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回2009-11-24 07:59:16
第 1 章

  迎春出生在腊月,接连几天漫漫扬扬的大雪刚放晴不久,她爸爸到镇上去请产婆,一个两个都嫌天黑路滑不肯来,没办法加重许了酬谢,才求得人家动身,及至到家,她妈妈早就喊了个声嘶力竭,两下里折腾半日,总算呱呱落地,老人家一见又是女娃子,不免暗地里叹一声。

  迎春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原也有十多亩薄田,到了父亲这一辈,连荒带卖就只剩下三四亩了,后来迎春添了弟弟,三亩田足养着六七口人,好年头打了粮食也不够吃,更何况遇到水旱灾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父母狠狠心,将姐姐送给境况稍好的邻村陈家作童养媳。

  迎春到城里大户何家去做工,便是陈家婶子介绍的,那一年迎春只十三岁。

  何家是南京巨富,生意遍及全国,谁又知道何家先人何九,最初不过是上海南码头跑沙船的一名船工而已。

  早在洋轮未来之前,海运以沙船为主,江滩上帆墙林立,尽是平底高桅、巨橹广舱的大船,一船可载百余吨货。那时候海上风险极大,因此船行允许伙友在每船上货时捎一些私货,但进货好坏、畅销与否就全凭个人眼光了,何九为人聪明,眼光精到,而且往来南北各方,交际也广,几年下来,颇有收益。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第一只船,慢慢地从一条船发展成十数条,终于成为沙船业数一数二的人物。

  何九发财后,回家乡置产,妻小都留在家里,有子三人,长子早夭,次子从文,只有幼子何信十余岁便随父亲到船上学习,那时何九已开办两家钱庄。

  何信并没有什么经商的天赋,那时节各国的外资已渐渐拥入中华,丝行大盛,而何信却认为自己经营沙船做的米糖豆麦的买卖,不应该跟人家争丝行的生意,后来丝业囤积倒闭,先是金素记丝栈亏折银数十万两,牵扯钱庄四十余家歇业,连阜康银号的胡雪岩也因囤丝过多陷人绝境,而何信只为自己的一点固执,竟然逃过大劫,不能不说是侥天之幸。

  何昂夫眼光、魄力都胜于乃父,投资钱庄同时,又将重心移向实业,在上海苏州都开有分厂。事业名望如日中天,似乎只有南通的张謇张状元可与其一较长短。

  关于何家的发际史,本身便像是一个传奇,而众口相传,又加了一些拾遗不昧,得遇贵人赏识这些因果相袭的玄玄之说,就更成了传奇中的传奇了。

  当然,这些都是迎春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初进府里,因为年纪小,只在厨下做些杂活,白天忙忙碌碌的倒不觉得,晚上睡不着,迎着窗外昏昏黄黄的月晕,眼泪便流下来,身旁的翡翠看见,坐起来问:“怎么了?想家了?”迎春点点头,低声说:“我想我娘。”

  另一个婢女珠儿说,“这府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包你过几天就不想了。何况到了年节还可以回去。”转头问翡翠,“听说老爷又要娶新姨太太了,是不是真的?”翡翠点头,“你消息倒蛮灵通。”见迎春一脸迷茫,便道,“你才来,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只怕要好一阵子才弄得清爽呢。”

  何昂夫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姓李,与何昂夫算是门当户对,结缡近三十年,共生二子二女,长子思澄,次子思涯,长女蕴芝,三女蕴蘅。思澄已经娶妻,现为山东督军的秘书长,妻子秀贞和两个双胞胎女儿却留在南京父母这边。次子思涯一直在北京读书。

  二姨太早逝,只留下一子思源,行三。三姨太太生有两子一女,思澜、思泽和蕴萍。听晓莺说,三太太的脾气不大好,喜欢骂人,但只要你不去惹她便没事。

  何昂夫的几位太太中,要属四太太的家世最为清华,书香门第,据说还出过几位翰林,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位年轻标致的官宦小姐,怎么会屈身做了商贾人家的侧室。她只生了一位五小姐蕴蓉,今年才三岁。但这位四太太似乎不大理会女儿,只将孩子丢给奶母,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是看书,就是抚琴,平时也很少看她到园子里逛逛。

  而二小姐蕴蔷却是何昂夫外室所生,那时候太夫人还在,何昂夫并不能随意纳妾,到他能自己做主了,二小姐的母亲却已等不及,撒手西去。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女子命薄,只怕是生得太美的缘故,大抵“红颜薄命”四字总是有讲究的。

  待迎春弄清楚这些,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转眼入夏,五姨太进门。那是迎春在何家所经历的第一场喜事。

  鞭袍声中迎进了新姨太,晚上大排家宴,独四太太说身子乏没下来,新姨太略有不安,站起身来,“要不我再去请一请。”何太太伸手按住她肩膀,笑说:“她素来是这样的,并不是故意淡着你。你就是把她请下来,没吃两口,又要走了。”三太太也笑:“今天她肯下来,算是给五妹妹你面子了,你不知道,我们虽是在一个园子里住着,平时倒难得见上一面呢。”何昂夫并不说什么,只吩咐厨房,挑几样四太太爱吃的菜给她送去。

  天色已渐黑,迎春装好了菜,就随着珠儿来到四太太住处,珠儿喊了一声,“卧雪姐姐,我们来给四太太送菜。”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向珠儿道:“就知道是你,大呼小叫的。” 迎春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极是俏丽干净。

  珠儿吐了吐舌头,将食盒桌上一放,“我们也要回去了,忙到现在,快饿死了。”

  迎春来何家时间不过两月光景,又一直在厨下帮佣,到上房来的机会极少,这时不免四下观看,只见四壁的书架堆得满满,壁上悬着几幅字画,当时的迎春虽领略不出其中的妙处,却也觉得书香满室,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钦羡之意。一弯眉月斜挂树梢,影子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吹进丝丝凉风,虽是盛夏,这屋里却几分清冷秋日的萧瑟。

  却听里面慵慵懒懒的一个声音问:“谁呀?”

  卧雪忙快步走到里间,过了片刻,掺着一个年轻女子缓缓走出来,另一个婢女眠云拿着团扇跟在后面。上午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迎春才瞧清楚这位四太太的样貌,虽不是二小姐那样肤如雪、发似漆的美人儿,但神清骨秀,气度更胜一筹,只是眉宇间略带愁意。她穿着一件秋香色旗袍,水钻青丝滚边,更显得清丽素雅,全无俗韵。

  珠儿忙拉着迎春上前见礼,“太太快趁热吃吧。”上前把食盒打开,将四碟菜端出来,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福建肉松,一碟冷拌鲍鱼和龙须菜。还有一碗玉田香米稀饭。

  四太太指着龙须菜说,“我只留这个,其余的都拿走吧。”卧雪说,“今天太太忌荤。”迎春和珠儿对视一眼,两人都微觉奇怪,何家的太太们并没有吃长素的,只偶尔吃吃花素,但迎春记得今天既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观音素、八日素的日子啊。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因为四周太静,这声音突如其来,倒把迎春吓了一跳。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窗外一架鹦鹉,正在曼声长吟,“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竟然有腔有调的样子,迎春只是莞尔,珠儿早撑不出笑了出来,“有趣,它也会吟诗。”

  卧雪笑道:“少见多怪,它会念好多首呢,比你可聪明多了。”那鹦鹉似乎得到鼓励,又继续吟道:“乡心不耐双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虽是鹦鹉学舌,却也依稀可见其中的凄凉之意,迎春借着北窗的稀微月光,偷觑四太太的神色,只见一双眼茫茫然望着窗外,眼睑水光莹然,忽然间回过神来,双手用力一拍,打断了鹦鹉的长吟。

  珠儿讪讪地好没意思,“四太太,我们走了。”眠云送她们出来,珠儿和她小声说些什么,迎春也不理会。那鹦鹉今晚似乎诗兴大发,吟声在身后远远飘送过来,“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迎春以为它还会接着念,谁知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迎春默默跟着念,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但觉声韵无限宛转,却不知是究是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四太太今天吃素?”

  眠云笑说:“瞧我这脑子,早晨刚问过的,这会儿就给忘了,好像是个什么词人的生日。”迎春疑惑地问:“什么词人?”珠儿不耐烦,“你管呢,说不定是她娘家亲戚。”眠云哈哈大笑,“才不是什么亲戚呢,你不晓我们四太太,正经的斋戒日子她是不理的,反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文人的生辰忌日,却记得一丝不错。”

  珠儿和迎春面面相觑,大感奇怪。眠云拍了拍珠儿的手臂,“好了,我要回去了。”径自走了。两人回到厨房,一闻到饭菜香气,更觉得饥肠漉漉,珠儿先抓了个鸡腿咬了一口,冯妈笑道,“饿死你活该,谁让你玩到现在才回来。你和眠云两个,粘在一起就分不开。”

  珠儿口齿不清说,“也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转脸问冯妈,“你说,老爷喜欢四太太多一些,还是五太太多一些?”冯妈白了她一眼,“五太太才进门,现在怎么知道?”珠儿嘁了一声,“知道谁还问你,就是要你猜一猜,我看是五太太,人又年轻,性情又温柔。”迎春插口,“四太太也很年轻啊。”珠儿撇嘴,“可是性情也太古怪了,我要是男人,才不会喜欢脾气这么怪的女人呢。”

  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你不是男人。”冯妈叹了口气,“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给人做小,怎么能不委屈。她心里苦,又说不出来。”迎春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恻,眼前晃来晃去是四太太那含颦的双眉,忧伤的眼神,和空茫茫的表情。


第 2 章

  正如翡翠所说,在何家的日子过得极快,过完重阳节,迎春回了一趟家,将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五块钱交到母亲葛二嫂手里,葛二嫂拉着手女儿的手不住地问,“好像瘦了,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祖母则免不了告诫,“出门不比在家,凡事多留点儿心,要懂得看人眼色。”

  晚饭桌上有鸡蛋,在葛家只有年节的时候在看得到,素来都是留给祖母和小弟的,没有迎春的份儿,今天却一家人都往她碗里挟,而迎春却早没了当初的馋涎欲滴,心有所感,嘴里更辨不出什么滋味。好在弟妹七嘴八舌地问,迎春只略略怔忡了一会儿,回过神,开始给他们讲一些在何家听到的新奇事。

  到了晚上,母女同榻,更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迎春就得回去,母女两个都哭,葛老太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好哭的,要是想家,就常回来看看,要不,就叫你娘去看你。”

  迎春回到何家不到十点,离开中饭的时间还早,冯妈便说她,“你不用那么着急地往回赶,看看弄得满身的土,一脸的汗,这是何苦来。”迎春道:“原是请一天假,再耽误就不好了。”冯妈笑道:“你这人心也忒实,你看看哪个回家不是呆个两三天,就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迎春笑道:“那你还不夸夸我这个好孩子。 ”

  冯妈正待说话,却见珠儿进来四处翻动,便问:“你找什么?”珠儿道:“那套吃蟹的家什,银的,上次还用来着。”她指的是一套吃蟹的银具。冯妈道:“你忘了,上次三太太拿走就没还,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珠儿这才想起,哼道:“借完了也不想着拿回来,人家要用的时候怎么办。”冯妈道:“是四太太要用么?”

  重阳前后,正是蟹肥时节,早有人送了十几篓大闸蟹到何府来,母蟹肉肥膏满,公蟹肉厚壳硬,煮熟分外鲜美,一场蟹宴过后,还余下几篓就给各房分了,四太太素来不喜海味,却独爱吃蟹壳里的紫膏。珠儿道:“是啊,眠云来借,我叫她自个儿管三太太要去。”说着就扭身出去。冯妈对着迎春笑道:“眠云哪里肯张这个嘴,就是四太太也不肯的。”

  没隔多久,一天傍晚,三太太房里的晓莺来说,“上次的蟹挺肥的,三太太叫我再拿一篓回去,你们再给做个蟹粉菜。”她穿了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短袄,豆绿春绸的散脚裤,风姿楚楚地靠在门边,倒不像只有十五岁的样子。抬手挥了挥粉红绸手绢,小声嘟囔,“这烟真呛人。”

  这几日何家来了亲戚,是三太太的堂兄一家,而五太太又有了身孕,饮食都要特别准备,厨房里忙得头昏脑胀,珠儿早来就气不顺,哪经得晓莺再来聒噪,当下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说好一家一篓,早就分完了,怎么这会子还来要。”

  晓莺被她堵了一句,无话可话,又问:“那新鲜的嫩笋总有吧,就做个虾子炒笋片吧,那边客人还等着呢。”珠儿头也不抬,“五太太要吃鱼面,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呢。你等我做好了再说吧。”这鱼面要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里混煮,极费事的一道菜,晓莺哪里等得了,不由得有气,“你别拿五太太压我。”

  珠儿笑道:“谁拿五太太压你,你配么?”晓莺脸胀得通红,“算我说错话,你是拿五太太压三太太。”珠儿笑道:“那又怎么样?五太太有身孕,当然她的事最大,你便是学给三太太听我也不怕。”晓莺气得手足发抖,戟指着道:“好好,珠儿,你好本事。”

  本来厨房里各人手里都忙,也没留心她们说什么,但两人越吵声越大,冯妈忙奔过来迭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晓莺哭道:“也不知哪得罪这位姑奶奶了,我只说三太太要吃嫩笋,就招出她这么多有的没的。”冯妈道:“嫩笋啊,才用完了,这有一罐新腌的笋脯,挺不错的。”

  晓莺一把接过罐子,蹬蹬几步跑了,珠儿追在她身后大声喊,“喂,那套吃蟹的家什放着也没用,早点儿给送回来。”冯妈扯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好端端地得罪她做什么?”晓莺呸一口,“我就讨厌她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冯妈笑道:“我看你是讨厌她打扮得比你花哨。”珠儿也笑,“像个妖精似的,四少爷还小着呢,难不成是想勾引老爷。”冯妈吓了一跳,“这话你可别胡说,对了,你真不怕她告诉三太太?”

  珠儿逞一时口舌之利,心里这时倒有点后怕,嘴上却说,“路归路,桥归桥,她管不着我,要是她不顾身份跑到这儿找我晦气,我也认了,大不了――”冯妈接口笑道:“大不了撵出去,配个小子。”珠儿啐道:“你个老没正经的。”冯妈道:“我这难道不是正经的好话么,你看看我,跟了个死酒鬼,到现在还得给人当老妈子。”接着冯妈就开始埋怨着她的死鬼丈夫,珠儿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到现在早练出充耳不闻的功夫。


第 3 章

  不久,迎春被挑去服侍大小姐蕴芝。蕴芝房里原有翡翠琉璃两个丫环,琉璃新嫁,翡翠便荐了迎春,珠儿颇不高兴,对人说,姐妹一起多年,情份反不如一个新来的,话传到翡翠耳中,也不禁动气,辩解道:“上房的月钱原是多些,我心想迎春家境不好,多少可以贴补点儿,再说大小姐好静,珠儿却是个爆炭脾气,这是任谁都知道的,难道我有什么私心不成?”

  可背地里却有人议论,翡翠的话虽在理,但若说私心,只怕也是有的,迎春年幼柔懦,行动听从,凡事自然翡翠一手把持,而珠儿却是伶俐好胜的性情,翡翠哪里压得住她。

  而这一切,迎春却在懵懂中,连着几天都见珠儿冷着一张脸,暗里问冯妈,“我什么时候得罪珠儿姐姐了?”冯妈笑骂:“真是个傻丫头。”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迎春惶急道:“这样,让珠儿去就是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妈道:“你如果真的这样说,珠儿未必领你的情,却一定得罪翡翠。”迎春皱眉道:“那我该怎么办啊。”冯妈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在这府里,原是做人比做事难,我看你心诚,不妨提点你几句,大小姐倒没什么,太太却是有章法要规矩的人,你要凡事小心,多看少说,等你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慢慢亮了。若能讨得太太欢喜,到时候给你挑个好婆家,就算熬出头了。”说着哈哈大笑。

  迎春开始还不住点头称是,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腾地红了脸,她可不能像珠儿一样直接骂她老正经,只能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一早,迎春换了件干净衣服,由管事沈妈领着来到大小姐房里。前面的几个院子分住着是何氏夫妻和姨太太们,后面两个院子,是大爷夫妻所住。现在思澄不在,只有太太秀贞在,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小姐少爷的住处。

  大小姐的房间第二间,走廊里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随着走到右手一间屋。四壁书画,靠墙立着一架仿古的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放着花瓶、香炉之类。紫檀书案要放着着笔砚书卷,旁边是几把花梨木椅,两个女孩子正在谈笑,听见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年纪略长的大约十六七岁,穿了件藕色的衫子,葱白线香滚,年幼的与迎春相仿,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棉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颈上挂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阳光下宝光流动。沈妈笑道:“三小姐也在啊,大小姐,我把丫头领来了,您瞧瞧。”

  蕴芝放下书,微笑着问:“你叫迎春是吧。”迎春刚想回答,却听三小姐蕴蘅笑道:“迎春?那不是不及问累丝金凤的那位懦小姐么?”迎春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一时有些发怔。沈妈扯了一把迎春,“快回小姐话,怎么呆了快一年了,还这么木。”

  蕴芝笑道,“你别怪她,咱们府里灵俐也不少,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伸手拉迎春过来,“还是个孩子呢,手怎么都冻了,快过来暖暖。”蕴蘅笑道,“你也不过就比咱们大几岁,就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真的,嫁妆还没备好呢,倒是一副祖母的口气。”

  蕴蘅的取笑,要是换了旁人,必定反唇相讥,蕴芝却只是淡淡一笑,又拉着手问迎春父母生计,兄弟几人,多少年岁,娓娓然煦煦然就像是邻家的一位大姐姐,迎春素来胆怯,不要说是管事沈妈,就连珠儿发起脾气来,她都是害怕的,但今天见了这位大小姐,却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何家的女孩子也是读书的,迎春常常站在廊下听里面念:“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虽然意思不大明白,但觉声韵琅琅上口,不自觉地跟着一句句念下来,蕴芝见她这样有心,左右无事,便教她认识一些简单字。

  也教她下棋、沏茶,蕴蘅来这里是不喝翡翠泡的茶的,每每是蕴芝亲自动手。翡翠笑说:“三小姐只嫌我笨,学得不精,以后让迎春泡给你喝就是。”

  蕴芝拿着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瓷壶,缓缓讲道:“十分茶只用七分水,泡出的茶亦只有七分,七分茶用十分水,泡出的茶则有十分。最佳为山间泉水,山溪流水次之,潭水又次之,古井水再次之,江河湖水则不得已而用之。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这样的茶不要说喝,想想便让人神驰。”

  “龙井茶分四春茶,初春茶于清明前采摘,这时的茶芽嫩,茶水晶莹碧绿、香郁甘醇,二春茶在谷雨前采摘,而三春、四春茶就差多了。”说着拿出一个锡罐,里面一个一个小包,“这里都是明前龙井――”正说着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件宝蓝色团花夹袍,套青色团花马褂,进门便冲蕴蘅道:“猜你就在大姐这里。”蕴蘅取一个茶包递给他,“三哥,你闻闻怎么样?”思源闻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是你们加了工的。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出来。”蕴蘅又拿给迎春,“你来闻闻。”迎春闻了闻,说:“好像有荷花的清香。”

  这茶包出于特制,蕴蘅从书上学来的,拿明前龙井包成小包,夏天的后半夜,放在荷花的花苞里,待第二天太阳升起,荷花开了,取出来放进锡罐密封,等到了取用时,茶叶就熏染上荷花的清香。

  蕴蘅笑道:“可见人之雅俗,原不在什么身份地位。三哥,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就是少了根雅骨。”思源笑道:“既是俗人,这方砚我拿回去了。”蕴蘅跳起来扯住他,“三哥三哥,你怎么那么小气。”思源道:“俗人当然小气。”蕴芝笑道:“这倒不分什么雅人俗人,他心里先存了荷花香的念头,自然就闻不出来了,无他,心有所蔽耳。”

  这时思源已把要拿给蕴蘅的砚台掏了出来,“上次你不是说要寻一块好砚么?你看看这块怎么样?”蕴蘅接过来仔细摩看,见盒盖内刻细暗花纹美人像,凭栏立帷前,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微有胭脂晕,背刻行草五绝:“调研浮清影,咀亳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

  蕴蘅爱不释手,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舍得给我?”思源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留着作什么?况且你刚好有用。大姐,你懂得多,看看可有什么来历?要真是古董,我就不给了。”蕴芝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教迎春泡茶,听得这话,回身接过砚台,细细端详,笑道:“我对这些东西可是外行,看样子像是明清时候的东西。”

  一时迎春泡好了茶,翡翠端了几样果点上来,姐弟兄妹饮茶闲话。

  思源道:“二哥有些日子没来信了,母亲问过几次了。可不知京里现在怎么样,又是‘筹安会’,又是‘全国请愿联合会’,连--”他想说连妓女请愿团都上来了,话到嘴边改口:“连乞丐请愿团都上来了。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功?”

  蕴芝笑道:“我给你们念一段好文章。”说着拉了抽屉,取出一张剪报,徐徐念道:“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今天下? ”

  蕴蘅探身一看,笑道:“二哥寄给你的是不是?”蕴芝点头,“你猜是谁的手笔?”蕴蘅道:“就这么几句怎么猜得着,你接着念。”蕴芝续道:“今也水旱频仍,殃灾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盗贼未息,刑罚失中,税敛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腾。内则敌党蓄力待时,外则强邻狡焉思启。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

  蕴蘅拍手道:“真是好文章,一定是梁卓如的大笔。”走过去朗声念道:“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将报纸拿过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抬头道:“依我看这奸雄之结局,就算不及身而败,也定然遗臭万年。”

  蕴芝轻轻叹了一口气:“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父亲一副势肠,儿子偏有一双冷眼。”思源笑道:“如果说袁项城可比曹操,这位寒云公子倒可比曹子建了。”蕴蘅摇头道:“未必未必,依我看,袁项城可比曹操要蠢得多。”思源问道:“蠢在哪里?”

  蕴蘅道:“其实解散国会和废止《临时约法》,便已在实际上复辟了帝制,然后他又修改《总统选举法》,一是总统任期为十年,得连选连任,这便终身化了,二是规定继任总统人选,应由现任总统推荐三人,预书于嘉禾金简,藏之金匠石室,这便等于秘定储位,他再把袁克定、袁克权,还有那位风流倜傥的寒云公子都写进去,也没有人管他。又何必非要穿那一身龙袍不可呢?当一个西服革履的皇帝岂不美哉?”思源跌足笑道:“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女孩子对政事都这么感兴趣,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倒比我们这些在外面念书的还强。”

  蕴蘅冷笑道:“从吕碧城兴女学到现在,都十年多了,咱们还在整日关在家塾里。”今年九月间,由英美教会创办的金陵女子大学在绣花巷开学,这是国内第三所女子大学,蕴蘅打算再过几年,便去报考,但是这几年家塾里所学有限,不会英文,想来总是渺茫。不由愤愤道:“若先生是个通人也就罢了,旧学根基打得扎实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却是不懂装懂,比如‘瀚海阑干百丈冰’,‘玉容寂寞泪阑干’,‘阑干’二字本作纵横解,他却讲成栏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问了二哥才明白。再问他,他倒先恼了,跑去跟父亲告状。”

  思源笑道:“我想起这回事了,可把那位三叔祖气得够呛,直嚷嚷她二哥学问好,让她二哥教就是了,何必请我教?我不配教你们何家的千金小姐。”蕴芝笑着埋怨:“你也是,有道是师不可侵,知道正确的讲法也就是了,何必当面质问,让人家下不来台。”蕴蘅笑道:“我是好心,难道让他一辈子照错的讲?”

  蕴芝道:“再通达博学的人,也有不到的地方,你若在外面读书,也这么当堂把先生问个面红耳赤不成?”蕴蘅立时没精打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思源道:“我看父亲对这件事倒没什么成见,你把母亲那一关说通了就行。”蕴蘅皱眉道:“谈何容易,她总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做针线的迎春,续道:“巴不得我整天关在屋子里绣花。”

  蕴芝道:“你也别太灰心,等大哥和思涯回来,我们一起去劝,他们的话,母亲总是肯听的。”心中却暗暗感慨,蕴蘅对家塾不屑,而迎春却不得其门而入。迎春抬头,对蕴蘅笑笑,“读书本来是比绣花有趣些。”蕴蘅笑道:“你也说读书有趣,等明天说通了母亲,我带你一起上洋堂好不好。”

  思源笑道:“上学还要带着丫头侍候,谁也没有咱们三小姐气派大。”蕴蘅哼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为什么非得是丫头,难道就不能是同学?”迎春摆手道:“三小姐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没这样的福气。”思源笑道:“原来这世上最讲自由讲平等的人在咱们家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说笑一阵,看看时候不早,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蕴蘅道:“不送。”迎春忙放下手中活计,送思源出去,迎面正碰上晓莺,晓莺唤了一声三少爷,思源点点头,“来了。”晓莺来请蕴芝过去打牌。蕴芝还没说话,蕴蘅便道:“三娘的牌搭子多得很,怎么最近老来找大姐,昨儿陪她们打了一整天,现在膀子还酸呢。”蕴芝怕晓莺下不来台,便道:“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去。”

  晓莺转过月洞门,却见思源走在前面,思源见了晓莺,停下脚步。晓莺笑道:“三少爷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思源笑道:“边走边看就慢了。”晓莺顺着他的眼光向四周一张,草木凋敝,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转,笑道:“这时候有什么好看的。”

  思源笑笑不答,又问:“思澜在学堂跟人打架的事,三娘有些怪我是不是?”晓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三少爷最近怎么不来了,原来是为这个。我跟太太说,三少爷虽和四少爷在一间学校,但年级不同,平时并不总在一处,一听说四少爷跟人家打架,书包也没拿就飞奔过来,拉架的时候,还挨了好几拳呢,皮袍都划破了。我们太太也不是不明理的人,难道还会怪你吗?”

  思源笑道:“多谢你替我分解,这些话我自己不好说,又怕三娘误会我。真是多谢你了。”晓莺低声道,“这有什么?”顿了顿问道:“你那件皮袍补了么?”思源搔搔头,“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我不放心让他们弄。”他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毛长色纯,料子颇为名贵。

  晓莺道:“我认识一个师傅,手工很好,你拿过来罢,反正四少爷那件也要一起补。”思源笑道:“那麻烦你。”青石板走到头,两人分手,思源走了几步,不自禁地回头望,正巧晓莺也回头,四目相投,晓莺急忙转身,长辫高高甩起,甩得思源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第 4 章

  次日蕴芝到三太太那里打牌,迎春也随了去。屋里茶水有人侍候,迎春没什么事,就坐在门口,看晓莺、彩屏她们踢毽子。彩屏是大少奶奶秀贞的丫头,跟着秀贞来的,还有一位舅太太是何昂夫的表嫂,也常来这里打牌。最近因为五太太有孕,三缺一,蕴芝便被拉来充数。

  晓莺踢得最好,不论鸡毛毽子转到哪个方向,她都能够到。两脚倒换着踢,毽子跳到后面,身子灵活地跟着转子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踢起来,彩屏在一旁干着急,忽听早燕喊道:“四少爷回来了。”

  迎春随声望去,见一个少年跑跳着过来,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日式的学生装,一条窄而低的狭领,扣子很多,帽子是软檐的,垂下来遮住眉毛。他一跑到近前,就把书包甩到早燕怀里。嚷道:“快给我一杯水,渴死人了。”走到迎春跟前,觉得面生,立住脚步,侧头问:“你叫什么?”

  迎春低声说了名字。思澜嘴一撇,“真老土!”蹬蹬蹬跑到屋里,喝了半壶茶,又要出去。三太太喊道:“别一跑就没影,今天早点回来,等会儿你老子还要查你的功课呢。”

  思澜随口应道:“知道了。”甩下书包,又跑了出来。晓莺彩屏她们一见他过来,就先把辫梢抄在手里,迎春反应不及,只觉得头发一疼,辫子已被思澜扯了一把。迎春一声惊叫,晓莺彩屏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提醒也罢了,还看笑话,迎春又生气又委屈,眼泪汪汪地在眼眶里晃了两晃,险些掉下来。晓莺含笑道:“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四少爷最爱扯女孩的辫子。 ”转头向思澜,“你看你,都把人家欺负哭了。”思澜看了看迎春,搔搔头,上前一把拉住她手,笑道:“走,我带你听老秦说书去。”

  迎春被他拉到后面的菜园子,那里早围了四五个人,有厨房里打杂的小王,门房大李,赶车的老胡,还有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老秦讲些什么。几人看见思澜,笑着招呼,闪开地方,让他们两个小孩子站在前面。

  老秦正讲《说唐》,“话说唐公李渊,得旨限三个月,要造一所晋阳宫,如何来得及?心中无计,便和四个儿子相商。这李渊有四子,四子李元霸年方十二,生得骨瘦如柴,面如病鬼。却偏偏力大无穷,使一对八百斤重的铜锤,坐一骑万里云,天下无敌,在大隋称第一条好汉。”

  思澜插口道:“你说,李元霸和关公哪一个更厉害?”老秦愣一下,笑道:“他们又没比过,我哪知道啊。”旁边众人都哄笑起,“四少爷想让关公和李元霸打一场不成?”思澜笑道:“我知道,是李元霸厉害。他那一对铜锤有八百斤重,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自然打不过李元霸。”老秦笑着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笑了一阵,老秦续道:“当下唐公说道:这旨意,一定是宇文化及的奸计。造不成只说违旨要杀,造成又说私造皇宫,也要杀。左右总是一个死,唉!李元霸道:‘爹爹不要心焦,那个狗皇帝若来,待我一锤打死他,爹爹你做了皇帝就是了!”

  迎春开始见满眼陌生人,还有些害怕,但慢慢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老秦讲到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大战,手舞足蹈,口沫飞溅,正到精彩处,忽听有人喊道:“四少爷,太太喊你回去呢,老爷要回来了。”回头一看,正是晓莺。

  思澜皱眉,摸出怀表看了看道,“老爷六点才回来,现在才几点?”晓莺道:“总要准备一下功课吧,否则又要糟糕了。”思澜道:“再等一会儿,我听完这段,还不知道李元霸和宇文成都谁输谁赢呢?”老秦不敢罗嗦,“我的好少爷,当然是李元霸赢了。先回去,咱等明儿好不好?明天他们怎么磨我都不讲,就等你一个。”思澜这才满意了,回来后不情不愿地进了书屋,三太太喊道:“上回你爹不是让你临什么贴吗?你临好了没有?”

  迎春铺纸,晓莺磨墨,思澜把一本字贴摊开,临了几行便停手,向二人笑道:“纸牌放哪了,咱们玩两把,把门关紧了,别让她们听见。”晓莺瞪眼道:“谁陪你玩,你又不写,我告诉太太去。”思澜把笔一摔,“你看看你磨的什么墨,涩死了。”晓莺冷笑道:“你自己不用功,还怨别人。不用拉倒,我手还累得怪酸呢。迎春,你会不会磨墨?你来吧。”说着甩手就走。

  思澜气得直发怔,有心出去告她一状,实在自己又没什么理。迎春倒没过见有丫头敢这么跟少爷说话的,不由得暗暗称奇。思澜恶狠狠地说:“叫你磨墨,没听见啊!”迎春连忙动手,思澜不得不承认,迎春墨磨得比晓莺好多了,字写出来不漫不滞,凝住心神,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抬头见迎春正专注地瞧着壁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数竿劲竹,直指云霄,枝干墨淡而有力,竹叶依风倾斜,竹旁顽石阔笔涂写,与竹一体浑然,是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何昂夫颇好收藏,以明清两代字画居多,这幅算是佳作。在思澜看来,也不过几笔破竹,不晓得有什么好看,因见迎春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迎春是在念左下侧的题诗,但有的字认不出,“画史什么来不画风,我于什么什么夺天工;请看尺幅潇湘竹,满耳丁东什么玉空。”迎春在蕴芝那里养成有问题就问的习惯,便问:“四少爷,你认识么?”思澜临的都是正楷,像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认来也困难,可他嘴上哪肯承认,只道:“容易得很,让我看看。” 来回看了两遍,笑道:“笨蛋,是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

  迎春道:“那还有一个字呢?”思澜看了半晌也不认出来,心里不服气,搬过一把椅子,踏上去,想把画轴拿下来细看,迎春上前拦他,“算了,不用拿。”思澜想躲迎春,脚下一偏,便跌了下来,手往墻上一撑,人站稳了,画轴却扯坏了摔在地上。

  思澜顿足道:“都怪你,拉我干么?”迎春低声道:“我就是怕你扯坏,才拉你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思澜想了想,跑到书柜下面东翻西找,从十几轴画里挑出一幅郑板桥的兰竹,长短宽窄和这幅相近,踏上椅子,把这幅挂了上去,“歪没歪?”迎春道:“往左,再右一点,好,这样就行了。”

  思澜跳下来,举头端详,心想这样鱼目混珠,也不知混不混得过去。父亲倒未必注意,只怕旁人多嘴。蕴蘅第一个就是危险人物。迎春一指烂画,“这个怎么办?是丢掉还是重裱?”思澜把画轴卷好,笑道,“这时拿出去丢掉,还不被人发现。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拿出去找人试一试,看能不能补好。”眼睛四下睃巡,想找个既方便拿又不易发现的地方暂时藏起来。

  迎春也到处搜寻,忽然眼睛一亮:“这里。”思澜走过去,看八宝格离墙壁有一段空隙,把画轴放进去,旁边深紫色窗幔垂下,刚好可以遮挡住。把一切收拾整齐后,两人对视一笑。

  又过片刻,外面麻将桌也散了,秀贞和另一位舅太太先走。三太太和蕴芝推门进来,思澜笑问:“今天输多少?”三太太啐道:“呸呸,臭嘴,你娘什么时候输过?”思澜笑道:“今天不输,准是因为有大姐垫底。”三太太笑道:“瞧这孩子说话,好像我找你大姐打牌,是专为赢她钱似的。”蕴芝笑道:“打牌主要是看手气,我虽然打得不好,却不见得一定是输家。”

  自鸣钟打了六下,这边饭菜摆好,何昂夫也回来了,三太太让人预备的几样菜都是何昂夫爱吃的,蕴芝也留下一起吃饭。迎春则是跟晓莺早燕她们一桌。

  饭后,三太太和蕴芝饮茶聊天,何昂夫在书房检查思澜临的帖,思澜今天的字写得光大圆亮,干净整齐,何昂夫颇为满意,“学书法还是专攻一家的好,别像你二哥似的,先是柳成悬,后是黄山谷,现在又开始学李北海了。哪一种也没见他写好。任性浮躁,成不了大事。”思澜心里不以为然,嘴中却唯唯称是。

  何昂夫拿着本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挑出两篇让思澜默写。自己坐在书房门口,一边抽水烟,一边跟三太太说话。三太太讲起家长里短,絮絮不绝。

  这两篇古文,思澜刚背过不久,不过最近没看,有的段落便忘记了,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记得从前二哥分别诸体,抄过好些文章,蕴蘅爱他字漂亮,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书架中间那格。虽说父亲背坐着,但他自己起身找,未免太过惹眼,正巧迎春送茶过来,压低声音道:“第二格左数,靠着第四本书那叠纸,你把《师说》和《六国论》给我抽出来。”

  何昂夫回头,“快点写,说什么呢?”思澜笑道:“茶太烫了,我让她帮我吹吹。”当着何昂夫在场,迎春哪里敢帮思澜作弊,涨红脸,不停地摇头。把茶放下,飞快地跑出去,也不跟思澜的眼神相对,小声跟蕴芝说:“天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又气又急,心里大骂迎春没义气。

  两篇文章默得支离破碎,一场训斥在所难免。更不妙的是,何昂夫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那幅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被人换了,两罪并发,狠狠骂了思澜一顿,若不是三太太拼命拦着,只怕就要挨打。何昂夫怒不可遏:“犯了错,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只知道投机取巧,千方百计的遮瞒掩盖,一个男孩子这么没担当,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何家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子弟。”

  思澜被骂得狗血喷头,连续几天心情郁郁,而跟蕴芝来打牌的人也换了翡翠,思澜想找迎春的麻烦,一时间竟没有机会。

  这天放学早,园子里梅花新绽,远远瞧见一个小小的人正踩在石头上,踮着脚折梅花。不是迎春是谁。思澜一见,恶意陡生,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一拉迎春的辫子。迎春啊地一声,人就摔倒了。

  思澜拍手大笑,“这回知道厉害了。”笑容慢慢凝住,只见迎春跌倒处,额角正磕到一块石头,鲜血不停地往外冒。思澜整个人都吓傻了。扶起迎春,掏出手绢想按住她额上的伤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只手抖啊抖个不停,手绢按偏了,一只手摊开,满是鲜血。

  迎春见思澜脸色惨白,恐怕自己没晕,他先要晕倒了。虚弱地安慰:“别害怕,我别事。喊人,喊人来。”思澜如梦初醒,嘶声喊道:“来人,来人啊。”第一个闻声赶来的是老胡,接着管事沈妈和何大贵也来了。老胡把迎春抱起来,看了看,“只怕要缝针,我带她去医院。”

  思澜忙道:“我也去。”沈妈一把拉住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迎春只觉头昏昏的,眼皮发沉,意识仿佛有些浑沌,弄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思澜不能跟着去,心里十分焦燥。耳边听见晓莺早燕她们议论纷纷。

  晓莺道:“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怕会留疤。”早燕道:“头发能挡住,看不出来的。”晓莺驳道“你知道什么?有时鬓角摔秃了,就长不出头发了。”彩屏哎呀一声:“女孩子额头上秃一块,多难看啊。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众人都扑哧一乐,只有思澜铁青了一张脸,喝道:“你们少胡说八道。”

  迎春到医院缝好了伤口,就被送回蕴芝那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蕴芝和翡翠都在。蕴芝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么?”迎春道:“也不怎么疼。” 蕴芝道:“思澜也太不像话,我已经狠狠说他了。一会儿把他叫过来,给你骂两句。”迎春涨红脸,腆然道:“大小姐,我真的没事,我也没怪四少爷。”不是不想怪,只是见他吓成那样,大小姐又这么说,叫她怎么怪得起来。

  蕴芝笑道:“你出来听听,人家女孩子多宽宏大量。”只见门后边露出一张忸怩的脸孔来,正是思澜。他慢慢走到迎春床边,垂着头啜嚅道:“对不起!”迎春怔了怔道:“没……,没关系。”翡翠端了两碗虾仁面过来,“都饿了吧。四少爷,你也在这儿吃吧。”思澜点点头,自己接过一碗,另一碗放在迎春床头桌前,将筷子递给她。

  蕴芝今天去上屋母亲那里吃饭,叮嘱几句,带着翡翠走了。思澜低头吃面,吃了两口,又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不疼了吗?”迎春想想道:“其实有点疼。”思澜吓一跳,“啊?”迎春笑道,“已经好多了。”思澜咬着嘴唇,不自在地说:“我刚才听她们说,可能,可能……”迎春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可能什么?”思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没什么。你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第 5 章

  云南护国军起义,是十二月份间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冯国璋联络张勋、倪嗣冲召集南京会议,就在各地要员纷纷赶赴南京时,何家五太太生下一子,取名思沛。何昂夫晚年得子,欢喜得什么似的,却不见五太太恃宠而骄,仍是刚入门时那副温柔婉顺的样子。

  那阵子,府里人有事没事都要去瞧瞧这位小少爷,而迎春却手中针线不停,一心心在为大小姐准备嫁妆。蕴芝的婚期原是定在明天初,只是八月间黎元洪就任总统,重整各部院,亲家张老爷要入京就职,想早点完了亲事,好让儿子带上新媳妇一道移家入京。

  思澜进门时,迎春还在绣那套鸳鸯戏水的枕套,翡翠陪蕴芝看手饰去了,屋里很静,只听见绣花针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噗噗声,思澜喂了一声,“你这么白天晚上的绣,眼睛要累坏的,来,出去玩一会儿,外面的荷花开得可好了。”

  迎春头也不抬,“这个已经绣了好几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完的。”思澜皱眉道:“这些东西外面的绸缎庄子里有的是,你又何苦这么费事。”迎春道:“外面的那种不讲究倒还罢了,用着也不舒服。”

  思澜拿起桌上的珐琅瓷壶,起身到自来水管接了一壶水,点了火炉子烧开水,沏了一壶香片,捧着茶坐在一旁看迎春一针针的绣。黑丝线的鸳鸯眼睛黑的发亮,真有一种活了的感觉,红嘴绿翅,鲜亮欲滴,视线旁移,那一双小小的纤细的手,熟练地引线抽针,思澜一时有些疑惑,一个人的手真的可以巧成这样。

  迎春自语道:“荷叶太多,用一样的绿色好像太呆板了。”思澜接口,“嫌呆板,那就多配几种。”迎春点头,翻开针线包,检了几色线,重新配起来。思澜放下茶杯,拿过一把扇子,“这么热的天,我给你扇扇吧。”说着就扇起来。

  迎春忙拦住,“四少爷,不用。”思澜放下扇子笑笑,坐了一会儿,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将打簧金表在她面前晃了晃,“迎春,你看这只表怎么样。”迎春瞥一眼,“没什么特别。”

  思澜解下来,揿机括打开盖子递过去,“你再仔细瞅瞅。”迎春接过来,见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二十四格刻着罗马字,外圈每两格刻着地支,款式也不怎样新奇,翻过来见背面用小篆刻着:一日思君十二时。所谓希罕之处,想是在此了。思澜笑问:“这行字你认不认识?”迎春知道思澜素来是愿意在口头上讨些便宜的,当然不肯说认识,只道:“写成这样,我哪认得?”

  思澜也不穷究,只问:“怎么样,你要喜欢就送你了。你别小看这只表,这可是大有来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后,藉没入宫,到了道光年间,孝和太后用来赏人,到了贝子奕绘的手里,奕绘又送给她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总听大姐讲过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说这块表珍贵不珍贵。”

  迎春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笑着摇头,“这么贵重,四少爷你还是自己用吧。”思澜还要再说,却听迎春惊呼一声,“坏了坏了,都是你闹我,配错线了。”思澜仔细看了看,“哪里错了,我怎么看不出来。”迎春急道:“你还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石绿的,我认错色,配成翠绿的了。”思澜惫赖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差多了,真是,还得拆了重来。”

  思澜笑吟吟地望着她,“看看你急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阁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低头重新配线,不再理他。思澜站起来绕到她对面,俯身道:“喂,真生气了。跟你说句正经的。迎春听他语调不像玩笑,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经的吗?”思澜缓缓问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迎春心无旁骛,替蕴芝方方面面地想,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到,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么说。”思澜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过去?”迎春抬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呢,我应不应该跟过去?”思澜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从不难为人的。”迎春低头道:“我想继续侍侯大小姐。”思澜道:“可是你家在这里,那边你又谁也不认识。”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边也不认识谁啊,我要再不陪着她,她可有多孤单。”

  思澜无法反驳,想到以后见不到大姐,见不到迎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离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时年纪还小,也不觉有什么,见了面欢欢喜喜,不见也不曾想念,只是这一刻,却有些怅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后倒是能常见面的,却把他丢在这里。又想,蕴蘅的失落只怕比他更大吧。

  思澜的一句话,让迎春陷入两难,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后想回家就难了,如果留在这里,又舍不得蕴芝,正如思澜所说,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蕴芝就算再想让她陪伴,也决说不出让她离家的话。就在迎春犹豫不定时,家里传来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赶回家,见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吓了一跳,也不过半年不见,整个人似脱了形,见了迎春,勉强睁眼,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干么?” 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说:“奶奶,你觉得怎么样?”葛老太咳了两声,粗声道:“还死不了。你,你别以为东家厚道,就这么随便,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回来做什么?”挥挥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无奈地望着母亲。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声道:“大夫给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说只怕熬不过去,就想让你回来见一面,现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还先回去吧。”迎春摇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是送城里医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钱?”迎春道:“我自己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求大小姐帮帮忙,你先叫爹去套车,别耽误了。”葛二嫂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她觉得乡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来瞧的,哪里要上什么医院这么麻烦,但迎春这样讲,她也不好说为了怕花钱就不送婆婆治病。

  坚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拿那些针啊管啊地来扎她,迎春说几句,便恼起来,呼呼地喘气大骂,骂迎春不孝,连带着儿子媳妇,说他们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对迎春说:“你瞧她骂人这么来劲儿,看来也没什么事了。”

  迎春心里憋气,便又回了何家。半个月后,母亲来找她,告诉她祖母已经去世。迎春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当初就是硬拉也该把她拉到医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见识呢。

  迎春随着母亲回家帮忙,几天下来昏头涨脑,人已累极,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着,窗外细细碎碎的月光,洒在床铺上,想很多,很多也没想,心中荒荒凉凉。葛二嫂叹口气:“你奶奶最后还说,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阁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这一来自然不能陪蕴芝嫁过去了。于是何太太做主,将蕴蘅房里的玲珑和迎春对换,让她和翡翠陪着大小姐蕴芝去北京。玲珑的父母都不在了,却有一个表姨在京,另外玲珑年纪大两岁,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张,正是合适的人选。

  迎春才经死别,又临生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人家办喜事,脸上却不敢带出半分不高兴,蕴芝却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会常回家的,那时候咱们不就能见面了吗。再说,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带你去长城,颐和园玩儿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吗?”蕴芝许诺,“当然能,蕴蘅来的时候,我叫她一定带上你。”

  为那个日子不知准备了多久,那锦衾绣褥不知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可是那一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每个人都在笑,大小姐却在哭,抱着何太太放声地哭,母女俩相拥对泣,迎春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锣鼓声里,那个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顶大红的轿子摇摇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瞧不见。

  迎春还在抽噎,却见一条手帕递过来,思澜闷声道:“快擦擦,哭得好难看。”迎春接过试泪,抬头却见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蕴芝出嫁后,迎春顺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蕴蘅,之前蕴蘅还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时常要听线母亲教训,早就打算搬出来,这时正好移住蕴芝这里,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换地方。蕴蘅待下人虽说不刻薄,却不如蕴芝那般通达宽厚,迎春是有些怕这位小姐的,有时候听她笑嘻嘻地说一句话,都不知道她夸你还是在贬你。

  思澜和蕴蘅年纪相近,最喜欢和他这位三姐争辩,有事没事愿意往这边跑,三太太骂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亲弟妹不晓得亲近,却愿意听人家噘他损他。只有一次思澜真的恼了,那是因为蕴蘅笑他,“你看看你,个子还没有我和迎春高。”蕴蘅是随口说笑,她一向是这样说笑惯了的,却见思澜涨红了脸孔,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那次他们姐弟足有一个星期没说话。十四岁的思澜的确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高,两年以后,他已高出她们半个头。

  这两年里,蕴芝回来过几次,张家姑爷看起来是性情温良的人,两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这和善。迎春常常会想,结婚前从未见过面,是好是坏全凭运气,万一大小姐被欺负怎么办?那人若是轻浮浪子,或庸碌俗夫,岂不辱没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蕴芝私下对迎春说,“其实当初我也很担心,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第 6 章

  时序入秋,白天虽说还是暑热蒸人,傍晚之际,已渐有凉意,思澜靠在何太太外屋门口,腿上的熟罗小褂裤被风一吹,感觉十分舒服。见迎春端了果盘走过来,上前一步,笑道:“是新做的吗?”细磁碟里共摆了四色点心,百合酥、玫瑰糕、藤萝饼、蜜饯樱桃,思澜顺手拿了一块玫瑰榚。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我前儿吃的玫瑰酱挺不错的,她们说是你做的。”他说话时两脚分开,一手支着门框,挡住了迎春的路。

  迎春低声道:“四少爷,你先让我把这个送过去。”思澜动也不动,道:“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就让你过去。”迎春道:“很简单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思澜笑道:“好啊,你这么敷衍我,我更不能让你过去了。”

  这时后面的如意端着果碟走近回廊,笑道:“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思澜笑着侧开身子,“没什么,问问迎春玫瑰酱是怎么做的。”迎春见他让开,立刻越了过去。如意笑道:“你问来有什么用,还能下厨亲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来给你吃的。”思澜笑道:“这也太小瞧人了。明儿我学会了,亲自做给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乐,“我可没那个福气。”一手挑起湘妃竹帘,思澜低头也随了进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过晚饭,兄妹几个都集在何太太屋里闲话,一大张鹅绒沙发上坐着何太太、蕴蘅、蕴萍三人,沙发下放着蒙缎子绣花面的踏凳,蕴蘅脚踏在踏凳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蕴萍则抱着一个鸭绒软枕,半倚在沙发上。

  思涯思源两兄弟坐上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着刚送进来的茶果点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讲在京近况,张勋复辟,京城虽乱了一阵,好在时间短,有惊无险,又讲最近去了大姐那里,蕴芝一切都好,要父母亲不必挂心云云。

  迎春听到有关蕴芝的消息,自然关切,又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这边茶杯空了也不晓得续,提了一柄细瓷青花壶,站在旁边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写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说。你好的不学,倒去学他。他还可说是公事缠身,你一个学生,哪里有那么杂务,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学办了个月刊,选编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就没回来。”何太太哼一声,“别找借口,你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蕴蘅笑道:“总不成是在躲文家的亲事,这一年我都听到爸提了好几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说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面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说心里话,只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却让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问蕴蘅道:“你英文念得什么样了?”蕴蘅皱眉,“我心都乱死了,二哥,你这次可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蕴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吗,那天我还听你跟明仪姐说什么黑漆板凳的?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思源正在吃桔子,这一乐差点呛着,忍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黑漆板凳?”

  蕴萍一脸茫然,“我问她们,她们谁也不说,就往外撵我,三哥,你告诉我好不好?”蕴蘅怒道:“不许告诉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里,他倒不是怕蕴蘅,只是在何太太面前有所顾忌,玩笑开到适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听不明白,说开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们小时候念私塾,一开蒙便背三字经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样,读书前先背圣经。意思虽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现在学英文的,都要从字母到单词,再从单词到拼句,念好了,不过看看报,写写信而已,有几个能像说中文这样流利的。这样一板一眼地学下来,效果反倒不如那种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学法好。

  思澜笑道:“这种方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二哥,你怎么想出来的?”思涯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我们学英诗时,有同学问先生有没有什么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们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础,说用这种私塾教法来学西文,事半功倍。”

  蕴蘅想了想道:“细想下来也有些道理,咱们当初背三字经时,难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吗?唐诗宋词,不也是囫囵吞枣背下来的,到现在也不忘。意思后来自然就明白了。二哥,这位先生是谁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蕴蘅一听是那位赞成纳妾缠小脚的辜鸿铭,哼一声笑道:“原来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我听人说,他跟着张之洞在京的时候,大讲王道,人家问他,如果你讲的王道行不通怎么办?他说天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别笑话他,辜先生的英诗是讲得是很好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议论之锋锐,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课从不点名,但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思澜问道:“二哥,这位辜先生是不是还留着那条辫子?”

  思涯点头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讲台就拖着这条辫子,自然惹来哄堂大笑,他只淡淡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句话便震住大家。又说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怎么变,都没有用。”

  思澜笑道:“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蕴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么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这话你当然听着不舒服,可谁让你不是茶壶呢?”蕴蘅道:“你是茶壶,只怕四个茶杯也还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辫子留起来,再叫爹给你聘一位三寸金莲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气,只笑:“只要不是横量的就好。”

  思澜又问:“前阵子大选,段总理想来不会忘记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系的人,却要先选议员,继建国会,再推总统,非得一套套戏码都做足了不可。”蕴蘅叹道:“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吗?”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来买辜先生投票,他说文凭丢了,来人说只要您老亲去投票,不用文凭。他便讨价还价要四百元现款,那人没奈何答应,请他第二天务必到场,结果他乘车到天津,把四百块钱一口气花光。那人找上门来怪他没信用,他便大骂,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挥起拐杖把人家给打了出去。”众人听了都大笑。

  思涯道:“辜先生有时脾气是怪了些,不过他的话也的确让人三思,我前几天读他的文章,里面说,现在有些人以为我们剪去辫子、穿上西装,洋人就会尊重我们,我可以肯定,当中国人变成西化洋鬼子时,欧美人
子回2009-11-24 08:03:46
金陵女子 by 休相问 21-30
子回2009-11-24 08:07:51
禁字,没法贴了,怎么办?
画眉深浅2009-11-24 16:08:14
此文第一部第二部我在07年时贴过,如果是第三部
yeye12122009-11-25 00:05:35
我也记得看过,写得很不错,特别是作者的文笔。
佳茗2009-11-25 05:54:19
真正好文!可惜后面更新很慢。现在完结了吗?
闹闹猫2009-11-28 02:59:46
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