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过是一场烟花,绚烂过后,余下的,仅仅是一地回忆的残骸。
柳明珍直到老去,才悟出这个道理。
青梅竹马的世钊。
患难与共的淮闵。
风雨同舟的大卫。
平淡相偕的殊良。
所有在她生命中来去的,皆是过客,没有归人。
他们到来,燃起满天缤纷绚丽烟花。
他们离去,只余满地不见一丝美好光景的烟花骸。
独留她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回味那些美丽灿烂时光……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明珍,卫青倏 ┃ 配角:勖世钊,纪殊良,叶淮闵,大卫8226;罗森伯格等 ┃ 其它:国仇家恨,烟花骸
烟花骸 作者:寒烈
人物介绍及前言
人物介绍
柳明珍,一九二二年生人,徽州柳氏火柴厂柳直之外孙女。
勖世钊,一九二零年生人,徽州勖氏贸易公司勖钧之长子。
纪殊良,一九二四年生人,徽州纪氏制药厂纪方瞿之独子。
叶淮闵,一九二零年生人,军阀幼子,进步青年。
大卫8226;罗森伯格,一九一八年生人,犹太人,上海租界西药房经理。
卫青倏,一九八二年生人,柳明珍之外孙女。
纪倏云,一九七六年生人,柳明珍之长孙。
小大卫8226;罗森伯格,一九七五年生人,大卫8226;罗森伯格之孙。
前言
这是结合了两位走过世纪风雨的老人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小说。有真实的历史事件,当然,也少不了后期的穿凿杜撰。
当我初初听先生的老外婆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翻开老外婆厚厚的相册,注视那些凝固定格在黑白时间长河里的美丽画面时,不免感慨,那是怎样一个风云际会,爱恨情仇尽抛付的年代呵。
而曾经美丽得仿佛画中人的女子,转眼已成发如雪视茫齿落的耄耋老者。
老外婆是无数湮没在时光中的传奇故事里的一个过客,演绎了一段又一段属于她自己的动人故事。惊心动魄,曲折悱恻。
但愿我一支笔,能将老外婆的故事,写到淋漓尽致。
楔子 一树繁花
楔子 一树樊花
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风尘仆仆地走进自己家的老宅子。
这座隐在繁华闹市深处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得毫不起眼。红色砖墙跨越了三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已经有些班驳。南面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仿佛绿锦铺地,带来满眼绿意的同时,烦躁浮动的心绪也似乎随之清凉沉潜下来。
有人听见前门的响动,从洋房的门廊里走出来探看。
见是一身风尘的青倏,连忙撑起一把缎子面绘有含苞墨荷的中式竹骨遮阳伞迎上来,一边对着屋子里轻喊:“囡囡回来哉。”
来人大约七十岁年纪,身材娇小,只及青倏的肩膀高。已经满头银发,却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绾一个干净的发髻,簪一支纯银日久光亮的鸦首钗固定住,十分精神利落。
来人伸长手臂,把遮阳伞举到青倏头顶,一手就要接过青倏手里的爱玛仕(Hermes)手工定制环保行李箱。
青倏微笑着轻轻摇头,避开老妇人的手。
“沈阿婆,很重,我自己来拎就好。”一手环上老妇人的肩膀,“沈阿婆气色满好的。”
沈阿婆布满老人斑的手,轻抚了一下青倏放在她肩上干净修长的手。
“阿婆气色好有点啥用场?阿婆什么忙也帮不上。”沈阿婆叹息一声。
青倏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后振作起精神。
“谁人讲阿婆呒用场啊?我去同伊拼命。阿婆是老当益壮,屋里厢的栋梁。”
沈阿婆忍不住用手压了压眼角。她的孙小姐呵,已经长大了,会得安慰人了。
不长的一段红砖路很快到了尽头。
沈阿婆收起遮阳伞,立放在门廊边的藤编伞架上。
青倏跟在沈阿婆身后,走上台阶,踏进自己阔别三年的家。
铸铁精制窗栅,雕有美丽的文艺复兴式的花纹的门,向内打开,一个同青倏眉目间有五六分相像的男子站在门内。看见青倏,他张开双臂,跨前一步,将青倏抱进怀里,狠狠地拥抱,仿佛恨不能将伊揉进骨肉里一般。
“倏云哥哥。”青倏看见男子,强自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纪倏云松开一些手臂,腾出一只手来,伸手替妹妹抹去眼睫上晶莹如露的泪珠。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纵有千言万语,待到真的见到了青倏,也只化成这样简单的五个字,反反复复。
“外婆来了阿里达?”青倏从兄长怀里退出来,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残泪,问。
“伊正在房间里午睡。”纪倏云朝身后摆了一摆头。“你别急,趁这辰光,你先洗漱一下,免得祖母醒了,看见你这副卖相,替你操心。”
“好的。还是倏云哥哥想得周到。”青倏总算止住了眼泪,展开一丝微笑,然而眼里的凄惶,终归骗不了人。
两兄妹齐齐压低了嗓门,仿佛怕惊动了老宅空气里的精灵般,只小声地彼此交谈。
沈阿婆站在两人身后,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
太好了,老太太一直念叨着的,他们一手带大的孙小姐,终于回来了。
这给炎夏里,几乎是迟滞到死气沉沉的纪宅,带来了一缕明光,一线希望。
纪倏云接过青倏手里的小巧行李箱,拎在手里。
油布面竹骨行李箱不沉,可以想像青倏来的是多么匆忙。
“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青倏点点头,转而对一直忙左忙右的沈阿婆微笑。
“阿婆你也去休息一下,我自己能行的,您别太累了。”
“好的,好的。”沈阿婆知道他们两兄妹要讲体己话,所以也不坚持。
纪倏云领着青倏,上了木质雕花扶手的楼梯。
到底是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了,纵使经过了精心的保养与修葺,泛着木质古雅的光泽,然则走在上头的时候,仍不免会听见轻微的“吱轧”声响。
青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小时候,她不爱午睡,顶喜欢在大人都休息的时候,偷偷从房间里跑出来,在楼梯上上下下的走,细细捕捉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足下楼板发出的,细微而莫测的声响。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觉得,在那细腻的楼板之下,有一个精灵,在与她随行。
现在重新听见这样的声响,青倏觉得格外亲切。
虽然,那个隐藏在楼板之下的精灵,早已经湮灭在岁月的深处。
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青倏忍不住低低地“噫”了一声。
这是青倏小时候住的房间,一直到她高中毕业,出国继续深造。想不到外婆还保留着这间房间的原样,每一件东西都仿佛是她刚走时的样子,丝毫未变。
“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乱动你的东西,所以这间房间除了定期打扫透空气,便一直关着。伊要等你回来自己布置。”纪倏云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回手轻轻关上房门。
“是,外婆最开明,从来不会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许多爸爸妈妈都做不到。”青倏想到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偷偷翻看她的日记,被她发现。她为此气得哭,一整天不肯下楼吃饭。最后还是外婆做主,把家里的那只小保险箱取出来给她,教她怎样使用,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神偷,否则谁也看不着囡囡的日记。
想到这里,青倏的眼泪又禁不住涌了上来。
“祖母还说你学业和实习重要,教我们不要告诉你她……”纪倏云声音哽咽。
“我知道,我不怪你们。”青倏把头靠在兄长肩上。“我只怪自己,这么久才发觉外婆都不曾打过电话。”
“伊会得好起来的。”纪倏云心中,其实丝毫没有底气,可是这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撑起来。
两兄妹靠在一处,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女贞树,开了一树白花。细小,洁白,经风轻轻一吹,便窣窣纷坠,似一蓬夏日的飞雪。
第一章 掌上明珠(1)
第一章 掌上明珠
青倏洗去一身风尘,换下身上被汗洇湿的衣服,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任它自然晾干。
头顶的四叶古董吊扇,慢悠悠地,仿佛不受燠热空气的影响,自顾不紧不慢地,依着自己的速度旋转着。
老宅院为了保持建筑的原貌,保护建筑的完整性,并没有安装空调,至今仍沿用古老的吊扇。
青倏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外婆总是会在炎炎夏夜她睡不着的时候,抱着她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头顶的吊扇慢慢地转着,外婆手里另有一柄美人海棠团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摇着,替她驱除暑意,直到她睡着。
这所古老的宅院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不曾改变。
可是青倏知道,倘使住在这里的人,有一日不在了,那么这座美丽的老洋房的灵魂,也将随之消失,一切只是空具其形,再无其神。
“青倏,你准备好了吗?”
门外响起纪倏云低沉浑厚的声音。
“准备好了。”青倏自阴凉舒服的藤椅里站起身来。
纪倏云推门进来,就看见一个穿着傍晚雾霭般的浅浅烟紫色透明而柔软的小公主袖及膝裙子,下头配着一条本色干净的亚麻布料长裤,赤足趿着一双以烟紫色缎带缠绕足踝的平底便鞋,露出圆润脚趾的女孩子。
午后的阳光自木质百叶窗的窄窄缝隙中洒进来,透过轻软透明的衣料,勾勒出青倏纤细优雅的曲线,带着些难以形容的虚幻。
“祖母醒了,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回来了的事。”纪倏云有一刹那的惊艳,三年,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哭得眼泪鼻涕偎在家人臂弯中不肯离去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为足以教所有男人为之怦然心动的女人。“不过伊好象有心灵感应,今天的精神特别好。”
青倏镇定了一下心神,走到梳妆台前取过一个石榴石串编而成的发饰,将披散在肩头,已经七八成干的头发扎成一束。
然后上前,朝兄长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看上去怎么样?”
纪倏云微微退后一步,佯做仔细打量状,随后翘起两个大拇指。
“Very Nice!美丽大方,又不失俏皮。”他由衷赞美。“家门口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男孩子为你打破头。”
青倏微愣一下,然后笑得甘甜似水。“倏云哥哥以前总说我似丑小鸭,头发太黄,眼睛太细,脚掌太扁。你怕我以后嫁不出去,以后留在家里欺负新进门的嫂子。”
纪倏云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指,做弹指状。
“我说错,不是俏皮,根本是顽皮。”
两兄妹相顾而笑,他们现在顶顶需要的,便是一张笑脸。
纪倏云领着妹妹,出了她的房间,穿过走廊,来到走廊另一头,停在老祖母房门前。
伸手敲门之前,他看了青倏一眼,见青倏深吸一口气,然后朝他点了点头,便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管并不算响亮,但也不太虚弱的声音。
纪倏云推开门,先一步走进门内,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将五英尺九英寸高的青倏彻底地挡在了身后。
“奶奶,你看谁来了?”纪倏云对躺在床上的老祖母说,然后倏忽让开身,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青倏。
老祖母纪柳明珍按中国人的习惯算法,已经八十五岁,其实刚过了八十三岁。有着江南女子典型的娇小身材,即使八十三岁,亦保持着优雅的体形,并不发福。伊穿一件浅浅灰色印有小小月白素馨花的短袖睡衣,半躺半靠在四柱木床上,梳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家闺秀常梳的发型,微微烫卷,过耳长短,三七头路,耳畔用黑色发夹拢着,不教灰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倒还精神。
纪柳明珍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年轻时,一只眼睛已经有些青光眼合并白内障,视物十分模糊,另一只眼睛略好一些,但也老花得十分严重。
听见孙子的声音,纪柳明珍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看见孙子纪倏云高大健朗的身躯一侧,露出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来。
一个高挑美丽的年轻女郎,面目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是——那样的气息,分明就是——
“囡囡?!”纪柳明珍一下子坐起身体。
“是我,外婆,是我!”青倏再忍不住自己,抢前一步,走到纪柳明珍床前,伸手扶住外婆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臂,“你别动,让我来。”
青倏取过两只套了亚麻凉席的枕头,颠在纪柳明珍腰背后面。
老外婆只管紧紧抓着外孙女的一只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恨不能拿一把放大镜出来,连毛细孔都看个通透。
“囡囡,外婆想死忒侬了。”纪柳明珍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等于是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外孙女,微微叹息,“外头日脚一定难过,外婆看你清减许多。”
青倏笑一笑,出国留学,生活有苦有甜,她至少衣食无忧,其实并没有瘦几良肉,只是初初去国,思念家乡亲人,略有清减。
“外婆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青倏看见床头柜上有小小保温水壶与凉茶杯,便想起身。
“外婆不渴,囡囡不用忙。来告诉外婆,这次回来,能待多久?”纪柳明珍并不似旧时未受过教育的老式妇女,一味要求子女留在左右,重男轻女。伊受过高等教育,做人十分识趣,决不愿意为子孙增添额外烦恼。“如果那边工作要紧,你也看见了,外婆没事,就安心回去工作。等圣诞节再回来好了。”
青倏握住外婆瘦削得只得一层皮似的手,轻轻紧了紧。
“我这一次回来,便不走了。”言罢,朝着外婆微笑,“一直陪着外婆,可好?”
纪柳明珍听了,殊无喜色。
“那么辛苦才争取得来的工作,怎么好说不做就不做了?”她太知道女孩子外出工作的辛苦。女性为了获得上司的认同,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远远要多于男性。有时候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得到职位升迁的机会。“我记得你上一次打电话说,老板要升你的职。”
青倏轻轻将头靠在外婆手臂上,“伊们要调我到澳大利亚分公司去一年,恐怕我一走,我的位置就会被顶掉,等我从澳大利亚回来,公司里早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处。而且,外婆你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还有心思同伊们周旋?”
纪柳明珍无声叹息,手在青倏头顶一下一下抚摩。
隔了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既然囡囡不走了,那太好了。告诉外婆,你有男朋友了吗?有的话,带来给外婆见一见。”
青倏摇了摇头,嘟嘴,“那边没有几个中国人,即使有,也都一副洋人嘴脸。爸爸妈妈一早已经发过话,不许找一个洋番回来。圣旨既下,哪敢不从?”
纪柳明珍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不到这件事他们倒异口同声,冬烘得很。”
“难道外婆不反对?”青倏抬起头了,十分诧异。
“为什么反对?”纪柳明珍笑起来,保养得宜,看起来并不似八十三岁老人的脸上有些迢遥表情,“真心相爱,同种族有什么关碍?”
“想不到外婆这样开明开通。”青倏也笑,“那我以后如果找个洋番回来,外婆要替我撑腰啊。”
“是好找起来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外公,肚子里已经怀着你大舅舅。”纪柳明珍理一理外孙女鬓边的碎发,“你们年轻人现在结婚越来越晚,结婚经年不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做什么客?”
“丁客——Double in come no kids,双职工无子女的意思。”青倏耐心向外婆解释。
“对,就是做丁客。等到老了,人生有什么趣味?没有子女,没有孙辈,两两相对,真真厌气。”纪柳明珍虽然开通,惟独不太能接受年轻人不要小孩的生活态度。
“外婆是怎么认识外公的?我隐约听妈妈说过,你和外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青倏对外婆的故事,很是好奇,只是小时候母亲与姨妈聊天,她只约略听过几句,并不详细。等到她长大,母亲和姨妈却再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外婆年轻时候的事,所以外婆于青倏,有时候显得颇为神秘。
“怎么认识外公的啊……”纪柳明珍脸上浮起更遥远的颜色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向身边的青倏,“外公去世得早,你没有印象,是不是?”
青倏点点头,外公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病逝了,所以她对外公的所有印象,都来自照片和母亲的只言片语。
“囡囡,到那边的五斗橱第二格抽屉里,把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拿出来。”纪柳明珍拍拍外孙女的手背。
一直靠在门旁,看着青倏与祖母的纪倏云微笑,替她们拉上门,留给兩祖孙一个不受打扰的故事时间。
第二章 掌上明珠(2)
青倏站起身,走到外婆床对面的红木雕花五斗橱前,拉开第二格抽屉。
里头,是满满一抽屉相册,拉起来,甚至有些吃力。
青倏大略翻了一下,几乎都是舅舅姨妈同母亲从小到大的照片,另有几册,悉数是她与倏云和倏河哥哥的成长纪录。外婆要的那本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竟压在最下头。
青倏取出叠在上头的影集,捧起猩红丝绒面儿绣着栩栩如生波斯猫图案的相册。
相册极重,单手竟然拿不动。
“外婆,你这里还藏了多少宝贝啊?很多照片我都没见过呢。”青倏将红封面相册放在一旁,将搁在五斗橱顶的十数本照相簿归位,然后双手捧着相册走回外婆床边。
相册的红色封面已经十分古旧,看得出是有些历史的。封面上绣着的波斯猫有一双蓝绿色宝石般的眼睛,不同角度看起来,竟然能看到不同颜色。
“外婆没事的时候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照片,一看可以看大半天。”纪柳明珍朝孙女笑一笑,“照片里有很多故事。”
青倏点点头,的确,她刚才只是粗翻了一下,已经看到许多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场景。
“来,坐外婆边厢。”纪柳明珍拍了拍床边。
青倏坐在床侧,轻轻将分量不轻的相册双手交到外婆手里。
纪柳明珍接过相册,放在腿上,并不急于打开,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相册的封面,小心翼翼,无比珍惜。
青倏看见外婆脸上缅怀神色,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外婆布满老人斑,皮肉松弛的手。
他朝吾体也相同。
脑子里突然便跳出这样的字句。
阿姨同母亲都是美人,即使俱已过了五十岁,站出去,风韵气质如斯,仍不晓得迷倒多少中年人。
舅舅常常说,母亲长得最像外婆。
透过母亲,青倏简直可以想象,外婆年轻时,有多美丽。
然则再美丽,也日渐老去。
可是气质依旧,风度翩翩。
青倏想,如果有一日她也老去,若也能似外婆这样气质优雅,意态从容,不消多,只一分两分,她已经满足。
纪柳明珍轻轻翻开手中的相册,揭过一层薄薄半透明白色油砂纸,露出下头黑色纸质底板上,固定在银色四角里的照片。
照片多数已经陈旧泛黄,黑白光影,留着旧日时光。
照片里,有一群身着旧式衣服的男女,老老少少,或坐或站,凝固在时间里。
纪柳明珍的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最后停在其中一张下方。
那是一张方二吋黑白照片,有一个年轻英俊的旧时男子,穿一身长衫,坐在一张南官帽椅子里,手里抱着一个小小幼肥婴儿。那小婴儿头戴锦绣软帽,眉目如画,身上穿百衲和尚衣,颈子里挂着长命富贵锁,脚上穿着一双虎头鞋,脚踝上则戴着一只小小脚镯。
透过照片,青倏看不出长命锁和脚镯的质地,但是想必非金既银,分明是富贵人家打扮。
纪柳明珍的嘴角有一点点笑纹,仿佛回忆起极美好的往事。
“这是我满月时,与父亲一起拍的,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纪柳明珍的神色渐渐迢遥悠远。
一九二二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午时,柳明珍降生在徽州屏山。
柳家在徽州,富贾一方,拥有一间火柴厂和印刷厂,两家纺织厂,还有大片良田。
柳家祖上,是道光末年的秀才,有爱国入仕之心,却奈何无有门路,兼之朝廷无能,导致鸦片战争失败,签定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致使柳秀才对仕途灰心绝望,便回转徽州。原打算在乡间做个闲人,对一溪云,一张琴,一壶酒,就此终老的。然而因缘际会,柳秀才返乡途中,救下一个重病男子。
柳秀才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细心照料,延医请药,如此将近月余,终于将此人救了回来。
不料此人是一个身怀技艺的工程师,只是因为有一房美丽过人的妻子,便被恶霸陷害,落得妻离子散,几乎客死他乡的下场。
这人身体大好之后,对着柳秀才一揖到底,自云已无处可去,愿意同柳秀创一番事业。
两人并肩抵足,秉烛夜谈,竟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人就随柳秀才一起,到了徽州。
柳秀才回乡之后,不顾族人反对,卖了自己名下的几片田产,购置机器,建造厂房,成立了柳氏光明火柴厂。
不过两年工夫,柳氏光明火柴厂已经成为柳家最赚钱的一爿生意。
后来隐姓埋名的工程师又帮助柳秀才开办了印刷厂和纺织厂,从此柳家柳秀才这一支,彻底脱离了乡绅富农的生活,成为一方富贾。
到得柳明珍外祖父柳直这一代,柳家的火柴厂与纺织厂已不仅仅是徽州最大的,更为周边吴越地方供应火柴和布匹。
时值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最后自取灭亡,终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势。
一心想继承祖父遗愿,向往仕途的柳直,经由一九一三年的“宋案”和“善后大借款”(注1),对政府失望之极,自和平建设、实业救国的幻想中惊醒。
望着满目创痍,柳直告诉自己,柳家从此致力经商,再不过问政治。
自此,柳家全力经营生意,无论直系奉皖系系,只要对方出得起银洋,柳家自会提供军需用品,不问来龙去脉。
柳明珍的母亲,是柳直五个子女当中,惟一的女儿,更是元配夫人柳季氏中年时候得的,自小便倍受宠爱,恨不能将伊捧到天上去做公主。
柳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到外头去,便在自家工厂里,替女儿物色了一个曾经留过洋,为人十分勤勉的会计,做了上门女婿。
这便是柳明珍虽然是柳直的外孙,却从了柳姓的原因。
而柳明珍的降生,实在是混乱局势中的一件喜事。
那一天,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七日,农历五月二十二,恰恰是交战近两个月的直奉两派军阀,以西线奉军溃败,东线奉军仓惶溃退,张作霖逃回滦州,率残部出关,直、奉签订和约,结束第一次直奉大战的日子。
小小的柳明珍,经过母亲一日一夜的艰难分娩,终于诞生下来。
当产婆将小小婴儿包裹在绣有百子图的襁褓中,抱出产房,恭喜柳家大小姐弄瓦之喜时,外头柳家大管家也挥舞着电报疾奔而入。
“老爷!老爷!”管家柳若甫高声叫着。
“什么事这样喧哗?”柳直当时便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心,他很少见管家有这样旁若无人的时候。“当心吓着我的小孙女儿。”
“老爷!仗打完啦!”管家挥了挥手中的电报,压了压语音,却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兴奋。柳若甫是柳家家生奴才,虽然辛亥革命之后,柳家早已经将所有下人都放了出去,可是柳若甫却自愿留了下来。自言他们家在柳家已经伺候了三代,即使放出去,也不晓得要如何生活,不如仍服侍老东家的好。
双手小心翼翼捧着婴孩的柳直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开怀大笑起来。
直奉之战爆发至今,他们在军需供应上,颇赚了一些,可是这战事不停,终不免民不聊生。火柴因是民生用品,始终供不应求,可是印刷厂纺织厂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如今战事稍停,各派偏安一隅,无论如何,日子又将歌舞笙平,于他们,总是好消息,更是商机乍现。
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柳直打心眼里发出多时未见的开怀的笑来。
“好好好,今日可谓双喜临门。这丫头许是上天给我们柳家的珍宝。就——叫明珍罢。”柳直逗了逗尚未睁开眼睛的小小婴孩,头也未转地说,“若甫,去,到外头,点燃一百响炮仗,开祠堂祭祖。”
“恭喜柳大老爷,喜得孙女。”产婆子最会察言观色,即刻上前恭喜。
旧时徽州风俗,生女默不作声,生男则要点放鞭炮,焚香祭祖,并染红鸡蛋,填写红单,由男人送至岳家报喜,接受亲戚和邻居的祝贺。小孩出生三天,请公婆或产婆用艾叶水给小孩洗澡,称“洗三朝”,故称“汤饼之喜”。婴儿洗沐更衣见客,邻里亲族前来贺喜,为“做三朝”,主人家还要请上“三朝酒”,并在三朝给孩子取名。
柳明珍,却破了俗例。
这富贵人家的女孩,比穷人家的女孩儿,总是金贵些,但似这样当男孩儿般一出生就倍受重视的,却并不常见。
产婆子有一些模糊的预感,这个被取名为“明珍”的孩子,将有非同寻常的人生。
此时,柳直的各房妻妾,同着各房的孙辈一同过来,围着柳直。
柳直的几个孙子,更是直嚷着要看小妹妹。
许是柳家阳气太盛之故,柳直的四个儿子,也都生的是男孩儿,孙辈里,在这日之前,竟也是没有女孩子的。
直到柳明珍出生。
“祖父,这是承冼给妹妹的礼物。”四岁的柳家二少爷的幼子,手里举着一个有些用旧的拨浪鼓,极力踮脚,想把拨浪鼓塞到明珍的襁褓里。
“冼儿乖。”柳直将明珍交回给产婆子,又交代她好好照顾女儿柳茜云。柳直的元配夫人更是跟进了产房去,亲自看顾女儿。
第三章 掌上明珠(3)
明珍出生三日,柳家中门大开,摆流水席,宴请亲朋邻里。
柳直在徽州,除了致力经商,更广结善缘,素日修桥铺路,造福邻里,是故柳直在徽州民间颇有声望。
那一天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柳茜云未出月子,不能见客,小明珍被父亲许望俨抱着在怀中,出来见客。
“恭喜柳老爷,贺喜柳老爷。”
“恭喜小姐和姑爷喜得千金。”
“许先生,公溯给先生道喜,贺先生弄瓦。”
柳直与许望俨被宾客包围,贺喜之声此起彼伏。
“多谢各位宾朋与邻里乡亲,”到了吉时,柳直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踱至上首,向在场宾客一揖手,“前来参加鄙人小孙儿明珍的洗三礼,薄备酒水,还望各位尽情享用。”
随后,从内堂里请出柳家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柳直的一位姑母,为明珍行洗三朝之礼。
已经古稀年纪的老姑母被柳直的元配夫人搀扶着走出来。
堂前早已经备好一个黄花梨木矮脚架,架子上搁着婴儿用木制澡盆,里头早注满了开水,置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变得温热。水里浸泡桂花心,柑橘树叶并三个圆润的鹅卵石同十二枚铜钱。
桂花与柑橘叶被滚烫热水一蒸,散发出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在空气中缭绕不去。
柳管家高声道:“吉时到,行洗三礼。”
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并不受嘈杂环境影响,熟睡着的明珍,这时忽然醒来。
只三天大的婴孩,胎毛未褪,脸上耳廓有细细绒毛,在光线下透出淡淡金色。一双墨玉似眼瞳,尚无焦距,只循声转动,并不哭泣。
许承俨抱着明珍上前两步,走到老姑母身旁,微微弯腰,将女儿交给老姑母。
老姑母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在襁褓中的明珍,便对上婴儿一双明亮无垢的眼睛。
老姑母心中“咯噔”一下。
这样一双明眸,长在女孩儿身上,不知是福是祸。
“老太太,吉时已到。”柳管家小声提醒老姑母。
老姑母点点头,按下心中那少许思绪,慢慢解开包在明珍身上的丝绸襁褓。
农历五月,天气已经十分热,明珍小小的身体被一双苍老的手捧着,暴露在空气中。
婴儿未必觉得冷,只是也许不适应这样的姿势,忽然蹬了蹬腿,十分有力,几乎从老姑母的手里蹿出去。
老姑母捧牢了明珍,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是有活力的孩子呢。
俗语说:七成八败九恶饲。
足月生下来的孩子,反倒比七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更难养育。
这孩子却十分健康。
“明珍乖,姑婆给你洗三朝。”老姑母嘴里说着,以双手托捧着明珍,一点一点,将明珍浸到澡盆里。
小小明珍仿佛极喜欢这温热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环境,在老人掌中,竟自行划动起四肢,并没有哭嚎挣扎。
老姑母欣悦地笑,一手托着明珍的头颈,一手自澡盆里撩起温水,在明珍胸口轻拍三下,意为做胆,希望她长大之后,有胆有识,并在嘴里念念有辞。“明珍,姑婆祝你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平安宁和……”
堂下诸人纷纷停下交谈吃喝,望着堂上的这一幕。
很多年之后,尚有人记得,柳家孙小姐洗三之礼时的盛景。
洗毕,老姑母将明珍自水中抱出,又取一枚煮鸡蛋,去壳,在明珍背上滚了滚,直滚到臀部,以求去除胎毒,白嫩肌肤。
最后,老姑母替明珍换上新的丝绸襁褓,取了一枚泡在洗澡水里的铜钱,用红丝线串好,挂在明珍的脖子上,取古制铜钱上的吉祥纹可以厌胜的寓意。
如此,才算洗三礼成。
柳大夫人自去扶了老姑母落座,而明珍则被外祖父柳直抱着,祭祀客堂上的祖先牌位。
堂下诸人,都说这位小小姐好福气,才出生,战事便停了,柳家又这样隆而重之对待,以后必定一生富贵。
柳直从客堂出来,便在席间走动,同前来贺喜的乡绅官吏应酬。
许望俨则抱着女儿明珍,与宾客分享喜悦。
忽然自斜地里,伸出一双老妪枯瘦如柴又脏污的手来。
“许官人可以让老婆子抱一抱小小姐,沾一沾喜气么?”老婆子衣衫褴褛,总算还洗得干净,并无怪味。
许承俨微微一愣,旁边有柳家的下人,想上前来将这个远近有名的老疯婆子赶出去。
柳家中门大开,开三日流水席广宴邻里,并没有立下许进不许进的规矩,但凡来贺喜的,柳家尽皆欢迎。
柳家下人一时忙碌,也没有人注意,怎么就叫这个老疯婆子混进来了。
说起这个老疯婆子,也是有故事的。
伊年轻时,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不知恁地,就被乡间恶霸给看上,强行娶做小妾。怎知进门那晚,恶霸就死在了她的床上。恶霸的家人哪肯罢休?自是纠集望族长老,要将她沉塘处死。
伊被关在竹笼里,沉进池塘,恰在此时,来了一个游方僧人,见此情形,大是悲悯。
游方僧人不知对长老说了什么,那长老竟然立刻命人将被沉塘的女子拉了上来。
伊竟然未死,只是当时便已经疯了,指着在场所有人,说他们都将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游方僧人十分慈悲,问伊是否愿意跟他走,游方修行,伊一口拒绝。
游方僧人也不强求,只转头对惊骇莫名的众人说,以后请善待她,替自己造的恶业积些许功德。
从此以后,伊就在屏山乡间游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不要她回去,婆家更是见之如鬼,望而生厌。伊靠好心人施舍饭食和衣物,竟也活了下来。只是终日疯疯癫癫,言语颠三倒四,叫人避之不及。
只是,那几个当日做主将她沉塘的人,竟无一善终,不是得了恶疾,便是遭了横祸,皆死于非命。
徽州乡间惟恐得罪了伊,被伊咒死,只能尽量救济,以求伊离得远远的。
柳家孙小姐洗三礼竟被伊混了进来!
宾客中间已经起了骚动。
许望俨脑海中,刹那之间已经思绪百转,随后向准备上来将老婆子赶出去的下人摇了育头,随后温声对老婆子说:“小女也望能得老人家这般长寿健朗。”
说完,轻轻将女儿叫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也不理会许望俨的话,只是透到长而油腻的额发,望着在襁褓之中,已经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对柳明珍不利的举动来。
良久,老婆子叹息一声,将明珍交还给许望俨,“许官人,老婆子看令爱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
“只是如何?”许承俨不免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之语。
“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压低声音说。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许望俨虽然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仍不免为女儿担心。
“请问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哑长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呵……”
说罢,竟扬长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这一桩喜事,被老疯婆子一搅,众人皆略觉无趣。
恰在此时,一管醇厚声音淡淡响起。
“柳伯父,小侄给柳伯父,茜云妹妹和许兄贺喜了。”那声音淡定中似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魅惑。
宾客们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咖啡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长男子。那小童也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礼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鞋,很是神气。
柳直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扫才方不快,朗笑着迎了上去。
“云归,贤侄,欢迎欢迎。”柳直与男子握手,“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美利坚国,归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来不几日,正好听说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孙,便偕同小儿前来凑个热闹,贺个喜。”
说完,男子向身后的司机微微招手,即刻有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司机捧着数个礼盒走上前来。
“小小礼物,算是给茜云妹妹和许兄的第一位千金见面礼。”
“勖兄,这怎么好意思。”许望俨谦让。
勖钧笑了一笑,“都是一些从美利坚带回来的奇趣东西,不成敬意,是世钊要送给妹妹的见面礼,对不对?”
一直站在大人身边,睁着一双墨玉似大眼默不作声的男孩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对许望俨说:“许伯伯,这是钊儿特地选给妹妹的。”
许望俨温润地微笑,“那伯伯却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钊要不要同妹妹打个招呼?”
襁褓中,柳明珍已经睡去,粉嫩脸颊肉鼓鼓地,让人想捏上一捏。
虚岁三岁的勖世钊,不仅这样想了,也切实这样做了。
玉娃娃般的小男孩儿,伸手,在所有大人猝不及防时,捏了捏安睡婴儿的脸颊。
小小婴孩并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在襁褓中熟睡。
勖钧看了一眼明显肉痛女儿被捏的许望俨,然后摸了摸儿子的头,“世钊,不可以欺负妹妹,晓得么?”
男孩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所有宾客却都会心地哄笑,这下恐怕柳勖两家以后要走动得勤快了罢?
一直看着这一幕的柳直也抚掌笑了起来。
“小儿无赖,最是天真年纪,贤侄不必拘束了他,都别站在这里说话,快里面坐。”
那被老疯婆子搅得冷却了的场面,一时又欢快起来,宾朋推杯换盏,畅快淋漓。
这是柳明珍与勖世钊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在柳明珍的酣睡不觉与勖世钊的懵懂无知中,毫无起伏地开始,然后结束。
多年之后,明珍每每听外祖父向她讲起此事,都会微笑,然后敛下睫毛。
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一转眼,小明珍在母亲父亲和奶娘保姆的照拂下,便满月了。
柳直询问了女儿女婿的意思,只请了至亲好友,为小孙女办满月酒,即使如此,柳家的酒宴也开了十席之多。
席间小孩子奔来跑去,丫头保姆跟在后头,惟恐跌交摔伤。小姐太太们只大略用了一些,多数便离席,搓麻将或者聊私房话去了。
男人们酒酣耳热,话题渐渐偏离儿女,多了起来。
“许兄,不知道你可听说了?上海火柴大王刘鸿生高薪聘请了技术人员,经过半年多的试验研究,采用高强度胶粘剂,解决了火柴头受潮脱落的难题。我听在上海做买办的叔父说,他们还购置磨磷机,提高赤磷面的质量。现在他们的销量大幅提高,还打入了南洋市场,不知可会对你们柳家的生意造成什么影响?”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问许望俨。
许望俨听了,心中一动,摇摇头。
“暂时还未听闻。”
“哎呀,许兄,你们可要把握先机,不要让刘鸿生抢在前头,断了你们的生意。”
“如今局势不稳,欧洲的东西很少输入,加之我等抵制日货,火柴纸张布帛这些民生用品,需求极大,刘老板恐怕也不能一口吃下所有定单。一时之间,还不成问题。”许望俨回头看了一眼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女儿。
不知道岳父是否意识到,他们的火柴生意,恐怕必须要面临一个极大的竞争对手?
“许兄,这天下也不知能太平几日,或恐纷争又将再起,我们也得及早打算。”有人忧国忧民,“西有欧洲列强对我虎视眈眈,东有倭寇时时犯扰……”
“通达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许望俨连忙压低了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军阀割据,逐鹿中原,大小军阀各霸一方。帝国主义列强在袁世凯死后,为达到维持和扩大在华利益之目的,各自扶植军阀派系;而各派军阀为扩大自身势力,亦纷纷选择帝国主义国家做靠山。
两方各怀鬼胎,使得国人不得不面对连年征战,人民陷入空前灾难。
柳家救国梦碎,早已不打算走资本救国之路。可是,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许望俨,在明哲保身之余,听了议论,心中仍是隐隐做痛。
“是是是,许兄女公子满月这样大好日子,自当不谈国事。来来来,在下敬许兄一杯。祝女公子健康安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俨不才,谢过通达兄的吉言。”
那一点点忧国忧民的愁思,转眼便被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多代。
等人客散去,自有女佣下人收拾狼籍的残席。柳直应酬了一晚,觉得累了,便嘱咐女儿女婿早点歇息,自己先回房去了。
小小柳明珍早已经睡得烂熟,有人在身旁大声交谈,也惹不醒伊。
柳茜云嘱咐奶妈把明珍送回房间里去,两夫妻把臂在花园里散步。
“望俨可是心里有事?我看见你整晚都心神不属。”柳茜云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只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字而已,但毕竟柳家是书香门第,兼之许望俨的留洋背景,使得伊颇有先进女性意识。私下里,伊是一个敢于同丈夫讨论,丝毫不唯唯诺诺的女子。
许望俨点点头,是,他有心事。
“我担心生意,更担心时局恶化,我们的明珍,不能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中幸福长大。”
柳茜云按一按丈夫的手背,“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是幸福。望俨不必忧心。”
许望俨侧头凝视妻子柔美的脸,微笑,轻轻吻一吻妻子额头。
这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已属惊世骇俗之举。
柳茜云的面孔,倏忽便红了。
许望俨搂住妻子肩膀,“我们进屋去。”
天上月辉清冷,遍洒神州大地,普照睡梦中的千家万户。
没有人知道,这样短暂安宁的日子,不久便要被打碎,再一次令人间变做地狱。
第五章 青梅竹马(1)
第二章 青梅竹马
许望俨同柳茜云坐在客堂间里,望着在天井里戏耍的孩子们。
春去春又归,转眼已经六年过去。
这六年间,柳茜云又替许望俨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随了夫姓许。
许望俨一直心疼妻子,终是决定有四个孩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多生。
“我当初入赘柳家,本就已不打算让孩子随父姓,你不必介怀。况且现在我们有两儿两女,余愿已足。”许望俨伸手,替正在为小儿子明辉绣春衫的妻子将一缕落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
柳茜云收回望着天井的目光,微笑着凝望自己的丈夫。
徽州乡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使男子倒插门,入赘女家,不便三妻四妾,可是有一两个通房丫鬟,也不在少数。然而丈夫多年来,却一直只得她一个妻子,即便是当年她两生两个女儿,也没有一点点怨言。
她虽然受过教育,但仍然一心想替丈夫开枝散叶。
许望俨怎不知妻子所想?所以妻子要生第三胎时,他并没有阻止。第三胎恰是个儿子,然则岳父大人却说,这是茜云的第一个男孩儿,自然是要姓柳的。
两人都不想拂逆长辈,一口答应。
可是妻子心中愧疚更深,执意要再生一个。彼时许望俨已经同妻子约法三章,生下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便再不生了。倘使岳父仍要让这个孩子从柳姓,也无妨,终归是他们两人的孩子。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是,对所有的孩子要一视同仁。
如今天井里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明珍已经六岁,虚岁已经七岁。老二明珠四岁,老三明耀三岁,老四明辉一岁。四姐弟感情十分融洽,并没有厚此薄彼之事。连柳家其他房的孩子,也愿意到这小姑姑院子里来玩。
忽然,天井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柳茜云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撑子,准备起身去天井里查看,却被许望俨轻轻按住了手背。
柳茜云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里,六岁的柳明珍,带着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只布袋,灌上绿豆,缝上口,一个以白粉笔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经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明珍让着弟弟妹妹,总是先在一旁观战,等弟弟妹妹都玩得尽兴了,她才接过布口袋。
一岁多些未足两岁的小弟柳明辉已经会得走路,十分稳健,总喜欢跟在姐姐哥哥身后,希望早日加入到游戏队伍当中去。
只是明辉人小腿短,那格子于他,显得十分宽大,小东西如何应是跳不过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着了,着小妹明珠看着他,不料明辉顽皮,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辉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当场哭了起来。
明珍看见妹妹明珠嘟着嘴不说话,明辉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轻霎,然后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摸摸明珠的头。
“明珠,没事儿了,你去玩,这里姐姐来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后还是听话地跑到一边玩木马去了。
明珍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轻拍低哄。
“明辉不哭,姐姐带你玩一次,好不好?说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说好了的,只玩一次。”明珍望着小小的弟弟,坚持。
胖乎乎的明辉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
明珍站在弟弟身后,将布袋交到弟弟手里,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明辉的双腋,“明辉,扔。”
小小幼孩一扬小胖手,布袋就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不远处的一格里。
“明辉,跳。”明珍给弟弟发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辉作势起跳,明珍顺势用力,双手抱起弟弟,跳过一格又一格。
明辉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客堂间里的许望俨柳茜云夫妻两人,看见女儿这样懂事,双双微笑起来。
“明珍最懂事。”柳茜云极喜爱这个长女,从小已经教伊读书认字,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许望俨欣慰地点头,不枉家人这样疼爱这个孩子,伊的确是一个可人的孩子。
只是——
“明珍如今大了,总放在家里,同弟弟妹妹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许望俨征求妻子的意见。“我想送伊进书塾。虽然我们都受过教育,然则总不如先生来得全面。”
柳茜云认同颌首。“姑婆已经来问过,什么时候给明珍缠足。我们去年推了姑婆,说名珍尚小,还不想给她缠足。如今明珍已经六岁,姑婆说,再不缠足,以后吃的苦头还要大。”
说完,柳茜云望了一眼自己的一双脚。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规矩,这女子缠足的规矩,一路沿袭,及至她自己。那种将骨头紧紧包裹不使其生长的锥心之痛,她生受过。丈夫当年初进洞房,看见她一双被缠裹得畸形的脚,心疼地轻轻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茜云却心中雪亮,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经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面,那么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说项。”许望俨轻轻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的两个女儿,都不必再受你受过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应。”柳茜云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许望俨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岳母那里探探口风,倘使岳父岳母不反对的话,姑婆也无可奈何。”
柳茜云笑一笑,“夫君说得极是。”
“那么,我着手替女儿寻一间好书塾。”
两夫妻相视而笑,转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戏笑闹的孩子们。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
取出二十个银洋,许望俨双手奉上。
舒先生却只取了其中五枚,将其他十五枚还给了许望俨。
“先上一个月的课试一试,倘使令嫒不喜,那么也不用再浪费金钱同时间。”
许望俨忽然觉得舒先生也是一个妙人。
不贪财,也没有一点点攀附之心,直言快语,教人欣赏。
“上课时间是上午七点至下午两点,还望许先生敦促令嫒。”
“是,今后就麻烦舒先生了。”
两个男人揖手为礼,许望俨告辞出来。
回首望一眼身后建筑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许望俨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进过学堂,兼之裹了一双小脚,虽说知书达理,却终究只能做困囿在重墙之内的妇女,伊引为终身遗憾。
现在,他们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裹小脚,更可以走出家门,走进学堂,同男孩子一起读书。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意义之所在罢?
哪怕,这只是极微小的一步,于民风保守的屏山,亦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经答应了女儿女婿,不为明珍裹脚之后,一个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长哭不起。说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给重孙女裹脚,这以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云云。
柳直的一干妻妾自然是陪着跪在祠堂里,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因为既然老爷都说,孙小姐可以不用裹脚,元配柳大夫人都默许了的事,她们实在也没有必要站出来反对。
而当明珍自母亲口中听说自己不用裹脚之后,高兴得在原地跳了几跳。
柳茜云看见女儿高兴的小脸,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此以后,他们这一房,再不必要女子裹脚,以后明耀明辉取妻,也要媒婆找那天足的姑娘匹配。
“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柳茜云等女儿高兴完了,才轻声细气地对女儿说。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明珍攀住母亲的颈子,“娘,还有比不用缠足更好的消息么?”柳茜云伸手拂开女儿额上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又拧了拧伊的鼻尖。
“你爹同我商量了一下,准备送你去半山的翠屏书塾读书,你可愿意?”
翠屏书塾?读书?
当这两个词眼飘进明珍耳中,明珍愣了足足三五秒钟,才搂着母亲的颈项,发出一阵欢呼声来。
“太好了,娘!太好了!”说完,放开柳茜云的脖颈,在天井里欢呼雀跃,“我要去读书了,我要去读书了!”
一旁自有老妈子忙不迭地上前去,“小祖宗,别跳了,别跳了,都一身汗了,当心闪着。”
“我要去读书了!看勖世钊还说不说我是目不识丁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丫头片子。”明珍却自有一番话要说,“柳妈,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比勖世钊读得还好。让他见识见识,女孩子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差。”
“我的小姑奶奶诶,这话当心叫人听了去,仔细他们背后议论你不知天高地厚。女子由来不用同男子比,咱们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柳妈——你真没志向。”六岁的明珍看了一眼胖胖的老妈子,下了结论。
柳妈笑得半死,“我的小祖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志向?不过是希望子女成才,将来好给我养老。”
“你自己都说了,希望自女成才,子女子女,自然是儿子女儿都要成才的了。”明珍睨了柳妈一眼,“古时候还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唱词里都说: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我的小祖宗,我说不过你,赶紧的,把头上的汗擦了,进屋换套干爽衣服去。”柳妈只能摇头叹息。这孩子,究竟像谁?小姐姑爷都不是这个脾性啊。这么争强好胜的。
柳茜云只是一边绣手边的一条绢子,一边摇头失笑。
看起来,女儿明珍,脾气竟然似外祖父,多过似父母了。
柳直因为喜欢这个外孙女,所以从小就喜欢将明珍带在身边。有时候开会开得烦了,便差老妈子将明珍抱过去,逗一逗,玩一会儿,权当放松精神。
柳家私下里都说,倘使这位孙小姐是个公子,那以后柳家的大把家业,无疑都会交给他。
可惜,再喜欢,也是个姑娘,不带把儿。
柳直倒没有这么冬烘的思想,明珍看他算帐,也凑过来要看,他便将明珍抱在膝头,一边算,一边讲解给外孙女听。成本,收入,利润。
小明珍总是很认真地听,从不嫌枯燥。
彼时,柳直已经意识到,这个外孙女,决非池中之物。
第七章 青梅竹马(3)
上学第一天,明珍未等母亲柳茜云来叫她起床,便已经醒了。
明珍自己下了地,趿上鞋子,走到外间,摇醒奶妈。
奶妈睡梦中被人摇醒,睁开惺忪睡眼,一看竟然是孙小姐,吓得一个激灵,人顿时醒了。
“小姐怎么醒了?是不是要如厕?”奶妈披上衣服,也起了床。
明珍摇摇头,“奶妈,我今天要去上学了。”
“我知道了,小姑奶奶。”奶妈认命地下地,“小姐你在房间等一歇歇,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好。”明珍听话地坐在外间凳子上。
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柳家大宅各房都还悄无人声,只听得见远处早起倒马桶的推车,辘辘而过的声音。
奶妈从厨房打了水回来,路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心里叹息,倘使以后孙小姐每日里天不亮就起床,那她这条老命,还不得去了大半?
这样想着,端着黄铜水盆进了屋。将铜盆放在木头架子上,从架子高头的挂勾上取下毛巾,浸在热水里,又自架子下头的小篮子里,取了一点点花骨朵洒在水中。花骨朵依时令不同而有所更换,春时桃花,夏蔷薇,秋来茉莉,冬寒梅。不多,只一点点。待水里氤氲出淡淡花香,便将毛巾拿出来,绞得半干,给明珍擦脸。
柳家的规矩众多,这洗脸水里须得泡话骨朵,也已经传了多年。据说是柳家一个不从文,不从商,反倒学医的偏房儿子提倡的。说是提神养颜,女子长年坚持使用,效果尤其好。
女子从来都是爱美的,柳家的夫人小姐就此一路沿用了下来。
等明珍先把脸擦了一把,奶妈又递上漱口用的冰瓷杯子,里头装着盐水。那盐水也是有讲究的,并是厨房里烧菜用的盐抓一把下去,搁水化开了就可以的。而是以顶好的太平猴魁,金银花,蒲公英等,连同上好精盐一同放在竹筒当中,以大火烘焙,等晾凉了以后,拿小的舂捣成细细的粉末,装在玻璃罐子里。每日漱口时,以银勺子取一勺,化到水里才能用的。
待明珍漱完了口,奶妈再一次将毛巾绞干了,交给明珍。
明珍复擦了一把脸,奶妈自去上前,再替伊将没擦仔细的地方,细细的抹了个遍,然后递上一个小小金属盒子。
旋开小盒子的盖子,即刻有一股子芬芳味道弥漫开来。
奶妈即使已经闻见过这个味道无数次,仍不面为之赞叹。
洋人的东西就是好。这个什么庄森的油膏,味道持久不散,细腻芬芳,搽在脸上,十分柔和。是勖大官人托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据说统共不过三五盒,其中两盒就送过来,给了孙小姐。惹得其他房的夫人小姐眼红万分。可是勖大官人说了,这是专为孩子所制的,大人不能用,所以大人再眼馋,也只能望而兴叹。
柳明珍却不晓得这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勖世钊拿来给她用,她便用了。用完了,心中尚且嘀咕,仿佛勖世钊身上也有一样味道,真是娘娘腔。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彻底亮了,大宅子里开始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
柳茜云走进女儿的房间,只看见大女儿端坐在凳子上,明显已经洗漱过了。散着头发,身着着一件团花对襟小褂,一条水青色裤子,十分乖觉。
“明珍。”柳茜云走过去,见奶妈手里拿着梳子走过来,便伸手从奶妈那儿接过梳子,亲自替女儿梳头。
明珍的头发浓密黝黑,长长地披在肩上,仿佛大蓬黑色水草。素日里奶妈只给明珍扎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今日明珍要去读书,柳茜云想了想,便将那大捧头发左右分成两束,先扎成两条麻花辫子,然后手腕转了两转,将辫子在耳后盘成两个小髻。
“柳妈,到我房里取两条藕荷色头纱来。”
“是,小姐。”奶妈领命去了,未几取回来两条藕荷色头纱。头纱细腻柔软,隐隐还带着珍珠光泽。
柳茜云将两条头纱绑在女儿的两个小髻上,结好蝴蝶结,然后微微退后一步,左右端详。然后满意地搂了搂明珍。
“柳妈,我们明珍长大呵。”
“可不是嘛,小姐。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儿。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柳妈情不自禁地想抹眼角,“这都要上学了。”
“奶娘……”里间传出柳明珠尚有一丝奶气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的二姑奶奶诶。”奶妈忙不迭去伺候二小姐去了。
明珍朝里间方向吐了吐舌头,“看以后轮到明珠读书,她起不起得来床。”
柳茜云笑了起来,摸摸女儿的头,“走罢,你爹爹等着你一起吃饭,然后送你去学堂。”
明珍的眼睛亮了起来。
家里,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外公和爹爹与娘了。
他们都不拘着她,愿意听她讲话,教给她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
其他人就只是哄着她,供着她,让着她,甚至是怕着她的。
明珍同父母一起用了早餐,就随父亲许望俨一起出发去学堂,母亲柳茜云将两人送到门口,挥别两父女。
柳茜云其实是极想同丈夫一起去送女儿的,毕竟是第一次真正脱离父母的庇护,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是,她的一双小脚,使得她完全没有办法走半个时辰的山路。最后只得作罢。
许望俨牵着女儿的手,一路上告戒女儿,不可胡闹,不可欺负同学,更不可不听舒先生的话,要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