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09-11-10 09:43:24
定稿了,再也不写了……

敦煌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1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2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的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雾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远远的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3,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绝。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循常例。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鬓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那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4,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5,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怕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此来所为何事罢?”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两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宗绍,康仲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仍是流利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您救救他们罢!”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温璋大人此次倒是仗义得很,只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自从前几年大师做了玄法寺的主持,这偌大的京城里,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仁?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绝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头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却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凄凄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说着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看到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忍不住连连顿足:“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完仇了!”

 

 

 

 

 

 

 

 

 

 

 

 

 

 

 

 

 

 

二.

 

京城之爱重牡丹,是从天宝年间开始的。开元末,裴士淹从汾洲带回一品白牡丹,种在私邸,时人觉得稀奇,便络绎不绝的上门去看,当时的卢纶还写了一首《裴给事宅白牡丹》诗,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颂白牡丹之冰清玉洁,也顺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马屁。从那以后,牡丹花便宠冠群芳,不但贵族富豪要种上几本名贵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门前门后也要植上几株。奇的是把牡丹花养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门望族,反而是寺庙里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兴唐寺的杂色牡丹,大兴善寺的合欢牡丹,都在京城里大有名声。到了懿宗皇帝的时候,每到暮春,无论是淑女士人,还是平民富豪,人人皆以不赏玩牡丹为耻。所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6,说的便是此花。

 

却说咸通四年,京城里来了好几个奇怪的人物,并出了一件大事,说来或多或少都与牡丹有关。这第一个人物,便是不知什么时候,长安街头多了一个聋道士。这道士日日头戴一顶白冠,身穿一袭葛衣,一脸痴傻样。他以卖艺为生,每天等日头高了以后,便在各坊中找个开阔地方,耍些小本领,一日之间总能得三五个铜板,聊以糊口。

 

说起这道士的本领,看过他技艺的,无不啧啧称奇。你道如何?却原来这是个能种牡丹的道士,且他种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他摆开摊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竹叶来。只见他把竹叶托在手掌上,喊一声:“长!”瞬时就从他手心里冒出一枝细嫩的小芽,奇的是此时再看他手心,那竹叶却没了踪影,此芽便像从他肉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那嫩芽越长越大,转眼之间,绿萼上便结起了一个花苞。那道士再喝一声“开!”,花苞便啪的一声,绽放开来,却是一朵黑牡丹。京城里的人见过深紫牡丹,见过绛红牡丹,却从来没见过黑色的牡丹,且这牡丹浓得如无星月的天空一般,只花缘一道灿烂银边,流光溢彩。那牡丹越开越大,渐渐便如人面大小,忽然又啪的一声炸开,围观的人群再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牡丹,却还是一枚竹叶好好的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这道士以外,那一年在长安还出现了两个以乞讨为生的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这疯子平日里喜欢垂着头,沿着墙根走路,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但你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长得并不赖,尤其鼻下突起一双好精致佛唇,颇有福相。那狗却是一只癞皮黑狗,整日跟在疯子身后,须臾不分离。

 

其实平日里疯子与疯狗都斯文得很,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遇到秀才士人,这疯子还能掉上几句书袋。只是不能喝酒。那疯子只要有二两黄汤下肚,便换了一个人似的,腰板也挺直了,头也昂起来了,再没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时他会摇摇晃晃的走到路中,剥了上身的破衣,张开口,嗬嗬大吼数声。说也奇怪,随着他的喊叫,长安城里往往会刮起一阵风,这一人一狗便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啰!”如此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静下来。

 

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特异,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笑闹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我与你打酒吃!”看那疯子与疯狗逐风而奔,渐渐成了长安百姓一个共同的节目。

 

话说咸通四年的那个暮春,京城里长空朗静,街巷空旷,那吉留馨从一早便开始讨饭,讨到日中,只得了两个馒头,你道为何?却原来此时正是牡丹花开时节,多数酒家店铺都歇了业,跑去寺庙看牡丹了,因此无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无二两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怏怏在街上走着,忽然迎面撞上一人脊背,抬头一看,却见前头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个道士看热闹。吉留馨左右无事,遂停住了脚步,看那道人种花。他越看越有兴味,待草木头上绽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只见一阵狂风突起,便朝着花儿扑了过去。可怜那木芍药在风中摇曳,似有不胜狂风吹折之感。吉留馨一见,不禁大为后悔,暗道:“我怎就把风招来了呢!”此时就算捂紧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儿在风中到底没能支持多久,便提前凋谢了。众人不禁齐声“哎呀”了一句,议论道:“好怪风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转念想到花儿的风流姿态,又忍不住痴了。

 

从此吉留馨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讨饭要酒,也有意无意在各坊多溜达几回。说也奇怪,一旬之间,总能让他碰上那种花道士三五次。有了上回的教训,吉留馨便关紧了嘴巴,偶尔微启双唇,空中便刮起一阵清风。久而久之,那花儿也如认识他一般,肯在风中轻轻点头。吉留馨若哪日见了这牡丹,再去吃饭要酒,都会觉得欢喜许多,倘是几日不见花,纵御风飞行,也觉不那么酣畅起来。

 

如此过得半年,到了那年十月,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决定从凤翔法门寺把佛指骨迎来长安,入内好好供奉7。懿宗年间,藩镇有坐大的倾向,南蛮那边又重启战端,闹得这个无能的皇帝头痛不已。将佛骨迎来长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诚心,也多半有请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几年的意思。那京城里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听到这个消息,哪个不欢喜雀跃?普通老百姓早早就打算好了佛骨进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况,那有钱人家更是在义宁金城各坊旗亭订好了位置,要一边吃酒,一边赏景。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个唤作张频的大商人。

 

这张频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几家店铺,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东海诸国来的各种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论到他的出身,却是一个谜,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剪径的强盗,有人说他以前是商队的苦力,更有人说他从前乃是个宦官。无论如何,此人谈吐精明,头脑灵活,不无过人之处。他的长相却甚为普通,要勉强说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张白脸上既无皱纹,也无胡须,是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一大早,城西的开远门便吱呀呀一声响,打开了,黑压压的御林军护着佛骨,缓缓走入京城。百姓们等了许久,此刻便如着了魔一般,齐声呐喊起来,搅得长安城沸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马脑结成了无数幡幢,剪了彩帛金丝为楼阁台殿,并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檀木为亭。百姓们先还对这样的奢华啧啧称奇,待那载着佛骨的香车缓缓轧过他们身边,大家忽然觉得这些金玉珠宝皆如粪土一般,根本不值一提。众人均眼眶含泪,如癫若狂,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就算此刻要他们舍了自己的父母妻子,恐怕都会毫不吝惜。突然之间,有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跑到道中,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只一下,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又用右手擒着断臂,跟着佛骨,一步一礼,血流满地。有了这个榜样,跟行的人便越来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顶礼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断了指头举着摇摆的,又听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们便都跟着嚷了起来:“哎呀,我也看见啦!还有祥云,就在那儿……”人人心醉神迷,都觉能与舍利这般靠近,实在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聋道士也挤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听不到叫喊,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此刻全长安人都聚集在这里,若是能卖上一回艺,定能赚个盆满钵盈,于是便笑呵呵的掏出竹叶,种起花来。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气中发出来,就有几个顽劣少年瞄上了他。只听得一人大喊:“这里有个道士!”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常时节,那京城百姓只叹此花冷艳美丽,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觉这种花道士实在是妖异到了极点。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几个好事之徒走了上来,一把抓过聋道士,一人便从腰间解下匕首,三下两下,将道士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那道士头皮上被刮出数道伤痕,血流满面,惨不忍睹,却还挣扎着嗬嗬乱叫。此时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对着道士拳打脚踢,骂道:“好一个妖道!何尝见到竹叶里生出牡丹来的?今日我们不杀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随着人群来到城西,其实他对周围百姓的痴狂,甚是不解:不过一截骨头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他找到了道士,又守着道士种出了花朵,更觉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对着花儿一般,心中再无所求。及至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从美梦中惊醒。他急急分开众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谢灵运就写过竹间水际多牡丹……这花明明从竹叶中生出来,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们不读书,还……哎哟!”却是不知被谁在脑袋里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边,便听有人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你若再管闲事,连你一同打死!”众人肠蠕一般涌了上来,将他越挤越远。那吉留馨纵是能祭起风,又怎能吹得散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过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头上,喊道:“先把这道士变成和尚再说!”那道士吃痛不过,想要挣脱,却被众少年按住了身子,哪里跑得了!旁边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大笑:“炼顶啰!炼顶啰!”道士头顶逐渐发出一股焦臭之气,忽然火光一发,竟是燃烧了起来。可怜他如被人点了天灯一般,火光下延,不过一刻,竟是活生生的烧死了。

 

却说张频当时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捡了一个靠窗的好座位,悠闲看景,却没料想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皱了皱眉,调过头去。待他回转头来,却见百姓簇拥着佛骨,早已去得远了,此刻满地狼藉,挤掉了鞋子的,哭喊着找失散的儿女的,失了力气在街上梦游般走的,当真是百人百态。然而张频却没有管这许多,他的目光直直的注视着那被烧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原来不知何时,道士身畔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极,仿佛随时就要被风吹到天上一般,她盯着道士呆呆地看着,嘴唇无声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频心中一动,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苍头便挨了过来。张频对他耳语数句,那苍头点了点头,一溜烟的跑下了楼。

 

当天晚上,一乘青顶小轿抬着那黑衣女子,便进了张频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门。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温璋的尸身与和尚呆在一起。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温璋啊温璋,当年你可料到会有今天?只是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和尚话音刚落,白蝶便落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点了点头,粗声道:“老吉!”

 

和尚便问:“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末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的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的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四、

 

自十月初八以后的好几天,长安城还沉浸在迎佛骨的余欢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见面,不是问安好与否,却是争谈当日盛况。更有人绘声绘色的说自己闻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众随着佛骨蹁跹而来的。那年的天气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还像小阳春一样。迎佛骨当晚下了一场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叶牡丹忽然开出了千二百朵鲜花,香气蚀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纷纷传言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的花朵,实在预示着大唐要中兴了。懿宗皇帝正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围攻,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喜,顿觉理直气壮起来,当日即贬了朝中吵嚷得最厉害的韩愈大人,随后便前往内廷中那以金银檀香筑成的宝刹之中,安心念起佛来。

 

却说吉留馨当日失了聋道士的踪影,心中焦急不已。好容易挤回金城坊中,却哪料想等着他的是一截焦炭,想那青翠的竹叶拢在道士袖中,如何逃得过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打紧,长安城上空顿时堆起一片乌云,随即风来雨至,倒把他浇得透湿。等他渐渐收了悲声,那风雨才一歇一歇的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这道士虽然疯傻,但若不是至真至纯之人,那牡丹岂肯与他一起?”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对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尸骨,缓步走向东郊,竟是要将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还哽咽着,那风便变得飘忽起来,连雨也变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一首悲伤的挽歌。

 

那日以后,吉留馨委顿了好长时间。他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处士,却对着一朵花儿动了心,直是把花儿当作冰清玉洁的女子,又爱又敬,连呵口气都怕亵渎了。谁知那花儿就在他眼下遭了大劫,每一念此,心便痛了起来。如今他每日里也不大肯吃饭了,只在各坊酒楼里转着,但求一醉一奔而已,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记那花儿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来,呆呆的站一会,再无精打采的回自己栖身的破庙睡觉。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那吉留馨却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便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吉留馨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吉留馨忽然停了下来,不免奇怪,便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的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得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抬眼,却见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黑衣黑袍,连脸上也蒙着黑幂,只裙边绣一朵银色牡丹,显得甚是特异风流。此时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先还是呆呆的看着,此刻如梦初醒,只感到一阵狂喜,那脸就禁不住热了起来。他哈哈一笑,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历史,正是头前所见的大商贾张频的家宅。这宅子虽然不显山露水,却占地极广。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府第。那张频虽然生意做得极大,却是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斋念佛,甚是虔诚。只是他心中还不满足,常常叹息俗务萦怀,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僧去。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西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却是一个空,想来甚没意思。诸公,可知我最爱的是什么么?——”说着便借着琵琶音唱了半阙《浣溪纱》8:“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常相伴,五湖中!”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到此言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莫卖酸,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摩尼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你去钓鱼,让她们孤守空房,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众人听得此言,一阵哄闹,那张频便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道:“说笑,说笑!不过近日我确实新收一女,此女当真是冷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我张频一辈子阅女无数,还从未见过格调如此美丽的女子。此刻若让我与山月鸥鸟相伴,怕是真有点舍不得呢!”

 

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就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业,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的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得很哪!”

 

众人不解,齐道:“奇了,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又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就半刻钟前说说都不打紧,只是我们刚听张相公讲他新畜的女子,还未听得十分尽兴。不知张相公与这女子一起,是入巷未入巷?是怎生入的巷?被你这么一打断,扫兴得很。张相公,来来来,莫要理他,咱们喝酒,你且给兄弟们细细讲讲!”说得大家一阵狂笑,都逼着张频继续讲下去。

 

出喝酒2009-11-10 09:45:20
这篇算是定稿了
画眉深浅2009-11-10 11:02:41
恭喜恭喜,先顶再看 ^^
2009-11-10 12:20:13
顶啊, 我每篇都喜欢
三日三2009-11-10 18:28:38
好看,比之前那篇条理顺了很多。但我本人还是比较喜欢之前的草稿,
出喝酒2009-11-10 18:44:46
回复:好看,比之前那篇条理顺了很多。但我本人还是比较喜欢之前的草稿,
出喝酒2009-11-10 18:45:18
多谢各位喜欢,意见和批评:)
凌牙门2009-11-10 20:08:51
X2,两篇各有千秋,草稿也很好,有不一样的味道。
blalala2009-11-11 02:38:32
还是比较喜欢旧的版本,简洁,时间顺序也更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