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6-04 11:06:42
毕淑敏华丽转身雕刻凄美恋曲:鲜花手术

作者:毕淑敏

鲜花手术 1(1)




  出国,从半夜飞往半夜。

  时差。本该红日当头,却是碎星如银。柳子函举目四望,寥落机场,哪一个是前来接应的人?

  受国际慈善机构邀请,柳子函到Y国进行为期七周的考察访问。航班延误,接站的人一窝蜂地围住了同机来的几个半大孩子,嘘寒问暖,想来是小留学生的亲戚。

  惴惴中,一个身材高大西服笔挺的中年白人男子,微笑着朝柳子函走来。柳子函断定这就是接头人,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嘿!”和组织接上头的喜悦,让她声色高亢手舞足蹈,像春节晚会上学外语的赵丽蓉。

  不料该男子置若罔闻,径直掠过柳子函,满面春风地走向柳子函身后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柳子函心想Y国男人真势利眼,只认美色。于是偃旗息鼓,决定以静制动,待那男子碰了壁之后再回头是岸,到自己面前寒暄。并提示自己届时一定要矜持大度,显我大国风范。

  关于这个接头人,柳子函在电子邮件中,已与对方机构交涉过多次。此人不但要负责接机,还须是全程的翻译和陪同。整个访问期间,会像皮肤一样和柳子函形影不离。

  对方邮件问询:“柳女士,您掌握Y国语言,怎样的程度?听读写如何?”

  柳子函答:“很抱歉,一窍不通。”

  对方继续探讨:“您是否可以生活自理?比如到餐馆独自用餐,乘坐地铁准时到达目的地。”

  柳子函佩服对方的严谨,比如“准时到达”。语言不通的人,在异国他乡只能装聋作哑。好在有钱,饭还是可以吃饱的。说到乘坐地铁,基本上也可到达某地。反正一头扎进地下,就算坐错了车,也没人另外加收钱,豁出时间,慢慢摸索总找得到地方,不过要强调“准时”,就暧昧了。柳子函只得老老实实敲出一行字:“生活不能自理。”答复之后,恼火万分,觉得自己被他们咒得风烛残年气息奄奄。其实,她五十多岁,在慈善机构负责人位置上,炉火正熊。

  对方说:“柳女士,对于您的需求,我们已有充分了解。待商议之后,再同您进一步联系。”

  几天后,对方来了正式答复:“为了能够使您更好地了解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提高工作效率,并达到旅途平安顺利,我们特别为您配备陪同人员。他将负责您的所有事务安排,并全程翻译。对此人员,您有何具体要求,请告知,我们将尽量满足您的愿望。”

  柳子函仔细推敲了整个信件,说明对方对她的访问考察十分重视,这让柳子函很受用。说到对陪同的具体要求,柳子函觉得还是不要给东道主添麻烦,不宜提出更多条件,客随主便好了。

  柳子函把这个想法和丈夫说了。在国家机关当司长的饶西定思忖片刻回答:“此议不妥。”

  柳子函不解,问:“为什么?”

  饶西定说:“你出去,代表的是伟大祖国。人家让你提要求,你不提,就是放弃了权利,让人小看。这就像重要客人要走贵宾通道,须住五星级宾馆。夜宿鸡毛小店,就坏了规格。”

  柳子函嘟囔道:“没那么严重吧?我们是民间机构。”

  饶西定说:“你到了Y国,也不能天天在自己脑门上贴着‘我是小小老百姓’的条子。为了国际形象,人家让你提要求,你就尽管大胆提,代表咱的眼光和风度,千万不要设身处地为资本主义俭省。他们若做不到,还得向你道歉,你就占了主动和上风。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鲜花手术 1(2)




  柳子函心中佩服,嘴上却说:“我是不耻下问,就依你一回。”

  饶西定补充道:“夫人,不是一回,是两回。关于具体的人选,我有以下三点建议,供你参考。”

  柳子函叹服:“来得可真快。我还没开始想呢,你就出来了三点。”

  饶西定说:“我们考虑的都是全局,你这点小事算什么?牛刀杀鸡。”

  柳子函说:“下吧,第一滴雨。”

  饶西定看看表,接他上班的小车就要到了,他一边系着红色条纹的领带,一边说:“考虑到陪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里,要与你朝夕相处,这第一条就是——要男不要女。”

  柳子函惊讶:“这可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驰,我正打算要女不要男。你想啊,连头带尾一个半月还多,如影随形耳鬓厮磨的,如果是个男的,多么不方便!你倒放心,真要相濡以沫发展出了感情,没准我就不回国了,成了外籍华人也说不准。”

  饶西定踱到落地穿衣镜前上下打量着说:“我相信你的为人,才这样出谋划策,也是内举不避亲的意思。你问我陪同什么样的人好,当然是男的好。正因为是男的,你们的接触才会保持相应的距离,你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空间和弹性。设想一下,如果是个女陪同,处得好了,很快就无话不说彼此不分,言多有失,就容易混淆了界限惹出麻烦。如果处得不好,矛盾百出影响工作。所以,性别一定要岔开。”

  柳子函未置可否,说:“接着下雨吧。”

  饶西定把系了一半的领带扯下来,说:“这根颜色不够协调,要换一根蓝色斑点的……”柳子函忙在衣帽间里帮他找到一根新领带,急不可耐地说:“下吧下吧,乌云。”

  饶西定说:“要白人。”

  柳子函万般不解道:“这和人种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有种族歧视倾向吧?”

  饶西定说:“Y国移民很多,有非洲裔亚洲裔南美裔黑种人红种人黄种人……对Y国历史环境等等的了解,可能不如当地的白人多,白人就是土著的意思。当然这个理由不见得能登大雅之堂,但我觉得不妨一提,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子函说:“那就不如干脆说希望这个陪同是原住民。”

  饶西定说:“具体的措辞你再斟酌,反正目的达到了就成。”他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的松紧度,准备上班去了。

  柳子函说:“慢着,天还没晴呢。最后一滴。”

  饶西定边走边说:“博士。个头儿要一米八○以上。按照他们的度量衡标准,就是六英尺。”

  柳子函说:“博士这一点,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了。不过这后一条,不敢苟同。我是去考察,也不是打NBA,和身高有什么关系?”

  饶西定说:“其实博士倒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其他条件都符合,硕士也凑合了。但身高这一点,一定要坚持。”

  柳子函疑惑:“又不投篮,把身高卡得那么死干什么?我看这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饶西定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说:“我这可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想想看,七周,什么概念?将近五十天!虽说Y国条件不错,那也是舟车劳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颠沛流离。你毕竟老胳膊老腿的,不是当年那样身手敏捷了。行李提上提下,要是没个大块儿头的绅士帮忙拎包,恐怕会有闪失。人家既然说了将全程陪同,咱当然要挑个身大力不亏的同伴,也好有个靠山嘛!好了,夫人,这一次,你远涉重洋,我不能鞍前马后地为你操持,就指望资本主义发给你的这个陪同,助你一臂之力,保你一路顺风了……”




鲜花手术 1(3)




  接司长上班的汽车到了,司机发出很有分寸的喇叭低鸣。饶西定把领带的温莎结压出一个看似随意的小坑,显得既庄重又不呆板,匆匆下楼,留下柳子函发呆。她心想这些年来天天张罗着给贫困灾区发旧衣服建希望小学,已经忘了怎么和资产阶级打交道。她把饶西定的话回味再三,化成对陪同的具体要求,字斟句酌地发给了Y国慈善组织。

  柳子函有几分忐忑地等待着回音,觉得自己像个刁钻的老姑婆挑三拣四。不想那边答复得很痛快,说他们已充分明了了柳子函的倾向性,一定会遴选出符合要求的陪同,准时到机场接站,请柳子函放心并预祝一路平安。




鲜花手术 2




  柳子函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俊朗文雅的高大白人男子幡然悔悟,离开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回到徐娘半老的真正客人身边。到那时候,她要莞尔一笑。

  接下来柳子函看到的情景是:俊俏的东方女郎和白人男子热烈拥抱,贴面,深吻……直到这时她还顽固地相信这是一个误会,觉得马上就要云开雾散,双方尴尬无比。甚至觉得年轻女子李代桃僵也不错,要不然那男子铁青的下巴虽然很干净,胡噜到自己脖子上,也不是舒服事。直到两个人手拉手离开了机场,柳子函还十分恍惚地看着他们,觉得男子终将折返归来。

  “请问,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柳女士吗?”

  柳子函愕然地抽回眺望的目光,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黄面孔的东方女孩站在面前,普通话略带粤语味。

  柳子函说:“我是。”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人生地不熟的,好多电影里黑帮团伙寻衅报复,就是这样开头的。为保险起见,自己应该反问她一句:“你是谁?”

  女孩好像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说:“您好。我叫游蓝达,是Y国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接您的,从今后的七周内,我是您的陪同。游是庄子逍遥游的游,蓝是碧海蓝天的蓝,达,抵达的达。”

  柳子函握住了游蓝达的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Y国夜晚,虽是夏季,却有一种瘆人的寒意。两只右手仿佛受惊的蜻蜓,轻轻地碰了碰,迅即分开。

  柳子函把被人劫持的惊险想象放下了,心情却并不轻松,她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是你?”有点货不对板的嗔怪。的确,这个陪同和事先的约定南辕北辙,像假冒伪劣产品。

  游蓝达解释说:“哦,原来是为您定下的一位男性陪同,他父亲突然病故,无法完成这项工作了,临时调换成我。柳女士,我看您好像有点遗憾?”

  被人看穿,柳子函不好意思,说:“哪里,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男士,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游蓝达帮助柳子函取了旅行箱,推来行李车,说:“我很早就在这里等候,航班延误,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刚才肚子突然饿了,就到旁边喝了点咖啡,不想飞机恰在这时落地了,让您久等,很抱歉。现在,咱们到下榻的酒店去吧。”

  不管怎么说,接上头了,心就踏实下来。

  两人出了机场,游蓝达扬手招了出租车,让黑人司机把行李放妥在后备箱里,然后把司机后侧的车门打开,说:“柳女士,您请坐在这边。这里是整个车体中最安全的位置。”安顿柳子函坐好后,游蓝达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告知司机酒店的具体位置。车,缓缓地开动了,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机场离市区很远,路旁没有街灯。柳子函在暗中目光炯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到Y国,她四下张望,以期获得第一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努力,车窗外一片混沌,莽莽苍苍中能看到的景色几乎等于零。偶尔会车的时候,黑人司机原本就壮硕的头颅,被一扫而过的车灯打出巨大剪影,仿佛乌云压城。游蓝达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突然,一辆加长的货柜车迎面开来,氙灯格外耀眼。电光石火之间,柳子函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前排就座的游蓝达长着白桦木栅栏一样浓密的眼睫毛,像极了一个人——黄莺儿!




鲜花手术 3(1)




  大约三十年前,有个专有名词:内部征兵——指的是军队干部的子女可以优先入伍。说是子女,其实并不包括儿子,主要是军队干部的女儿们。每年征招男兵的数额庞大,军队干部的儿子们想当兵,并非难事,首长们互通有无,你往我的队伍里送个战士,我给你的部队中添个列兵,举手之劳。倒是女孩子们大规模地参军入伍,此前没有先例。现实中已没有大学可上,与铺天盖地的上山下乡相比,当兵是条不错的出路。为了让军队干部们没有后顾之忧,每年都有招收女兵的名额分下来。

  可惜,僧多粥少,女儿们不是人人都可以当上兵的。一是有年龄限制,十六到二十岁,年龄太小或是超龄皆不行。具体执行政策的时候,一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也摇身一变成了军人,多半是父母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谎报年龄鱼目混珠。第二当然是要身体好,不能把一群林妹妹铸进钢铁长城。

  两条硬杠杠卡下不少人,但名额还是不够分。怎么办呢?好办。按父辈的官职大小来排队。比如师长和团长的女儿都想当兵,名额只有一个,给谁呢?当然是给师长的女儿了。

  柳子函的父亲是军分区司令员,今年哪怕只有一个内部女兵的名额,板上钉钉非她莫属,谁也无话可说。更不消讲柳子函年龄正好,腰杆笔直如同银杏树,双眼裸视力均为1.5,连蛀牙都没有一颗。通体碧透,无懈可击。

  柳子函到了新兵集结地点,各地区送来的男兵和内部女兵都在这里换装。负责发放衣服的老女兵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柳子函,口中念念有词:“罩衣二号,衬衣二号,解放鞋四号,裤头三号,帽子二号……”她身后的一个战士,在被服堆里按号挑拣着,手中渐渐堆起一摞军绿纺织品。

  柳子函赶忙申请道:“帽子要一号……”

  老女兵的目光像X光线,从柳子函的左耳横扫到右耳,再次估量了该女孩的头颅直径,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柳子函说:“我戴过我爸爸的帽子,一号的,正合适。”老女兵愣了一下,一号是最大的帽子,不是首长,谁能长那么大的头!不过,老女兵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被新兵蛋子的大脑袋老子所吓倒,她说:“你那是留着长头发。等一会儿把辫子剪了,二号正好!”

  柳子函还要说什么,老女兵一指旁侧,说:“少罗嗦!拿上衣服,先到那边去洗澡,要快!原本一直是男的占着,见缝插针给女的腾出点时间,过一会儿还得改换成男的洗。记住,从里到外都换了,连袜子!干干净净地再穿上新军装,出来就有个兵模样了。”

  柳子函只得乖乖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说是澡堂,其实不过是一家工厂的水泥池子,放了热水,让新兵们在此脱胎换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池水中荡漾过,泛着绿泡的水十分不洁。柳子函草草洗完之后,把新发下来的军装穿上,正在照镜子,又进来了一个女孩。

  柳子函来得已经算晚了,澡堂内此时就剩下她一人。那女孩磨磨蹭蹭地不愿下水,假装自言自语:“俺从小到大没有当着人脱过衣服。”其实是说给柳子函听。

  柳子函扑哧一笑说:“怕什么,都是女的。”




鲜花手术 3(2)




  女孩昂起脖子说:“女的也不行。”

  柳子函说:“你是来当兵的吗?”女孩拍拍身上的碎花布袄说:“那当然了。不然能让我进来吗?”

  柳子函不屑:“你既然当兵,连当着女的脱衣服都不敢,今后怎么到战场上救人呢?”柳子函听爸爸说过,这次征的女兵,主要是分到医院当护士。她虽然一想起端屎端尿就恶心,但能有机会上战场,也让人充满英雄主义地神往。

  女孩说:“我可以当文工团员呀!”柳子函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果然是眉清目秀身材

  窈窕,便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女孩说:“我还没单位呢!”柳子函说:“我是问你爸爸是哪个单位的!”女孩报出一个单位,柳子函听了大惊,正是自家所在的军分区。大院内,根本就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孩!柳子函说:“报出你爸爸的名字。”女孩把缀着补丁的花布袄小心翼翼叠起来,扭着头说:“凭什么呀?我偏不把他的名字告诉你!”柳子函想想也是,虽然爸爸是司令,但自己并不是,没什么资格盘问人家,于是转换方向:“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是一点儿亏也不吃的人,说:“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柳子函说:“我叫柳子函。柳树的柳。”女孩拍着手说:“我的名字和你是亲戚。”柳子函惊奇道:“你也姓柳?或者,姓杨?”女孩说:“我叫黄莺儿。”柳子函说:“原来是一只鸟。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黄莺儿说:“黄莺儿这种鸟最喜欢在柳枝条里钻来钻去。”柳子函摊出底牌:“咱们俩的爸爸是一个单位的,我却想不起分区哪位首长姓黄。”

  黄莺儿别过身去说:“慢慢想吧。告诉你,他啊,坐在所有首长的前面。咦,好像有人来了?别是哪个男的走错了门?”柳子函一听大惊失色,这还了得!急忙转身去看,门口并无人影。又听得背后“咕咚”一声,急回头,见那女子已趁机三把两把将衣服脱完,好像褪下五颜六色的壳,紧接着白光一闪,身体就没入了洗澡池,留下水雾弥漫。柳子函面对着一堆充满乡土味道的粗布衣服,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在分区大院里看到过这个女孩。

  也许是哪位叔叔伯伯和前妻生的孩子?柳子函懂得这回事。有些干部在家乡结过亲生过子,进城之后,觉得不般配,就离了婚,另娶了城里的女学生。前面的老婆离婚不离家,侍奉老人,养育着孩子。多少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老革命们良心发现,会把孩子从乡下领出来,谋一份出路。这样的孩子浑身土气,与部队大院的子弟格格不入。柳子函略一思索,基本上判定了这女孩的来历,可是,还有一点想不通——黄莺儿说她爸爸居然坐在所有首长的前面,怎么回事?军分区最大的头儿就是柳司令,还有谁的官儿比爸爸还大?柳子函倒不是有多少等级观念,只是充满了好奇。

  正想着,黄莺儿从水里钻出来,吹开白雾,看到柳子函,生气地说:“你怎么还没走?”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这儿也没有电吹风,我在等着头发慢慢干,要不然会得感冒。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黄莺儿说:“那你背过身,我好穿上衣服。”

  柳子函说:“偏不背过去!你凭什么命令我?”




鲜花手术 3(3)




  黄莺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那你就把眼睛闭上。”

  柳子函说:“我就不闭眼!有本事你今天就沤在这臭水中不出来!”

  黄莺儿不理她,自己一个人抱着前胸,缩在水里,长长的脖子高耸着,像一只受惊的鹭鸶。

  门“嘭”地被撞开了,一个灰绿色的身影扑了进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好在柳子函衣着齐整,基本还能保持镇静,黄莺儿立马蹲下,绿水淹到下巴颏,只露一颗湿淋淋的头。

  柳子函以为进来的是个男人,听到声音才知道是老女兵:“为什么还不出来?淹死在洗澡水里了?马上就要开饭了!”说完又一阵旋风似的卷了出去,留下一股寒气。

  黄莺儿只好爬出水面,当着柳子函的面穿衣服。柳子函惊叹黄莺儿完美无瑕的身体,宛若一整块大理石雕琢而成。优美的瓜子脸,笔直的鼻梁,紧抿的如同菱角般边缘清晰的红嘴唇……待穿上军衣,更是非同小可。柳子函深深自卑,同样的军装,套在自己身上稀松平常,穿在黄莺儿身上风姿绰约。

  黄莺儿到底是谁的孩子?柳子函本以为这个疑团很快就可解开,只要晚上给爸爸打电话时顺便一问,就可水落石出,没想到,部队当夜就出发了。老女兵成了女兵们的排长。排长容颜惨淡不说,名字也寒气袭人,叫佟腊风。

  闷罐子军列火车上,佟腊风正思量着把谁安排在又冷又吵的车门口睡觉,黄莺儿一言不发地就把背包堵在那儿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还没有醒来,黄莺儿已经早起,把女兵们夜里灌满的尿桶,沿着车门的缝隙小心地倒了出去,让后面起来的人好有个地儿方便。

  清晨到了兵站,闷罐子车暂停。几大笸箩馒头端过来,大伙儿一拥而上疯抢。柳子函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刷刷牙,把手洗干净才好进早餐。一回头,笸箩已经见底,细密的竹篾上粘着几块馒头皮,好似投降的小白旗。柳子函不知所措,佟腊风走过来批评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莺儿用肘子撞撞柳子函,把一根筷子递给她。这可不是普通的筷子,一摞馒头被它穿心而过,仿佛巨型的白色糖葫芦。柳子函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才没饭吃。”

  黄莺儿撇嘴说:“你以为我吃不完呢?告诉你,我三口两口就能把这些馍都吞了。现在是从牙缝里省出干粮给你。”柳子函噎得直翻白眼,不由得对黄莺儿刮目相看。老爹说过,能吃的人打仗不怕死。

  吃完了兵站的白馒头,火车重新开拔。新兵们盘腿坐在潮湿的铺草上,佟腊风拿出几天前的报纸,让大家像接龙游戏似的每人念上一段。柳子函的优势终于有所显示,她念得字正腔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轮到黄莺儿,她磕磕绊绊地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念成了“文质杉杉”。

  一个多么低档的错误!这说明黄莺儿不但没有学过这个成语,而且对毛主席的经典语录也很不熟悉,更不知道老人家在天安门上,曾经把一个叫做“宋彬彬”的女孩改名“宋要武”的故事。

  “柳子函!”佟腊风皱着眉头叫道。




鲜花手术 3(4)




  “到!”柳子函起立,屁股上沾的稻草随风摇荡。她奇怪黄莺儿丢了丑,把她喊起来干什么。然而老兵就是真理的化身,新兵蛋子只有像根旗杆似的尊听吆喝。

  “黄莺儿!”佟腊风又叫。

  “哎……”黄莺儿抻抻衣襟,款款站起来。

  “要说——到!旱地拔葱一样‘嗖’地挺身而立!听我的口令,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佟腊风毫不客气,在火车的颠簸中,让黄莺儿连续做了几十个坐下起立,木偶般循环不已,直到黄莺儿头顶像刚出锅的馒头,冒出垂直热气。

  “好了,从此你们两个结成一帮一一对红。柳子函教黄莺儿学文化,黄莺儿教柳子函……”教柳子函干什么呢?佟腊风打了个磕巴,顿了一下接着说,“教柳子函长点眼力劲儿……好,一对红握个手吧。”

  柳子函和黄莺儿只好握手。火车正好一个急刹车,两人一块儿扑在稻草上。跌倒了,手攥着手也没松开。倒不是感情有多亲密,而是人在立不稳的时候,格外需要支撑。柳子函和黄莺儿的脑壳几乎撞出青包,在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中,柳子函第一次发现黄莺儿的睫毛非常茂盛,好像黑漆的甬道,整齐细密,尖端弯翘。在浓密的间隙中,透出干净的目光,仿佛被围拢起的一汪潭水,静谧幽深。

  这样的睫毛,柳子函再也没有看到过。直到今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深夜见了游蓝达的侧影。




鲜花手术 4(1)




  到了。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绿树中,掩藏着一栋砖红色小楼。灯光眯着眼,困倦地等待远方的客人。不论哪里的灯光,都是相同的,给旅人以归宿和安宁。游蓝达付了司机车费和小费,柳子函刚想拎行李,游蓝达悄然示意她站着别动。柳子函不知何意,乖乖地抱着肩膀僵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者把旅行箱提进旅馆。

  游蓝达把房门的钥匙递给柳子函,说:“我住在您的隔壁。明天,应该说是今天了,您醒来后,我们共同进餐,开始确定行程。祝您晚安。”

  柳子函四处张望:“我的行李怎么不见了?”

  游蓝达说:“预订好的房,侍者已经把它送到您的房间了。”说完,塞给柳子函一枚硬币。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这是什么?”

  游蓝达说:“小费。”

  柳子函惊讶:“你还需要给我小费吗?”

  游蓝达说:“不是给您的小费,是您一会儿要付给提行李的侍者小费。估计您没有准备,我替您预备下了。”

  柳子函感激不尽,连着说:“谢谢谢谢。”

  游蓝达说:“不必谢。这不是送给您的,是借给您的,连带刚才帮您付的行李小推车的钱,还有给出租司机的车费和小费,共是××Y元,等您换开钱之后,请一并还我。祝您做个好梦。”说完,翩然而去。

  柳子函恼火地想:真小气,讨债不过夜。这才多少钱啊,算得这样清楚。看着游蓝达的背影,她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游蓝达,我有事要问你。”

  游蓝达转回身,说:“请问,和工作有关吗?”

  柳子函支吾:“这个……好像……无关。”

  游蓝达说:“那就对不起,如果和工作无关,请恕我不回答。一个人猛然到了外国,总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我是随员,不是仆人,只回答和工作有关的部分。”

  柳子函火了,说:“那我就说它和工作有关。因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根本就睡不着觉,你明天所有的安排都落花流水。”

  游蓝达略一沉思,说:“好吧。您说服我了。我同意——对于现在的您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和工作有关。请讲。”

  柳子函百般郑重地问:“你认识黄莺儿吗?”

  游蓝达的眉毛挑了起来,说:“认识。”

  柳子函狂喜,说:“你怎么认识的?”

  游蓝达说:“不单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

  柳子函抓住游蓝达的手说:“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游蓝达说:“它在森林里。歌唱。”

  柳子函愣了半天,说:“好了,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休息了。”

  游蓝达却不走,说:“可是我有问题了。您要问的就是一只鸟吗?”

  柳子函说:“她不是一只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你的眼睫毛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都很长,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看到过她和你有这样长的睫毛。”

  “是吗?”游蓝达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但太微小的特征。睫毛长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它通常来自遗传,证明你的祖先活在一个风沙肆虐的地方,为了不在黄沙中迷路,那些眼睫毛长的人就占了便宜,仅此而已。而且,现在有各式各样的睫毛膏,可以让你的眼睫毛轻盈纤长,如果你愿意,它们可以长得像一把猪毛鬃刷。”




鲜花手术 4(2)




  原来是这样!柳子函心灰意懒,闹了半天这种让她怦然心动酷似黄莺儿的睫毛,是化工原料的手笔。她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天生的。”

  游蓝达宽宏大量:“您说得没错。我的睫毛就是天生的。”柳子函还是意兴阑珊,的确,眼睫毛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她有礼貌地敷衍道:“人们通常对眼睫毛长的人抱有好感。”“是吗?”游蓝达挑起眉毛,“不一定。正确地讲,那很可能不是什么好感,只是一种……怜爱。”柳子函的心绪又被扰动,抗议道:“怜爱难道不好吗?没有人愿意被仇视。”

  “怜爱属于强者对弱者的心态。长长的眼睫毛容易让人联想起儿童,简直就是婴儿。而婴儿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他们好欺负。您还有问题吗?”

  柳子函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问题了。”即使是没有了问题,柳子函也无法入睡。这一次是因为时差。虽然窗外黑暗寂静,但柳子函的身体顽强地认定这是喧闹的正午,没有丝毫倦意。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想起一些特定的人。




鲜花手术 5(1)




  火车一直向西向西,当大家都以为到了外国的时候,火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下车一看,还是咱中国的地盘,才知道祖国实在是大啊。女兵们开始进行新兵训练,除了练齐步正步,就是扔手榴弹和匍匐前进,余下的时间被学文化和谈心填满。黄莺儿追着柳子函讨教,知识快速增长。反过来柳子函向黄莺儿学习的劲头不足,在眼力方面并不见有多大改善。好在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女兵佟腊风也忘了自己的指示,不再监督检查。

  “您好!”清晨,游蓝达穿一身粉紫色的运动装,轻快地和柳子函打招呼,“睡得如何?”

  “挺好。”柳子函不愿泄露自己因回忆而失眠,敷衍道。

  “‘挺好’这个词,如今在中国被滥用,有点情色意味了。”游蓝达滑稽地做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态。她们在宾馆附设的餐厅吃饭,一张小小餐桌,铺着手工绣花的亚麻台布,距离极适宜窃窃私语。

  “你还很中国通嘛!”柳子函表达惊讶。

  “我读的是东亚文化方向的博士,要了解当代中国,当然包括俚语。”游蓝达用餐刀在面包片上仔细地涂抹着草莓酱,每一个缝隙都壅满血红浆汁。

  “你是华裔吗?”柳子函知道这样探问不符合西洋礼节,但你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当然需对这个人有基本了解。

  “亚裔。”游蓝达回答。

  这等于没回答。“你是Y国人吗?”柳子函不气馁,再接再厉。

  “是。”这一次,柳子函总算得到了确切答复。

  “你是Y国慈善机构的职员吗?”柳子函盘根问底。

  游蓝达说:“我是他们的雇员。”这几乎又是废话,如果不是雇员,她能来接柳子函吗?话不投机,柳子函闷头喝咖啡。如果没有咖啡因兴奋神经,今日的活动中她会哈欠连天。游蓝达呷了一大口冰牛奶,说:“我把访问安排向您汇报一下。”

  一句“汇报”,让柳子函稍稍展眉,说:“你还很熟悉中国国情。不过,我也不是官员,你用不着汇报。把行动方案告知我,就心中有数了。”

  游蓝达把小桌上的盘碟送到回收台,又用餐巾纸细致揩净桌面,打开随手带的公文包,拿出厚厚一叠纸牌。

  “这是什么?”柳子函奇怪。

  “机票。”游蓝达答道。

  “谁的?”柳子函不解。

  “咱们的。”游蓝达说着,将预定好的机票一张张摊开,铺满了整个桌面,“这是从A地,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待的地方,到B地的养老院,这是从B地到C地的孤儿院,这是从C地到D地的临终所,这是从D地到E地的残障学校,这是从E地到F地的精神病院,这是从F地到G地的土著民保护区,这是从G地……”

  柳子函目不暇接,心想:我的天!要坐这么多次飞机,出空难的比例大大增加。当了多年的兵,以前不曾捐躯祖国疆土,这一回倒有可能在海外殉职。看她走神,游蓝达说:“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柳子函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况且这个计划是Y国慈善机构为她度身而作,和一个小小的陪同并无关系,就说:“清楚了。服从安排。”




鲜花手术 5(2)




  游蓝达又拿出一张精美的纸卡说:“这是我们机构特别送给您的礼物。”

  柳子函以为是张贺卡,刚要拿到手里,游蓝达说:“还是我替您保存。这是您在旅行期间的商业保险,要是您不幸亡故,您的家属将会得到×××万Y元的赔偿。如果您重度伤残,比如说是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或是一只胳膊,您就可以得到××万的赔偿。如果您是轻度伤残,比如说……”

  柳子函忙不迭地打断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祖国。”

  游蓝达收起保险卡,微笑着:“我知道向一个东方人讲这些话,是很不受欢迎的。但是,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履行这个职责,请原谅。”

  柳子函说:“我也是当医生出身的人,并不忌讳死亡,不过也不是特别热衷谈论死亡。咱们进入下面的工作程序吧。”

  游蓝达说:“我们在A地,要先会面有关专家,听介绍,让您对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顺便说一句,我觉得您吃得比较少,好像只有一杯咖啡和一个蛋塔。是不是再来点什么?”

  柳子函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哪个时辰吗?”咖啡因的兴奋劲儿尚未完全发作,柳子函还有点迷迷糊糊。

  “子时。”游蓝达掐指一算。

  柳子函说:“对。夜里一点。平日我的生活很有规律,像个老农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半夜三更往胃里填食,无异刑罚。”

  游蓝达说:“要习惯时差,调整生物钟的最好方法,就是重新安顿您的胃。让您的胃按照当地时间装满当地的食品,胃是CEO,胃一变,所有的器官也就跟着改变了。柳女士,我希望您暂时放下北京时间,改成Y国时间,这样,您就能更快地融进这里的氛围。”

  柳子函只好抖擞精神,又强吃了一个面包圈,再把手表调整过来。

  听了Y国慈善机构的许多介绍,捧回了若干公斤的精美资料,之后就是走马灯似的参观。

  每到一地,游蓝达都要先向主人简要介绍一番柳子函的身份和来意,这一天来到孤残学校。站在残肢断臂的欢迎学生面前,游蓝达用柳子函所不懂的Y国语,眉飞色舞地宣讲着,时不时用优雅的手势向柳子函这边示意,柳子函什么也听不懂,只有像个东方菩萨似的,挂着永恒的微笑,不停颔首。看来这Y国的孤残儿童们也颇有见识,听得兴起,不时地报以夸张的惊叹声,当结束介绍的时候,小巴掌乱飞,没有手掌的就跺脚,喧闹持续了很久。

  参观结束,返回旅店。游蓝达说沿着一条小河可以步行回去,柳子函同意了,两人就缓缓散着步往回走。柳子函揉着腮帮子说:“今天向孩子们笑得太久,表情肌都抽筋了。”

  游蓝达说:“其实您可以不必一直微笑,自然状态就好。”

  柳子函说:“我也不知道你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要保持中国人的风度,所以我只有报以蒙娜丽莎似的笑。顺便补充一下,我并不认为蒙娜丽莎有多么漂亮,一般人而已。”

  游蓝达说:“我向孩子们介绍您是中国某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您当过医生,当过兵,曾在野战医院任职,他们就以为您在战场上抢救过士兵,非常佩服。您知道,在Y国,医生属于高收入阶层,受人尊敬。进医学院几乎是所有孩子的梦想,特别是女生……”




鲜花手术 5(3)




  河岸边,杨柳肆无忌惮地绿着,河水清冽。植物的绿,无论国度,无论时代,都是极为相似的。

  不。你说得不对。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当医生的。起码,那时候的柳子函不是。黄莺儿也不是。




鲜花手术 6(1)




  新兵连分配的时候,大部分要被分去当卫生兵,黄莺儿和柳子函坐在河边洗军装,边洗边聊。

  柳子函说:“我的理想是当通信兵,穿脚蹬子,背电线拐子,爬电线杆子,在风雨之夜,把被敌特破坏了的断头电话线接起来。如果电线不够长,就用双手握着电话线的两端,让滚烫的电流从我身上流淌过去。首长的命令通过我的神经和血肉传达到战友耳中,大获全胜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微合着双眼,仿佛在沉睡,嘴角挂着微笑……”柳子函被自己设想出来的景象所感动,几乎热泪盈眶。黄莺儿狠狠拧着湿裤腿,水珠纷披而下。黄莺儿大睁着睫毛极长的乌亮眼珠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死了?”柳子函说:“那当然了。要是不死,怎么能成为英雄?”黄莺儿说:“还是不要死的好。咱们还这么年轻,还没谈过恋爱,没嫁过人,也没来得及生孩子。”

  柳子函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你可真……”她本想说“真不要脸”,一看黄莺儿无辜的俏丽脸庞,临时改口道——“你可真想得够长远。”要知道列兵们连谈恋爱都不允许,哪里就能扯到生孩子上面!这个黄莺儿,简直胆大包天。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大逆之话敢跟你讲,也算是肝胆相照。柳子函感动之余,转换话题。

  “你想分到哪儿去?”

  黄莺儿的志愿是到文工团,演革命样板戏。最好是演白毛女,穿褴褛的白纱衣,袖口和下摆都被巧妙地撕扯成星芒状,跳“倒踢紫金冠”的时候犹如仙女下凡,只是充满愤怒。倘若不行,就演李铁梅,穿缀有白梅花图案的猩红小袄,梳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斜耷拉在胸前略略鼓起的地方,兜一个圆滑的曲线。连胳膊肘上的补丁,都是菱角花样的。假使这两个角色都轮不上,最起码也要扮个柯湘或是阿庆嫂,虽说是中年妇女,可在那种毛蓝色的衬托下,人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柳子函不屑地把军衣口袋翻过来,抖落出摸爬滚打时卷入的沙砾,在水里漂洗着衣服,说:“不要想得那么美,咱们这次分配,绝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护理员,极个别的才到通信站,至于演出队,好像只有一个名额。”

  黄莺儿说:“那咱们争取呀。”

  柳子函说:“如何争取?你知道军人的规矩是以服从为天职,哪里容得你乱说乱动?你要是想上东,就偏让你上西,你敢不听命令?”

  黄莺儿说:“你怎么知道的?”

  柳子函说:“我爸说的。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哼!某某这小子,他想如何如何,我就偏不让他如何如何。看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黄莺儿说:“真的?”

  柳子函说:“当然是真的。有拿自己爸爸开玩笑的吗?”

  黄莺儿用力搓着军衣的立领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有办法了。”

  柳子函说:“什么办法?”

  黄莺儿银牙咬着下唇思谋,说:“写血书,坚决要求端屎端尿。”

  柳子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之大把树上的麻雀都震飞了。她说:“想端屎端尿还用写血书啊,你安安静静地等着,尿罐子屎盆子自然会从天而降砸你头上。”




鲜花手术 6(2)




  黄莺儿说:“这不是声东击西嘛!因为你特别想去医院,按照军队的逻辑,就偏不让你去,咱们岂不就遂了心愿?万一不成,也还是当护理员,并不损失什么。你说呢?”

  柳子函不得不佩服这一招实在是高。在部队里,选择是一种奢侈。她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做一次小小的抗争。

  只是这血书如何写?谁也没见过。

  柳子函找到佟腊风,佟腊风现任新兵区队长,执掌分配大权。柳子函说:“报告首长,我想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那时候,使用军线联系需要层层审批。

  “什么事?”佟腊风问。

  “我爷爷是老红军,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马上就要到他战死的日子,我要向爸爸表示一下决心,继承烈士的遗志。”柳子函早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词。

  佟腊风点点头,这个理由是不能驳回的,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干部子弟恋家了,想听听家里人说话的声音,如此而已,干吗说得那么英勇悲壮!不过,柳子函也算烈士子弟的子弟了,就以革命的名义做个顺水人情吧!佟腊风批了一张长途电话单子。

  线路忙,直等到半夜三更,才轮到柳子函通话。这是柳子函当兵之后第一次要通家里电话,家人不是感到高兴,而是十分紧张。“子函,出了什么事?”妈妈的声音透着惊慌。

  “没有事。我都好。爸爸在家吗?我有话要和他说。”柳子函在战备值班室的里间打电话,虽然周围空无一人,还是压低了声音。

  妈妈好生奇怪,一边叫爸爸接听电话,一边连连问:“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训练累吗……”

  柳子函说:“妈,我是在革命大家庭里,又不是在帝修反手下。”

  “工作怎么样?”猛然间换上了父亲苍老的声音,透出威严。柳子函不由自主地拽着电话线立正了,说:“都好。我

  是个好兵。”父亲说:“龙生龙,凤生凤嘛!有什么要汇报的?”柳子函说:“我们马上就要分配单位了。”父亲说:“想让我给你走后门,找个好单位?门儿也没有!丫头,服从命令听指挥,叫你去做饭,你就去拿烧火棍。叫你去喂猪,你就去挑泔水桶!”柳子函知道这就是爸爸的脾气,本来也没寄托丝毫幻想,并不失望,赶紧说:“我是想问问您血书怎样写!”爸爸难得地笑起来,说:“这才像我的女儿。你写血书干什么?”柳子函说:“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爸爸说:“好。血书很简单,用你的血写成字就是了。

  纸不要太大,别跟大字报似的。注意字不要太小,太小了没气势。”柳子函说:“爸爸,您当年写过血书吗?”

  爸爸说:“没有。老子当年的血,每一滴都要流到战场上。如今和平年代,才搞这些把戏。好了,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干。丫头,没什么事,我挂机了。”爸爸的声音渐行渐远,柳子函能够想象出爸爸的一号帽子已经离开了听筒,马上就要扬长而去。

  最后一瞬,柳子函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黄莺儿是谁家的?”柳司令员愣了一下,说:“黄莺儿是谁?”柳子函说:“就是和我一块儿当兵的那个女孩啊。咱们分区今年就征了两个内部女兵啊!”柳司令员哦了一声说:“她呀,是开车的小杨的女儿。”柳子函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小杨司机才多大啊?




鲜花手术 6(3)




  刚三十岁吧?黄莺儿比我还大一岁呢!”柳司令员说:“丫头,你还有正经事吗?我要看文件了。”说着,不由分说放下了电话。疑窦丛生。柳子函又给妈妈挂通了电话,才搞清楚来龙去脉。

  军分区今年的内部女兵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归了司令员家,剩下的一个就很棘手。司令部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各有一妙龄女儿,都在备选之列,军务科犯了愁,不知花落谁家,就把矛盾上交。柳司令平常不管这类鸡零狗碎腻腻歪歪的小事,但这一次,事关两员大将,处理不好,二桃杀三士。柳司令员只好亲自出马,先是和上级单位打电话,希望加拨一个名额,以便皆大欢喜。军区答复说现在下面各个单位都要求增加名额,这个口子不能开。柳司令员于是改换方向,要求上级单位干脆把那个名额收回,矛盾也能迎刃而解。中国的事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索性连“寡”也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了不均,便可相安无事。上级单位说,收回来的名额不知再发给谁合适,会引发新的混乱,所以维持原判。柳司令犯了难,觉得此役之复杂几乎相当攻克一座城池。正当举棋不定之时,给他开车的小杨司机知道了内情,说:“首长,干脆把这个名额给了我吧。”

  小杨原是战士,驾驶技术高,为人妥帖嘴巴严。服役期满后,柳司令没让他回原籍,改成职工编制,专为自己开嘎斯越野车。小杨平常爱哼几句地方戏,人勤快机灵,大家都喜欢他。

  柳司令说:“你前年才结婚,女儿在幼儿园吧?我就是把名额给了你,怕也要十几年后才派得上用场。讲什么笑话!”

  小杨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躲着地上的坑洼,说:“不敢跟首长讲笑话。我找的老婆是个唱西北小曲的,以前在家乡结过婚,生养过一个女儿,今年正好十八岁。”

  柳司令晃着大脑袋说:“那你不是找了个姐?”

  小杨司机说:“当时以为是个死了姐夫的姐,因她曲儿唱得好,人又俊俏,也就不在乎了。不想娶回来以后,才知道年纪比我大得多,简直就是个死了姑夫的姑。”

  柳司令和蔼可亲地说:“你对姑姑还挺好,并不嫌弃,做得不错。”

  小杨把车开得很慢,说:“成亲的时候,她并没有说老家还有一个女儿,后来我看她总是偷偷发呆,问了好多次,她给我跪下了,说希望我能原谅她,她放心不下女儿,要给女儿寄钱。我把她扶起来,说咱们都是苦命人,我既然娶了你,就认下这个女儿。我老婆说,你不必认她,还让她姓以前的姓,叫以前的名。她年岁也不小了,等过几年出了嫁,我也就放心了。我说,行啊,一切依着你。就这样,这个女娃一直在乡下和她姥爷同住,现在正好有这样一个名额,首长为难,干脆,何不给了我?”

  柳司令想了想,与其让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失和,不如成全了司机小杨。柳司令早年受过战伤,腿里现在还有一颗日本人的子弹没有取出来,隐隐作痛,他实在不愿为这种事情伤脑筋了,就一锤定了音。

  原来……如此!

  知道底细后,柳子函对黄莺儿越发好了,怪不得她很多字不认得,原来是个苦命妞。




鲜花手术 6(4)




  分配迫在眉睫,写血书一事,到了最后的关头。柳子函说:“黄莺儿,要不咱弄点猪血写份血书吧?”

  黄莺儿说:“使不得。那叫血豆腐,凝成一坨,哪里还拉得开笔?如果叫人从纸上闻出了猪头肉味,咱俩丢人现眼不说,简直就是逃兵了!”

  柳子函吓得伸了伸舌头,想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说:“要是把手指头咬破了挤出血来,十指连心,不得疼死人!我是宁肯端屎端尿也不敢对自己下这个毒手。”

  黄莺儿恨铁不成钢,捂着肚子说:“连这点血都不肯出,计谋哪能得逞?这样吧,咱们俩的血书,由我一个人来写。”说完挑了挑眉毛,她有痛经的毛病。

  柳子函老大不落忍,说:“一定要写,各自包干吧。你的心意我领了,血还是自己流自己的。”

  黄莺儿突然就笑了,长长的睫毛抖得像花蝴蝶的须子,说:“我想到一个法子了。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的那份血书我包了。”

  柳子函终于点头应允,心想:什么叫鲜血凝成的友谊?这就是了。轮到写血书的时候,柳子函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说:“就用这把刀,是我爸爸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黄莺儿仔细看看刀子,说:“小日本的个子小,刀子也像片柳叶。这么小的刀,当年怎么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柳子函说:“别瞎说。这把刀可没杀过中国人。”黄莺儿奇怪,说:“你刚才不是说这是日本刀吗?”柳子函说:“日本人就不吃苹果不吃梨了?这是我爸缴获的战利品,水果刀。”黄莺儿皱眉:“反正我不用这刀。”

  柳子函说:“不把自己割了,哪里来的血?如何写血书?”

  黄莺儿说:“这你就不要多管了,反正到时候你会拿到一份血书。你到宿舍外面给我看着点,别让人进来。”

  正是星期日的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女兵们有的在外洗衣,有的拿到了上街外出的名额,到军人服务社购物照相,还没归队,宿舍里煞是清静。黄莺儿说:“你给我把着门儿,我来写血书。”

  柳子函说:“这还需保密吗?就算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呀!”

  黄莺儿说:“我的好妹妹,你傻不傻啊?要是人家看到咱们在写血书,也跟着依样画葫芦,到时候新兵连的血书堆得一人高,咱们的小九九就泡汤了。再有,我代你写血书,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岂不就是临阵脱逃?所以,万万要避人耳目的。”

  柳子函想想也是,赶紧听从调遣。别看自己老爸是司令,在这件事上,黄莺儿绝对是总指挥。黄莺儿说:“别忙,我还要问你,屎和尿两个字怎么写?”

  柳子函用左手在鼻前扇着说:“臭死了。”右手写给她。

  黄莺儿拿出一支刷子样的小毛笔,说:“走,走,我要开始干活儿了。”黄莺儿把做什么事都说成是干活儿。

  黄莺儿紧张地在室内操作着,几个外出回来的同班女孩汗水淋淋地要进屋拿盆洗脸,被柳子函伸出胳膊像交通警察似的拦住。“干吗不让我们进屋?”众战友大惑不解。

  柳子函解释不出为什么,支支吾吾地说:“黄莺儿在里面换衣服。”

  战友们说:“换衣服怕什么的?晚上咱们不是都睡在一屋吗?谁屁股上有颗痦子早就一清二楚。”




鲜花手术 6(5)




  柳子函说:“反正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心想:黄莺儿你快点快点,我坚持不住了。

  有人心急,不听劝阻,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柳子函大惊,拦不住,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预备着听到一声惨叫。该战友还不得捶胸顿足?毕竟屋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淋淋。没想到战友迅即离开了门缝,说:“黄莺儿已经在穿裤子了。”

  大家就安心等,不想时间还是拖延了很久,黄莺儿才开了门。大家一窝蜂地拥进门去忙自己的事,只有柳子函心怀鬼胎,悄声问:“完事了?”黄莺儿低声回答:“出去说。”两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僻静处,黄莺儿从随身挎包抽出两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纸上有淡红色的字迹。一张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另一张是:“为革命端屎端尿!”柳子函左右端详,大失所望,说:“这字怎么不红?”黄莺儿说:“纯粹的血是写不成字的,会凝住的。兑了

  水,颜色就不那么鲜了。”柳子函这才想起自己光注意战利品了,忘了慰问伤员,忙说:“黄莺儿,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还疼吗?”黄莺儿扭着身子说:“不用看了。刚刚止住血,一看,又会流出来。”柳子函说:“这两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了,我替你洗,要不伤口会发炎。”黄莺儿说:“穷人家的女儿,哪有那么娇气!没事。把你那张拿走吧。”

  柳子函不好意思地说:“你让我先挑,我就不客气了,就要艰苦这张。屎尿那张,你自己留着用吧。”

  黄莺儿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觉得屎尿这张特感人呢,就先尽着你了。名字都写下了,不好改了。”

  柳子函这才注意到,在每张血书的最底下,都缀着小小的红色名字,还有年月日。柳子函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和屎尿一并收下,敬了个军礼说:“谢谢!”

  “屎”、“尿”二字因为笔画多,糊在一起,像被拍死的两只吸足了血的大蚊子。

  她们把血书交了上去,决定女兵们命运的大分配,马上就要开始了。




鲜花手术 7(1)




  路边的橡树目不斜视地立着,像谦谦君子。松就是长命百岁的长者了,沧桑伟岸。莽莽苍苍的雪杉,仿佛绿发巨人,红褐色的树干开裂着,如同皲裂的象皮。柳子函不禁肃然起敬,问游蓝达:“我们要到某个重要机构了吗?”

  在国内,只有显赫的单位,才栽有这种气势磅礴让人敬而远之的植物。如果你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突然看到如同圣诞树一样的杉和松,知道自己正在逼近领导身旁。

  “我们就要到一家老人院了。”游蓝达说。

  心绪走得太远了,还是回到眼前吧。柳子函无话找话道:“这叫什么树?”

  游蓝达对柳子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很在意,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抬头看了一眼树冠,又走过去用指甲抠了一下树皮,有红色木渣细碎落下。她说:“这叫红杉,又叫花旗松,在美国也叫加利福尼亚杉。针叶乔木,最高可长到一百多米。”

  柳子函又看到路旁一种绿叶灌木,大约有一米高,叶子像口琴,煞是奇特。叶子底部有三对尖锐的刺儿,表面是黏稠的浓绿色,叶的背面绿得不可思议,现出若隐若现的紫,好像老到了极点的青虫。花朵倒还吉祥,粉红色,像樱,然而肯定不是樱,樱是木本的树,这却是灌木丛。柳子函遍寻记忆不认识这种植物,便问:“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个……”游蓝达一时语塞,眨巴着眼睫毛辩解道,“植物学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了解。”

  柳子函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两人出行,不愿冷场,不过随口问问,看游蓝达发窘,就说:“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你眨眼的样子,实在是像我的一个熟人。”

  游蓝达也乐得把话题从灌木丛荡开,问:“什么熟人呢?”

  柳子函说:“你还记得我那天问过黄莺儿的事吗?”

  游蓝达说:“记得。一种鸟。”

  柳子函说:“不是一种鸟。是一个人。我的战友。”

  游蓝达说:“听一个优雅女士说‘战友’这个词,有点杀气。挺有趣的。”

  柳子函说:“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战友,女人,也有。也许,更纯粹。你愿意听我讲战友的故事吗?”

  游蓝达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在一起要度过四十九天,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天,但和整个时间段相比,仅仅是开始。我们一定要创造出一些话题,不然,您如果总是把盯着看到的每一棵草或是每一种飞鸟来问我,我就是变成一本大英百科全书也招架不了。”

  柳子函说:“其实,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当然,事关工作的除外。你太像我的那个熟人了。尤其是你眨眼的时候,我会不断地想起她。现在,我们就开始说说她的故事。”

  游蓝达思忖说:“我倒是很愿意听远方的故事,尤其对我了解那个过去的时代有帮助,对我的专业有帮助。只是这样做,会不会涉及他人隐私?”

  柳子函沉吟道:“就是杀了人,有时也只判二十年的徒刑。这件事,太久远了,也许她已不在人间。我们说到她,只是纪念。”

  游蓝达说:“好的,柳医生,我愿意与您共同回忆一位友人,尤其是这样可以让我逃避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问题。遗憾的是此刻咱们只有打住,因为,老人院到了。”




鲜花手术 7(2)




  老人和慈善,常常是比翼齐飞的双胞胎,老人院是慈善机构最主要的耕耘之地。柳子函在国内到过很多养老机构,迎接她的总是疮痍满目的笑脸。柳子函总是带着善款莅临,像此刻这样以一个看客的身份,一文不名赤手空拳地抵达老人院,还真让她有点歉然。

  满头金发身材庞大如粉红肉山的女院长,向柳子函介绍概况,游蓝达逐一翻译。柳子函接过厚厚的宣传材料,对游蓝达说:“请转达我的谢意。如果材料上已有介绍,就请从简。时间很宝贵,我更愿意实地看看。”

  游蓝达同声传译,肉山女院长耸了耸厚肩膀说:“好的,你们可以在老人院里随处转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用对讲机同我联系。”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动山摇。

  这是一座美丽的庭院式建筑,医疗、运动、娱乐设施完备,成群的老年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间里,自得其乐。柳子函慢慢走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之情,心想:哼!等我们将来更富裕了,会修更好的敬老机构。正想着,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巨大金属标牌,游蓝达看了眉头微蹙。

  柳子函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游蓝达说:“洗澡车间。”

  空无一人。看来此刻不是洗澡车间的工作时段。

  柳子函惊问:“老人宿舍里,没有洗澡间吗?中国比较好的养老院里,都已经普及洗澡设备了。把老人们集中到一起洗澡,很容易出事的。”

  游蓝达也摸不清原委,急呼肉山院长。

  院长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出现,知道独自转悠的客人们一定会遇到无法解答的问题。她自豪地说:“当然,每位老人的房间里,都有淋浴和浴缸两种设备。在一个人还不太老的时候,可以任选其中一种方式清洁自己。但是,当他们更老的时候,这就会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洗澡是人类在衰老的过程中,最先丧失的能力。怎么办呢?”她大而混浊的眼珠子,盯着来客。

  “在我们国家里,年轻人会帮助老人洗澡。”柳子函回答。

  “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来做这项枯燥乏味的工作,这意味着繁重和昂贵的人工,而这正是我们所极端缺乏的。况且,洗澡是很难量化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测定人工在这个过程中的工作量,也无法检验产品的质量。很难有统一的验收标准。”肉山院长回答起问题来,一丝不苟。

  柳子函就是再爱国,也不得不频频点头。是啊,你很难给洗澡制定一个标准,规定在充满皱褶的背上搓多少下或是把深陷肉床的脚指甲剪去多少毫米,算作合格。

  肉山院长说:“解决的方式,唯有机械化。”

  当游蓝达吐出“机械化”这个词的时候,柳子函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游蓝达的翻译水平。错了吧?不要说是给风烛残年的老人机械化
宅宅2009-06-04 12:52:22
谢谢分享,怎么觉得结尾很怪,好像戛然而止?
furongjj2009-06-04 13:23:33
too dramatic
dq0072009-06-04 14:13:56
什么东西一到了极点就走向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