红,沾在眼下,宛若一点朱砂泪,分外妍丽,娇俏下更生出几分妩媚来。
  分明还只是含苞待放,却已有这般颜色!
  白弈看得怔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好墨鸾自己亦抬手来拂,一触下,两人都不觉呆了。
  白弈先敛回神来,心中顿时微惊,面上却只是微笑带过,不动声色便又将棋讲了下去。墨鸾却痴了半晌,懵懂糊涂,白弈都讲了些什么是一字也未听进去。
  他二人心神不定,全不知一旁的目不转睛。
  水湄远远静立在树丛花影之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愈看心愈沉。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说不上究竟不对在何处,只是那样的氛围落在眼中令她莫名心中颤抖。公子对小娘子特别的好,好得仿佛任何旁人也不能再插身过去。
  莫非,公子对小娘子有意么……?
  一瞬,她被这陡然浮现的念头刺伤了,旋即却冷冷哂笑起来。这半道上杀出的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片子算什么?公子明明和她……
  猛然,有人从身后拍她。
  她惊起来,回身,却看见静姝一手端着茶水点心站在面前。
  “静姝……姊姊……”她吓了一跳,开口也吞吐了起来。
  静姝怪道:“你在这儿发得什么呆?”
  水湄眼神一虚,垂目应道:“我正打算给小娘子取手炉去呢。见园子里花开得好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静姝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吧,顺便将小娘子那件带流苏的麂皮披风也取来。”
  水湄忙应声而去。
  静姝看了看水湄,摇头转身走了,一路过亭间来,招呼白弈和墨鸾歇息。
  墨鸾还正恍惚,见静姝来,这才惊醒过来,从静姝手中接过杯暖茶来,闷着喝,惶惶地竟有些不敢抬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走神时想得什么,如今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方才轻轻一触,似有什么刹那间从指尖流过,蔓延,整个人便痴住了,如有魔魅。哥哥方才讲了些什么也全没听见。想到这一节,她又懊恼起来,有些不安了。
  “小娘子,手炉。”
  她正思虑不定,听见水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便放了茶盏去取,不想,手上却陡然一烫。全无防备,她痛得惊叫一声,猛抽手回来,那手炉已“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赤红的碳球便带着火星滚了出来。

  章〇四 波澜现

  “啊呀!”静姝吓得魂飞魄散,忙扶住墨鸾,拽了她手来看,却见指尖已烫得见了红。静姝一下慌了,再看地上碳球竟还是赤色的,一地瓷炉碎片,显然外头也没裹棉,不禁急怒起来冲水湄吼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呀?丢了魂一样!”
  水湄还捧着盛手炉的盒子,低着头喃喃地道歉,却看不清表情。
  静姝气得手抖,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白弈拦下来。
  “还说些没用的做甚。快去取冷酒、冰片和蜜汁来!”白弈沉声急道,说话间已将墨鸾拉近身前。
  静姝这才惊醒,快步跑开去,不多时便取了东西回来。
  白弈将墨鸾的手抓来浸进冷酒里泡了好一会儿,又亲手调了冰片和蜜汁给她抹上,眼见这小姑娘痛得柳眉紧蹙眼中含泪,不忍斥道:“你也不看看清楚再伸手!”
  墨鸾疼得险些哭出来,眼神却依旧柔柔的,轻声道:“也不怎么严重的。”
  “还不严重呢!出水起泡了才算重么?”静姝又急又气,回头见水湄低头立在一旁,更是恼火,忍不住又道:“你怎么搞的?魂叫哪里的小鬼勾了去!”
  水湄只诺诺地缩在一旁,低着头,连声认错。
  墨鸾见了忙道:“静姝阿姊,怪我自己不小心,水湄阿姊也不是成心的。”
  静姝道:“小娘子又护着她。前两日她胡闹姆姆要罚时也护着她,这次连小娘子手都给烫了还护着。”
  墨鸾摇头笑着,用没烫着的手指勾了勾静姝的手,甜道:“好啦。我知道阿姊心疼我。”
  她这样甜甜一笑,笑得静姝脾气也没了,叹一声,再说不上别的来。
  白弈从旁看着,心下五味陈杂。
  按理说来,水湄这一出手该是在他谋算之内,可他却万没有想到,眼见墨鸾被烫伤时,他竟猛然有揪心之痛,便是那滚烫红碳烙在自己身上也不可比拟。
  他着实给惊住了。
  墨鸾那甜美柔软一笑更叫他百般叹惜。若换了别的小姑娘,恐怕早哭闹得什么都不知了。可她却还含泪忍痛维护着伤害了她的人。这傻得让人想不怜惜也难的丫头……他忽然隐隐有些头疼,淡道:“今日不练了,快回去歇着。”言罢,拉过她便走。
  他将她送回房中安置她歇下,问道:“还疼么?”
  墨鸾微笑摇头。
  白弈再三隐忍,终是忍不住叹道:“以后小心些。需要知道,不是人人都会真心待你好。”
  墨鸾略一怔,旋即柔柔一笑道:“我知道。但我阿娘说过,这世上十人至少有九人不是会没来由存心害人的。人人都有心,各有各的缘由,我们觉得自己被伤害时,又怎么知道对方没有苦痛?”
  猛地,白弈只觉得心头一震,竟也像是被灼伤了一般,一阵阵紧缩,疼得鲜血淋漓。这便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那颗心么?柔软如斯。善良如斯。即便真的是傻,也是如此令人不忍苛责,更不敢亵渎。
  可墨鸾已跑去看那小杜鹃鸟去了。她半蹲下身去看看匍匐窝中的小鸟,回头冲白弈甜甜笑道:“哥哥快来看,它的伤就要好了,已经会扑扇了,没准过两日就能飞了呢!”
  白弈看着那张纯真笑颜,半晌静默,终是在心底一声哀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肮脏、罪恶、愚蠢……他竟如此可笑地想要毁了这透明纯净的水晶,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莫非,他竟是惧怕了源自那个少女的吸引与悸动,所以才如此阴暗地恨不能将之揉得粉碎么?
  可他又怎么能放纵沉湎……
  十指冰冷,掌心里不知不觉已全是细密汗水,他暗自握拳,深吸几口气来,万般无奈。
  然而,此时花园亭间,梅影浮香中,水湄却静静地低头站着,看静姝张罗几个小婢女和家丁收拾东西,心底寒潮翻涌。
  她故意烫伤了小娘子,可却全然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反而更加心冷苦痛。
  若是方才公子骂她,她反倒好受。至少他眼中还看得见她。可他没有。他却责怪小娘子不仔细,那样的宠腻嗔意。内敛如他竟也急恼了忍不住开口,只是那个让他心焦的人却不是她。他责怪小娘子,只为他心中更亲的是小娘子。而她,不过和那个摔碎的手炉一样,不值得关注,不值得责骂,甚至,可以当作从未存在。
  为何会是这样?为何公子要这样待她?他明明……他明明……
  她痛苦得蜷起身子,蹲下去,将脸埋在膝上,面色惨白,心下阵阵绞痛。
  “水湄?你……你怎么了?”静姝回身看见水湄缩成一团的模样,吓得忙上前去抱住她,一点点掰开她掐住双臂的手指。
  水湄抬起头来,脸上湿湿的,已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望着静姝,嗡动着唇,虚弱地道:“姊姊,我难过得紧,你……你莫再怪我……”
  一瞬,静姝有些手足无措。水湄的眼神竟是空荡荡的,埋着一地碎片。她们姊妹一场,共度六载,便是水湄再怎么胡闹她再怎么恼起来责骂,在她心里,水湄也总是她的妹妹。可她从未见过水湄如此伤心,难过。她抱住水湄,轻拍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该从何安慰。
  即便墨鸾维护,静姝沉默,女师方茹依就从墨鸾指尖的红痕看出了端倪,将水湄罚去柴房禁闭了三日。墨鸾求了好几次情也无用,只好偷偷关照水湄,又怕水湄心里难受面子难捱,便让静姝去。
  待三日后方茹准了水湄从柴房里出来,正是白弈离开凤阳赴神都叙职的日子。
  此次反京,白弈比往年提前了半月有余,个中因由,怕是他心里清楚却怎么也不愿说出口来的。叶一舟劝阻他,也被他回绝了。自拜入先生门下,他几乎从未悖逆过先生的教导,但真固执了起来,叶一舟也拿他没办法。
  于此,墨鸾并不能想到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身旁骤然空了,这才终于察觉了冬日冷寒,顿时孤单了起来。
  她并不想让哥哥走。
  正当她流离失所险些以为自己已是上苍的弃民时,白弈成了她的救赎。那如玉身影与幼时幻梦中的翩翩谪仙重合一处,仿佛便是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习惯了有哥哥陪在身边,笑语,嬉戏,对弈,即便他那么忙,每日总是聚少,但只要能看见他,她便觉得踏实、安心,才有温暖。
  可他离开了。
  她便紧张起来,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又将向哪儿走去的惶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她惊觉自己是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前途未卜。
  但她知道,她并没有立场要求哥哥为了她那一点小小的怯懦留下。他对她已经太好,好到令她觉得,再多出任何的奢望都是罪恶。
  只是,孤单包围下,她会忍不住思念翻涌,会想起许多,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过往,想起阿娘、阿弟,还有阿爷,欢乐与伤悲,由远及近,有种万语千言似无言的酸楚感慨。
  她望着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纵横,怔怔叹息。她对自己道:你莫不是太
寂寞一城2009-03-17 12:07:41
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寂寞一城2009-03-17 12:09:20
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寂寞一城2009-03-17 12:10:18
〖《凤鼓朝凰》番外 之 文武圣皇帝〗 善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