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11-09 19: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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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丫

我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否都象我这般平静。当医生告诉我,生命对于我只能用天来计算时,我并不惊慌,也无痛苦。其实死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在接受生的同时,也接受了死亡。有人说,死亡只不过是一种休息,干了一天的活累了,晚上睡下,第二天恢复体力继续干。死亡也是睡觉,只是身体太衰弱或是太老化,无法籍着平常的睡觉来恢复体力,生命的能量需要一个新的形式,死亡能够很容易地让生命移入一个新的形式。死亡并不代表毁灭,就象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同出生、成长、成熟以及老年一样,是一种现实,一种必然。
只是当感觉自己快要结束人生时,往事象电影般一幕幕清晰地从眼前掠过。人啊!总还是撒不开手,牵挂着什么,依恋着什么,想留下些什么。我不是什么大人物,难道临死前还想写个流芳百世的传记不成?我只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如果有什么非凡之处的话,那就是我比正常人少了一大功能——听觉,我是聋子,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成了哑巴。
但是,世界充满的净是小人物,既是小人物的天下,为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发言呢?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一个长长的小人物的故事。
人生从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人们为英雄之死洒泪,象珍珠般地珍贵,数一数,那是人生的价值。我若死,别人为我洒的泪没那么珍贵,也不必去数,但也应该是真诚的动情的。不管死后的眼泪有多么不同,相信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都是同样的,我的故事就从这同样的第一声啼哭声中开始吧。

第一章

1

我叫丫丫,不过这是小名,大名叫徐风儿。我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小时候我也曾能说会唱。
我是夏末初秋时出生的,据说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立了秋,老天爷仍不肯让人透口气,天象是被一张大大的塑料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不漏半丝风。
挺着大肚子,怀着我的妈妈更是受不了。妈妈已有了两个女儿,隔了好几年都没想再要孩子,下决心再生第三胎,吃苦受累地怀上我,纯粹是想生个儿子,为徐家传宗接代。我很惭愧,我没能让我妈如愿。
有趣的是,在我妈妈肚疼临产时,整整闷热了两个月不松气,让人满腔抱怨的天,突然刮起了风。风吹干了人们额头上的汗水,也吹散了人们压抑心头的怨气。那时,临产的妈妈对即将出世的我满怀希望,都知道这样的传说,凡伟人出世,天气都会异常。拿破伦出世时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中国历史上不少皇帝出世时,不是刮风下雨就是皇帝妈妈看见了天空飞舞的蛟龙。这不可思意突来奇变的天气给处在临产的极端痛苦中的妈妈带来了希望和幻想,一定生儿子,而且会是个不平凡的儿子。我是伴着风儿哇哇堕地的。出世时,我的哭声可大了,惊天动地,守在门外的父亲无可置疑地认为,这么大的嗓门肯定是男孩。我的出世破灭了父母的一切幻想,我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丫头,要知道老天爷有时也会作弄人的。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安娜(多洋气!),二姐叫安琪(是天使!),轮到我也该叫安什么的,可我生来多余,长时间没人有兴趣为我取名,随口叫我“丫丫”。这是北方人习惯给小女孩取的小名,虽然我家从爷爷辈开始就已定居上海,但还是属于“移民”,在家仍说家乡话,保持着家乡的习惯,上海本来就是“移民”的城市。叫我“丫丫”叫至七岁该入学了,我妈才给我起了个大名,想起我出生那天忽然刮起的风,我妈说,就叫徐风儿吧。也许是人们习惯叫我“丫丫”,也许是“风儿”这名字不好听,反正除了老师在课堂上正儿八经地叫我“徐风儿”外,其余的时间,其余的人一概唤我“丫丫”。
我也确实就是名符其实的小丫头。父母、姐姐们习惯使唤我:丫丫去干这,丫丫去干那。 我吧还就真是丫头命,挺乐意听人使唤。整天乐颠颠地忙进忙出,跑上跑下。
父亲下班回来,进门“丫丫”一声唤,我忙不迭递上拖鞋,端上茶。母亲下厨,鱼下了锅才想起少了葱,“丫丫,快!买葱。”我立刻往外冲。姐姐在卫生间叫“丫丫”,一定是没有了手纸。
我很勤快,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感觉我很对不住我妈,就用我的勤快来弥补。妈妈辛辛苦苦生我,非但不是儿子,而且连长相都远不及两位姐姐,姐姐们长得花容月貌,让人看了一眼,再想看一眼。我呢貌不出众,是属于那种走在大街上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忘掉的人。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关注在意的是两位大小姐,很少有人留意还有个小丫头。有时连送给孩子的礼物也只有两份,忘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感觉委屈,我认定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依然过得很快乐。
念初小时,我觉得那是咱家最快乐的年月。那年大姐师范毕业,在离家不远的小学校当老师,家里多了一份收入。二姐考上第一流的重点住宿中学,将来升大学绝对不成问题。我们国家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物质生活逐渐丰富,餐桌上常有着家人爱吃的食物。爸妈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那时的家真是温馨。
周末晚餐时,爸的心情特别好,一杯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中国女子,那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现如今东方女子的美德已无人崇尚,宣传什么女人半边天,把几千年形成的中国女子的传统美德丢尽,真是可惜。你们是我的女儿,可不许在外疯疯颠颠,上学用功念书,不许有杂念,不许和男孩子交往,闲时在家学着帮妈妈干干家务。”
“不就是三从四德吗?都什么年代了!”二姐小声嘀咕。
“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不要说中国女孩要守规矩,就是外国有教养的人家也得把女孩送入修道院管教几年。”
“什么是修道院?”我问。
“就是尼姑庵。”二姐答。
“那我不去,剃个光头难看死了”我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送修道院,那是人家十七世纪的事,老古董!”二姐不满地小声嘀咕着。
“跟你们说了,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这也是规矩,看你们一付没教养的样子。”父亲的脸色有点阴了,好在今天老人家心情不错,立刻又阴转多云,继续和颜悦色地说:“现在安娜已工作,人也长大了,可以适当和男孩子交往。”可见他也怕禁锢太严,女儿有嫁不出去的危险。
“不过”,父亲又说:“在准备和哪个男孩确定关系之前,必须征得父母的同意。”
“这叫不准私订终生。”二姐忍不住又插嘴。
此时,大姐显得羞羞答答的。哼!假模假样的,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
我家住的房子朝南,楼下是二十多平米的堂屋,屋外有将近三十平米的小院,院里有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妈妈刚搬来时种的,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树枝伸出了院墙。石榴树开花时,满树枝的红花,火红火红的,给我家带来了生气。妈妈说还带来了好运。石榴树结果时,满树枝沉甸甸的小石榴果子。石榴果长不大,年年结果,年年这么点大。妈妈说丫丫的心就象这石榴树的果子,老也长不大,永远孩子气。我嘴馋,常常偷吃那小石榴果子,可酸了,酸得掉牙。小院有门,是前门,北面厨房边的门才是后门。
星期天,我们姐妹三个在楼下堂屋里各干各的事,大姐显得心神不宁,院外有人敲门,和往常一样,不等使唤,我立即跑去开门,大姐叫着:“等等,我来开。”
没来得及栏住我,我已将门打开,一位青年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望着我:“是丫丫吧?”他弯下腰低声问我,
“不是!是小姐,三小姐。”我高声嚷。那是三楼王奶奶教我的,别让陌生人都叫我丫丫,不好听,我也是小姐,是三小姐呢。
“嗓门太大!哪有那么大嗓门的小姐?还是丫丫。”青年人不依不饶。
这时大姐已赶至门口与青年人打招呼。我问大姐:“他是谁呀?”
大姐垂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求是各各……”(上海话:就是这个……)
二姐在屋里发问了:“丫丫,谁来了?”
我答:“是大姐的‘求是各各’。”
二姐是声音到人也到了跟前,望着大姐嘻皮笑脸地说:“明白了,老爷子对你的特赦令生效了。”
青年人依旧微笑着说:“早有耳闻,三位的父母管教甚严,所以久久不敢登门造次。初次见面耳目一新,你们两位没有想象中温柔、娴淑,到是个个伶牙俐齿。怎么?能请我进去坐坐吗?”
“酸!不用问,和大姐一样,是酸溜溜的语文老师。”二姐嘴不饶人,
“错!恰是数学老师,如果数学老师也有味儿,那大概是辣乎乎的吧。”青年人边逗乐边径直进了屋。
坐定后,青年人开始自我介绍:“我早已从你们姐姐那儿了解了你们,你们都还不认识我。”
二姐假装狠狠地对大姐说:“老实交代,地下活动有多久?”
大姐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吭声。
青年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继续说:“我不叫求是各各,我叫陆大鹏,陆地的陆,大小的大,大鹏鸟的鹏。我是你们大姐的朋友,认识不少时间了,一直在地上活动,没到过地下。”
此时,楼梯声响,妈妈午睡完毕下楼来。“是谁来了?”
陆大鹏立即站起身来:“是我,伯母,徐安娜的同事、同行……朋友。”
我的感觉是,他好象不敢在我妈面前斩钉截铁地认定自己是大姐的男朋友。迟迟疑疑地才说出朋友两字。接下来,我见他怪可怜地接受了我妈最严厉、严密的考问,说话中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与潇洒。
陆大鹏家住农村,高中毕业后在东海舰队当了两年海军,转业后考入师范大学进修了两年。目前在我念书的小学隔壁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
我们学校的操场和他们学校的操场只隔一道篱笆墙,他们的校园比我们大多了,和他们校园比,我们学校真是可怜,就好象是一个大国割让了一小块地供养着小国的百姓。
妈妈的“审问”很枯燥。二姐坐着感觉无聊,坐不住了,对我说:
“丫丫,我们回屋做功课去。”
我本来就是个小跟屁虫,谁要我跟,我都愿跟。我乖乖地跟着二姐走了,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喂!求是各各,告诉你,我和你是邻居,我班同学每天中午都在你们篱笆墙边玩,你也来吧。”
“没规矩的小丫头!”妈妈训斥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知道玩,长点脑子把书念好。”
星期一上午上课我就有点心神不定,盼望着上午四节课终于结束,匆匆吃罢午饭就早早来到了篱笆墙下,来得太早了,操场上不见人影,百无聊赖地一个人挖土堆砂玩。
篱笆那边,有人向我走来,是他,就是他!我情不自禁地奔到篱笆墙下,贴着篱笆老老实实地恭候着。
他就象昨天第一次来我家站在门外时那样笑吟吟地凝望着我,只是目光那么柔和,让我有一丝感动,我忽然觉得我好象早就认识了他,没出娘肚子就认识了他。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丫丫,来得好早。不!应该称小姐。”
我这才回过神来,嚷嚷着:“算了,就做丫头不做小姐了。”
他笑了,一会儿他收敛了笑意,象对大人说话那样,正而八经地问我:“昨天,你妈对我印象如何?”
我说:“那可是我们家里人说的悄悄话,得保密,不能告诉你。”
他又笑了:“你看,我能成为你们家里人吗?”
我真诚地说:“行吧。”
他灿烂地笑了:“谢谢你,丫丫。”
或许是被他的笑容所感动,我忍不住对他说:“告诉你一点点,说你长相平常,很一般。”
我不知道大人是怎么看人的,我觉得他很不一般。我仰视着他,忍不住轻声说:“我觉得你很帅!”
也许是父亲的传统教育起了作用,潜意识里明白女孩是不该随便当面夸奖男孩的,不禁脸红,但愿他没听见那最后一句话。
远远地同学们都走来了,我转身要走,他叫住了我,递给我一只纸折的飞燕:“交给你大姐,谢了。”
我知道我已当上免费邮差,省了他们的邮票钱。
回家后,趁没人时,我把纸燕放在了大姐面前,大姐悄悄收起,重重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傻丫丫,看不出来还真长心眼,知道为大姐保密,大姐谢谢你了。”
我用手使劲擦了一下脸颊;“得了,谁要你亲了。”我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说:“大姐,给我买盒彩笔吧,要24色的那种,我都想死了那种笔。”
大姐用手点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敲竹扛!”

2

又是星期日,还是午后,院外响起了清脆、急促的敲门声。肯定是他!我呼叫着:“求是各各来了!”飞似地冲到门口打开大门:“果真是你呀,求是各各。”
“什么?”他跨进门来,一把抓住我,那双不大的眼睛对我瞪得园园的。突然,他一下子把我举起来,举过了头,举得那么高那么高,高过了石榴树。我开始吓得哇哇大叫,可一会儿功夫,我就习惯了,感觉真好,象在飞。我叫风儿,我原本就该会飞,我不会害怕飞。闲时坐在窗口发呆,当一阵清风挟带着沁人肺腑的花草的幽香从窗外吹来时,我会想,它们从哪儿来,又飞到哪儿去,它们来的地方一定很美,否则为什么它们经过你身边时,让你感觉那么清新、舒畅。大鹏举着我转呀转,身边习习生风,仿佛我和风已融和在了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大鹏逗我说:“以后再敢乱叫,叫你四脚离地下不来。教教你,你该叫我大哥哥,叫一声就放你下来。”
大姐赶来救了我的驾,大姐说:“放下吧,你别吓坏了我小妹。”
二姐在堂屋也帮腔说:“把我妹吓成傻丫头,将来嫁不出去就赖上你,嫁给你!”
他这才将我放下。我被转得晕乎乎的,紧抱着他的腿不肯放。他摸着我的头说:“你还真赖上我了。”
我马上松手,没站稳就是一跤,嘴还没来的及啃地,又被他一把抱起。这时,我从他眼里看见了满目慈祥,那是我从未见过,连父亲也不曾给过我的目光。“丫丫,我真吓着你了吗?”这是从一个男人胸腔深处发出的最为关切的声音。
“哦,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掉泪了。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对不起。”他喃喃地重复着,他抱起我,一直把我抱进堂屋,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宠着,我从没有撒娇的机会,这回逮住了,我假装委屈,泪珠儿滚滚流个不停,泪倒是真的,是感动的泪,是快乐的泪,我从未如此快乐过,任泪水尽情地流。
他不断地哄我,着急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止住你的眼泪呢?”
我一直羡慕那些被大人宠着的孩子,不肯睡觉,有大人讲故事哄他们睡,不肯吃饭,有大人讲故事哄他们吃。我可从没有这等待遇,虽然我是那么爱听故事,可是大人们各忙各的,谁也没有这份闲功夫。这次机会来了,我忙说:“给我讲故事吧,你讲故事我一定不哭。”
大鹏笑了说:“你的要求可真低,好吧,我给你讲故事。你的名字叫风儿,我给你讲个风的故事吧。”下面是他给我讲的故事,一个很美的童话故事,至今我一直记着它。
“风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她整天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飞舞、跳跃。有一天她飞过荒野,荒野里有个小茅屋,她很奇怪,谁住在里面呀?她飞了进去。
里面住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和妈妈,他常常很寂寞,没有人同他玩耍,没有人同他说话。风同情他,也很喜欢他。无论如何,只要风经过小茅屋的时候,总要溜进来同他说说话,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把自己在路上看到的种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讲给小男孩听。给他带来各种花的香味、青草的气味,以及各种小鸟唱歌的声音。小男孩饥饿时,风把树上的水果摇下来给他。小男孩伤心时,风为他跳舞安慰他。
有一天,小男孩对风说:‘奶奶曾经告诉我,天国花园是最美最好的地方,只有诚实善良的人才能住在里面,亚当和夏娃就是偷偷摘吃了禁果才被赶出天国花园的。你会飞,你能带我去天国花园吗?在这儿我会寂寞,请带我去吧。’风答应了小男孩的要求。
风背着小男孩飞到了云块上,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象地图,高楼大厦象孩子搭的积木。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天国花园,那儿的空气清新、河流清亮,鱼儿象银子般在清澈的水里穿梭,鸟儿会唱歌,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绝唱不出来的。花儿鲜艳美丽,它们是开不败的。天国花园的仙女们来了,她们穿着雪白的或者艳红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她们的面孔是快乐温和的,小男孩就象见到了慈爱温柔的妈妈。
小男孩对风儿说:‘风儿,风儿,我们留下来吧,我们再也不回去了。’风是留不住的,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风儿走时对小男孩说:‘你留下吧,你留在这儿就再不会孤独了,我会常来看你的。’小男孩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只是他常常思念风儿。”
大鹏说到这儿停住了,我沉浸在美丽的童话故事里。
“后来呢?”我轻声问。
“你有完没有?”大姐发话了,“别没完没了的。”
我不好意思再缠住大鹏了,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鹏的膝头,这时大鹏拉住我,悄悄在我耳边说:“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拍拍自己的口袋。
“不会把天国花园装口袋里吧?”我淘气地说,我迫不及待地扒开他的上衣口袋,“哦!你真伟大!这可是我最想要的24色彩笔。”我捧住他的脑袋,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感谢这美丽的彩笔,更感谢这美丽的童话。有生以来,我从没象今天这样快活过,我简直有点忘形了,抓着彩笔盒就往楼上跑,嘴里嚷着:“妈妈,妈妈,我有彩笔了,看我的彩笔!”
“回来!”大姐拿出做老师的架势对我说:“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礼貌了,都当小学生了还不懂,收了别人的礼物应该怎么表示?”
大鹏笑了:“人家不是用最热烈的方式表示过了?我看你们父亲的教育非常失败,”他不怀好意地瞅着我继续说:“非但不传统,还十足洋派,你大姐该认真向你学习才对。”
大姐一本正经的老师面具被卸下,“你真坏!”她轻声说。
我不完全懂得他俩的意思,我还是照着以前大人们教的话,毕恭毕敬地对着大鹏说:“让您破费了,谢谢您。”大鹏的眼睛停留在大姐身上,一动也不动,我说话他好象压根没听见。
我提高嗓门“阿宝背书”般地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慢慢将目光转向我,仍不言语。
我憋不住了,学着刚才大姐对我说话的腔调训斥道:“你怎么这么大了也不懂礼貌,你应该回答我:‘不用谢’或者‘不客气’,明白吗?”说完我很庄重地扭头就走。
回到二楼亭子间,我们三姐妹合住的屋内。二姐一人在屋内看书,我进了门,她只说一句:“听着,别烦我。”连头也没抬,就再不理我了。
我仍抑制不住刚才的兴奋,二姐不理我,又没人说话,我不由自主拉开嗓门唱了起来:
“我是一阵风,吹进你心中,风儿风儿吹透了心,吹得心儿醉。
我是一阵风,飘泊无影踪,心儿心儿被吹醒,随着风儿飞。……”
“烦死了!你能不能静一静,不怕扯破你的嗓门?你呀,将来到街头叫卖准能赚钱,今后全家没饭吃时就仰仗你了。”
我只好静了下来。小屋只有十多平米,放了两张床,我和大姐合睡大床,二姐一人睡小床。二姐住校后,除了星期天回来睡一夜,平时也就空着。除了床,屋里只有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二只凳子,剩下也就没什么空间了。
没人理我,没处说话,不能唱歌,我只好爬上床,抓着那盒彩笔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甜甜地做了个梦,我梦见了天国花园,我梦见我用我的彩笔把天国花园涂抹得更美丽,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我看见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向我走来,走近了,怎么?他就是大鹏,他变成了大鹏。……
“丫丫,丫丫,醒醒。”
我被二姐摇醒了,眼睛一睁看见一屋子人。原来大姐和大鹏都在屋内,屋子太小,多了个把人,感觉上就有一屋子人。
二姐对我说:“你这午觉睡得也够可以了,再睡就变懒丫头了,起来吧,有人向你告辞来了。”
大鹏见我醒了,坐到我的床边,捏着我的鼻子说:“小丫丫,这么开心,睡着了都是笑嘻嘻的。”他看着我紧抓在手中的彩笔盒嘻皮笑脸地继续说:“不用抱着它睡,没人会抢。”
我好象还没完全从美梦中走出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做梦,我的彩笔真好看,涂呀涂,我把天国花园涂得更美丽了。那儿,那儿还有你。”
此时,大鹏反而不再嘻皮笑脸,挺严肃地说:“怪不得小丫丫这么喜欢彩笔。是呀,丫丫的世界应该是彩色的,我这礼物送得真合算,居然能因此走进你的梦,走进你彩色的世界。丫丫,你的歌声真好听,又甜又亮,将来能成歌星呢。”
“够了,别夸,你这一夸,我的耳朵就更遭殃了。”二姐打断大鹏的话。
大鹏并不理会,继续说:“唱吧,丫丫,让你大姐给你找个音乐老师指导指导,你会唱得更棒。丫丫,再见,谢谢你的歌,谢谢你的梦。”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说:“我还应该对你说声:‘别客气,不用谢。’对吗?丫丫。”
我高兴了,真想在他的脸上再亲一口,但是,刚才楼下他和大姐的那一幕,虽说不懂但又有点感觉,所以还是忍住了。

3

打那以后,大鹏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几乎是每个星期日下午的同一时间敲响我家的大门。尽管二姐一再骂我“不识相,吓起劲……”我还是抢着为他开门。
他的口袋象是魔袋,常常有着我想要的好吃、好玩的东西,任我去搜索。每星期,那清脆、急促的敲门声,也成了我的期盼。
那天和往常一样,仍是我抢着打开大门。我呆呆地挡在门中央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强行往里走,而是慢慢蹲下身来,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说:“请问三小姐,我能进去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附着他的耳朵问:“你还能让我飞吗?我想飞。”自从上次被大鹏举着“飞”过后,对于石榴树上高高的天,我充满了仰慕和憧憬。
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怕了?不会赖上我了?”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又说:“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让你飞。”
“求是……”我刚开口,他眼一瞪,已到了嘴边的“各各”立即变成了“哥哥”。
他一乐说:“就委屈点做求是哥哥了。”
我一下子被他高高举起,噢!我又飞上了天。这一次,我没有半点惧怕,好象我天生就会飞。我觉得身体是那么轻,抬头看,天是那么蓝,一群小鸟在头顶的天空盘旋,然后飞向远方。此时,我真想化作一缕清风和鸟儿们一起结伴飞向未知的远方,飞出天外。从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天国花园,是用我的彩笔涂抹出来的最美的地方。
“我飞了,我又飞了!”我高兴地笑着,叫着。
大鹏也特别高兴,他举着我转呀转呀,久久地转着。我感觉轻飘飘、晕乎乎地,就象真的变成了风,飞上了天,旋舞着、升腾着……,真不知世间还有这么好的感觉。
“别闹了,丫丫。”不知什么时候大姐走了过来,把我从大鹏手上抱了下来。
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从幻想落入了现实,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十分沮丧。
大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回屋温功课吧,快考试了,我和大鹏出去有点事。”
“我也去!”我高叫,
“不行!”大姐很坚决。
“今天二姐都没回家,你们再出去,留我一个多没劲,带上我吧。”我央求着。
大鹏嘻皮笑脸地看着大姐:“就带上她吧,赖上了,怎么办?”
大姐依然一脸正经:“不行就是不行。安琪就知道快考试了必须用功,连家都不回。丫丫就是糊涂,没有自制力怎么行!”
平时我最爱大姐,此刻却莫名地生出几分敌意。我嘟着嘴,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穿过堂屋,径直上了楼。

4

“灯泡没做成,不高兴了?”上了楼,刚要推开房门,冷不丁一个男人的声音吓我一跳。说话的是三楼王奶奶的孙子山子。对了,我们这幢房子就住了两家人家,底楼堂屋和二楼是我家,三楼住着王奶奶和她孙子。此刻,山子一屁股坐在二楼上三楼的拐角楼梯台阶上抽烟,也就是我们姐妹住的亭子间的房门口。
我心里别扭,没好气地对他说:“这么大个人坐在地上也不嫌脏。”
他毫无表情冷冷地说:“坐在地上安全,不象有的人爱上天。”
我有点纳闷,这个山子,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楼梯上上下下,碰到了也懒得跟我们打招呼。我嘛,有时因王奶奶差使,常上三楼溜溜,他算难得高兴与我搭理几句,对我的二位姐姐恐怕连正眼也没瞧过。这会儿,他是头顶上长眼睛,还是屁股上长眼睛了,坐在楼梯上也看到我们楼下院子里的事。
我没理他,重重地推开房门,走进屋里,一股浓浓的烟味被楼梯拐角的窜堂风带进了屋内,我嚷嚷着:“别在这儿抽烟,难闻死了,回你的三楼去。”
他就象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我只得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把他和他的臭烟味丢在了门外。
山子是扬州人,听妈妈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五岁时他母亲就与他父亲离了婚,丢下他另嫁人走了,十五岁时又死了父亲,只得来上海跟奶奶过。
刚来上海时就插在我大姐的班上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我问过大姐,怎么山子和她一点不象是老同学,相互连话都不说。大姐把山子的事告诉了我。
山子刚来上海时,上海话一句不会说,也不太听得懂,功课就有点跟不上。上海这个地方,真正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并不多,都是江苏、浙江移居过来落户的,但不知为什么矛头一致对准苏北的移民,看不起苏北人,把苏北人叫做“江北猪罗”。山子一来就成了班上同学们嘲弄的对象,挺好听的大名王越山却偏有个“山子”的小名。上海人爱将苏北人称作“小三子”,这个“山子”和那个“三子”正好谐了音,这更大大增加了班里捣蛋鬼们的攻击力。那时大姐是班长、好学生,一身正气。山子是新生,又是邻居,大姐理所当然地帮着他,维护他。
有一次,上写作课,山子的同桌同学突然叫了起来,放在铅笔盒里的金笔不见了。那年头,一个初中生能有一支金笔是很不容易的,象征着富有。班里顿时开了锅,大家都主动打开了自己的铅笔盒,山子也打开了自己的铅笔盒,令人瞠目的是那支金笔居然躺在山子的笔盒里。
老师严厉的目光盯住了山子:“王越山同学,请说明是怎么回事?”
山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他急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地摇头。
整个教室四、五十双眼睛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人小声轻蔑地骂:“小偷!”山子象尊蜡象似的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他木然地离开座位,向前走去。也许他打算离开教室,走过大姐座位时,大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王越山,你不能就这样出去。”
大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老师和全班同学说:“我们不能这么快下结论,你们大家看看,他们俩的铅笔盒是一模一样的。”
大姐拉着山子走回了山子的座位,按着他坐下,然后举起了他俩的笔盒让大家看,她对着山子的同桌继续说:“请你想想,你有没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的钢笔放错了笔盒。记得吗?有一次你错拿了王越山的笔盒带回了家,第二天上学时你发现你的笔盒仍好好地躺在你自己的课桌里。那天王越山发现你拿错了笔盒,他并没有把你的笔盒带回家,而是把它放进了你的课桌。他是向我借笔完成回家作业的。”大姐说完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家谁也没出声,山子的同桌低下了头,老师只淡淡地说:“我看事情可以结束了,我们继续上课。”
但是,打那以后流言蜚语落在了大姐身上,班上的同学说,当班长的大姐维护“小三子”,恋上“小三子”,将来要嫁给“小三子”了。品学兼优的大姐平日的行为绝对是规范的,她可受不了这些,从此,她人前人后再也没和山子说过一句话。她无法用言语表明自己的清白,就采取了这一绝对的行为证实了自己的清白。是的,那时的人,常常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就这样,他俩虽是同学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但形同陌路人谁也不搭理谁,日子久了,成了习惯,谁也无意去改变。

5

一个人关在亭子间里真没劲,要知道好好的一个星期天就剩我一人留守。二姐住校没回家,爸妈一早去了舅舅家,本来是要带我同去的,我想着下午大鹏要来就没愿意跟着去,这回倒好,落得个没人管,没人理的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大鹏不是我的,尽管我是那么在意他,他是属于大姐的。一丝淡淡的哀伤从心底升起,又不断扩展着扩展着,终于我忍不住嚎淘大哭,哭罢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 没别的什么事可做,我也就乖乖地翻开了书包做起功课。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楼下的门“砰”的一声,我知道是大姐和大鹏回来了,爸妈说好了在舅舅家吃了晚饭才回,所以不会是爸妈。我以为他们立刻会上楼来,可是一直没动静,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打开房门溜下楼去。
堂屋的门虚掩着,我向里一张,哦!我傻了,大姐和大鹏相拥着、亲吻着,我好象做贼被人抓住了似的,心怦怦乱跳,脸上火辣辣的,我转身就往楼上跑,“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心里说。我跌跌撞撞地刚推开亭子间房门时,被人一把抓住。谁呀?吓我一跳,一回头,又是山子。
“慌慌张张干什么?”山子问。
“我的妈!你一直坐这儿没走?”我说。
山子的脸惨白惨白的,见他抓住我不放,我只好说:“进屋坐坐吧。”
“不了。”他生硬地回答,见他仍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只得就势坐在他身旁。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问。
“你脸色为什么这样红?”他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说话时,心仍跳得厉害。
“我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脸色更白了,我感觉他抓住我的手冰冷冰冷的,他脚下的楼阶上一地烟蒂。
要是平时,我早就直叫直嚷地骂他了,可这回没有,我轻轻地把他抓住我的手拿开,取来扫帚,默默地扫干净楼阶上的烟灰烟蒂。不知为什么心底升出一丝怜悯:“山子哥,坐在这儿凉,回屋吧。”
他好象没听见,动都没动。
我重又坐在他身旁的楼阶上自言自语地说:“一直羡慕你们大人,真开心,巴不得自己快些长大做大人。可你这个大人不一样,你好象一点不开心,为什么呢?是因为你没有兄弟姐妹?对了,你好象也没有朋友。”
山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没有讨厌他那股难闻的烟味。我继续自言自语:“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有时你以为自己有朋友,你以为他就是你朋友,可人家没把你当朋友。……”说着,我又有点想哭。
山子反倒笑了。我惊讶了:“山子哥,你也会笑?”我真是第一次见他笑,他属于那种不太讨人喜欢的人,脸上毫无表情,对谁都非常冷漠。山子一改他平常冷漠的面容,调皮地用手指划着我的脸颊:
“没羞,小小年纪想男朋友,怪不得躲在屋里哭。”
“你才没羞!偷听烂耳朵。”我恼羞成怒,直冲他嚷,
“还用得着偷听吗?你那嚎哭声隔三间屋都能听见了。”他并不生气,仍开玩笑地说。
此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大姐和大鹏终于上楼来了,我转身就回屋,山子也站起身来上了三楼。

6

我不想搭理他们,赶紧爬上床佯装睡觉。大姐一进屋就象妈妈那样,连说带骂:“傻丫头,也不怕着凉,被子没盖,就死死地睡着了。”她帮我盖上被子,然后收拾着写字桌上胡乱摊开的作业本,“还算乖,作业基本完成了。”难得她表扬我。
大鹏故意大着嗓门说:“买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叫醒丫丫起来吃吗?”
大姐娇声责骂:“吵什么吵!别吵醒她,你怎么也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了。”
我硬憋着不啃声,但还是忍不住把眼睛隙开了一条缝,只见大鹏笑嘻嘻地,坏坏地死盯着我。
“大鹏,你来看。”大姐唤他,大鹏转身回到写字桌旁,坐在大姐身边。
趁这机会,我睁大眼睛,只见大姐从一只精美的盒子里捧出一座瓷雕,那是一只诩诩如生、展翅高飞的大鹏鸟,尾部边上有支插笔的笔套座。
“多好,看着它让人产生飞的遐想。”大姐甜甜地说。
“就放在这儿。”大鹏指着写字桌的左首,
“不!等有了咱俩的小家再放。”说罢,大姐有点腼腆,将瓷雕又收回盒子。
我猛地坐起:“不行!不行!”大姐回过头来:“你醒了,什么不行?说梦话吧。”
我指着瓷雕说:“大姐,别收起来,就放这儿吧,我也喜欢。”
大姐停住了手,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大鹏将瓷雕又从还没来得及合上盖子的盒子中拿了出来,放在了写字桌上。“这样行了吗?丫丫。”
大姐无可奈何地说:“你呀,就会宠她。”
“丫丫,不装睡了,过来,看看求是哥哥给你带来了什么?”大鹏拍拍膝盖,想让我象往常一样爬上他的膝头。
我低头坐床边,没理他。
“怎么?生气了?不理求是哥哥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默认了我和二姐对他的称呼,左一声右一声地自称起“求是哥哥”了。
我看也没看他一眼,起身向门外走去。
大姐奇怪地问:“丫丫今天是怎么了?犯了什么病?”
我谁也不理,独自走下楼去。那一天,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很难受,一直到晚我都没开过口。
第二天在学校,中午和同学在篱笆边玩耍时,看见隔壁操场上大鹏远远地向我们这边走来,我故意跑着离开操场回到教室。
一会儿,同学来教室叫我了:“丫丫,隔壁中学的老师,说是你的大哥,叫你去。”
“不去!不去!”我说,心想一定是让我当免费邮差,传递他们的纸燕。这次我“搭架子”不干了!
“去吧,”同学抓住我往外拉,“你不去,人家会以为我没叫你,人家有事才会找你。”
我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到了篱笆边。大鹏已坐在篱笆那边的石墩上了,我就坐在篱笆这边的土堆上。大鹏看着我半晌没说话,还是我先憋不住:
“你找我干嘛?”边说边伸手:“把你的纸燕拿来吧。”
“为什么躲着我?”他问,并没递纸燕给我。
我不答话。
“昨天为什么生气?”
我仍不答话。
“我知道你昨天装睡,我也知道你下楼来过。”
我脸红了,好象自己做了令人害羞的事,把头低得低低的。
大鹏继续说:“你还小,你不懂,那是大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跟你说呢?我喜欢你姐姐,就象,就象你喜欢你的布娃娃一样,你不也抱它亲它……”
我忽然把头抬了起来,我抓住篱笆墙,勇敢地直视着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姐姐,就象……就象我喜欢你一样。只是,我明白了,你并不真喜欢我。”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大鹏的双手使劲从篱笆墙的空隙中穿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篱笆竹子的毛刺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条条血痕:
“丫丫呀丫丫,小丫丫,傻丫丫,……”他什么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地唤“丫丫”,他用手抹着我脸上的泪,那泪越抹越多,象开了河似的。他第一次那么专心地注视着我,用对大人说话的口气柔声对我说:“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你热情、善良、勤快。我还喜欢你的歌声,那么甜、那么纯、那么亮。我喜欢你姐姐,也喜欢你,只是一样的喜欢可以有很多种,不能说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只能说是这种喜欢或是那种喜欢,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明白了。相信我的话,别哭,别对我生气,我也会难过的。”
我不知听懂了多少,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别哭了,等会儿被同学看到多难为情。我喜欢丫丫笑,喜欢丫丫唱,就象我送丫丫彩笔的那天,丫丫一高兴唱得多好听啊!”他又恢复了以往对我说话的神态。
我这才发现我的眼泪、鼻涕弄得他一手,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帕在他手上擦着,我轻轻地擦着那一条条的血痕:“疼吗?”我轻声问。
“大人是不怕疼的,洗洗手,明天就好了。”他抽回双手,轻松地说,“把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吧,一会儿又该上课了。”他宽和地微笑着看我擦眼睛擤鼻子,目送我离开操场走回教室。

7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还真是这么回事,以前嫌人家家不在上海,将来安娜嫁给他得不到婆家的照应,现在说家不在上海好,大鹏不就全心全意亲我们家了,不就等于没嫁走女儿,反又多了个儿子。以前嫌大鹏相貌平平配不上我大姐,现在说这孩子稳当、有责任心,女孩子嫁人就该嫁这样的人才有安全感。这些日子以来大鹏算是完全得到了我家的认可,得到我妈的认可就等于得到了我爸的认可。我爸的口头语是“听你妈的”,他说,男主外,女主内,大事男人作主,小事听女人的。我出生以来就没见咱家有什么大事,所以习惯上家里事无巨细,全是我妈说了算。
又是星期天了,我妈不象往常那样吃完午饭就上楼午睡,而是和我们一起坐在堂屋里闲聊,不知是这天正好没有睡意,还是刻意等大鹏。准时敲门声又响了,妈妈习惯地唤我:
“丫丫,开门。”
其实,自从那天哭鼻子生气后,我好象长大些了,再没抢着给大鹏开过门,知道门外是大姐的人,听见也只当没听见,让大姐自己去开门。这回被妈使唤,我只好懒洋洋地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门打开了,大鹏见是我特别兴奋,一把抱住我就想往上举。
我忙说:“别,别,注意了,你丈母娘在屋里呢!”
他放开我,朝我做了个鬼脸:“多谢提醒关照。”
我不无遗憾地抬头仰望天空,真想再来一下会飞的感觉。
我忽然发现三楼的山子笔直地站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们。哦!原来他不是头顶上长眼睛,屁股上长眼睛,而是站在阳台上看见我们了。
“山子哥哥。”我叫他,并向他招招手。可他只当没看见,理都不理我。
我挺没趣的,当着大鹏的面还觉得有点下不来台。大鹏对我说:“我每次来都见他站那儿,我想是一个门里的邻居,与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大概就这脾气。”
“他有病!”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妈妈今天见了大鹏格外和蔼,对他平时吃什么穿什么,细细关心不算,还一再叮嘱不必见外,下班后可以常来我家吃晚饭。
事后,二姐说我妈那是一付急不可待想抱外孙的架势。
大鹏并不见得受宠若惊,来我家的次数只略微多些,但绝不轻易在我家晚餐。倒是我妈,心热得很,一做了什么好吃的,就要让我通知大鹏来我家吃饭。
那天,我妈又让我叫大鹏来吃晚饭。中午操场篱笆那边没见他的人影,估计没有纸燕让我传,也就不到篱笆墙边来了。下午上第二节自修课时,任务没完成,心里有事坐不住了,我悄悄从学校溜了出来,去了隔壁大鹏的学校。

8

门卫大爷问我找谁,我通报了姓名,大爷一翻本子说此刻陆老师正在402教室给三班上数学课,让我稍等。我哪有耐心等,大爷稍不留神我就溜了进去,找着了三班的教室,将教室门推开了一条缝,果然陆大鹏老师正在上课呢!从没见过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挺新鲜,我好奇地站在门外屏气偷看。
大鹏一脸正经地讲着课:“……下面给你们出道题:农村的小媳妇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了一个胖娃娃。”
下面不知哪个捣旦鬼跟着“依呀依得呦……”地唱起来。
大鹏也不发火,只叫声:“停住!”下面也就鸦鹊无声了。
大鹏继续说:“我要你们答的题目是:……”他转身在黑板上写:
1 . 1只鸡+1只鸭=
2 . 1只鸡+1只鸭+1个胖娃娃=
3 . 鸡重2斤,鸭重3斤,娃娃重5斤,小媳妇身上共负多重?
这是什么题目?还中学生呢?我们小学生都不做这么简单的题目。
“谁上黑板来做题?”大鹏问学生。
有谁在下面说:“这么‘难’的题目,让我们成绩最好的班长全权处理吧。”在同学的嘻笑声中班长上了黑板。他很快地写了:
1 .不能加;
2 .更不能加;
3 .2+3+5=10(斤)
答:小媳妇身上共负重10斤。
写毕回座。大鹏问:“有不同答案吗?”
只见小捣站了起来。
顺便介绍一下,小捣是我家隔壁邻居,是大鹏的学生(我这才知道)。其实人家的正式名字是王小宝。只是捣旦得厉害,全弄堂的人都特意偏着音叫他小捣。
只见小捣在黑板上刷刷地写:
1 .1只鸡+1只鸭=2只家禽;
2 .1只鸡+1只鸭+1个胖娃娃=3个动物;
3 .答:小媳妇身上共负重10斤回娘家。
写毕潇洒地一扔粉笔头,轻拍双手,昂首阔步归了座。
“知道我怎样给两位同学打分吗?”大鹏问学生:“你们的全权代表,我给他60分,而王小宝同学该得100分。”
“啊?”下面一片惊叹声。
原本一脸玩世不恭,嘻皮笑脸的小捣倒突然严肃了起来。
大鹏说:“前一位同学并没错,他记住了数学中量纲不同是不能相加的规定,但是后一位同学更出色,他超越了,他懂得换一种思维方式就是另一种结果。我想说明的是:我们学数学不能只是机械地学习a2 - b2或(a - b )2的死板公式,而是要学会超越,学会完备的思维方式。最复杂的事情,换一种思维方式考虑,就会变成最简单的事情。
许多第一流的科学工作者都有很高的数学素养,数学成了他们强大的武器,使他们终身受益。在近代的自然科学中,数学是必不可少的,当人们把实际问题化为数学问题后,数学就会引导他们走得很远,并往往可以帮助他们找到解答。知道伽里略是用什么数学思维方式推翻统治多年的亚里士多德的关于自由落体的谬论的吗?……”
下面的话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了。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知道滔滔不绝地说理是大鹏的强项。当然等至下课,我老老实实完成母亲交办的任务才离去。
晚餐母亲做的是拿手的白斩鸡和八宝鸭,看着桌上鸡呀鸭的,想起了白天大鹏上的课,我忍不住又笑了。大鹏知道我笑什么,告诉我隔壁小捣那孩子挺有趣,下课后找陆老师赔礼道歉了,说是在课堂上原本只是想捣捣旦的,没想到反被老师表扬了,很不好意思,以后一定认真学好数学。
回忆起那段日子我们家真是温馨、美好。母亲私下都在悄悄地准备着大姐的嫁妆,如果不是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

第二章

1

文化革命开始时我已快小学毕业,正复习迎考。父母、大姐、二姐每一位家庭成员都对我加强了管教,一切为考入重点中学作准备,我也被他们搞得紧张兮兮。
就在此时,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学校沸腾了,一切都变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时是什么都可以捣毁,什么都必须炮打。学校停课,工人停工,大字报铺天盖地。我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忽然轻松了,解脱了一切束缚,没人再管我考试、升学之类的烦心事,感觉特别新奇,特别开心。但好景不长,革命的风波立刻危及家庭。
首先变化的是二姐,她周末回家,我差点以为是走错了门的陌生人,齐腰的辫子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头发还用头绳扎了一把,整个脑袋就象个带把的茶壶。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腰间还束了一根宽皮带(这些装束也不知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满脸的严肃。那天我都没敢和她搭话。
第二天星期天,大鹏照例来了,堂屋里就我们姐妹三个,但不知怎的气氛却不同寻常,一夜间相互好象都成了陌生人,谁也不开口说话。
倒是大鹏一脚踏进屋门就对着二姐大声嚷嚷:“安琪,不爱红装爱武装了。”一下子打破了屋内的沉闷。
二姐用眼斜瞪着大鹏:“别乱叫!正式宣布,我改名了。让过去的安琪见鬼去吧!同时我要奉劝你们,”她看着我和大姐说:“我们的名字说明我们的家庭充满了资产阶级腐朽的臭气,与当前革命潮流格格不入。我们都是革命青年,要脱胎换骨,积极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我建议我们三姐妹的名字可分别改为:向工、向农、向兵。我已改名徐向农了,你们如何?”
大姐可能没有思想准备没啃声,我见大姐不说话当然也没话好说。还是大鹏根本不把二姐的严厉当回事,他带着嘲弄的神情对大姐说:“安娜,将来你成了我的娘子,可我却要称呼你向工(相公),这革命革到底也不能把雌的革成雄的。”
“你什么意思?”二姐有些愤怒了,扭头就走。
我觉得好玩,忍不住咯咯地笑,一个劲地对着大姐叫唤:“相公姐姐,相公姐姐。”把大姐叫得也忍不住笑了,屋内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氛。
在我们家中,另外明显有变化的便是爸妈。爸爸变得异常沉默,平日在每晚的餐桌上,对我们三姐妹都得谆谆教导一番。对我们平时的衣着、举止都非常在意,绝不允许有丝毫的不得体。这次对于二姐的彻底改变却视而见。爸妈常避开我们,两人关起房门嘀咕,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感觉家里会发生什么。
耽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大姐和我都还稀里糊涂蒙在鼓里的时候,二姐突然回家郑重宣布和反动学术权威的老子彻底划清界限。用旅行袋装走了属于她个人的全部衣物,立志离开家庭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我们这才知道,我爸在单位受到批斗。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可从没看出我爸有多少学术,多大权威。我只知道他从年轻时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变成建国后的第一代专业摄影记者。虽然摄影技术不错,但以他的政治条件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政府各类政治活动的摄影专访,为此他也常表现得自卑和无奈。他拍得最多的照片也就是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拍照就拍照罢,本来与学术权威也沾不上边。麻烦在于,我家老爷子不甘寂寞,居然著书立说,卖弄自己拍花草的技巧,述说自己拍山水的艰辛,这不就成了文化革命的对象。
二姐离家没过多久,父亲被发配去江西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母亲是旧式的家庭妇女,夫大于天,决意扔下女儿跟随父亲去江西。
走前慎重其事地把大姐、大鹏和我召集在一起,严肃地谈了话。父亲的话语是沉重的,让我感到害怕,我只想哭。
他说:“我和你们的母亲都老了,此去还不知能不能回。安娜、大鹏,这个家就拜托你们俩费心照管了。你俩的婚事我们是同意的,但已无法尽责为你们操办。什么时候办,由你们自己定,自己办吧。对不起你了,大鹏!”父亲象日本人似的对着大鹏重重地低了一下头。
大鹏有些手足无措。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大姐用手绢轻轻捂着我的嘴巴,让我别哭。
父亲继续说:“丫丫还小,原打算带她一起走,但是怕荒废了她的学业,考虑再三还是留下她,相信安娜能带好她。丫丫,别哭了。”父亲转向我,用从未有过的和蔼目光望着我说:“让你这么小就离开妈妈,是我做父亲的不是,爸爸对不起你,以后要听你大姐的话,要更加懂事些,你会一年年长大,长成一个好姑娘。”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我最不放心的还是安琪,她单纯又好强,会经不起挫折的,我们走后,你们尽可能把她找回来,你们三个还是一起生活,我们就什么都放心了。”
母亲无话,眼泪却一直没干过。此时,她拿出存折交给大姐。
大姐也不说话,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还是父亲说:“这点钱是我们多年的积蓄,安娜你拿着,以后两个妹妹都得靠你照顾,特别是安琪那儿,她就是不回家,你也得想法把钱送到她手里,在国家没给她分配工作之前,她是根本无法自立的。不用担心我们,我还会有工资的,可能少些,但总够我和你妈两人吃饱。”
那天晚上,父母走了,没让大姐和我送行,就让大鹏一个人送他们上火车。我和大姐两人呆呆地坐在堂屋里,谁也不说话,甚至连灯都懒得开。屋子一下子变空了,死寂死寂、黑沉黑沉的,我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不悲伤了,因为心象是被谁掏空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此时,传来沉重、缓慢的下楼梯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进入堂屋。堂屋的壁灯被轻轻打开,是三楼的山子破例第一次主动走进我家。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大姐身旁的沙发上,按他自己的习惯一支接一支地猛抽香烟。顿时,屋里烟雾弥漫,虽然味儿难闻,却也恢复了生气。象是被烟味熏醒了,大姐忽然嚎淘大哭,山子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大姐起伏的肩上,依然什么话都不说,大姐的哭声逐渐低了下来,变成了抽泣,我看见山子的手在大姐的肩上有些颤抖。
许久,屋里终于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山子的手缓缓地离开了大姐的肩,轻轻地说了句:“很晚了,去睡吧。”说话时象以往一样都没正眼瞧我们,象是对他前面的墙壁说的。我确实也感觉疲倦了,乖乖地拉着大姐的手上了楼,连个谢都没对山子说,就把他一人抛在楼下。
那夜大姐和我都睡得很好,大姐也许是哭痛快,哭累了,反而睡踏实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楼下堂屋的门,屋里还留着山子的烟味,也不知他昨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心里对他有一份感激,尽管昨晚他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2

我们开始了没有父母的独立生活。二姐始终没有肯回家,她说住校很好,革命运动很忙,没时间也没必要回家,她希望我们俩也能象她一样从思想上与父亲划清界限。
大姐记着父母的嘱托,惦念着二姐这么些日子没回家,囊中也该空了。说好星期天让我和她一起去二姐学校送生活费。星期六下班时,学校又临时通知星期日召开紧急会议。那年头,会特别多,凡会都紧急,只要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内的成员说句话,哪怕放个屁,下面都得立即传达,组织学习。大姐去不成,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让大鹏陪我去,又怕二姐见了大鹏面子下不来,更不肯接受生活费。
还是大鹏出了个主意:“我送丫丫到校门口,我等在门外,让丫丫一个人进去。只是丫丫,你可得快些,别在里面玩得忘了时间。”
我心里很乐意,嘴上却傲气地说:“你就耐心等着吧,我可是肩负着父母的嘱咐,大姐的重托,这么艰巨的任务不化时间不费口舌能完成吗?”大鹏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第二天,大姐把钱放在了我衣服的里面再里面的口袋里,一再嘱咐别丢了,才让我和大鹏离家。
到了学校,把大鹏丢在门外,我飞快地往校园深处跑。二姐的学校真漂亮,毕竟是市重点中学嘛!货真价实,整个校园就象个大花园。粉红色的教学楼,乳白色的宿舍楼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绿荫丛中。再往校园深处走,居然还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这一切,让我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不就是大鹏童话故事里的天国花园吗,只是少了身穿彩色长裙,头戴闪亮星星的仙女。正出神地想着,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身,只见身后站着两位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她们不是身穿彩裙,头戴星星的仙女,而是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腰间还束着一根宽皮带的军人打扮的女学生,她们的左臂都套着当年最流行的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她们象一对双胞胎似的同时向我行了一个军礼,满脸严肃地同时开口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相当于现在的问候语“您好!小姐。”
接着,其中一个问我:“你找谁?”
我象做了贼似的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找徐安琪……不!不对,我找徐向农。”
“是红卫兵小将吗?出示你的红卫兵袖章。”另一个警惕地问我。
“我……我……没有……”我更紧张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还是先说话的一个略微温和些,对她的同伴说:“看起来她还小,恐怕没进中学,还没资格加入我们红卫兵呢!”
她的同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生硬地对我说:“跟我们走!”
我老老实实地跟在她俩后面,向前面一幢粉红色教学楼走去。我留恋地回头再次环顾了一下校园的美景,我这才从刚才的白日梦中醒来,这儿不是天国花园。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美丽的校园,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加上资产阶级温床的罪名,被红卫兵小将彻底捣毁。树木被砍,花草被拔,小河被填,亭台被拆,最后是一片荒凉。
我跟着两位红卫兵姐姐进了教学大楼,“徐向农在礼堂开会,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她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大楼底层走廊里,进了礼堂,并随手关上了礼堂大门。
大楼走廊的墙壁上挨排排地贴满了大字报,我没兴趣仔细看大字报内容,只是无聊地随意扫视着大字报的标题。什么《是香花还是毒草》,《打倒资产阶级乏走狗×××》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稀奇古怪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有一张大字报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大字报上钉着一枚图钉,图钉下挂着一本作文簿,我随手一翻,那本作文簿居然是二姐的。
大字报的标题是《妄图将革命小将引向何方》。副题是《——坚定革命信念,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具名是徐向农。
我并不注意大字报的内容,而是好奇地把二姐的作文本摘了下来。二姐一向对文学不怎么感兴趣,文章并不出色,怎么展览起自己的作文来了?我翻开本子,作文题是《我的父亲》,文章篇幅不长,字迹潦草,看着就知道二姐是没化功夫随手涂鸦的。但是老师却为这不起眼的作文,用鲜红、端正的笔迹写了整整六张作文纸的批语。看着老师的批语我感动了,我看到了老师对学生倾注的关爱 ,感受了老师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挚情感。
二姐题为“我的父亲”的作文,我不看也知道充满了极左的时代思潮,无非是言词激烈的指责,上纲上线的批判,父亲成了阶级敌人的代名词。老师的批语大意是这样写的:
“安琪同学,首先我要告诉你,你的名字很好,不必为自己的名字难过,安琪是英语Angel的译音,意思是天使,代表了和平、梦想、纯洁和爱。你是名符其实的安琪儿,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你专注、纯真的眼神,我感觉灵魂得到了净化,你聪慧美丽、真诚无邪,造物主竞是那么偏爱你!请珍惜造物主对你的偏爱吧,保持你的纯,你的真,你父亲为你取名安琪就是希望你成为现在这个样,我想你没有让你父亲失望。
不要抱怨你父亲,世间大凡拥有的都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追悔莫及。你还年轻,也许你从未尝过失去的滋味。我知道什么是‘失去’,那不仅是痛苦,更是孤独,无止境的孤独。就象孤身一人坐在茫茫夜雾中,那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你不奢望有人陪伴,只期望能看见一丝光亮,哪怕是远处的一盏孤灯。光明有核心,但黑暗没有,你找不到光亮,看不到核心,继而,你连自我都失去了。
孩子,我不希望你也品尝‘失去’的滋味,你应该有美好的人生,在你的周围应该充满爱。亲情是一种最无私的爱,没有条件,不求回报,它可以使你的生命之树常绿。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雨交加,有了亲情,你就会挺拔向上,郁郁葱葱,闪烁出耀眼的生命之光。……”
在作文批语中,老师还告诉二姐,老师也曾有过父亲,一个地道的乡间绅士,在那个年代被划分为地主阶级。为了与地主阶级的父亲划清界线,老师上大学后就再没有回过家,再没叫过一声“爸爸”。但是,父亲并不在意,默默地寄钱供养他。
直至有一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了,死前念叨的是儿子。母亲想让儿子见父亲最后一面,通知儿子回来,父亲坚决阻止了。他说,儿子听的是共产党的话,儿子走的路是对的,父亲是怀着对儿子的思念,对儿子的祝福离去的。直至父亲死去,老师才醒悟,才真切地感觉到无法言语的痛楚,失去的再也无法找回,亏歉的再也无法弥补,哪怕是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对人的最高惩罚。老师不希望二姐去品尝如此的人生苦涩。
我为老师的真诚感动, 我为二姐的冷漠无知难过,我不知她是中了什么邪,把人间的真情遭蹋到如此地步,她已不是我所认识的二姐了。
一阵哄闹声从我身后传来,一群身穿黄军装,与刚才带我进来的两位姑娘一样打扮的红卫兵学生揪着一位不太年轻的男教师从我身后走过,他们用脚踢开礼堂的大门涌了进去,我也好奇地跟了进去。
礼堂的正面是舞台,以前这舞台是学生联欢会表演节目及学校召开学生大会时用的,舞台上方挂着巨幅毛主席画像。
老师被红卫兵学生反扭着手臂拉上了舞台(当时把这种姿势称为坐喷气式飞机)。其中一个红卫兵向后台叫着:“徐向农,徐向农,快!战斗开始了,今天你是主角。”
我忽然明白被揪的老师是谁了,他就是二姐的作文老师。
二姐听到战友的召唤从后台蹦了出来,摇晃着水壶脑袋,头上那一把水壶柄似的头发不听使唤地乱甩,站稳后,脖子硬硬的直了直,大概算是亮相,就对着老师大叫:“向毛主席请罪!”
两个红卫兵将老师扭转身,揿下老师的头,对着毛主席像,身体弯成九十度。然后,那两人又扯住老师的衣领,让他面对大家。
我永远忘不了老师的目光,那目光是呆滞的,没有光泽,没有焦点,仿佛在他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目光找不到停留之处。他的嘴唇喃喃蠕动着:“失去了,又失去了。”没人懂得他说什么,没人注意他说什么。我懂了,他心目中的纯洁无瑕的天使飞走了,人世间的真善美被玷污了,我的二姐让老师又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老师的眼神告诉我,他又走进了没有核心的茫茫黑暗中,孤独,孤独得让人心寒,让人寒得??
画眉深浅2009-11-09 19:31:16
这是我们奇谈熟悉的ID发给我的原创,潜水的大侠们都冒出来谈谈想法啦
hurry112009-11-10 05:04:21
太好看了!我成了泪人.感谢!!!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0 06:08:11
谢谢你能喜欢此文,此文是我婆婆的原创作品,本来计划出版
voicing2009-11-10 08:13:36
I like this..
不怕被套怕枕头2009-11-10 08:56:44
熬夜看完的,还在头疼中。写的真好。
出喝酒2009-11-10 10:08:47
太好了!今晚睡觉之前不愁没书看了
小黄条2009-11-10 11:08:56
还没全看完,但先顶一下~~文笔很清秀。。。
谦谦淑女2009-11-10 11:45:21
你婆婆写得真好
篱笆082009-11-10 11:51:41
你婆婆是做什么工作滴?能写出这么好的作品。
2009-11-10 12:26:09
很好, 很温婉, 文笔很年轻。
redrose20082009-11-10 12:35:06
真是好文章!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0 12:45:36
普通的工厂人事干部。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0 12:48:31
婆婆看了,一定会高兴的,谢谢您的喜爱!
jingbeibei2009-11-10 13:11:53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出喝酒2009-11-10 13:55:09
刚躺在床上,看完了
上官丑丑2009-11-10 14:21:13
不得不浮出水面了
xtang72009-11-10 17:26:23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我是小鬼2009-11-10 19:44:18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凌牙门2009-11-10 20:11:40
好牛的婆婆!
跳舞的精灵2009-11-11 19:05:05
这是真正的作品,非常的吸引人!我晚饭都没好好吃,一直坐在电脑前看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1 20:46:49
谢谢精灵mm的夸奖,我会将你得意见转给婆婆的,很中肯。
wonderer2009-11-11 22:32:53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jj072009-11-12 11:40:28
从容的文笔, 写得真好
思瓜2009-11-12 13:16:29
中国版乱世佳人,最后写信那段和希拉里斯旺克一电影情节相似
amandayuan2009-11-12 13:43:31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VancouverRain2009-11-12 15:41:59
太感动了.真是好文章.感人.
bessy0060062009-11-13 20:19:01
熬了两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从3点读到早上5点半)读完了,很感动!你婆婆好厉害!虽然文字有点像儿童文学,但整个结构,框架和对人物的
bessy0060062009-11-13 20:23:33
回复:熬了两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从3点读到早上5点半)读完了,很感动!你婆婆好厉害!虽然文字有点像儿童文学,但整个结构,框架和对
westmouse2009-11-14 17:33:01
回复:哑丫 很真实,让人感动的故事。让我涕泪交流 谢谢,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westmouse2009-11-14 17:33:54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另一块砖头2009-11-15 06:19:22
我承认写得挺好,不过还是打听一下
茹菲2009-11-15 08:13:59
谢谢转贴。我一口气看完,很感动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5 09:52:32
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当真呐
awry2009-11-16 04:53:37
让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文章呀!!!
awry2009-11-16 04:54:45
好文呀,一篇能让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文章
另一块砖头2009-11-16 04:58:54
哈哈,谢啦。
新一代黄脸婆2009-11-16 15:48:03
行啊,就是别让老婆知道了。
areyouready?2009-11-19 16:30:36
真正的文学作品,建议出版
小热带鱼儿2009-11-21 21:20:10
我的周末是全毁了,被眼泪泡坏了,故事很好,让人感叹这世上心灵纯洁灵魂高尚的人啊,现在比较稀有~~~只是故事有点太戏剧化,巧合太多
ladybug992009-11-23 18:49:35
人生若只如初见----求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