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9732010-09-25 10:02:40

若将山河换你还

【文案】:

一场战争,一座城池,一代红颜,两朝君王。
古云:先注死,后注生。
原来在那许久以前的三生石上,一切都已注定。

若将山河换你还,多么大气沉着,毅然为伊动江山的心诀字句。
情动在欣然,为你痴狂弃江山,这样的心境,真的感天动地。
阑珊灯火处,倩影动婀娉,步履寻知音,箫声潺竹苑。




【正文】:


  (一)燕子不归春事晚


  鸟鸣花盛的三月间,正是京都至为热闹的日子。
  大良朝庆同二十三年,大将军赵府的一座别苑,将军府方及笄的小女儿,正依着花开富贵的花梨木大桌子百无聊赖的发呆,院中一株松月晚樱,花期已近式微,风一过,那些花瓣便都如下雨似的,四散飘零。因父亲偏爱,赵府片种樱花,她因为日日见着,不觉奇美,只觉平常。
  大良朝重文轻武,故开国一百多年,即便是武将,也得诗书满腹。文采多胜过前朝文臣。赵老将军虽一生戎马,战功赫赫,但文人骚客们把酒赏花,对月吟诗的雅兴并不见少。每到年中的四五月间,府中访客络绎不绝,皆多慕其园中樱花之名而来。更有家酿的樱花酒,口感温纯,色泽绯红,乘于梨花白玉盏中,美不可言。
  此刻,她的贴身丫环浅香一路疾走,一路喜滋滋的唤:“小姐,小姐。”
  她回过头来,微微蹙着黛眉,学其母口气,轻轻训道:“慌急火燎的,哪里有点女孩家的样子。”
  那浅香因走的急,一张粉脸泛着骄红,笑嘻嘻的道:“这会子倒训起我来了。看我不将这好消息告诉你。”
  说罢脸一扬,小嘴紧紧抿住,仿佛真要从此不开口。
  她一听之下,倒回过身,仍旧伏到那花梨木桌子上去。咕隆道:“左右不过是看花吃酒,吟诗作对,关我何事。”
  小丫环见她不待见的模样,拿腔不成,只得主动说:“真是好消息。大公子回府了。”
  她一听,仿佛被踩了脚一般,立即跳了起来。瞪大眼睛,道:“真的呀。不是说要八月间才回的么。我自己问他去。”
  一壁说,人已经走了出去,
  急得浅香大喊:“帕子呢,头发散了。”
  她等不急,胡乱掠了掠,便说:“自家人,不碍事。”
  “同来的可还有三王子。”她停一停,咬着舌头,捉狭道:“同六王子。”
  她本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候慢慢的退了回来,照着好整以暇的浅香臂上拧了一把,轻轻骂道:“让你说话同要断气似的,不一次讲完。”
  那浅香咯咯笑着,替她取来梳子,重又绾了头发,端过镜子给她看仔细了,笑着说:“六王子,倒越发俊秀了。个头都够大公子高了。”
  镜子中的她红了脸,凶巴巴的说:“话这么多,小心我撕你的嘴。”
  浅香不以为意,只说:“我自说自话呢,你脸红什么。呀!”额头上早着了一记。
  未及前厅,已经闻及人生嘈杂,父亲赵泰松长声大笑,声震屋瓦。
  座中三王子正侃侃而谈。
  三王子生母是当下倍受盛宠的湘和皇贵妃,他本人又自幼天姿聪颖,文采风流,是以为诸皇子中最得圣意的,起坐皆携带身边。倒是六王子,因其母早逝,自幼又喜骑射多过书画,向来为皇帝所不喜,倒外派时候居多。相较而言,高下立分。想必跟红顶白的人见的太多,个性较之一般同龄之人更见内敛沉郁。
  她甫一出去,就听得三王子朗笑道:“呀,三妹妹,许久不见。”
  她出生那年,正逢其父大平南方蛮夷叛乱,承宗皇帝大喜之下,下旨封赵泰松为外姓藩王,赵不受,皇帝于是转封她为平昌郡主,一切仪仗俸禄同制。因几位王子同哥哥们同受一师,又常在府中走动,故不避嫌。她排行第三,家人都称她为三儿。
  她施了家常礼,并不拘束,笑意盈盈的道:“三殿下,恭喜了。”
  三王子诧异道:“恭喜什么。”
  她口齿伶俐的道:“前些日子圣上主持的万花诗会,三殿下技压群芳,满朝上下无敌手,不该恭喜么?”
  “哈哈。”三王子朗声大笑,“听闻三妹妹花鸟丹青大有长进,改日咱们好好切磋一番。”
  他父亲抚着长须,皱眉道:“小孩子家闹来玩,如何入三殿下法眼。汀州水坝一事,依六殿下看,可还完善。”
  汀州水坝修建已达年逾,皇帝派工部水利首礼大臣领六王子及赵皓督办。为历练之意。
  六王子闻言,不疾不徐的道:“水坝修缮业已完工,如能抗住六七月间洪讯,则定滦江下游可安享至少数十年太平,到八九月间,尚可封坝蓄水,如此一来,即可抗涝又可防旱。不失为一大德政。”
  她这时候才才将目光投至他脸上,许是经过日晒,那肤色黑了一些,但一双星目闪烁,此即尚穿着朝服,想是才面圣回来。看上去倒稳重过年纪较长的三王子。
  他们商谈甚欢,她插不上嘴。只得寡坐。
  她坐不住,此际寻个间隙,携了浅香,偷偷就溜了出来。径直就走到后院老父书房外的回廊上坐定。该院种的是父亲深爱的两株普贤象樱,花色淡红,花枝累累的垂将下来,开的如火如荼,地上早厚厚的铺了一层的花瓣。她心不在焉的做看花状,伸手去接那飘落的残花,以掩饰乱跳的心。
  少顷,果闻及脚步声。
  她心中一阵躁动。
  见他自回廊拐角处出现,风刮起他的袍子下摆,随着步态,轻轻的一下一下朝后飞去。确是高了身量,显得长身玉立,眉目间自有一种风采。
  至她跟前,倒难得一见的先露齿一笑,唤她:“三妹妹。”
  她故作姿态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此。”
  他又笑一笑,轻声说:“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仰着脸,一本正经的说:“汀州之行如何?”
  四周寂静,她今日着一袭淡淡绿的轻裳,更衬的她的脸如这普贤象的花瓣般,凝脂似的白里带一点点红晕,只在唇上着了一点胭脂,许是喝茶时糊了,显得一张小嘴倒似有点肿了似的,抿着时也仿佛有许多话欲诉还休。长发垂至腰际,在风里来回拂动。他觉得仿佛拂在他心上一般,有一点痒痒的。
  他呆了一呆,才道:“不外如此,日日监工。我替你带了东西来。”
  她一听,兴高采烈的道:“呀,拿来,拿来。”
  他轻轻的拍了拍手,即有两个侍从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手中托着两个白瓷花盆。走得近了,她才看真切。原是两株数寸来高的花苗,一枝细茎直直的开到顶端,在至高处,花苞沉沉的垂下来。通体绿,带点细毛。并不起眼。
  她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轻声说:“像不像一个少女低了头。”
  象倒是象的,但也并无稀奇之处。
  他又说:“这花儿极不耐移植,动身的时候数十株,到京都,就余下这两株了。开红花,美艳之极。这花有个名,叫虞美人。”
  她一时没有弄清楚,好奇道:“什么美人。”
  他淡淡说:“虞。赵虞的虞。”
  她一听,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脸自又红了。小声说:“那我收下了。”
  他叮嘱她:“放在窗口向阳处,别给大风吹了。”
  又说:“我走了。”
  她将那两个盆子亲自捧在手中。叫住他:“六哥。”
  他停下来,她咬了咬银牙。说:“谢谢你!”





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后春去夏至,满庭樱花开尽。
  府中宾来客往,热闹异常。她自是时常寻了空隙,做女扮男装,混迹其兄的朋党之中踏青寻幽,买花载酒,听雨赏月。
  惹得付侍郎家的公子戏道:“建之,你这书童太过清秀,带在身边,招人猜忌呀。”引得一众人各自暧昧大笑。
  她气不过,却也莫可奈何。
  更兼他大哥火上浇油的道:“不如送到付公子府上的班子里唱戏好了。左右也不过我家吃闲饭的一个。你若瞧的上,随意拿点碎子钱来同我换就是。”
  拿她打趣了半晌才罢休。
  回到家就同他大哥发难。
  赵皓笑道:“叫你不要跟来,你偏不信。可怨不着我。”
  她气得红了眼“你没良心,向着外人嘲笑我。还说……还说要……”
  赵皓好整以暇看着她,问道:“还说什么?”
  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说:“让你以后娶个凶巴巴的大嫂子,将你治的动弹不得。”
  他大哥一听,更乐了。“哈,这都让你想着了。我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想起婚嫁大事来了。”将脸凑到她跟前,玩味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少爷。”
  她听得急怒交加。一旁已闻得环佩叮当,几个人的脚步声朝她房里走去。想必是母亲领着人前去探她。
  她一惊,再顾不上生气,提起袍子就跑。他大哥一把拉住她:“往这边。快快的将衣服换回来。”
  自此赌气不再同他大哥说话,日日百无聊赖的闷在房中。
  天已经渐热,廊下的雀鸟不耐的声声鸣叫。她对窗临字,不一会,手心里便沁出汗来。
  案上的虞美人花,已经脱了绿色白边的萼片,一直垂着头也缓缓立了起来。花苞并未全开,只在绿衣里尖尖的露出一点点红色的边。
  她不由放下笔,托着腮,想着那花茎看似细弱,竟能独立支起那沉重的花朵。只不知那花开出来是如何光景。
  正出神间,冷不丁浅香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不悦:“你没有嘴巴么?吓死人。”
  浅香分辨:“小姐呀,我都一路叫进来的。你自己神游去了。老爷在问荷小榭摆了酒水。让你过去呢。”
  她心下奇怪,父亲宴客历来不叫她的。只除却幼时教她的西席顾师傅。
  但是一次顾师傅酒至兴头,曾赞她:“有灵气,精加雕琢,能成大器。”
  想必赵父心下不悦他此种论调,不久即借故辞了先生。只零星的让她在兄弟中旁听。她同师傅亲厚,此刻不免生了一点兴奋。
  及至那湖边的水榭,哪里有什么老爷。不过是她两个兄弟在座。
  她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他二哥拉住她,好说歹说落了座。
  他大哥苦着脸道:“别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她哼了一声。不答。
  他大哥转身斟了杯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说:“请姑奶奶饮茶,消消气,下下火,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见状,忍住笑,学其父腔调,问:“你都知错了?”
  一旁的二哥已经笑得透不过气。他大哥十分配合的说:“都知错了。”
  她方接了那茶盏。不妨一人低笑道:“三妹妹这是在施哪一条家法呀。”
  一行数人,自绿意成荫的垂柳间大步而来。当先一人,青裳玉带,剑眉星目,临风而行。
  兄妹纷纷站起,大哥道:“不知六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
  因他自来不比三王子活泼亲切,故此她也收了心思,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此时听得他问:“建之如何得罪了三妹妹,要得负荆请罪。”
  他大哥闻言一笑,道:“说来话长,那日……”
  她心下发急,在桌下揣了他大哥一脚。赵皓瞟她一眼,道:“那日下棋,我使点小手段,不小心漏了门子。”
  他看向她,微笑道:“三妹妹素来棋艺高超。改日该讨教一二。”
  他大哥接口道:“还是我教的呢,如今是教了徒弟打师傅。”
  四人方聊了几句。管家前来回报:“老爷请二位公子前去书房。”
  赵皓应了,“去回老爷,说六殿下在,我们稍后过去。”
  六王子这时候道:“恐是要事,二位请便无妨。”
  管家也道:“老爷吩咐速速前去。”
  兄弟两站起来,寒暄两句,一起去了。
  亭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个。她一时之间倒静默了,微微垂了头,拿手去理那鬓边的碎发。
  “那花可开了。”
  她轻轻答:“还未全开呢。露了一丝的边。”
  “那花是个妙品,待开全了,花瓣同绸子似的,兼具素雅与浓丽于一身。初见之时,就让我想起你来。多么巧,名字都一样。到明年,弄个园子,热热闹闹的种起来。”
  她无端端想起那日大哥说的婚嫁的话来,顿时面生红霞,借故走到那栏杆当风处站着。
  他也走过来立在她旁边。
  他今日家常的一袭青衣,因天气渐渐的热了,外袍换成了纱,脚上一双薄底云纹的皂靴,那玉佩下的流苏在风里轻轻的来回拂动。
  “平昌。”
  她怔了怔。她的封号极少听的有人叫,到年尾后宫接见女眷的时候才有人提起。日常也同他兄长一般的叫他三妹妹。此刻由他叫出来,语气已经不似闲话家常。
  她不由抬头看他。
  他负着手,目光直看到湖面的另一边去,面色倒还寻常,只是她隐隐已经觉察到有什么不妥。
  “南方定滦江下游印洲边境出现动乱,印洲府尹勾结外族造反。起势汹汹,相邻三省先后告急。我已上书请旨带兵南下。”
  她吃了一惊,脱口道:“已经准了?”
  他目中光芒一闪,点点头。接着道:“机不可失,若我平叛有功,我就求父皇赐婚。”
  她闻言,想了半晌才明白他所言“赐婚”二字,是什么意思。
  “那日我见三皇兄在父皇跟前的言辞,似也有请旨纳侧妃之意。平昌,你可得等到我班师回朝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让人早了一步。”
  这时候,她倒收起来女孩儿的羞涩之态,喃喃道:“可是刀枪无眼……”
  他慨然道:“大丈夫建功立业,自然该上沙场。我等养兵千日,等的就是这一时而已。”
  她默然。心中一时间纠集许多感想,只分辨不出辛酸悲喜。
  风正暖,一池碧绿的荷叶,挤挤挨挨,田田密密,风一过,便刮起一道翠浪,只穿过湖的另一边去。花期还未至,有一两只红腹的蜻蜓孤独的停在荷叶上。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在那中间轻轻一按,那玉便一分为二。
  他托在掌上给她看,那玉微瑕不染,通体白润。阳光太好,他掌心纵横细微的纹理都看清楚。
  “这玉佩是当年父皇赐予我母妃之物,自母妃去世之后。我一直带在身边。拆开来,是一对凤凰,取凤凰双飞之意。你我一人一块。待他日还归一处……”
  她接过,触手生温,紧紧纂在手中。
  已经有侍从匆匆跑过来,远远就唤:“殿下,皇上有旨。”
  他向来人挥手。复又转过头,看向她。
  她抬起头,那长睫掩映下的一双美目,已经浮起水光。过半晌,才轻轻说:“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他点点头。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一拐,便消失在她视线尽头。余下无数的烟柳,兀自在风光里垂下她们软长的发丝。
  




云雨今归何处去
  不日,便传了旨下来。封六王子为平南大将军,总领三军,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赵皓也领了卫尉一职。随军出征。
  皇帝直送至兴华门外。她随同父母在城楼上看大军出城。只见明黄的大旗之下,他当先一骑,笔直坐于马上,鲜明的甲胄映着大红的盔缨。远远看去,自有一股神武之态。道旁百姓见状,纷纷望尘而拜。
  她睁大双目,直盯得那一点红缨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一众旌旗长枪之中。
  一旁的二哥压制不住兴奋的低嚷:“那是大哥。瞧他着戎装的样子。真真英气。何日也轮的到我。”
  赵父一手理着银须,目中神色复杂,似是赞赏,又似忧虑重重。赵母闻言,笑了笑,随即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终忍不住,含泪别过脸去。
  她一瞬不瞬的追随那一队队兵士经过,那些盔甲反射着日光,明晃晃的印着她双目酸涩。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方到底是偏远之地,身处酒香风暖,纸醉金迷的大良京城,人们谈论了数天。复又继续歌舞升平,锦绣风光。
  皇帝亦是择时破土动工,兴建林苑,又广纳天下秀女,一时间热闹纷呈,不胜枚举。
  赵府宾客仍络绎不觉,只她,渐渐的静默了。尽日里读书写字,针线女红。再不思出外游玩。
  那两盆虞美人,一直置于她的案头。本欲渐开的一朵,不知为何久久的没有响动。她恐其光照不够,移至院中。不想是晚风雨大做,是日见状,已经拦腰折断,零落成泥。那未开全的花苞,掉在污水之中,倒还颜色如旧。
  花未开全月未圆,本事极美的事。不曾想中途遭遇风吹雨淋。
  她为此郁郁寡欢好几日。
  直至听到父母议起捷报传来,方稍稍转了心境。
  自此她额外留心前堂响动,战况似并不十分顺利,时好时坏。
  到八月间,似是胶着了。老父亦渐渐推了些宾客。倒是双眉紧锁的时日居多。
  有日,他听得父亲在书房与旧时同袍清谈。语调间忧心忡忡。
  “南方乃气候炎热之地,此七八月间,更是酷热难耐。大军如不能速战速决,恐越往后越艰难。”
  那客人也道:“叛军据守为攻,实乃最坏之结果。我大军将士常年居住中原,对南方水土,恐怕也难适应。”
  “而今之际,只好寄望于主帅六王,愿其初生之犊,能增些锐气。”
  “六王倒是智勇兼备,只恐太过后生,缺了历练呀。”
  “惯常看来,六王竟也是稳重的。想必不致如此。”
  时至九月。京都已经稍有凉意。那一池荷花,已经开至式微,一湖碧青,渐渐的染了黄,败了色。
  赵父因年事已高,实已告老,但因其两朝老臣,战功显赫,又在诸多派系中始终持中立之态。故此朝中重臣,每遇要事,也必来通风透讯,研讨商搓。
  这日老父正在书房研究一副古帖,她在一旁缓缓磨着墨,轻笑着说:“爹爹这字,倒是越发的有古人之风了。”
  赵父闻言,不由笑道:“倒轮到你来贫嘴了。平常的不见你也认真写写。”他到不惑之年才得此一女,故此虽然家教森严,在旁人眼中,女儿倒是溺爱的。自小读书绘画,也请了老师授课。兴之所至,还亲自教她骑射剑法。
  她不服气。鼓着两腮,道:“我勤练着呢。不信我也来写几个。”
  老父呵呵笑着,一壁让了出来。她正执了笔。闻得外间管家的声音:“老爷,兵部李大人同余大人来访。”
  那两位也是惯常来往了的。故此不待通报,已经一路随了进来。
  这两位一进得门,见此光景,便道:“好一派其乐融融之态。老将军好雅兴。”
  赵父慌忙笑道:“让二位见笑。见笑了。”
  寒暄数句,刚一落座。这二人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这余大人略一沉吟,便道:“晚辈此来,实是公务纠集,来向老将军求个主义。”
  赵父一听,问道:“可是前方军情有异。”
  她本欲回避,一听之下,倒不自觉心中牵动,提不动步。
  那余大人皱着双眉,似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的李大人耐不住道:“这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前方战事僵持不下,物资消耗过重,如今国库储备不丰。恐难后继。”
  赵父吃了一惊,道:“这战事半年不到,何至无以为继?”
  余大人叹息一声,轻轻道:“您有所不知。这国库底子不厚已久,又连年水涝虫灾失收,杨宋两家从中中饱私囊,更连年圣上广建林苑。早空了。”
  李大人道:“如今更北方鹘孜人见大良南方叛变,其国主慕容璨亲携重军来范,已经攻下了上河城。”
  赵父闻言,双眉紧锁,轻声道:“这也太突然了些。”她感觉室内空气忽的一沉。那窗外明灿的太阳光,倏的冷了下去。
  少顷,他父亲唤她:“三儿,你去里间,将那书柜子旁的大抽屉开了。取那里面的轴卷来。”
  她不敢多问,依言去取了。她时常在父亲书房中消磨,并不曾见过这副轴卷。
  她父亲接过,就在书案上摊开。那泛黄厚重的牛皮纸上,马上呈现出纵横来往的山川河流,城镇关口。原来是一副地图。
  她父亲目光凝视处,一条大河将诺大一个版图一分为二,一座城池,仿佛桥一般,立于其上。那便是上河城。
  赵父道:“凭淦漠河天险,上河城一夫当关。我大良与鶻孜人相安无事二十余年。上河城一失,有如开了大门引狼入室。”
  余大人道:“此城离我京都只得数百里地,故此我等忧心凄凄。不知老将军有何看法。”
  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于他。赵虞自此窥见白发苍苍的老父当年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意气来。将军老了,他的风骨依旧在。
  当下赵父背着手,沉吟道:“上河离京都虽近,但是路途崎岖,又有三关九口把持。均易守难攻,如非他慕容璨插翅,想必京都无需过忧。”
  “鶻孜人来势汹汹,我等认为应即刻调重兵将之驱逐出去。杨侍郎一派力主京都防御不可倾动,恐京都空置,妄生动乱。应调南师北上。圣上摇摆不定。尚未定夺。”
  “南师北上,实为不智。放开大军长途跋涉,锐气大减不说。如此一来,也时机尽失。”
  三人商议直至日影西斜,未果。
  过了两日,眼看鶻孜人兵强马壮,骁勇难敌,北方防线吃紧。皇帝终肯拨军支援。不幸被赵父言中,竟已失了时机。
  自此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无一例外是吃败仗之讯。赵父日日眉头紧锁,与来人商搓不绝,奈何离了朝堂久矣,空自焦虑,也使不上劲。
  不消十来日,已经破了虎头关,连过九赤口,伏隘口。一日更近一日逼近京都。
  皇帝惊疑不定,一时间卧病不能起。不日即趋里泉行宫养病,下旨三王子代为监国。
  皇帝一走,这京城顿时六神无主,一众达官显贵,无不纷纷明里暗里避趋各地。唯恐落于人后。
  赵父悲愤之余,连连顿脚:“大军未至,人心先乱。此为大忌。圣上纵略有微恙,也当坐镇京都,方可众志成城。”他露出一个武将的铁骨来:“赵家誓与京都共存亡。”
  大良的天险关口并未能抵挡的住鶻孜大军,各处守军肝胆俱丧,又从京都传去的消息俱不见有益,各自降的降,逃的逃,独留下大同关守将宋卯成浴血死守。拖延时日。
  需知大同关乃北方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过大同关,京都就在眼前了。
  鶻孜人这一路过来,势如破竹。这时候倒在关外停了脚步。竟遣使前来商讨议和。
  这日她仍在书房伺候笔墨。老父兀自攒眉修书。闻得门外一叠声的喊:“小姐,有圣旨。有圣旨。”
  赵父慌忙丢下纸笔,未及细想,匆匆迎了出去。
  院子中已经齐整整跪了一地,三王子身边的总管侍从昂然而立,见人已到。面无表情的启封展开圣旨。她垂首跪在老父旁边,听得这几个字:“……平昌郡主赵虞接旨……”心头一震,及至听得“公辅之门,含章秀出……和亲……”数字。仿佛临空青天白日的一桶冷水照头浇下来。一时间茫然无措。
  那来人手伸在半空中,口内不耐道:“郡主请接旨。”
  她侧头看向父亲。赵父一头汗珠,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之态,此刻顿首道:“总管请回。容老朽面见三殿下祈求,万望收回成命。”
  来人闻言,挑眉道:“三殿下如今代为监国,机务繁忙,恐非老翁想见就得见的。况且,自古君无戏言,您莫要落得个抗旨不尊,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那声音高亢尖细,隐隐仿佛一跟玄子,勒着众人的颈项。
  她看着老父一头大汗,颌下白须不停颤动。于是拜下去,抬首道:“谢主隆恩,小女子接旨。”
  那人轻笑一声,将明黄绫子的圣旨交到她手上,轻轻弹了弹衣袖。道:“恭喜郡主。明辰是吉时,为了这两国交好,更为了赵家阖府步步高升,永享荣华,郡主保重了。”



  她垂着头,只见到那人宝蓝袍子的下摆,隐隐起的赭色花纹。木然道:“不送。”
  日头明晃晃的照下来,仿佛自天空中垂下无数的利剑,生生刺在她头上。院子中跪了一地。却人声寂灭。只闻得树上的知了仍自无知无觉的嘶鸣,那声音,也好似隔的远了。
  少顷,有人低声惊呼:“夫人,夫人晕过去了。”
  她转头,见到母亲倒在地上,一旁的几个丫环已经围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之扶进屋里,敷冷水掐人中。半晌才醒过神。
  母亲握住她的手,欲语泪先流,哽噎道:“三儿……”便泣不成声。
  母女丫环只呜呜咽咽哭倒了一房。她母亲将她紧紧纂在手中,飞泪道:“关外苦寒之地,鶻孜族人生性暴戾,动辄茹毛饮血。老爷,你去面禀圣上,求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一旁的浅香也一边哭一边恨道:“圣上有二十一位公主。凭什么偏是我们家小姐去和亲。”
  赵父坐于一旁的太师椅上,自知大事已定,眼见掌上明珠就要送入虎口,自己却无计可施。一双手瑟瑟发抖。目眦欲裂的道:“恨只恨守关将领贪生怕死,非但不能拒鶻孜虎狼于关外,还打开大门领兵直入。我赵泰松一生戎马,浴血奋战大小百十役,到如今,如今……”说到激愤处,数声剧咳。随之吐出一口鲜血。
  屋里顿时更炸开了锅。一时间延医问药,人进人出,哭哭啼啼。直闹了半夜方散。
  她回到房中,浅香打来一盆清水。慢慢服侍她梳洗。又端来一个乌漆托盘,盛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
  轻轻劝道:“小姐,好歹吃一些。”
  她摇摇头。
  浅香那方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道:“若是六殿下在,兴许不会到这种地步。那三殿下,原本我见他也是极和气的一个人。对小姐……也是时常见面的。如今可怎么就变了个人呢。”
  见她空自睁大一双眸子,静默中不知看向何处。
  浅香擦干了泪。下定决心似的道:“小姐,我们连夜逃走吧。去南方找六殿下。”
  她闻言,倒醒过神来,牵动嘴角当笑了笑。道:“我若走了。老爷夫人和这一门几百口可走向哪里去。”
  浅香不服气:“难道只能眼睁睁的送到那蛮夷之地去,六殿下呢。”
  她不语。那窗户开着,夜间的凉风徐徐的刮进来,吹的那案头的一叠书稿哗啦啦作响。某一页停了一瞬,见得到一角,有“若未留得堂堂去”一句。又翻了过去。
  若未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这一去,只怕关山永隔。再不能回了的。
  眼眶酸涩,泪似已流干。
  她提起笔,良久,终徒然放下。
  只听得浅香喃喃念叨,伴随细碎的抽泣。天竟大亮了。
  有步履匆匆而来。宫中已有人奉旨送来金冠霞帔,她茫然的任人摆布,如同失了魂魄。
  院中倚仗礼乐俱全,不知内情者,以为真有喜事。她被带到堂前,父母俱在。赵母依在丫环手中,只顾哀哀垂泪。赵父面色惨白,背影佝偻。一夜之间,他彻底的变成一个无力的老人了。
  为首执事一人,见到她,似松了口气。忙命凑起乐器。预备启程。她挥手制止。
  转身道:“请父母上坐。”
  有人般了椅子,就在院中坐定。
  她徐徐拜倒下去。赵母经不住呜咽出声,老父也簌簌垂下泪来。徒然伸着双手。颤抖着道:“起来吧。起来吧。”
  她伏在地下,那青石地面,带着清晨的湿润冰凉,如水一般,蔓延开去。那大红刺金的礼服,如同一朵血色的牡丹,开至浓烈,几乎流出一地的猩红。
  她清晰道:“父母在上,儿不孝,日后不能承欢膝下,晨昏定省。从今往后,盼父母大人各自万福金安,健硕康宁。”顿了顿,道:“儿此去,毋以为念。”
  赵父似受到吓阻,看住她。惶然道:“三儿,此一去,虽千里迢迢,离乡别井。然则你答应爹爹,家园在一日,你自当顾你自身一日之周全。莫动妄念。爹爹素来知你,只嘱咐你一句‘顺时应事,随遇而安,得转圜处,不可执著。’你可答应。”
  她又拜下去。良久,才轻声道:“是。女儿谨记。”
  赵父点点头,露出一丝哀切赞许的微笑。
  那执事在一旁不断催促。声声称莫误了吉时。
  她站起来。才一开步,人从中浅香执着包袱,抢至她身边。大声说:“小姐,我同你去。”
  她看了看她红肿双目,轻轻道:“不是出去游玩,你莫去。”
  浅香神色坚定“让我去。我定要同你去。我九岁跟了你,死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她将头一偏,硬声道:“休要胡闹。你去不得。”
  浅香拉住她的手臂,一叠声道:“你去得,我也去得,我死也要同你去了。”
  她情急无奈,放手一推,浅香重重跌在地上。扔自紧紧纂住她袍脚。她脱不得身,挥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那浅香纂的更紧了。
  已有一旁的侍卫围上来拖开她。
  她兀自踢打哭泣。
  正闹腾间,闻得赵母颤声喊道:“就随了她的心吧。千山万水的,相互也有个照应。”
  她不语。挥手斥退了众人。终亲手扶起她。替她擦了泪。叹息道:“你又是何苦呢。”
  礼官唱了一声,那乐器便齐齐响将起来。她转身而去。出了大门,仍自听得母亲撕裂般的哭喊穿过嘈杂的乐声钻进她耳膜。她只觉得心头被箭穿了似的,痛不可当。
  漠北荒僻之地,今日抛了家园,别了父母,自此开始,生命中的一切温暖幸福憧憬,还有那个人,皆断送了。
  她任由人安顿在软轿中,那轿子垂着的软帘亦是大红色的。微微晃动,她想起哥哥的那些雀子,终年养在廊下,有客人喜爱了,顺手就送了别人。
  京都距大同关路程并不甚远。只因山多路崎,普通人如携了女眷,一般也得五六日。因鶻孜国有三日之期的限定。那执事怕误了军令。只昼夜兼程,到第三日,堪堪的赶上了。
  出了大同关,再行数里,她听得一旁随从低呼:“瞧那一路营帐,连头都不得见。该有多少人马呀。”
  另一人道:“咱们这一来,稍有行差踏错,无异羊入虎口。只怕骨头渣滓都见不到咯。”
  有人低叱,示意他噤声。
  车马停了下来,她闻得一行数骑走近,一人沉声道:“可是平昌郡主大驾。”
  有人答:“正是”
  来人道:“奉吾国主令,明荆王特来迎接郡主。”
  一旁的执事闻言,慌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她自软帘的一线空隙里看出去,只见得一匹油黑的骏马,骑者枣红色的皮靴子,以及逞亮铠甲的一角。
  那王爷漫应一声,随即道:“郡主请。”
  使的虽是敬语,语调却有说不出的傲慢。
  她只见那马头一转,消失在视线中。一旁的执事似抹了把汗,方抖抖索索命跟了前去。
  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车驾才停了下来。侍从打起帘子。轻轻道:“郡主,入了国主大营,请下车缓行。”
  她下得车来,举目一望,行道两侧,齐整整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一个个磐石般纹丝不动,皆面无表情,视她们为无物。一步一岗,数百人尽皆鸦雀无声。
  少顷,帐前遥遥有人宣唱:“大良来使晋见。”
  一旁的随从见此光景,不由簌簌抖将起来。她看不过,沉声道:“怕什么,左右也不过是人。”
  言毕一仰面,径自款款而去。偌大的一个营场之中,一色清霜铠甲,刀抢冷厉。黄昏漠漠,她一身大红的华裳,风刮得衣袂如同鸟儿的翅膀,摇摆着飘出去。在一片青灰之中,仿佛一团决绝跳跃的火焰,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有人打起厚重的大帐门帘,自亮处往里看,并不太真切。那打开的门,仿佛一张大嘴,吞噬着前去的人。她在人丛中,缓缓向前走去,离那暗处一步更近一步。天边这时候亮出淡薄的一线太阳,回光返照似的,她不由回头,山峦的尽头,看的见远处的大同关城楼晦暗的一角,有如一位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只能藏于盾牌之后,探头窥视一番。
  她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相握,只觉指尖冰凉僵硬。
  她想起极年幼时候念的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啊,何止无故人,就此孑然一身,故人故土,从此一别,后会无期。

   绛唇朱袖两寂寞(上)
  (五)绛唇朱袖两寂寞
  那大帐一眼看并无特别,一入内,才看的到异处。
  地下铺着数寸厚的驼毛地毯,空气中隐隐飘着酒香,一色起坐用具俱全,宛如一间行宫。室内光线虽暗,她还是一眼分辨出面南一张大案,其后整张的虎皮铺就的椅子,一人高踞其上。发束金冠,一身轻裘,虽年纪并不大,然面目沉沉,喜怒不分,长及鬓角的浓眉下寒潭般一双眸子,自那样的眸子中看来,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下尘。饶是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更冷了。
  下首分侧而立的几十人,个个戎装劲甲,手持兵器,虽屏息静气,仍可感觉到他们散发的虎视眈眈。
  同来的使臣随从尚未站稳,老远已经齐齐在她左右匍匐下地,不由分说歌功颂德。
  那人抬抬手。顿时寂静。她感觉到一路护送她的执事递过来的惊恐的目光。
  因她只垂着首,微微屈了屈膝。缓缓道:“大良平昌郡主参见国主。”
  天光更暗了,整个大帐如同一个巨大的瓮瓶,她的声音丢下去,即刻溅得一片金石摩擦的轻响。她不用看也感觉的到四周一片激愤。
  只那人的声音,淡然的,又仿佛提着无穷的气势,道:“来人。”
  有人应声而出。
  匍了一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执事甚至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脚。低不可闻的道:“郡主莫忘记,得转圜处,不可执著。”
  她闻言,忆起父亲苍老的容颜,心中猝然哀凉下去。
  那人继续道:“掌灯。”
  灯一点上,帐内顿通亮。
  还是那淡然的声气,道:“抬起头来。”
  她吸一口气,终于依言抬首。
  艳红织锦之中,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仿佛花心中那一点嫩白的蕊。双唇微抿,嘴角一丝掩盖不住的倔强之气,一时间倒仿佛有千言万语含着,只待有心人聆听似的。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扫,忽然间仰首大笑。那笑声张狂之极,却又有一种极不相称的清越之感。
  他就在众人的惊疑不定当中步下堂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得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面面相勘。
  半晌,一直站在案下右首的一人,排众而出,道:“国书可有带来。”
  伏在地上的使臣这才敢抬起头来,忙捧上一个乌金镶边的檀木盒子,恭声道:“回复明荆王,国书奉上。另有奉送的区区薄礼……”
  这一场战争,来的突然,结的迅速。以大良割了上河城,赔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两,布帛珍玩无数,另加上她这一个无足轻重的和亲郡主,鶻孜第日撤军。
  一路往北,天越发冷了。她被安顿在队伍当中,身边只得一个浅香,她仿佛一个被人用过一次的摆设,仪式结束了,再无人问津。
  一切都是命,上天赏了她十八年锦衣玉食,诸多宠爱,如今它全数收回了。那个人,只怕要到现在,才能得了消息吧。都已经太迟,到今日,她方才体会到古人叹人生别离容易相聚难的苦楚,然则他们的别离总还有心怀相聚的希望。念及自身,顿时心内成灰。
  一出上河城,抵达鶻孜国界,立即景象大变,大军所到之处,遍地皆喜庆之声,百姓张灯结彩而贺,沿途有人献上酒肉,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鶻孜由一支游牧部族发展而来,建国虽不足百年,因其博采各族文化之优点,发展至今,国力已经堪与历来自恃天下为尊的中原大良一较长短。
  她们所经之处,虽服侍装扮有别中原,但见到城镇之繁华热闹之处,她才意识到意想中的荒滩漠漠,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鶻孜建都泰和,禁城背山傍水,宫墙林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殿宇。
  她被安置之处,陈设华丽,楼阁墙面,挂满颜色鲜艳的饰物,一应器皿,皆为金雕玉切,香薰阵阵,乍一入,几令人窒息。十多个侍女,一色的头上系着琳琅的玛瑙珠子,在门口迎她入内。
  浅香见她面有憔悴之色,低声说:“小姐,你歇歇吧。”
  替她略略梳洗罢,侍女承了一案的吃食。她浅尝了几口,临了只淡淡道:“叫你莫要跟来的。”
  浅香闻言,不由鼻端一酸,泪珠自断线似的掉下来,呜咽着道:“当日出门时,夫人曾嘱咐一句,叫我好生照顾你。小姐,如今若再没了我,岂不就剩下你一人了。”
  她依旧那种调调:“你瞧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关我一个也尽够了。你又何必参和进来。”
  浅香见她仿佛说他人的事情一般,这哪里是往日那活泼热闹的小姐,如今瞧来,样貌倒还是那样貌,只是仿佛换了一副魂魄,思前想后,不免忐忑。

   绛唇朱袖两寂寞(下)

  自此她日渐沉默,宫中侍女只见她时常或站或坐,一待便是整日,眉目虽美,无奈了无生气,与那画上的假人一般。
  这一日,她又呆站在回廊的檐下,那回廊铺一色的汉白玉大理石,合抱粗的廊柱雕着雪莲花瓣似的图案。庭院中遍植四季长青的绿树,间中尚有不知名的黄色花朵缀于其上,如不是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倒看不出这是大冷的冬天。
  浅香从里间奔出来,将一件毛里的秋香色披风搭在她肩头。一壁絮絮念叨:“这当风口,穿这么单薄哪行呢。回头冻坏了。我拿暖炉来……”
  一转身,怔住了。
  她过了半日,方才发觉有异。一侧首,迎面撞上那双深若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静立在长廊的一侧,不知已有多久,从一根根的廊柱下看过去,他那身影,便如一株生了根的青松似的,迎风独立,笔直秀挺,仿佛总要使人仰视
  浅香楞了片刻,才懂得行礼,一面低低道:“参见国主。”
  他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浅香不甚放心的看了看她。终退了开去。
  这是她在宫中第一次见他。照了上次的例,远远的微微屈膝福一福。随即垂下头,站在原地。
  他走近来。还是那喜怒莫辩的声音,道:“难道贵国礼仪之邦,竞没有参见君主的大礼么。”
  她缓缓答:“本国的大礼,向来只行识礼乐的君主。”
  他道:“言下之意,是在嘲讽孤王蛮夷之邦,不能享这大礼了。”
  她不语。
  他倒也不恼,又道:“到底虎父无犬女,不曾辱没了令尊风骨。”
  她闻言,终于如他所愿的,抬起头来,眼中一丝惊疑闪动。
  他继续道:“惊奇什么,孤王若不满意了,贵国那监国的三殿下。不对,如今也该是位登大宝了。他怎么样也得送一名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前来。”
  她压下心头一口浊气,冷冷道:“国主趁人之危,巧取豪夺的本事,的确高人一等。”
  他似仍不经意,又道:“自古成王败寇,此乃天道。孤王若非念两国多年交好,挥军直下京都,如今恐大良的天下已经改了姓氏吧。”
  她冷笑一声,道:“国主也勿太欺小女子无知,大同关离我京师虽近,尚不见能长驱直入,况我京师重兵把守。国主即便攻的下大同关,一时间也不见得入得禁城。况国主不过仗着大军兵强马壮,一枝队伍孤军深入,我镇守西北大军如回头南下一击。您大军首尾不得相顾,届时怎样,您心中十分清楚。这就是您限时三日议和,拨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原因吧。”
  “如此说来,我岂非是必败无疑。”
  “哼,您算准了北师南下同南师北上,同样得耗时费日,而京都人心不定。你才好趁乱之中,速战速退。”
  “哈哈哈。”他拊掌而笑,道:“想不到我今次最大的战利品在此。果不负我。当浮一大白。”
  她将目光移向那院中的绿树,起风了,树叶子在风中大力的翻过来,又翻过去,间断露出背光一面浅一等的绿。仿佛褪了色一般。
  道:“国主实不宜高兴太过,大良总也有厉兵秣马,收拾旧山河的一日。”
  他对她语中的不敬之意完全不以为意,自语道:“苍天不负有心人,孤王从此不愁寂寞了。”
  一旁的侍女哪里曾见过一向天威莫测的帝王如此做派,一时间猜测不断。已听的一声朗喝:“来人。”
  即从廊下闪出一名侍从。
  “传旨,赐大良平昌郡主妃号,入住银翟宫。”
  那侍从闻言,拜下地去,似有为难的道:“国主请三思,祖上例无异族女子封妃,入六宫之先。恐……”
  他那脸色冷了下来,又回复到那一潭静水似的模样。道:“恐什么?”
  那侍从不敢再言语。躬身应道:“是。”退了下去。
  她那神情还是淡淡的,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无可无不可的道:“谢过国主。”
  “不必。”他悠然道:“来日方长。”
  她不知觉间,已经成为这后宫之中的瞩目之点。
  慕容璨历来对美色并不贪恋,登基数年,也只得三名妃子,她一介降国的和亲女,一夜之间,竞不声不响跻身她们之中。一时间纷纷猜疑她用了何种中原狐媚之术,迷得国主失了常性。
  她所不知,朝堂之上,一班朝臣也出尽百宝,试图说服年轻的君王莫逾了祖制,坏了法典。
  然则封号到底下来了。她得赐一个“敏”字。移至银翟宫。
  一班侍女倒是兴高采烈,笑颜如花。和她这个不为所动的主角比起来,大相径庭。
  浅香见她仿佛从此后都不露笑脸的样子,时常说些劝解宽慰之语,一心想着打动她的心。
  这时候见她又坐在阁楼窗下,那窗洞开着,冷风一阵阵的卷进来,吹的她衣袂发丝纷纷乱摆。从高处往下看,远处的殿宇绿树间杂分布,一眼间见不到头。
  浅香托了银盘,那盘子中盛一盏甜奶。见状慌忙搁下,抢过来掩了那窗户。
  一叠声道:“这刮的脸都生痛,怎么这么当着口吹呢。”
  她那目光仍在远处,似自言自语道:“有只雁。”
  浅香随口道:“北雁南飞,大约是赶着回南方吧。”
  她喃喃道:“一只孤雁。它缘何掉了队,又缘何这么迟。”
  浅香见此光景,不由目涩,轻声道:“小姐,当日老爷曾嘱咐,让我们随遇而安。你好好儿的,也算是对他尽了孝道了。”
  她茫然道:“再好些,又如何呢。终此一生,我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么活着,同早早的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满院落花帘不卷


  浅香闻言,慌忙“呸”了一口,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你年轻轻的,没得说这些丧气话。你好好的,老爷夫人也放心。比方那大雁吧,你看见过的,保不定老爷夫人也看得见,咱们见的是同一只雁,也算是见过了一样的。”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寻。”
  “小姐。你别这样,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才有盼头。”说至最后,自己也觉得似不真实,声音渐渐的低下去。
  看到她泫然欲气的模样,她倒轻轻一笑,道:“你若在家待着,再过些日子,夫人帮你找户好人家,生儿育女。多好。”
  浅香那苹果脸一红,道:“你一个千金小姐,无端端说起这些,也不害臊。”顿一顿,又道:“我刚入府的时候,才九岁,眼见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似的,由奶娘执着手。只说‘姐姐同我藏猫猫’,想起来,还仿佛在眼前一般。这么些年来,你也没有拿我当下人待过,我不跟了你来,谁跟你。”
  她默了一默,才幽幽道:“如今,可不是只有你了。”
  浅香见她那脸上,郁郁之色复又笼了上来。赶紧岔开道:“尝下这奶子。呀,这么一下就凉了。我换一盏去。”
  言罢转身走了。
  室内顷刻静了下来,只余的外头的风声额外的响,就像是成千上万的冤魂,同时发着“呜呜”之声,向远方狂奔而去。这房间极大,火气通过一条条的铜管渗入,四面垂着厚重的织锦,雀蓝赤红织就,流苏长长的垂在壁下,仿佛无数软绵绵的脚。更显得内堂光线昏沉。
  慕容璨揭帘而入,便见得一个单弱的背影面窗而立,那窗口透入的天光,在暗淡的室内划出薄薄的一带光明,她便融在那光明里。纷纷扰扰的浓色重彩当中,有如一片白羽,更显轻而飘,仿佛那一片光,就要将她吸走了似的。
  他走的近了,才能看清她的容颜。长睫微卷,眉似远山,轻轻蹙着。肌肤应着那天光,说不出的柔和润泽。
  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他脚上一双鹿皮靴子,更是软绵无声。
  在她身后极近了,他几能闻得到一丝冷香,自她发端飘来。
  听的她低低道:“不知南方那战事……他们回了京都不曾。”
  他答了一声:“也快了。”
  她初初以为是浅香,猝不及防间,飞快的回过头来。眉尖犹自笼着愁态,让人看着无限怜惜。
  他仿佛听到她心里的声音,淡淡道:“胜倒是胜,不过是惨胜。平南将军趁着秋汛,决了定滦江汀州的水坝,连同那印洲境内的十万生灵,通通淹个一干二净。倒看不出这六王子,年纪轻轻,论手段谋略,端的老辣。”
  他抬目远眺,也看向那一列的殿宇宫墙。方继续道:“可惜呀。真不好算是天妒英才还是天理报应,他没有在战场上失手,却丧命于一干灾民的暴乱之中。论理,以最少的死伤换取战胜,实为上策,只是亡了主帅,到底只能算惨胜。”
  他侧头,见她脸色煞白,大冷的天,额角反渗出汗来,长长的衣袖垂至地面,竞瑟瑟抖动。
  他一惊,忙道:“你放心,你兄长无恙。”
  她惶然扫了他一眼,转身欲朝那软塌走去。一开步,脚底一软,眼见就要栽倒。他忙伸出手一揽。顿时只觉一怀抱温香软玉,馨香扑鼻,不由心中一动。微微恍惚,她已经挣脱开去。
  几是跌撞着靠到那软椅上去,这浅香刚回来,慌忙丢了盘子,扑上去搀住她。轻轻叫了声:“小姐。”
  才回过身行礼,低声道:“见过国主。”
  她侧身靠在那软椅上,平一平气,方缓缓道:“请国主恕罪。”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平和同他说话,他只觉得心中一轻,什么东西顿时通泰。
  浅香只见他顿了顿首,眉目间还只是淡淡的,道:“无妨。”
  见她仿佛十分疲倦的样子,又道:“你歇着吧。我改日再来。”
  她陷在软椅之中,双手紧紧纂着那扶手,犹自觉得不稳当。那明黄色的高大影子消失在门口,四壁的繁花重彩忽然间齐齐挤将过来。迫得人吐不上气。
  浅香见状,慌了神色。频频问:“小姐?小姐?”
  她定了定神,方道:“将那热奶,我喝一口。”
  她倒是喝光那盏热奶,吩咐她:“我得躺一躺。”
  浅香见她面色微微有点怔忡,想是适才受了什么唐突。恐她伤心,一直留心她响动。一晚上见她睡的也还稳妥。只中间恍惚听得她唸喃一下,依稀象:“……生死两茫茫。”之意。细一询问,又不答了。透过锦帐外朦胧的烛光,见她合目而眠,并不曾醒来。想是梦中呓语。
  她睡得向来浅,晚晚时常辗转反侧,这日浅香见她无甚动静,特意到天光大亮了,才去服侍她起床。


满院落花帘不卷(下)

  只见她还是昨夜那睡相,面上染了一丝酡红,婴孩一般,只浑然不觉的样子。
  浅香轻轻换了两声,微觉诧异,于是伸手探了探她那额头。
  这一探不打紧,仿佛摸到了火炉似的,吓得缩了回来。顿时心中又愧又急:想她一晚上沉沉大睡,原是生了病。
  她慌忙唤人来,打发人去请医官。又着人打来水,将那冷水反复敷在额上。
  一时间医官来了,那替内宫妃子看病的,历来是女医官,只一样是纱帽灰袍,版带束腰。另有随从的女官携了一应器具。正凝思诊脉。甫一刻,已闻得金铃脆响,按例这是国主驾临的讯号。
  眨眼间,慕容璨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一房人不妨他一大早在这里出现,呼啦啦伏了一地。
  他径直朝榻侧走去,宫女慌忙挑起锦帐。
  她盖一副水红绸子的大被,被面描着大朵的百合。只余小小一张面孔在外,仿佛不盈一掌。一把青丝抛在枕畔,墨缎似的流着乌光。
  众人只见他立在榻侧,面目沉沉,并不知想些什么,纷纷屏息静气。
  过一刻,才冲医官问道:“如何?”
  那医官沉吟道:“国主恕罪,请容下官再仔细切一切脉。”
  他点点头,朝一旁的浅香道:“你来。”
  浅香只得随他到了外间。宫女铺了座椅。他并不坐,问道:“你们娘娘是怎么了。”
  “昨晚国主走后。”她一声“小姐”在舌尖之上打了个滚,慌忙改口:“娘娘饮了半盏甜奶,就睡下了,今晨醒的特别晚,奴婢去唤她,才知是发了热。想必是昨日在那窗子口吹了冷风,受了寒气。”停一停,又低声斗胆道:“不然,是受了什么惊吓。”
  他闻言,半晌不语。
  少顷,那医官退出内室,先行了礼,才斟酌着道:“依下官愚见,娘娘这病,象是风邪侵体,娘娘本乃金闺弱质,又经长途跋涉,我北国同中原气候饮食皆异,想必又添有水土不服,故此才得了这风寒之症。”
  慕容璨听着,微微皱了皱眉。问道:“重是不重?”
  医官微一踌躇,垂首道:“风寒本非重症,容下官先调几幅腠理疏泄,辛温解表之汤剂服用。”
  他点点头,道:“去吧。”
  医官自去开药,交代剂量禁忌。
  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唤那贴身侍从:“鄂铎。”
  鄂铎即刻应声而至。他沉声道:“吩咐下去,着专人负责这银翟宫的饮食。务必要仔细了。”
  那鄂铎去了。他又交代了管事的侍女数句。方起驾匆匆离去。
  一时间银翟宫忙碌起来。那医官自不敢怠慢,亲自督促熬了汤剂,着人一点点喂了下去。
  膳房送了午饭进来,是极清淡的清汤小菜,那取材做法,同中原住家饮食无异。无奈她毫无胃口,只瞅了一眼便撤了下去,依旧又睡了过去。
  眼见接连数日,那热退一阵,发一阵,并未见能控制之态。浅香心下焦急,又束手无策,只日日衣不解带服侍在侧。显见的消瘦下去。
  慕容璨见状,又差了其余数名医官同来会诊。换了方子,新调了汤药,又服了几日。非但不见起色,那药服下去,她似耐不住,竞悉数吐了出来。
  眼见是更重了一层,她本是个蛋形脸,这十来日,渐渐瘦的成了瓜子脸了。整个人仿佛只余下那对大眼,醒的时候,也失了神采,减了光辉。时常竟是一种茫然不知之态。
  浅香见状,不由心中悲切,总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这一日,几名医官被招至长清殿。
  慕容璨才下了朝,朝服未换,只将金冠摘了,正襟而坐,面上隐隐有不豫之色。他虽登基不足几年,然则因先帝驾崩之时,只得他一个年纪稍长。他在诸多位高权重的皇叔们虎视眈眈之下,虽登了大宝,也颇受了些历练。故此,年纪虽轻,也早养成一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
  长清殿极为宽深,四面皆开着数人高的护窗,装着透明琉璃页子,这几日下了大雪,雪光从那四面八方透进来,显得更为亮堂。
  大殿深处,他一人正襟而坐,她们匆匆而至,行了大礼,皆躬身屏息立在下首。
  她们中品级最高的一位,自知无法不开口。于是道:“娘娘这病,极是……”
  他不待她讲完,一扬手,打断她。有几分不耐道:“听来听去,不外是偶感了风寒。怎么就越医越沉了。”
  那医官闻言,心下发慌,于是重又伏下地去,先道了“万死”,方道:“下官斗胆,有一言,请国主恕罪。”
  慕容璨道:“说。”
  “常理而言,大病小症,一赖汤药,二则也要悉心调理,再者也需病者有期待康复的意念。敏妃娘娘这风寒之症,几剂汤药下去,本应无大碍。奈何如今接连数日,只迁延不愈。若非臣等罪该万死定了误诊,那便是……”
  慕容璨闻言,心知有异,于是沉声道:“便是什么?”
  那医官硬着头皮,道:“便是娘娘存了心。”言毕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余下一干人皆心中忐忑,见慕容璨一言不发,只一瞬不瞬盯住一处。殿中顿时静极,她们几乎听得到自己蓬蓬直跳的心。
  良久,才闻得一句:“去吧。”
  众人顿时如蒙大赦,尽惶惶而去。
  鄂铎见状,本欲领着有事觐见的外臣入内。见此情景,慌忙退了出来,悄悄道:“国主心绪欠佳,列位不如另寻了时候再上奏吧。”
  那外臣自袖中取出一本火漆封口黑底红边的急件,鄂铎知是军务。不得不领了他们前去。
  那慕容璨见了那文书,又递给诸人看了。
  只淡然道:“暂且静观其变吧。告诉守城的鄂尔泰,莫掉以轻心。”
  整个下午,鄂铎来往送茶递水,都只见得他背负着手,反复在大殿深处踱来踱去。




佛说原来怨是亲(上)
  直至暮色渐合,鄂铎正安排掌灯。方欲唤人,已经听得他道:“去传赫先政,理佟。即刻。准他们骑马入禁城。”
  鄂铎闻言,心内打了个突。口内应了声:“是。”脚下不免有些延挨。
  慕容璨回头扫了他一眼,道:“楞什么?”
  他也不敢言语。只得退了下来,差人快快的去太医院请人。
  这几日大雪,上苑一众亭台楼阁,草木山石,皆白皑皑一片,只园中通道扫开了,显出青莹莹一条道来,宛如白色的原野上一条流动的河。
  太医院两位总医官,接到口谕。一时间不知何事,历时三刻疾驰而至。几乎滚下鞍来。鄂铎亲在廊下迎接。
  赫先政一脸焦虑之色,劈头就问:“国主圣体安康?”
  鄂铎先自微微摇了摇头,道:“国主安康。”
  赫先政松了口气,旋即又疑惑道:“那……”
  鄂铎压下嗓门,凑在他俩耳侧小声道:“瞧这光景,象是请二位替敏妃娘娘瞧病之意。”
  二人闻言,皆楞了楞,理佟素来性子燥些,几乎提起声音道:“这成何体统……”
  宫中青年的妃子,历来都由女医官诊治。只年长的,遇有疑难之症,方请男医官。
  三人低语间。闻得里间问:“来了么。”
  鄂铎忙应道:“正是。”
  他一声禀报还未完,慕容璨已经走了出来。二人慌忙行礼。他也不停步,只道:“你二人随我去银翟宫。”
  他二人对看一眼,只得随了前去。
  那银翟宫正在掌灯,通室点着淡紫的巨烛,燃时隐隐散发一种暖香。满室亮如白昼,只四处静悄悄的。想是鄂铎事前做了安排,宫女们皆回避了。
  慕容璨腿长步快,他二人随在后面,隐隐气喘吁吁。入得内殿,外设一个小隔间,有两名宫女守候在侧,见驾行了礼。自引了他二人入里间而去。
  里间更暖,他二人一路急赶,喘息未定,此刻只觉热汗津津。
  一架象牙大榻,四周皆密密垂着锦帐,只见得两个雕花榻脚露在外面,灯光下晶莹剔透,宝光流转。帐外置一小枕,那紫红绫子的枕上,正搁着干干净净的一只素手,手指未着一色,纤纤秀长,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数寸一节皓腕,微尘不染似的。楞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缱绻之气。
  宫女过来,搭了一方薄如蝉翼的烟灰绢子在那腕上,默默屈了屈膝。垂首退至一边。赫先政不敢造次,慌忙坐下,凝神诊脉。
  两人轮流切了脉。又低声商讨两句。
  出来外间复命。
  赫先政抹了把汗,才道:“娘娘这脉象虚浮……”
  慕容璨料他又是一大堆晦涩不明的术语,先不耐道:“你就只道情况如何了。”
  赫先政回道:“简言之,这病拖延日久,娘娘体虚太过。而今药剂下的太重或太轻皆不宜,为今之计,只得先慢慢调理,养了正气,方能渐渐有些起色。奈何连日来,娘娘几乎是颗粒未入。这长此以往……”
  他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恐臣等也无能为力。”
  慕容璨闻言,沉声道:“依你二人所见,除了那风寒之症。实无其余病因了。”
  赫先政答了声“是。”
  他们在小隔间谈话,正巧浅香从外间入来,隐约听得那太医院总管“无能为力”数字,顿时觉得当头一桶冷水浇下来。耳畔嗡嗡作响。只靠着那过道墙壁方立稳了,眼泪便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佛说原来怨是亲(中)
  朦胧间见了那二人告退出来。慕容璨返身入了里间。浅香想起那日所见的场景,不由悲愤交加,无法言表。
  他一入内,便见数名宫女围在榻前,口内唤道:“娘娘。娘娘。”
  见他前来,一人道:“娘娘又发热了。”
  他接过那宫女的手巾,将人都遣退了。自己侧身坐在榻前,拿那凉水浸过的手巾一点点擦着她脸上的汗珠。
  她显然是魇着了,双眉紧紧凑在一处,轻轻在枕上侧着头,仿佛要甩开什么紧紧追赶的东西一般。只摇了数下,渐渐静了下来,仰在枕上微微喘息。良久,几低不可闻的道:“娘亲。娘……六哥……谨。”
qq9732010-09-25 10:03:23
作者:脉脉如薇
帆帆妈2010-09-27 19:55:18
谢谢,简单好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