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12-03 15:59:44
  未央 作者:兜兜麽

  楔子

  坍塌的城池,流血的江河。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原来是雨,又一季梅子黄时雨,绵绵,绵绵亲吻散碎的肢体。
  足下,泥泞土壤中,血肉模糊。
  秦淮河边徐徐摆荡的柳叶儿着了她裙间颜色,朦朦雨雾落一肩飘渺白纱。再听叮叮当当,死寂死寂,一色天地间无声喘息,是她足间铃铛儿轻轻响,一根红绳绕三段,结了又结,缠缠绵绵三世情缘,不灭,不灭。
  是他说,孽障,孽障。
  她轻轻笑,一朵血红鸢尾花砰然绽放,一丝风,发留唇角,低眉,浅笑妖娆。
  咯吱咯吱,脚下断骨呻吟。
  蒙古人杀过临安府,霍霍挥动的马刀,一颗颗飞溅的人头。
  死城,妖魅横行。
  和尚,和尚,你可要来救这茫茫苍生。
  那年平常梅雨季,她方化了人形,雾蒙蒙江南青石道,她提着裙角跳过浅浅水洼,抬头,一方尊容金刚相撞进眼底,怎奈就这样停了脚步,细细看他,看他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仿佛庙中供奉菩萨,不怒而威。
  眯了眼,瞧见他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圆润有光。
  他这般高高在上姿态,令她不由得抬头,再抬头,远远,远远娇娇媚媚盈盈笑。
  “男人……”她默默念,“我便要寻这样男人恩爱。”
  回头看,素贞蹙着眉,在耳边低喝,“小青,那是和尚!你瞧他手中精钢伏魔杖,正是杀妖捉鬼的利器!”
  她这才将他上下打量,他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清音泠泠。
  和尚,和尚。
  她却是妖孽,她轻轻笑。
  一瞬,和尚抛出金钵,手中结印,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细雨卷作急暴漩涡,他怒目向那蜘蛛精一指: “中!”
  没来得及细看,素贞便急急将她拖走。回头时却瞧见和尚怒目相视,追也不来追,仿佛料定她俩小小蛇妖,定脱不了他掌中天网恢恢。
  她便是呵呵地笑,妖气纵横。
  素贞说:“小青,离那和尚远远的,若再遇上,怕你要丢了性命。”
  性命?
  她不修仙不成佛,滚滚红尘万万年不变之性命,为何要留?
  数次相遇,一霎动心,红尘滚滚,爱欲丛生,若不过男男女女你情我愿,兴许过后寡淡,另结新欢。但这绵绵细雨滋养的情念,如洲上萋萋芳草蔓延无边。
  她丢盔卸甲纵意寻欢,为讨得他偶然间淡漠笑容。
  他威严肃穆不动如山,冷眼瞧她痴狂疯癫决绝不退。
  这一场追逐,僭越三界,漠视鬼神,却依旧走不进他刚硬如石的心。
  人的心,人的心千千万万中变化,为何你是最绝情一种。
  宁可你恣意风流,余我一夜温存,了却往后痴恋。
  自此而至,从始至今。
  是她拼了性命爱他。
  素贞说:“小青,你为何如此执拗?”
  害了性命,迟早害了性命。
  最后她说:“小青,你自去罢,我不再管你。”
  素贞叹气。
  有时小青想,若不来这人间,会是何种模样?
  她还是西湖底蒙昧无知的一条小青蛇,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好么?
  真好。
  和尚,若能忘了你,多好。
  他却将自己献给佛祖,再不留任何余地。
  水漫金山,她要毁了金山寺,毁了他的一切,她愿丢了性命,斗胆同佛祖争。
  他端着金钵,指她道:“孽畜!”
  她浑身透湿,玲珑毕现,他额中法华轮转,口念“南无阿弥陀佛”,闭眼,结印说,“孽畜,不知悔改!”
  他欲取她性命,她却不过仰头轻笑,漾漾一朵水芙蓉,清灵娇艳,熠熠然开在他眼帘中,缓缓隐退为无涯佛法中最后一株异色莲。
  天地沧海,这一场痴恋,何时是尽头。
  落幕,徐徐,一幕无声默剧。
  金刚伏魔杖举起又落下,她冷笑,听他自顾自念叨:“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暂且饶你一回,快快回你青绝岩去,若潜心修行,万年之后……”
  “和尚。”她打断他,“我这般为祸人间的妖孽,在你眼中何曾是可怜可救之物,你不杀我,只得说,和尚,你动心了。”
  “那日在山池之中,你央我助你修行,却还是受不得诱惑,动了凡心,破了修行……”
  “够了!”法杖触地,轰然脆响,他目龇俱裂,暴喝道,“找死!”
  她合上眼,眼角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坠在法杖之上。
  啪——
  啪——
  啪——
  断断续续,如断了线的佛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在法杖上一颗颗破碎,落地无声。
  她摸了摸眼角,微微笑,那咸涩滋味,她亦然尝到。
  不再是妖,而是七情六欲都尝遍,会哭会笑会疼会伤的人。
  她舔着指尖温热泪水,笑笑说,“原来我已会哭,我已能哭。统统,统统都是你教我。”
  他将法杖死死攥在手心,看她一张湿漉漉的脸,妖精的脸,深深,深深刻他心海。
  是孽,是缘,是债,是障,是永不泯灭的记忆,是无法逃脱的网,是不忍心不舍得不能不会不可收束的妖魅。
  她是月影下,飞涨的潮汐,倾倒的海水,一瞬间将他湮没。
  灭顶之灾,她是他的灭顶之灾。
  “孽障。”
  他收起法杖,转身往天王殿去。
  天边红云翻滚,潮湿的风,将他洁净袈裟捧起。她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和尚,你记着,我的名字是小青,没错,是孽障,是法海你不可逾越的孽障!”
  她信誓旦旦,终于赢回一程。
  最终,最终章最教人心痛。
  临安城破,金山寺乌云集聚,她心中一痛,即刻便要化了原形飞去。素贞却一把将她拉住,恨恨道:“小青,不值得。”
  她挣脱开,摇头说:“姐姐,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语毕,青影无踪。
  血,临安府生灵涂炭。
  百年来,再次踏入金山寺,却是他圆寂之时。
  生离死别,人间痛楚,全然经历,也不枉红尘跋涉。
  金山寺,大雄宝殿。她默然穿过,正位释迦牟尼佛,药师佛,阿弥陀,十八罗汉,五十六天尊,阿弥陀佛,西天众佛,今日她便要葬身此处,可有一位闲来将她度化。
  笑,仰天长笑。
  穿过大雄宝殿,一丛丛光溜溜头颅一圈圈围坐,正中一座木塔,塔中一人鲜红袈裟,盘腿莲坐,双手金刚印,垂目不言。
  和尚们咪咪吗吗击着木鱼唱诵,她仰头看他,纹丝不动,额间金刚珠,隐隐有光。
  他已不似从前,他满脸褶皱,一如风化的龟裂的大地,她妄想着伸手去,抚平岁月写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
  “和尚……”
  远远,他听见,却似入定,未有一丝一毫触动。
  暮色四合,晚风吹动白眉银须——他已老,初见那日,那一尊怒目金刚终于老去,终于。
  塔下一老和尚道:“点火。”
  和尚们的木鱼敲得更响,一声一声高念着模糊字句。
  她远远站着,眼睁睁看那火苗癫狂上窜,快了,快了。
  她上前去,那些个老和尚便来拦她,却换来她轻蔑的笑。一把扯落了翠绿色杉子,雪嫩的肌肤敞露无遗,和尚们统统避开,口念佛语,让出一道宽敞路径。
  又丢开了肚兜亵裤,她本是无牵无挂一条青蛇,如何来,如何去,人间繁琐,何苦忍受。
  她爬上木塔,火已燃上他袈裟袍角,她伸开手,抱紧了他,“和尚,你可还记得我?”
  他依旧闭着眼,却开口,叹息,“孽障啊,你这是何苦?”
  她笑,银铃般脆响,“和尚,我来守着你过奈何桥,孟婆汤要喝得一滴不剩,上阎王殿同判官争,下辈子再不许你当和尚。”
  他不语,他眼角湿润。
  又听她说:“下辈子,我定要早早将你勾引,入我魔障,爱我至死,免我如此生苦恋,寻寻觅觅,不见出口。”
  “下辈子,我再不做最先爱上的那一个。”
  “下辈子,你定要遇见我。”
  絮絮叨叨,她说许多,许许多多,千万年来有情人未曾说尽的话语,而他一直沉默,沉默坚守,却又一滴滴泪,落在她赤 裸的胸腔,一滴滴火焰般烧进她心里。
  默默,缠绵,直至化作了灰烬,一捧灰,分不清彼此。
  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他最终仍是清晰听见,她在耳边,轻轻说,“和尚,我爱你。”这一句在心中摆荡,死时缭绕。
  苦,苦不堪言。
  小青对素贞说,“我从未后悔相遇,今生不能相守,便期待来世,下一世,再下一世,总有一天如你与许仙一般偶然却又绝对地相遇。”

  未央

  大懵仔扑通扑通扇尾巴,一双死鱼眼被掐得翻白,鱼鳃迟迟不动。另一缸里,泥猛一多半翻了白肚,死沉沉一堆又一堆浮尸,稀稀拉拉如晚间市场里吊丧似的哭丧一张老脸的海味老板。
  老婶子啐一口痰,絮叨叨骂,“辛辛苦苦又作赔本生意,日头还没下去,市场鬼影没有。那死鬼又不知去那里赌钱,镇日里不见踪影。儿子嫌鱼腥,十五岁退学宁可满大街乱混,也不来接这卖鱼摊子。”
  “我是苦命人哟,苦命人!——哟,吴老官来看看,我这大花尾最最新鲜。”抄手下去,死掐着那一尾半死不活赔钱货,狠狠往秃头老官儿眼前一放,调高了音调,一口子咸腥,讨价还价,说起话来心肝儿疼,“成成成,你看马上收市,当今天最后一笔生意,就这个价卖你。哎,老官儿,剖肚不?杂碎要不要?”
  一颗油渍渍的脑袋,一身翻滚的海腥味,晃悠悠提着鱼,晃悠悠走出鱼市。潮汐已落,日头儿火红火红,烧下海去。
  烧,烧,烧,岁月点点燃尽。
  老婶子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嘟嘟囔囔收拾摊子,一溜子闲言碎语,晚间总有不同抱怨,琳琅满目,多多益善,“死老头子光溜溜脑壳,杂碎都要捡回家,上辈子没吃饱呀,抠成这样……”
  扯散了围裙带子,一把揉皱了摔在砧板上,溅起的鱼鳞鱼血沾了满脸,恨恨抹一把,一鼻子腥臭,滑腻腻的咸湿味。“一屋子死人,就知道张嘴要吃,个个空着一双手,也不知道来帮忙收收摊子!老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劳碌命,不得闲,不得闲。”
  隔壁挽着头发年轻老板娘答应一句,“婶子,谁不知道你家姑娘,水灵灵模样,又聪明又勤快,小街里哪个孩子赶得上哟。瞧瞧,说话就来了,未央啊,来帮你妈收拾呢。”
  湿淋淋小道上,乌漆漆黑皮鞋踩过一张一合垂死挣扎的小泥猛,顺着笔直纤细的小腿肚上去,一条洗得泛白的蓝布百褶裙,皱巴巴飘也飘不起来。
  继而是腰,妖精似的小腰,俗世里穿梭摆荡,颠倒众生。
  女孩子声音小小,甜甜唤一声阿姨,便挽起了袖子,凑到鱼摊子前,麻麻利利收拾。低头轻轻问,“妈,今天生意好不好?累着了吧?”
  凤娇婶子擦一把汗,又抚着胸口骂起来,“好什么好!累得直不起腰来,牙缝里抠钱,你那死鬼老爹一场牌输光,不如全家人跳海去。”
  又盯着她老旧的校服裙,指指点点骂道:“还有你这赔钱货,念个什么书,不如早早嫁了人,反正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
  这话早已听得她双耳滴油,只低头默默做好分内事,末了擦一擦手,提着东西,笑笑说,“妈,回去吧,小聪一定饿得难受了。”
  隔壁老板娘对着自家老实汉子嘀嘀咕咕,说:“又不是亲娘,喊那么亲做什么!”
  未央一手搂一个湿淋淋大袋子,踉踉跄跄往外走,凤娇婶子空着两手,一路骂骂咧咧,沾满鱼腥味儿的长指甲一下下戳着未央的脑袋,“女孩子念书好有屁用,干脆出去卖啦,一晚上口袋满满,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念书,瞧瞧那一股子风骚劲,切像你那骚狐狸娘。”
  还不解气,伸手要去掐她侧腰,恰好遇上台阶,叫未央一抬腿跳开躲过。
  长长石阶,一路长满青苔狭窄小街,转个角,两排破陋矮房,向左第二间,就是栖身地了。
  凤娇扭开门踏进去,一桌子菜已被林瑞聪吃得七七八八,凤娇却一眼横过来,瞪着正收拾东西的未央,插起腰子骂道:“一个个良心都教狗吃了,做这么点东西,诚心不叫一家人吃饱是吧,我就知道你这小婊 子没安好心!事事处处都是心眼儿呢!”
  “妈——不是的。”未央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厨房,端着大花碗出来,笑嘻嘻说,“给您留着,放厨房呢!”
  凤娇跺了跺筷子,闷头吃起来。含含糊糊又说:“加了耗子药吧,毒死我是吧。”说话间又是一口,粗茶淡饭津津有味。
  未央这才寻了矮板凳坐下来,慢慢细细吃起林瑞聪的剩菜剩饭来。
  林成志依旧未归,大约是在巷子尾麻将馆里输红了眼,舍不得挪屁股。
  未央随便吃了些,便站起身,弯腰收拾碗筷。林瑞聪呼啦站起来,精瘦精瘦小个子男生,背脊骨上嶙峋突兀,弓腰驼背,长长牛仔垮裤,裤裆长得掉在膝盖处,腰上铁链子叮叮当当响,吵吵嚷嚷怪模样。
  凤娇一拍桌子,喇叭似的嗓子又起来,声音大得人耳根子发痒,“又死哪去?好好给我在家待着!叫你姐辅导辅导你功课,秋天开学了,你还给我上学校读书去。”
  林瑞聪抓一把黄灿灿的脑袋,一张年少轻狂的脸,皱成猴子似的一团,“读书有什么劲?有姐姐读不就行了。我出去溜一圈,晚上不回来喽。”
  凤娇随手抄起了一双油腻筷子便往瑞聪身上抽,未央虚虚实实拦一拦,嘴里小小劝上几句,便又忙忙碌碌收拾起来。那厢林瑞聪被抽得跳脚,哎哟哟叫着往外跑,凤娇一边打一边骂,“十几岁上街混,抽烟喝酒男男女女乱混,再过几年叫我去监狱里探你是吧!不如打死了,也省得惹祸!”
  未央在厨房里洗碗,四十瓦黄黄灯泡长长吊着,照得人鬼片似的蜡黄蜡黄脸色,她听着堂里乒乒乓乓打闹声渐渐歇了,大约是林瑞聪终于逃出生天,凤娇婶子站街口喊嗓子呢。一不小心嘴角便有了凉薄笑意,回头来一张皱巴巴老脸,原来是林成志站在门边,吓她好大一跳,呐呐唤一声“爸爸”,将碗筷一一擦干净了放进橱柜里,才问:“吃饭了没有?给您下碗面条?”
  林成志不说话,站在昏聩光晕之外,一张曾经俊秀过的脸,只依稀辨得清利落线条。老了老了,鱼腥味磨光了棱角,粗粗的砂纸上来回磨蹭,一张面皮只剩得下点滴碎渣,其余是嶙峋瘦骨,堪堪教人难过。
  未央转过身去回里屋换衣裳,只隔着一张模糊了花样的布帘子,未央脱下校服,方才发育的乳 房若一朵初绽的花苞,于晃动的灯苗中,在布帘上微微、娇俏地颤动。
  一点点,一点点,若隐若现,勾魂似的影子,布帘子缝里露出的小腿肚。
  年轻,多么好。
  未央换上红艳艳小短裙,堪堪遮过屁股。小吊带紧紧,捧出一双滑腻腻的乳,半遮半掩,内里满当当塞得都是海绵垫。娟秀小脸上涂涂抹抹都是浓烈馥郁的妆,一股子风尘气扑面而来。
  她裹了长外套出去,林成志仍靠在帘后木木然没有表情,待她穿过了,方才开口,可又是一句废话,“还要出去?”
  “嗯。”未央套上三寸细高跟往外走,捋了捋头发说,“再跑个几场,开学学费也就够了。”
  临走又问,“爸,回头要给你捎瓶酒吗?”
  他依旧木然,只不过点点头,眼看她玲珑身躯一溜烟蛇一般消逝在漫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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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断桥下盘踞,无聊时沿着西湖游荡,湖畔垂柳翠生生的影儿落下,是她身躯上爽脆瓜辣绿油油好颜色。
  湖中惊鸿照影,时不时残影落下,都是男男女女才子佳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那飞扬的衣摆,流动的诗句,还有娇滴滴小女子偷偷落下的泪。
  她一片片捡拾,懵懵懂懂回头,那白蛇在远处相望,白蛇问:“你叫什么?”
  她偏着头答:“小青,你呢?”
  白蛇说:“我叫白素贞,已活了一千年。”
  “呀,一千年。”她回头一片片数着身上鳞片,戚戚然答道,“我才五百年。”

  七七

  一座临海小城镇,平凡如大街上碎花布衬衫小女子,夜深来涂脂抹粉,厚厚一层油彩,远远看也得一副妖娆模样,只是近来不得,细看了时时有落下的粉,仿佛一面斑驳墙体,言笑间片片剥落。
  汐川海风凄惘的暮色里,澎湃的荷尔蒙与重重海腥味交织,扭动的腰肢与耸动的欲 望纠缠。朝日已死,百鬼夜行,妖魅横生。
  一曲一曲,《夜上海》或是《甜蜜蜜》,水蛇腰,殷桃唇,烟视媚行,故作骄矜,你看一个个脑满肥肠,一个个油头粉面,空气中腥臭的体 液味道漂浮,最下等的情 欲,最粗鄙又最美妙的快乐,酣畅淋漓。
  一切多么美好,正是夜未央。
  又唱《卡门》,调高了音调问,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台底下嘻嘻哈哈,污言秽语,白花花的大腿灯影里晃动,一溜溜砧板上肥腻腻的白板肉,搓搓揉揉,一挤便哗啦啦流出油水来——香。
  笑嘻嘻绕场道谢,随沾满唾液的口哨声,放了话筒下场去,阿佑已起身来拦过她肩膀,狠狠在脸颊亲上一口,脆响脆响。“宝贝儿,唱的真好。”
  未央只是默默靠着他,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牢牢支撑她疲身躯,唇上斑驳的胭脂落在他带着隐隐汗水味的白T恤上,斒斓蹁跹。
  还是要堆砌甜丝丝笑容,配合着,看阿佑对看场子螃蟹哥点头哈腰说,“大哥,那我先带七七走啦。”
  螃蟹哥一人横满一张椅,一杯冰啤咕噜噜下去,胸前看不清颜色的杉子湿淋淋,馋兜兜似的形状。丢开浮动着泡沫的酒杯,擦擦嘴挥挥手,打个嗝说,“走吧走吧,你小子就钻七七裤裆里过一辈子吧。”
  未央越过阿佑肩头往外看,灯红酒绿,雾影阑珊,人群热烈,熙熙攘攘不眠夜。脑中晃动《灯红酒绿杀人夜》中一幕幕血腥,回头来最清晰一幕却是心理医生说,“The memories of that night will fade with time, but you’ll never forget it. Just like you’ll never forget tomorrow night.”
  杀,杀,杀,一路高举屠刀。
  斩断的头颅连着筋脉骨骼,晃悠悠不落下。鼓胀的眼球铜陵似的往外伸张,最终掉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开。
  浓重的血腥味飘来,多美妙滋味。
  又笑笑说,“谢谢螃蟹哥。”面上纹路挨挨挤挤,又要扑簌簌落下许多擦墙的粉末来。
  阿佑这才攥紧了未央的手往外走,在门口遇见林瑞聪与几个一般年纪的小混混推推搡搡,见未央出来即刻恭谨起来,嘿嘿笑着喊一声,“姐姐姐夫好!”
  未央不语,旁边的男孩子们都跟着瞎起哄,吵吵嚷嚷“姐姐姐夫”一并嬉笑着喊起来。
  阿佑上前在林瑞聪小腿肚子上踹一脚,半真半假骂道:“就你小子名堂多,给老子正正经经叫人!”
  林瑞聪抬着脚哎哟哟叫唤,却还是抓一把后脑,恭恭谨谨喊一声“阿佑哥。”
  阿佑这又换了教训口吻……“站好了好好看场子,少他妈给我扯淡!”
  林瑞聪又“哎哎哎是是是”点头哈腰殷殷情意一大堆。
  却是未央最先不耐烦,拉了阿佑走,头也不回吩咐林瑞聪说,“走的时候来找我。”
  林瑞聪点头会意,“知道喽,又是姐姐您发善心把我找回去的。”
  阿佑搭着未央单薄瘦削的肩膀,摇摇晃晃酒醉似的往外走。
  汐川绵绵无期的夜,三三两两人群,海风追赶似的宿业奔袭,一波波凉飕飕如冰刀刮过。
  阿佑将未央颤抖的身体揣进怀里,傻愣愣两个人,在海边冻得发抖,仍是拥紧了不肯走。
  未央抬头看他,浓眉大眼少年郎,坎坷生活全在肩上,一颗赤子之心在她身前急促跳动,少年的青涩与孤勇,全然现在稚嫩脸庞,总叫人感叹岁月沧桑,一转眼又是一轮回。
  她埋在他温热胸膛处,软软喊他,“阿佑。”
  他瞬时被灌满了水,一身铁骨化作软绵绵泥浆,都化开在她小小手掌心。
  “未央,你刚生气了?”
  未央摇头,“怎么会。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再说螃蟹哥也没说什么听不得的话。”
  阿佑有些窘怕,心跳得愈发快,一手抓紧了她后被衣裳,突兀的蝴蝶谷搁着手掌,十六七水灵灵小姑娘,却瘦得可怜。“不是,是……算了。”
  未央心中透亮,却不过笑了笑,默默承袭着海风侵扰,整个人清明起来——寒冷与饥迫予人清醒。
  阿佑是对街少年,如今二十岁面貌,儿时捣蛋怠学,一路留级下来,最终初一与未央同了班,又买通,不,是打服了四眼,教他心甘情愿让出座位,从此与未央坐在一处,便又是早早生根的小儿女情意,一颗糖或一支笔的故事,简单一根线条,两三句说完,却又让人时时停驻缅怀,彼时纯纯心境,最是汐川咸涩海风中一丝丝甜腻滋味。
  海浪涛涛不绝,年年都有人做了海神祭品,阿佑十五岁没了爹,娘又改嫁,便摔了书本出来混,一个场子一个场子跑,一张脸不要,自尊被人往泥地里踩,没有关系,有什么干系。
  他还有未央——永远干净透彻的未央。
  阿佑说,“未央,我要努力赚钱,供你上学,上大学。”
  汐川的海风,凉凉吹进人心里。
  阿佑拖着未央往夜市里走,坐下来两个人一碗面,吃得心都暖暖。
  阿佑捏了捏未央尖细下巴,心疼,“虎姑婆又刻薄你了?怎么这么瘦啊,一点肉没有。”
  未央不过笑笑,擦擦嘴说:“我不刻薄她就不错了,谁能真欺负我啊?再说了,我还有阿佑哥护着嘛?倒是你,嫌弃我了是吧?”
  “我这不是心疼你嘛。”阿佑笑嘻嘻将她一把揽过,轻轻掐她侧腰,压低了声音细细低喃,“瞧这小腰细得……啧啧……”
  未央不着痕迹躲开去,招呼他回家去。阿佑这才不情愿起身,叫来林瑞聪一路送未央回去。
  三人一路缄默,快到街口,林瑞聪才抓抓脑袋喊住未央说,“姐,我得给你提个醒。”
  “什么?”未央脚步未停。
  林瑞聪跟在身后,瞧了瞧阿佑眼色,才吞吞吐吐说,“这几天我妈跟那个死了老婆的陈大秃子走得近,总神神秘秘打商量,我一不小心听见了,好像……好像打算把你送给大秃瓢做媳媳妇儿。”
  那四十几岁老秃子,镇日里色迷迷一双眼看她,毛手毛脚的咸湿佬,镇子口开家杂货店,有几个小钱便胡天海地乱吹,凤娇婶子好单纯,竟就这样将她卖了,也不知换了个什么价钱。
  人人都有个身价,或高或低,或千金难买,或一文不值,何况无依无靠林未央。
  想起凤娇婶子说,“女孩子念书好有屁用,干脆出去卖啦,一晚上口袋满满,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念书。”
  原来早就打算好了,卖鱼卖女儿有什么区别,都是养家糊口好办法。
  阿佑一脚踹在墙角,“我操,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揍死她!”
  林瑞聪赶忙躲到一边,却是未央拉住他,厉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阿佑一愣,没想未央口气这样冷,也上了脾气,吼道:“老子先去揍死那大秃瓢,再叫人干烂了你后妈!”
  未央拍了拍阿佑气得发抖的肩膀,低头又看林瑞聪吓得白森森面庞,“先回去吧,这事我想想。”
  不料阿佑会错了意,更是暴跳如雷,“你还要想想,想想该不该卖是吧!”
  “你这什么话?”未央皱着眉,狠锤他一把,“你年轻轻就想进牢里去走一遭?”
  阿佑亦知失言,方才平静些,问:“那你要怎样?”
  未央压低了声音说:“仙人跳,还记得玩吗?”
  又是一个凌厉眼神扫过林瑞聪,“你妈要是预先知道了,你也别想再出这条街。”
  林瑞聪老老实实点头,未央朝阿佑扬一扬嘴角,便牵着弟弟乖乖回家去了。
  进门又是一声“妈,睡了么?”
  又贴心又乖顺。
  *************青蛇*******************
  岁月烟波里穿梭,杭州仍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浓妆淡抹总相宜。蒙昧中初见盛唐万花如锦好年岁,绿渺渺烟波里,文人墨客纸笔香,小舟夜唱,锦衣夜行,如今不过锦灰三堆,沉香屑。
  又到南宋绵绵风光,浑浑噩噩五百年,若不是素贞来寻,怕是要安心长眠下去。
  她不知为何长生不老,所有蛇都死去,余下她一次次反反复复蜕皮新生。
  素贞说这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她不明白,冥冥是什么,天定又是什么?
  素贞没了耐性,一句问,“你闷不闷?”
  小青说:“不是有你陪我玩?”
  素贞摇头,“不不不,我带你去人间,寻凡人快乐。”
  于是双双化了人形,一青一白两身衣,软软绸布飘起来,一段段好腰身。

  卖价

  来钱的机会可一不可再,那肥羊圆鼓鼓身躯咩咩叫着晃荡,须得把握快狠准之精髓,一刀下去,血流如注。
  未央想着就要到手的款子,梦里也嘿嘿地瘆人地笑。
  陈老头那寸草不生的脑袋霎时间也可爱起来,傻得可怜。
  凤娇婶子紧锣密鼓筹备大业,未央好整以暇见招拆招。
  这日凤娇婶子殷勤,说是鱼摊子上生意好,大早一人一杯黄橙橙的浓缩果汁,那玻璃杯子未曾洗净,雾蒙蒙一片。
  凤娇婶子特地嘱咐,未央学习幸苦,一定多喝。
  未央点点头,起身来,忙忙碌碌收拾,端着杯子一路大口喝着,直到厕所,一溜子全吐出来。
  出来还笑笑说,“妈,真好喝。”
  林成志按时上工去,四十出头男人,在码头上背着沙袋忙活,一个月挣钱不如未央跑跑场子扭扭腰,七八场唱下来零零散散票子满口袋,若够大胆,下海去做,大约不久就成万元户。
  凤娇婶子出乎意料地赶儿子出门玩去,林瑞聪正踟蹰,接了未央一个眼神,便乖乖抓了外套去寻阿佑。
  未央帮着收拾早餐,到了厨房,砧板下面些许白色粉末,捏在手里闻闻,约莫是夜场里叫女人服帖发浪的药,便又森森地笑,抬起手来一抹,好心帮凤娇婶子毁尸灭迹。
  大约二十分钟过,未央摇摇晃晃往床边走,回头对凤娇婶子抱歉说,“妈,我有点晕,想休息会儿。”
  凤娇婶子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这都不用你收拾,好好睡一觉吧。”
  未央嗤笑一声,闷头歪倒在两尺宽小床上。
  又过一阵子,外头悉悉索索偷偷摸摸声响,凤娇婶子开门招呼陈大秃子进来,未央听见那中年男人嘿嘿地笑,仿佛一块黑漆漆滴油的抹布,教人反胃。
  倒是有一点,未央不曾料到,凤娇婶子与那大秃子纠纠缠缠难解难分,一段子粗鄙言语听的人肉跳,陈大秃子上下其手,凤娇婶子气喘吁吁,末了凤娇婶子一巴掌拍在陈大秃子身上,娇声喝道:“行啦,嫩的那个正躺着呢!急色鬼,什么都不放过。”
  陈大秃子一时来了精神,又一阵窃笑,殷殷赞凤娇婶子够味,比那十几岁小丫头玩得上手。人却急不可耐往里走,掀开帘子瞧着床上小美人儿搓手流馋。
  凤娇婶子拧巴他,急急问:“钱呢?”
  陈大秃子在她那方扁屁股上狠抓一把,“带来了带来了。”说话间已从裤兜里掏出一垛银灰色百元钞,凤娇婶子心花怒放,手上沾了唾液便一张张数起来。
  陈大秃子急着办事,也不顾有人在,一股脑就要往床上冲,谁知被凤娇婶子肥胖身躯拦住,不由得来了脾气,高声问:“干什么干什么?后悔了是吧?”
  凤娇婶子甩了甩手里的票子,也不示弱,“才三千?说好了六千开苞价。未央这可是干干净净大姑娘,水嫩嫩的皮子,我可是连打都舍不得打一下。”凤娇婶子入戏深,老鸨的里子外子学了个精透。
  陈大秃子捂住裤兜,觍颜道:“先三千嘛,等老子上过了,落了红,余下三千立马给你。等你家姑娘真跟了我,还少了你凤娇婶子的红包?”
  “得,你个大秃子还不信老娘是吧。”凤娇婶子推他一把,嬉笑道。
  陈大秃子抹一把光亮亮的脑门,一手头油都擦在衬衫上,一张老脸丢了不要,心想这小姑娘不是一般贵,但冲着那漂亮小脸蛋,也值了。就怕……“谁知道呢?你说这小骚货,指不定让你家姓林的早早干过了,是双破鞋。”
  “放屁!”
  陈大秃子擦了擦凤娇婶子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耐不得两手将凤娇婶子往外推,嘴里咕唧着,“好啦好啦,我俩什么交情,还能少了你的?快出去数钱吧,不到两小时别回来。”
  “你什么能耐我不知道?还两小时?两分钟足够了!”说话间便已揣着一兜子钞票出门去,满眼春风含笑。
  陈大秃子一心澎湃,那水当当小美人今日就归了他,死了老婆好福气,一条街寡妇妓女不少,啊呀呀一路风流来,只盼那黄脸婆没早些过去,耽误他好些年岁。
  口里念着小美人,看哥哥今天不把你干烂喽。
  他急冲冲进去,小姑娘仍闭眼睡着,十五六的女孩子已初具风华,白衬衫下面一双软软坟起的乳 房,娇俏迷人,大约恰恰是一手掌握,真好,真好,若新摘下的石榴,光是眼睁睁看着就要馋得留下口水来。
  还有那小腰,那白花花的大腿,那玲珑剔透小脚趾头,啧啧,头发丝儿里都藏着一股子风骚劲,教人心痒难耐,恨不得揉烂了捏碎了才舒爽。
  陈大秃子虽然年老,但见了这嫩生生的小姑娘,也突然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狠劲,一把将未央衬衫扯开,哗啦啦扣子落了一地,好个淫 荡声响。
  黑色小胸衣露出来,托着白嫩圆滑的两团肉,看得人心尖尖都是颤动,胡乱抹上一把,好,好个牛乳子似的滑腻腻皮子,这几千块值了!
  未央被他抓得痛了,闭着眼晴闷哼一声,心里埋怨阿佑怎么来的这么慢,她自己一人,抗不抗得过这咸湿佬还真是难说。
  正思量间,陈大秃子一路亲亲摸摸已到了她大腿处,竟张嘴来咬,在未央腿根上留下一道道沾满腥 臭唾液的牙印。
  未央等的不耐,伸手要从枕头下抽出预先藏好的榔头,恰时阿佑已踹开门冲进来,手上一把专供打架的西瓜刀,长长刀身三四个小缺口映着那张狰狞面孔,寒森森瘆人。
  “我操,敢动老子女人!活腻了你!”
  陈大秃子却是被吓得懵了,还趴在未央腿上,张嘴留着哈喇子。待阿佑冲过来一把将他掀下床去,狠踩一通,这才晓得抱头求饶,爷爷奶奶一顿乱喊,听着真是欢畅。
  未央起身来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着满脸乌青的陈大秃子说,“今天就他妈一刀捅了你!”
  阿佑平日里街上混着,这好几年下来,总算混出点名堂,街坊间人人都知他凶悍,一帮子人白日里横行,镇日里喊打喊杀,一把刀砍砍砍,时时满身血,面上还有一道道疤,瞪起眼来阎罗一般。最怕他二十几岁不要命,说说便要把刀子砍人。
  凤娇婶子的话说,小崽子克死了爹又没娘要,迟早吃枪子。
  未央起身来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着满脸乌青的陈大秃子说,“今天就他妈一刀捅了你!”
  谁想这一声吼,竟将陈大秃子吓得尿裤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好生窝囊,“阿佑哥饶了我吧,都是未央她妈凤娇婶子闹出来的,我真不是……”又磕头来,一下接一下,好生响亮,“我混蛋,我不是人……阿佑哥,我真不知道未央是我嫂子,我要知道了哪还敢……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四十好几一张脸,竟管阿佑叫哥,真是厉害。
  阿佑舞者刀子冲他喊:“别以为你叫唤两声爷爷就会放过你!”
  “那是,那是。”陈大秃子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颤颤悠悠双手奉上,“孝敬,孝敬您和嫂子的。”
  哦,是那余下的三千。未央心底里了悟,冷笑着摇头,阿佑便一脚踹下去,钱散了一地,陈大秃子捂着肚子倒下,可怜四十好几一把老骨头,家中老爹都没怎么教训,却让着小兔崽子踩在脚底。
  看着好生可怜,却只能抱着肚子哇啦哇啦乱叫,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就这么多了,我也没钱啊!”
  未央坐在床边玩着手指头,不忘给陈大秃子出主意,懒懒说:“你下 身三条腿,选一根留下吧。”
  “就砍了你的子孙根!”阿佑举了刀,说话间就要削下来,吓得陈大秃子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叹一口气,认命,“这……这……还有……”
  于是又将手上金戒指,脖子上金项链取了放地上,还从丝袜里掏出两百来块皱巴巴腌菜似的碎零钱。才小心翼翼说,“就……就这么多了……”
  阿佑拿刀比着他,“放屁,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是吧!”
  陈大秃子又连着磕好几个响头,哭着喊着说,“这回真没有了,打死也没有了。”
  阿佑给他手臂上划上一刀,放放血来,瞧着玩。
  未央适才开口,拉巴着衣领,笑,一根淬毒的针,“算啦,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叔叔一时拿不出钱来,我这做小辈的又怎么好为难我陈叔叔。不如这样,咱们立个字据,叔叔打个欠条,白纸黑字写着,欠了阿佑哥一万元整,限半个月内还清。”
  又起身拿了纸笔来,工工整整写清楚,才递到陈大秃子跟前,笑嘻嘻说,“陈叔叔,你瞧我给你出的这主意好不好?”
  看他呆呆看着,迟迟不肯签字,便问:“叔叔不乐意?那就只好按刚才说的,今天得留下您一条腿。”
  “我签,我签。”
  事情很顺利,未央看着欠条微微笑,陈大秃子已经哧溜跑远了。那秃子是没胆子报警的,未央是未成年小女生,他若要报警,铁定将自己贴进去,这点子上,他大约还是掂量得清的。
  又将欠条塞给阿佑,“这事就这样吧。”
  阿佑不甘,“就这么算了?那老婆娘也不教训了?你就不怕她再卖你一次啊!”
  “那又怎样?”未央晃着两条细长小腿,无所谓地笑,“我可不想被赶出家门。再说了,凤娇这么早死,我爸我弟谁来管,这烂摊子我可没兴趣收拾。”
  算算时日,也快开学了。
  这日子,真不错。

  降生

  霭霭云四黑,秋林响空堂。
  始从寒瓦中,淅沥断人肠。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
  寂寂夜未央。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窗外是被秋雨淋湿的夜,十三岁的程景行先生正读到张祜先生遗留诗句,湿漉漉的叶片与墨色的窗,一丝丝凉意袭上身来,他合上书,起身去关窗,尚在壮年的程谨言先生睁开眼,默默看着医院里空荡荡哀号的走道,待走廊尽头那扇老窗发出绵绵一声哀戚,方才侧过脸去,瞧见儿子程景行无波澜的一张脸,年轻的,却又沉稳老练的脸。
  点一根烟,灰蓝的雾升腾,袅袅如烟,一点点不知不觉间弥漫了视线,模糊了世间轮廓。
  “读到哪了?”这样没由头地,程谨言突然问出一句,视线仍停留在手术室外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十二岁的男孩子,声线细细,一如苍白面貌,散发异样纤细的美感。
  程谨言低头,掸了烟灰,又是一阵秋意凉凉的沉默。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未央,夜未央。
  漫漫长夜,手术室的指示灯终于熄灭,等待,程景行胸中躁动,莫名,从未有过此种悸动,眼看她怀胎十月,眼看她自酿苦果,有冷笑又有期待,抬头看,那白褂子男人走出来,于程谨言先生耳边低语,“程先生,是位千金。”
  也不敢说恭喜恭喜,喜得贵子,那医生方也酝酿许久,这才挑出最谨慎言语,三两字交待,少说少错。
  程家姑娘十八九产子,夜里凄凄凉凉,只得自家人守着,当中轶事定是许许多,不过碍着程先生面子,谁都不敢传就是。
  听说是同小白脸混出个野种来,原来男人早有家室,卷了包袱早早走人,谁要拖油瓶?
  听说那男人还是出来卖的牛郎,哎呀呀,程小姐好开放。
  鞋底敲着瓷砖,趴趴走远了,时间点滴流逝,路人来来往往,说个故事便走,不停顿。
  头顶白炽灯陡然间闪烁,程景行终于瞧见那小怪物似的小人儿,一张皱巴巴红扑扑的脸,花果山猴子一般,丑。
  却又微微笑,不敢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小小脸颊,沾染那些许的,少得可怜的所谓新生之快乐。
  “寂寂夜未央。”程谨言的声音沉稳而温柔,仿佛欧洲大陆上吟游诗人,娓娓道来,短短一句,沾满醉人芬芳,“未央。”
  “未央……”
  孩子被护士抱走,程谨言却看着被推出来面色蜡黄的程微澜说,“可惜,不姓程,也不能姓程。”
  叫来秘书,一阵子耳语吩咐,漏夜里将这小野种送回小白脸那方去,给了钱,打发了再不能出现在戬龙城。
  匆匆,匆匆那年。
  记忆依然模糊,程景行早已不记得那孩子出生时模样。
  却又是秋雨绵绵的夜里,再提到她,原来还叫未央,只不过姓林,林未央。在临海小城,十六七小姑娘,念书或是四处游荡?
  “把她找回来,她是诺诺最后的希望。”程谨言说。
  程景行点点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后天出发。”
  见程谨言闭目不语,便起身来,“您早些休息。”临出门,又听程谨言吩咐,“无论如何,把人带回来,尽快。”
  “我会的,一定。”
  雨落,秋意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中不能幸免,你听锣鼓喧嚣,四下吵闹,戏才开场,嘘,屏息,这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来来回回总是一个套路,没意思,好没意思。
  第二日寻个机缘,话说要去汐川考察,手上三四个项目,随便拣一个声声说去那受海风侵蚀的小城镇里寻处厂址。这消息小小,却将汐川这小渔港振奋,副市长兴冲冲领人来,宾馆前头列队欢迎,这样大阵仗,争先恐后要把升官发财好机会抢下。
  又瞧程景行这样男人,二十七八年轻又沉稳,一家子黑洗白的商人,坚坚实实台子撑着,再有一副细白好皮囊,眉目疏朗,温文儒雅,传说中所谓儒商,大约如此。
  一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便又多许多骄傲,高处看人。
  一张油光发亮的面孔在眼前晃悠,整整一块倒钩吊着移动的肥猪肉,腻得人作呕。还要面无波澜微笑应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总要给面子。
  领导又说,吃过饭有没有节目?汐川好玩地方多多,程先生要不要去开心开心?
  继而一桌人撺掇,好好好,程先生别看汐川小地方,该有的都有,绝对不比大城市差。
  他只得笑笑摇头,是吗?
  这下男人们都兴致冲冲,满脸红光,当然啦,汐川的小姑娘够水灵。
  尝一尝,尝一尝,就像台子上一盘菜,尝一尝,味道如何?
  吩咐秘书许冲将信息查实,这便跟着说说笑笑往夜场里去。
  夜场名字普通贴切——“欢乐年华”,直白得让人喜欢。
  汐川夜里热闹繁华,这欢乐之地,外头已三三两两站一群傻仔,佝偻着背脊,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听说大人物来,清了场子等着,真见着了却要摆出一副“原来不过如此”之面貌,还是听大哥话,把着场子,露出些威武气,总算是出来混的,要有气势。
  经理迎过来,笑,一句一句告罪说,小地方简陋。
  八九点台上开嗓子唱歌,周围一溜坐着清纯学生妹,原来他看起来好这一口,不过那女人妆太厚了些,一张涂满油彩的面具,只见模糊一团,人人都长同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轮廓。
  歌舞升平,粗糙的快乐满屋顶叫嚣。
  台上迷蒙灯光,斑驳颜色中,远远窥见一袭袅娜,凉凉秋意中一身红绸小裙,飘飘摇摇无根的花,软绵绵声线唱着首老歌,旋律悠缓,婉转时光。
  “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
  小城市里中年人爱怀旧,唱来唱去几首老歌,而如今歌声悠悠,如泣如诉,袅袅余烟绕。
  如口中吐出的淡淡眼圈,丝丝扣扣,弥散无踪。
  这烟雾是一层纱,远远相望,半明半昧,半遮半掩,欲语还羞,欲扬先抑,妙哉妙哉,真乃人间意境之最美。
  不由得多看几眼,却教旁人瞧见了,男人间意会心明,召来经理,叫那台上姑娘下来认识认识。
  程景行轻轻抿一口酒,微笑,不置可否。
  领班小姐说,那小姑娘在这唱一年多,至多陪着喝喝酒,从未出过台,仍是干干净净女孩子。
  小姑娘袅袅婷婷,红艳艳连衣裙张扬妩媚,白森森一张脸,长头发大眼睛,其余都教油脂遮盖,看不真切,一一喊过人,坐过来敬酒才看见左眉骨上模模糊糊一道疤,险些毁了一双玲珑剔透的眼。
  听她脆生生唤,“程先生好,我叫七七。”
  他不过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烟来,领班在后头推她,她才缓过神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四处望,不知所以。
  领班忙不迭招呼,“傻女,替程先生点烟啊!”又说,“小姑娘不懂事,程先生多多包涵。”
  一双白嫩小手递到眼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点着了烟,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来,仿佛第一天来这是非地,头一遭坐在浑浊男人堆里,局促而不安,干净得教人怜惜。
  久坐无聊,恰时接到许冲电话,已安排明早去汐川一中见林未央。便就顺势站起身来告罪说,仍有事情未处理,得先走一步。
  众人皆是了然目光,王秘书是妥帖人,一切安排周周到到,这就去与领班谈价钱,这姑娘第一次几钱几分,大手一挥,好,就这么招,钱不是问题。
  七七亦被招过去,见她犹犹豫豫却仍是点头,最终是答应。
  这下果真下海来做,大把钞票进口袋,哗啦啦哗啦啦票子脆脆响,夜里数钱数到醒。
  与众人招呼过,他便大步往外走,那红裙子小姑娘小碎步跟上来,怯生生挽了他的手。仿佛没人要的猫儿,那一对眼珠子,水汪汪映出他唇边玩味的笑。
  门口,有傻仔被踩在地上打,一双眼望着这方,原来是瞧着那小姑娘,最卑微最惨烈的祈求,却是最无力的呼唤,任谁都心软,却见她不过淡漠地转过头,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竟是……微微笑。
  他停下,与她一同看着那男孩子爬起来又被踩趴下,血淋淋脏兮兮的脸,被摁进秋雨过后的泥草里。侧头看,七七抿着唇,一语不发。
  仿佛路人一般。
  仍是他开口,问:“小男朋友?”
  她却是一副惊异模样,睁大了眼睛纯净又无辜,“先生怎么这样说?我同他不熟的。”
  “哦?是吗?”眼前男孩子仿佛万念俱灰,一张脸躲藏在泥土里,不愿抬起。
  又是一出悲情洋溢的剧目,男女主角发挥出色,就差观众鼓掌喝彩。
  原来他是尖酸小人。
  进了车,两人皆是沉默。
  程景行便问:“怎么不说话?”
  七七答:“领班姐姐说,女孩子话多不好。”
  程景行道:“几岁了?”
  七七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说:“十八了。”
  “哦?”他挑眉,瞧她入戏颇深,“不到吧。”
  七七忙不迭点头,“是真的,先生,我真的过十八岁了。”
  左转弯,汐川城最豪华的酒店近在眼前,高耸大厦,灯火辉煌,只得仰望,仰望,不知不觉间脖子都折断。
  程景行不耐,瞄她一眼说:“出来做多久了?来钱多不多?人人你都这么应付?手段不错。”
  一时无人答话,再看她,却见她俨然另一番面貌,嬉笑着,微微弯了唇角,点滴妖娆细细浸透,是勾魂的利器,“经理说程先生喜欢清纯学生妹啦,怎么?猜错了?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程景行嗤笑一声,瞧她细致描绘的侧脸,了然道:“果然经验老道。”
  七七会错意,贴过来宽慰,“保证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经理说打开门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啦。”
  程景行被她噎得一时无语,停好车下去,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次却不来挽他手臂了。

  夜色

  一簇簇霓虹眼前绽放,窗外灯火阑珊,浮华似一朵红莲,展露一张妖娆小脸,将所有污浊泥淖统统遮盖。
  轻轻笑,红色裙摆夜风里摇曳,一朵阒然绽放的花,滴血的红,红得一心暴涨的欲 望。
  身旁人,木然的面孔闪过,一男一女,酒店里步履匆匆。所有人心底透亮,还能有什么好事?
  二十七层,叮咚,地毯柔软,比夜里裹着身子保暖的旧被子更温暖。抬头,迎面有女人谄媚的笑,浮在天空的面具,一股酸臭。
  程景行打开门,灯亮,仿佛一颗颗骤然盛放的星星,那么耀眼,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家中四十瓦小灯泡不过蜡烛般光亮,照不见,照不见前路。
  光明,不再是小小灰暗街市,满满鱼腥味溢出海港,来来往往嘈杂喧嚣,指指点点讨价还价。一条鱼翻肚,一只虾死臭,未来是砧板上落下的鳞,垃圾不如。
  眼前便是光明,亮得满眼光辉,她爱,爱这辉煌灯火,从不属于贫穷物种的光明未来。
  揉一揉眼,潮湿,指尖微凉。
  面前一敞落地玻璃,通透明亮,窗外,辉煌夜色,斑斓霓虹,壮阔如五岳山水,却又更多纸醉金迷腐朽气息,高空抛掷的富人的快乐,永不坠落的焰火,燃烧的钞票,一切多么美妙。
  她快步走去,贴近了,那万丈深渊就在脚下,真好,仿佛向前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永不重生,来世再不做人,万丈红尘里穿梭,身如鬼魅,行走烈狱。
  来世,来世要做一朵昙花,刹那芳华,转瞬即逝,仍有佛祖慈悲心念。
  快活生,快乐死。一瞬。
  回头来,早已收了眼泪,依旧勾唇妖娆媚笑,夜场里好姐姐教许多次,日日对着镜子演练,如何最妖魅,又最清澈,勾他的魂,勾他的心,当然,全全只为勾他的钱包。
  程景行坐在沙发里,已细细看她许久,这短暂时光,仿佛目睹一场流星陨落,一瞬之光辉,一瞬消弭殆尽。
  眼看她转过脸来,无半点先前灿烂星辉,面上浮着卖笑女子一般工笔描摹的笑。却又隐隐透出些风韵,些许的孩子气和少女青涩,点点滴滴,说不清道不明之意境,只得饮一口酒,细细品来,诡秘甜腻。
  绞一撮发在指尖缠绕,她看他沉默不语,眉间微蹙,寒星一般眼眸灼灼看她,所有细节都不放过,那凌厉目光,仿佛将她心都窥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她靠在通彻的落地窗上,身后是汐川靡靡夜色,繁花似锦,一团团将她小小身体簇拥。
  俊朗面目,雍容气度,他有一副好皮囊,教女人心碎心死的好模样,眼前不过淡漠一笑,便教人神魂颠倒,更无须说他金光闪闪好家世。
  什么气质,什么样貌,统统钞票堆出来,有钱,任谁都可以。
  他在她眼中追寻那一丝隐匿的轻蔑,而仍旧背靠着玻璃窗,侧过脸,静静看着窗外 片片剥落的霓虹,“我去洗澡?”身子却不曾移动,仿佛已然与这闪烁的夜色融为一体,那红得惊心的裙摆,是大厦顶端最亮一盏灯,血般绚烂。
  他抬手看表,双脚搭在茶几上,整个身子都陷下去,仿佛肩上重重包袱终于卸下,眯着眼长舒一口气,又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想伸手去,细细抚平他眉心褶皱,吻一吻他紧紧抿着的唇,凉薄的略显苍白的唇。
  她已侧过身子,半靠在窗上,侧对他,却听他懒懒答话,说:“坐一坐。”
  她藏起笑,抬眼看他,即便如此姿态,却仍旧有摄人心魄之力,一颗心不小心便四处摆荡,晃悠悠悬得老高。
  嘴角画了个弧,笑嘻嘻问:“程先生不想要了?”
  程景行不答话,只说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撂下她,兀自闭目养神。
  屋子里静得骇人,仿佛两人都入了定,连悉悉索索衣料声都听不见,这样安静,他几乎沉沉入眠,模模糊糊听见凉凉风声,湿漉漉的海风吹来,仿佛能闻到海腥味。
  蔚蓝蔚蓝一片,莹莹波光闪烁,日头沉下去沉下去,一日日就这么消逝,一辈子就这么离散。
  梦中女子一捧柔柔青丝,回眸时悱恻笑靥,不过一眼,却是心惊肉跳,仿佛天地倒置,沧海横流,一双眼满满情意,只看得见她飘渺身姿,淡薄如雾一般。
  消散,消散,最终手心空空。
  梦靥骇人,不由得睁开眼,却瞧见眼前繁华美景,美得人双眼迷离,丢魂失魄。
  那一袭红裙,徐徐,如飘荡在画卷之中,远远望见她苍白侧脸,被风吹乱的长发凌乱,一丝丝拂过面颊,他能看见,那是夜风悄悄来,细细亲吻她的脸,她的唇,红得耀眼的唇瓣,鲜艳欲滴的,早春的花朵,仿佛仍透着晶莹露珠儿,水润且饱满。生来要待人采攫,等待,等待男人的唇。
  而她面容恬静,紧紧依偎着透明玻璃窗,将俗世红尘紧紧拥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窗口落下,呼呼风声过耳,不过一瞬之间,被碾碎在这物欲城池之中。
  心口紧缩,是谁在他心上狠抓一把。
  这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千万年久远,无从记起。只听见怦怦心跳,一声声敲打胸腔。
  “很喜欢?”程景行问。
  七七回过头来,云一般柔软的长发微微浮动,真想捧在手心来,细细研磨。“不,只因程先生不肯给我一个青眼,就只好看看夜景打发时间了。”
  女孩子娇滴滴好声音,叮叮咚咚如山泉一般,沁凉沁凉。
  程景行指了指对面沙发,仍是吝啬言语,不过一个字,“坐。”
  七七保持微笑,努力做 爱岗敬业之典范。
  点一根烟,墨蓝色烟雾丝丝缕缕散开来,醇香靡靡。“十几了?”
  这回懒得遮掩,直白说,“快十七,离十八也不远。”
  他笑,仅仅稍稍弯起嘴角,连笑都不曾放纵。似乎觉得七七颇有趣味,便问:“今晚卖的什么价?”
  而她唇边含笑,仿佛一切无关痛痒,或是已堕落到深处,半点尊严没有,“六千,领班姐姐一千,螃蟹哥一千,经理那里孝敬一千,王先生已经付过钱,算个高价。”
  程景行道:“那岂不可怜,出人出力是你,最后只得个半数。何必答应?唱唱歌不好?”
  真是一副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丑面孔,七七拨了拨流海,掩过方才眼中不以为然鄙夷颜色,笑笑说:“先生不知道,夜场里跑,卖唱卖笑,又不是电视剧里冰清玉洁窑姐儿,能真卖艺不卖身?但凡是个女人,没人帮着,迟早要出来卖。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让你愿意。既然结果一样,又何必挣扎受苦,不如顺了老板心意,一拨人分分钱,大家开心。再说了,多久才能遇上程先生这样顶尖的人?第一次卖给您,那就是我七七的造化。”
  程景行皱着眉,讳莫如深,七七却窥见他眼中厌恶,仿佛她不该是这般妓 女做派,七七心底嗤笑,难不成真要当了婊 子立牌坊,做那冰清玉洁窑姐儿。
  是她,是她自己,将尊严踩在脚底,碾碎了,再扑向这不可抵抗的世界。
  她理了理头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程先生是洁身自好的人,带我来不过是因为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时间差不多,不耽误程先生休息,我先走了。”
  说话间已站起身来,红色裙摆飘过他眼角,又贴在那白生生的腿上,轻轻抚摸,如男人粗糙有力的手。
  他捏了捏眉心,心潮起伏,已有欲 念汹涌,一层层浮上心头。
  经过他身旁,墙上的挂钟走到十二点整,七七回头去看那片繁华夜色,口中默默叨念。他只看见她红唇阒然开阖,听不清声音。窗外烟花一朵朵绚烂开放,红蓝青紫,许许多多颜色,许许多多面貌,一簇簇倒影在她琉璃剥光的眼中,一朵一朵,开出深深绝望,是到死的黑暗,明明一片繁华,在她眼中,却只看得见城市漆黑角落。
  她沉寂模样,真如他人说,似一朵风中百合。
  她回过头来,翦水双瞳,映出他的刹那失神,只听见她说,“中秋快乐。”
  缓缓,如一带溪流,轻轻流过。
  烟火迷乱,迷乱他的眼,身不由己,猛然惊醒时,早已被那一双水灵灵雾蒙蒙的眼睛蛊惑,仿佛陷入魔障,伸手去掐抓住她纤细手腕,他不知,不知为何发了狠劲,狠狠将她抓牢,几乎想要在此刻将她捏碎。
  她不敢挣脱,今夜他是她的主,不能把上帝得罪。
  她在他眼中窥见澎湃的欲 望,心中一惊,周身冰凉,躲不过,终是躲不过。本以为料定如此,匆匆来,匆匆走,他这大城市来的上等人,英伟又多金,自是不缺女人,更重要是自命清高,必然是嫌她下贱,不愿碰的,谁知仍是躲不过。
  而他终于在她眼中看见那深深恐惧,竟满意地笑起来,松了劲头,轻轻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沉沉道:“洗干净。”
  自知终不能幸免,又有什么可怕。
  她轻轻笑,轻轻笑,笑出一朵带血的花。
  点点头,往浴室去。
  这浴室真不错,比小街里任何一间屋子都好。瓷砖很滑,浴缸很大,香波很香,镜子里女人哭花了妆,好生丑陋。
  很好,一切很美好,比起夜场里姐姐们的第一次好太多。
  但愿他不是变态。
  程景行站在七七战站过的地方,低头抽烟,俯视着窗外比之戬龙城相去甚远的景色,任这边陲海风,将所有阴郁吹散。
  尝一尝,尝一尝,好似台子上一盘鲜菜,尝一尝,又何妨?
  阿佑蜷着身体,躺在湿润泥土中,一动不动。
  人人都骂他傻仔,还要来踢上两脚,好痛快。
  不多时,又笑嘻嘻都散了,零零落落只剩下他,还有今夜星光,璀璨迷离。
  傻仔,真是傻仔。

  首章

  当我还很小很小时候,梦想有一个小小的家。
  计划将它隐蔽在树丛中间,用书皮和叶子招待我的客人。
  所有人都在我可爱的草绿色小床上玩乐。
  梦想。
  满满青草香。
  走出来,湿漉漉长发滴滴答答沾湿了小红裙,她光着脚站在深灰色菱格纹地毯上,一滴水从小腿滑落,被厚重地毯吸食,无声无息消散。
  她看着他,依旧穿着那鸢尾花似的裙,就这样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目睹他那一刹那间的失神,尔后静静,静静微笑,在褪去遮掩的洁净得透明的脸上,悄悄画上一抹不可琢磨的笑靥。
  二十步距离,他望见她孩子一般纯白的轮廓,未干的海藻似的长发与春雨过后鲜嫩洁净的身体。
  一朵含着露珠的花,鲜红怒放。
  他一步步走近,捏住她小巧下颌,抬高她的脸,拂开粘在额上湿发,四目相对。
  她看见男人含笑的眼眸,一如欣赏一副美妙物件,是的,物件,多么合他心意。
  他看见女孩子微微颤抖的唇,被雨点欺凌的百合花,凉凉秋意中等待救援。
  于是低了头,于是贴了唇,于是探索,于是沉迷,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闭上眼,灯光隔着眼皮闪烁,炫目的光依旧在眼前叫嚣,她的世界是一片光——比黑暗更无处可去的明亮,照得双目滴血,彷徨无措。
  他缠着她,咬着她,吸食她仅剩心魂。身前男人强势而霸道,容不得她半点抵触,一味索取,一味掠夺,只因他口袋满满,只因他生来富贵,她便只能张开双腿。
  张开双腿,任他粗糙手心滑过,她群内空空,正如他意,一路畅通无阻,袭上她小小鲜嫩的乳 房,十六岁,不,方过了十七的小姑娘,生涩如四五月青桃,却又自有一番清甜滋味,沁香可口。
  红裙子抛高又落下,带着淡淡沐浴香。在她眼中,这一瞬仿佛节奏缓慢的无声默剧,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绵长而缓慢,带着用不可追寻的决绝姿态。
  下坠,下坠,一颗心跌落,轰隆隆火车碾过,一滩沾满泥的血肉。
  她被扔在床上,赤着身体,头顶的灯明晃晃照亮一切,她如此洁净,一如从未曾来过这浮华世间。
  这身体,丝滑如缎,太令人着迷。
  他扯落了衣衫,结实的身体压着她,皮肤相触时温暖希冀仿佛就此穿过肌理透过彼此,轻轻叹一口气,她伸手环他的背,任他忙碌,任他喘息,任他鼻息中醇厚烟草香浸染她每一处肌肤。
  真想就此睡去,躲藏一个温暖怀抱,永醉不醒。
  再然后是钝刀割肉似的疼痛。
  她乖顺地张开双腿,等待,等待告别时刻,而他进入她的身体,沉沉叹息,那融融温暖将他包裹,紧紧,纠缠抚慰,如此美妙,如此快乐。
  七七仍睁着眼,睁大了眼对着头顶柔软灯光,随他驰骋,随他撕咬。床上浮动的身体,飘飘摇摇如一朵云,潺潺流出血色流年。
  她绵绵哼出来,像无事时哼唱一曲孩提小调,没得音调,只不过细细如水,浮动,勾引,惹得他急促,惹得他销 魂,惹得他动情,惹得他欲仙欲死。
  她看着身上光 裸的男人,程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每一个名字,都有浓浓情意浇灌,是希望,是祭奠,是怀念,是爱恋,眷眷随人,从生至死。
  而七七呢?七七不过是符号,是无意义之名。
  他紧皱着的眉,让她有一瞬间酸涩心疼,于是伸手去,不可自??
明镜非台2009-12-03 17:06:24
好美的文笔,真是美文!
画眉深浅2009-12-04 10:45:20
我也喜欢这种似真似幻的文笔^^
chilimomo2009-12-05 11:37:43
这个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