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2015-04-18 04:34:45
第一章

1

杨晓对我说,初次见你,应该是五年前,下午三点左右。四年没有再见面。是吧?

我说,是。但应该说,后来你就不再见我了。

火车从长沙开往西安。在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我能看到朦胧的铁轨,无限的黑夜。偶尔闪过的近处树和远处山峰的影子,就像记忆中的灵光引导人回去。

在进这个车厢、遇到她、和她屁股贴着屁股之前,我经过了候车室。候车室里升腾着一股煮白菜的气味,又像是炖萝卜的气味,总之是熬蔬菜的气味。几个新疆人跑丢了白帽子,大声叫着,别关门,别关门。穿制服的女人恼怒地放下钥匙。我跟着他们一伙,拉开大铁门,侧身钻过门缝,冲向站台。五车厢一般说,就在地道的出口。

火车的尾部,站着和火车中部一样多的乘客。一个女孩弓腰在捡拾着破塑料袋里掉出来的东西,露出半截白色腰杆。我掏出票,不错,是18车厢,37号,就在前面。我手指敲敲她,请让一下。她抬起头来说,等一下。伴随她的声音,她的脸上出现一种表情:眉毛上扬,眼睛睁大,眼角几条闪电形状的血丝,嘴巴傻乎乎地半张着,露出左侧一颗龅牙。

"杨晓?"这我熟悉的表情,我熟悉的一颗别出心裁的龅牙。

她同样惊奇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直起身来。相比五年前,她的眼角缠上幼小的细纹,但龅牙的位置既没有更左,也不更右。我曾臆想过千遍这样的重逢,现在它发生了。我想照我想过的情景演绎,但它们都跑光了。我只能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牙还没校。

她笑起来,这次并不因为牙齿不整齐而捂住嘴巴。

我又无话可说。假装看着别处,看着四处。

车厢尽头墙上紧贴一张发黄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剐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感觉到杨晓眼光偶尔扫过我的脸。我的胸口在淌汗。车厢里到处是淌汗的人,男人或女人。

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就是这样拥挤。空气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过道里堆着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护着行李。带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着,小孩的脚穿着鞋,小孩的脚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讨厌的表情侧身躲避着他。

也许你没有坐过南下的火车,不知道究竟有多拥挤。妇女把胸脯放出来,用手背把前面的人推一推,挪出一点空间,把乳头塞进哭闹的婴儿的小嘴。奶孩子的乳房,乳晕黑乎乎的,肿胀得从根部到顶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这种乳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后左右都是人,胸脯贴着脊背,胳膊缠着胳膊,没有人能扭过头去。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然就会看到那颗硕大、低垂、肿胀、乌黑、静脉暴突的乳房。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总是这么拥挤。

乘务员把货车推过来,把餐车推过来,压着屁股和大腿,挤压扭曲剩余的微小空隙。车子开辟的路径后面,跟随着长长的队伍,他们基本上是借机上厕所的人士。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如果有个别人突然来了月经,黏稠、湿热,那种难受的程度,会令她后悔自己已经不是个婴儿。

婴儿在妈妈大腿上躺着。奶完之后,她仍然哇哇地哭。妈妈于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厕所的路途遥远,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样可怕。她抱起小孩的屁股,用那个习惯的姿势,在座位上让她尿开了......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们在打哈欠、接电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的酒气,像天上派来的雨,台上领导喷溅的口水,躲也躲不开。

杨晓越来越频繁地扭动着屁股,我让她坐在我靠里的位子上。她曾经讨厌小巷、油烟,讨厌积水的马路,生锈的窗棂,在空气污浊的大排档里坐一会儿就心慌气短,她对破旧而肮脏的环境总也不能适应。她似乎依然如此。她不愿半边身子在过道里碰到汗湿的男人,被吃奶孩子身上的乳腥熏着。我把橘子剥开,给她橘子皮让她闻。

车过汨罗的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不说话的时候,我过去积压的回忆都出来活动。她是否也如此?

2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安郊区的一个山村。村名白山。这个小村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

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是在1999年春节,而同年夏天,我与父亲有过短暂的会面。具体有多少日子不见我没有算过,但终归很长。在他们看来,或许更长一点吧。

白山村毗邻蓝田县,翻过一座塬,是车水村,已经不是同一个县了。逢农历三、六、九,车水村有集,小商贩云集,小商品扎堆。人们说,别看是穷乡僻壤,白山也曾人才辈出,村里年年有人举家大迁,往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去。我懂事时,村里余下一百余户,到我上高中时,已经只有七十余户。不知现今还有几户?可能我父母也迁往别处做营生了。

白山村一百户里,沈姓的就我一家。据母亲所言,直到1985年,我家才迁入白山村。在此之前,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我完全陌生的山区丛林。丛林里一个山村,村里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的父亲一直在那里长成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他一直耕樵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做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把尸体喂狗。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我父亲活得挺好。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一把钢刀,插在蜡木刀盒里,用草绳紧系在腰上。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办事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走到谣言中的青年的竹楼,也不喝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活着不容易,死了可惜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杀好了鸡,粥也架上灶了,只等穿制服的人进村。

据我父亲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牢牢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他就以为是人在拨弄。

躲过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时光流逝逐渐风平浪静。世事难料,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100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机密消息,而且,也给了那个司机100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四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嚎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号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1985年,他们带上四岁的我,乘火车西去。在白山村以替人割麦子为生。


第二章

1

1996年9月,我前往地处西安近郊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就读。我肩膀上有一条扁担,扁担左头是被子、饭缸、衣物,右头体积很小。你还记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质量/体积"(ρ=m/V)的公式吗,这个公式告诉我们,扁担的右头一定是大米、书等不同于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门口扫掉了头上、裤腿上的灰,走进种满梧桐和银杏的校园,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学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号楼209。那是一栋楼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里积满了水,绿色青苔里,游动着红色小虫。我的扁担太长,上不了楼,只好先把一头的被子搬上去。推开门,我看到一个脑袋很大的人,他盘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牙齿。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他正用白纸卷着另一堆烟丝。我也朝他笑了一下,并故作潇洒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铺,震了他一头灰尘。

他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他说他叫陈未名。我令自己诧异地开了一个玩笑:"你家里想让你上北大?"我给了他一个开朗的印象,实际上,只是因为在新环境里,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陈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扫了头上的灰,说,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后鼻音,把陈未名说成程未名,不用说我也猜出他来自陕北。

接着,舍友陆续进来。五大三粗的体育生廖福贵、爱鸡啄米般点头、话里充满"当场"一词的许青羊、嘴巴总是张着的张小勇......

当晚,我头一回不在家里进入梦乡。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霉味。当初,学校不像现在,动不动几千上万的建校费,没钱盖楼。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只有两种颜色,灰色与红色。灰色的叫"师资楼",红色的叫"青工楼"、"学生宿舍"。我们睡的房间是一栋红砖瓦房,从外头看有点古朴,从里头看就有点恐怖。夏天,蚊虫叮咬,潮湿闷热;冬季,寒风萧萧,阴冷干燥。一共有八张床,一床两层,一层睡两个人,32个人挤在一块。人数众多,形形色色。廖福贵打呼噜、李小鹏磨牙、若干人放屁、若干人说胡话、张小勇尿床,房间里总充斥着一种气味,很怪,汉语无法形容。一开始,有的同学不习惯,上访到学校,久了就习惯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张小勇住在一张床上,开头几晚,我并不知道人这么大了还能尿床。大约一个星期后,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尿骚味。这个味道我实在太熟悉。我寻找了半天,在床下发现一只搪瓷杯子,满满一杯橙黄液体。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还是不散。我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找到。掀开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黄,一丛丛黑。

张小勇尿床!从此全班皆知。我们封他为"尿圣"。

我要求换床。班主任周飞腾回答:"上学还要讲条件,你家里是做官的吗?"从此我尽量不跟周飞腾说话,尽量不挨着张小勇睡。开头,为了照顾其自尊,我坚持和他同被,后来就不同了。但这样效果并没有更好,偶尔还更坏:他会翻身把我的被子压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湿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学校新盖了五层的宿舍楼,我们搬进了7309寝室。我跟陈未名霸占了靠门通风的上铺。

2

我父亲母亲来到白山,寄住在莲姑婆婆的老房子里。莲姑婆婆是个五保户,但有个破房子,还有一小片地。母亲是个勤劳女人,在那片地里种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红柿等蔬果,自己吃,还包了莲姑婆婆的饭。大约1987年,莲姑婆婆一场大病,临死之前,她叫来村长、支书,念母亲照顾她,把破房子过继给我家。从这时起,我们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于地少,父亲母亲还是靠给人割麦子做营生。但割了一阵,却就奇迹般地不割了。据我妈妈说,全靠她养猪。但我爸则说,全靠他贩猪。他们各执一词,但有一点则是相同的,他们都认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亲的说法,1985年前后,关中地区猪价大涨。她拿出湖南人的干劲,养了三头母猪下崽。母猪也真争气,有一头竟一胎下了17个崽子。只见别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独一头却在一旁垂头丧气。原来母猪只得16个奶头,却偏下了17张嘴。

我父亲则说,那一年,是赚了一点,但很快,猪价又大跌,猪崽三元一只,也少人问津。家里没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猪草,能把人累死。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来了大群河南猪贩子,专门收购猪崽。我父亲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样的猪崽到了广东,就变成了烤乳猪,可以卖十元一斤;清明时节,又变成金猪、祭祖猪,可以卖几十上百元一头。于是他与村里一个有小四轮车的人搭帮,专门贩起猪来。

这样综合一下,其实他们二老都有功劳才是。却苦了我。据说,我小时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脸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经常被其他儿童暴打。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我的发育,增长我的力气。她不知从哪听来一个偏方,说是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这样,我家的三头母猪就有了别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亲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儿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把尿递到我嘴边,诱骗我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就没人能打过你。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她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骚。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哇哇地哭着。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母亲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的腥臊。这时,往往太阳也升了起来,我就去放羊。

母亲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如今我长得比他们俩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猪尿起的作用。

老母猪皮粗肉厚,骨头硬,生猪崽子很厉害,但吃起来味道很坏。不过,我们还是把它们吃了,并将吃不完的挂在梁上,熏成腊肉吃。

3

正宗的陕西人,并不做腊肉吃。

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同学们自带粮食,交到食堂,加点加工费,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兑换成等量饭票,开饭时排队购买。菜以豆腐和青菜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红烧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红萝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萝卜大白菜。有时去晚了则没有菜,只有菜汤。但菜汤往往都会便宜点,有时两毛钱就有一大钵。

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个个如脱缰野马,勺子敲着钵子,飞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装念着英语。大约20分钟后,同学陆续回来,我才慢腾腾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门口,我突然加快脚步,将粗气喘着,好像因为有事耽搁了打饭因而很急的样子,跟卖饭师傅(一般是阿姨)说,还有什么菜?

师傅说,没有什么菜了,这些都给你吧,三毛钱。

我皱皱眉头,把碗递过去。

开头都没问题。有一回,我又获得了一大碗汤汁,而且是鱼汤。兴高采烈地张嘴就喝,一股腥味直冲脑门而来,我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汤浸透的饭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陈未名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说,走,吃饭去。随后的日子里,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我在他们面前基本都表现出开朗的性格。

问的次数多了,我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跟陈未名越来越熟。我们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阵,觉得菜太少了,就又分开来吃。后来,廖福贵、许青羊也加入我们的队列。我们三个人蹲在一起。我们一起比赛谁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贵,因为他是跑长跑的。每天下午,他手里举着轮胎,身上流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头肌,就像只大老鼠,会动。

4

在价值规律作用之下,猪崽又贵了起来。父亲赚下了第一笔钱,在县城里租了个门面,卖水果。以苹果和梨为主,也卖点时果。毕竟,关中不是南方,水果购买力有限。

有一天,他怀里揣着几千块钱,站在莲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后左右地看。他寻思着修葺一下这座破屋。他爬上屋顶,看到底怎么修。椽子已经发黑,远看就像小比萨斜塔,小修小补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亲看着父亲在屋顶上查看。他回头朝我们笑着,然后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亲身上揣着钱,直接就进了医院。

母亲在路上数落他,显什么摆呢。怕是动莲姑婆婆的老屋,惊了她了。你显什么摆呢,哪天总被压死。

当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儿松。好酒好饭地服侍父亲一个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怜县城里的苹果,全坏了眼儿。母亲把门面退了,苹果全运回来,用一把小刀,把坏的剜掉,全家吃。坏一个吃一个,坏两个吃一双。吃得我看见苹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里建立起来一点点威望,瞬间坍塌。经济社会,金钱第一。我家本来就在村子边上,少人经过,现在荒草里钻着狗,溜着老鼠。小孩坐在草边,哇哇哭,哭她妈妈不见了,她妈妈来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热闹,于是荒草反而更加凄凉。

偶尔,有人来我家借东西,我十分欢快地叫他们叔叔伯伯,母亲对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并不热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镰刀割什么。母亲说,对不住,镰刀不太快。给了他一把旧的。我快快地说,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柜子顶上,拿那把新的风快的镰刀给了借的人去。母亲把我骂了一顿。

5

如果你到过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开饭时窗口前混战的情景。一百来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一千来人围在十来个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举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红卫兵,不用找群众演员,直接去我们食堂吧。

为此,学校安排一群学生会干部值班,维持买饭秩序。在周一升旗大会上,政教处主任冯锡钢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同学们,让我们不再为了吃饭而打冲锋......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同学们小声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还是那派火热的景象。

后来,学校有了校园电视台。每天晚自习前,放20分钟校园新闻。哪个领导又表扬我校了,哪些干部又被评为先进了,文学社又去哪里采风了。等等。这些无聊的新闻,经由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嘴里说出来,别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说错,还爱吐舌头。全校师生都被她的舌头迷住了。

有一天,新闻里打出字幕:学校将对吃饭打冲锋者、不按秩序排队者进行严惩。扣除班级操行分一分,并与班主任奖金挂钩。接着,屏幕里出现了简直像电视里旧社会领救济粮的镜头......一个可笑而又有趣的镜头出现了,在操场的跑道上,一个健壮的人自由女神一般举着钵子,冲出了教室。在操场跑道上,他抡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转着圈。摄影师还给了他慢镜头,于是变成了他举着钵子慢慢地转着圈;一会儿又变成了快镜头,他跟孙悟空一样神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周飞腾也笑了。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特写,那张严肃地奔跑的脸,是廖福贵......同学们脸上挂着笑,齐齐望着他。周飞腾铁青了脸。没有想到,电视里又播出来一个画面:廖福贵举着轮胎,在夕阳下跑着,汗流浃背......

陈未名、许青羊和我面面相觑,老廖倒霉了。老周不会放过他。

6

白山村住着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户人跟我家走得最近。这户人有三间屋,三兄弟各占一间。一个叫绿毛,一个叫小山,一个叫哑巴。绿毛和哑巴都不是他们原来的名字。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

绿毛是一个贼,也就是和我父亲搭帮贩猪仔的人。小山又疯又傻,哑巴不会说话。三兄弟早就分家。他们的老人早死了。

绿毛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偷东西的时候不睡,不偷也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他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就像个哑巴,直到别人把他放了,或者把他打了,他都不说一句话。

在他被抓之前,有人丢了猪,丢了牛,有人丢了瓮里的面粉,都不知道是他偷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双水村出贼,白山村也出了个贼。

在北边的双水村,有一个贼是出了名的。都传说他有神奇的本事。传来传去,远远近近的人都怕他了,丢了东西,就以为是他偷的,自认倒霉了事。

传说说,他被剁成了八块,头一块,一身七块,分散地丢在荒草里,水沟里,山里。他家里的人把这八块捡到一起,他沾了点口水,就合回去了。又可以飞檐走壁。

他不吃小菜,也不吃猪肉牛肉,羊肉也不大吃,他最爱吃的是人肉。哪家有人埋了,他就扒开坟墓,把胸脯、手臂、屁股和大腿这些瘦肉多的地方割下来吃。吃不完的熏干。耳朵、手指,下酒。传说说,有一次公安局的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人肉,他做了一盘菜,说是羊肉的端上来。客人吃了就酒。吃着吃着,他吃到了一块硬的东西,一看,可不是一片指甲吗?

他的名声越传越远,没有人不怕他,丢了东西,只希望下次老天放过自己。

当然,有些人会去拜他为师,学习他的本事。但是谁拜成了?没听说过。

一年夏天,有一户人丢猪了。他们埋伏好,抓住了偷猪贼。这不是绿毛吗?原来猪是绿毛偷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偷到我头上来了?可恨!可是绿毛一声不吭,又是村里的人,又不好打他,就把猪要回来,把人放走。

有一阵子太平了。秋天在深荒草丛里,一片片芦苇开花了,晚上叫着虫子,树上叫着猫头鹰。村里的大路上,两边的土墙房子安安静静的。

绿毛又出现了。他换上一身寿衣寿帽、寿裤寿鞋,死人穿的。他脸上用面粉扑得白白的。他打扮成鬼的样子,在村子里夜夜地走路。

一连有好多人说撞见了鬼了。他们见到的鬼脸上同面粉一样的白。

见了鬼,魂就吓丢了,病也来了,慢慢地就变瘦。请来师公驱鬼。摆上一升米,或是一升麦子,一块肉,插三枝香。师公脚下动来动去,嘴巴里咿呀咿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在说些什么?有机会问了他才知道。

师公说完了话,打一个卦。阴卦阳卦圣卦宝卦,不准不准,再打。观音菩萨还没请到,东岳大帝还没请到。莫怪罪,莫怪罪......终于打准了。啊,观音菩萨保佑......他画了一张符,贴在大门上。撞到鬼的人都来请师公做法式。

见到鬼的人少了。因为大家听说有鬼,都不敢出门了。但是大家都说是师公很灵,法式好,以后沾到了邪,还要请他的。

过了一阵,鬼不但在路上,还跑到家里来了。鬼翻他们的柜子,砰砰砰地响。躺在床上,他们以为是家里死掉的老人回来找吃的来了,找穿的来了......别出气啊......白天一看,麦子少了,钱呢,不见了......不得了,先人怪我们了。他们议论。就在桥头烧一大堆纸钱。还许诺来年7月半,一定烧多点钱纸,烧多点衣纸,正月十五放更大的河灯。

过了几天,又有人烧纸钱了。一连几天,都有人烧。河滩边上纸钱的灰,一堆一堆,吹到了河里的白石头上,白石头黑了。吹到了荒草里,被荒草挡住了。雨一淋,灰都湿了。

难道所有老人都一起回家了吗?不会是这么回事。于是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在装鬼了。各家各户睡觉前都把门和窗子关得严严的。风都吹不进。白天的时候,他们也不去干活,聚集起来,说世上哪里有鬼,鬼都是人装的......全都无神论起来。

但是师公的名声已经播远,以后小孩丢了魂,什么人中了邪,还是要找他。

这时,父亲跟母亲商量,要不去学做道士吧。母亲啐了他一口,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那歪门邪道。

父亲辩解说,把我们那儿那些把势弄出来,还不把这块的人神死?

他说的是湘西的巫术。他说的是庆霉山、赶尸、放蛊。母亲说那些都不能随便用的,更不能拿出来骗钱财。父亲脑子活,脾气不倔,又想别的法子去了。

7

老周把老廖叫去了家里。我们在宿舍等着他。

他回来时,什么话也不说,脚也不洗,脱了就往床上一倒。

这时,许青羊和他睡,我和陈未名是他的上铺。我探出去半边身子,问,老廖,怎样。

廖福贵说,怎样怎样?吃了还能?需要说明的是,廖福贵说话断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乱,语序颠倒。我跟他同学了一个学期,才能差不多听懂他每一句话的意思。

没事吧?

杀了他总有一天。

陈未名说,他就是这熊样,自己混得不好就乱撒气。老廖,真要杀他,记得叫上我。我给你看风,嘿嘿。

就你,那点身架,别吹了。廖福贵不领陈未名的情。

许青羊小声说,说话注意点。有人告状你们就惨不忍睹了。

我说,别杀他,让他看着你怎么牛逼。他越断定你衰,你越不能衰。我就不信你不行。

不知道老周把老廖怎么了,让他如此说话。廖福贵要杀老周,简直易如反掌,他有的是力气。

第二天,老廖才告诉我们,周飞腾见面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种人呆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思?第二句话是,现在全校都知道你了,你成名人了。第三句话是,你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怎么就连话也说不清呢。第四句话是,明天拿100块钱来,罚款。

老廖说,他听的时候低着头,听完就昂头走了。他的心情好点了,就坐在母校的草坪上吹牛。

第二天,我们至少证实了老周第四句话是真的。他夹着三角板走进教室,先往那一站,让表情严肃起来。同学们都低头不与他相见,我与陈未名等相视一笑。

老周公布了今后违纪罚款的细则,我至今记忆犹新:迟到早退各5角/次。旷课3元/次、5元/2次。上课看与课程无关的书籍(2×书价)/次。不交作业2元/次。抽烟(1×盒烟价)/次。不搞卫生5元/次。使班集体荣誉受损10-50元/次。被学校点名批评100元/次......附录:1.举报违纪现象者,可以得0.5×罚金;2.谈恋爱者,立即开除。

所有罚金,期末时全部奖给前十。老周狠狠说完这句,环视四周。他把手一伸,叫班长上去接下文件,并命令将其贴在黑板边。

8

和了泥砖,父亲又把房子竖了起来。新鲜的房子在太阳下还冒着热气。父亲要我帮他递砖,我递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趁吃饭的空闲,偷偷跑到别人的墙后躲了起来。

父亲大声叫我,越来越恼怒。母亲也来叫。我躲进人家的废水缸里,任他们撕裂喉咙,就是不出来。

他们都不叫了。我就跑到人家家门口去。大约七岁的我,坐在那些在弄堂里乘凉的大人旁边。他们戏弄我,问,沈生铁,你是哪里的人?

我没理他们。他们又说,你是从湖南来的,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不知道"湖南"是什么地方。就说,我是白山的。

你哪是白山的。你是你妈捡的。

我说,你才是你妈捡的。

他们说,你不信?你看你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别人都有亲戚。你看,你奶奶也不在这,你爷爷也不在这......

我说,我爷爷奶奶死了。

看着我气急败坏地分辩,他们都哈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转身走了。走到河边上去。

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看了一会儿,他说,怎么下雨了,他还唱着,边出日头边落雨,太阳公公嫁满女。我在桥上哈哈哈地大笑。何上进一下跳到河里,大声骂着,捅你娘的,你想死。不打死你是你孙子。等他爬到岸上,我早提上裤子,跑了老远。他穷追不舍,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宣布,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没力气。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你想想,要是这时把大人搬来,他们不就会笑死了吗?不笑死才怪。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何上进说,反正你是软蛋。打架不行就别打,又没人逼你。

我说,我×你妈。

何上进指着我说,你再骂一句。

我×你妈......我实现了他的愿望。

何上进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戏的人起起哄来,打什么打,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谁都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我的笑话他是看定了。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

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左手比右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9

不知道是听信了我的话,还是廖福贵与我心灵相通,总之,下午他不再跑步,而呆在教室、图书馆。

而我呢,高一第一学期其中考试是第二名,期末是第四名,第二学期就变成了二十几,三十几。

陈未名教会我和许青羊抽烟,我抽不了他的烟丝,只好买烟抽。我们在厕所里抽,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电影与书本,成为男人。

有一夜,张小勇溜进厕所,看到我们抽烟,笑着说,三位大侠,出不出去?

出去干嘛?

看录像呀。

围墙上都是玻璃,妈的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呀。

嘿嘿,去不去?去肯定带你们爬出去。张小勇老爸是飞机制造厂的职工,他理应比我们更熟悉地形。

那是夏天,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张小勇带我们转了几个弯,来到讲师楼后面的围墙。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色遮盖了红砖,比任何建筑都好看一万倍。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随便可以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

翻过墙去,是一大片荒地。星空下,我们看见一些钢铁的残骸。张小勇说,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曾经它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像一只巨大的蛋......

这真是个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但张小勇说,事不宜迟,早去早回。

我们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后来,在一条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说,让我想想录像厅怎么走。

那是城墙西南角的边家村。街边摆满了烤肉摊,到处是戴白帽子的新疆人,到处是吃烤肉烤鱼的男男女女。烤肉焦香,啤酒的清香,让我猛咽了几口口水,食虫蹿到了喉咙口。先吃点东西吧。我提议。

陈未名和许青羊立即响应,只张小勇不干,他说,别吃了,别吃了,录像厅12点就关门了。

你不是看通宵吗?

看通宵也要你进得去呀。

到时再敲门吧。有生意他们还不开门吗?

就是,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陈未名说。

要了十块钱的烤肉,四瓶啤酒。陈未名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们把我拖到录像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刺激,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和陈未名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注视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出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陕北臭味弥漫开来。陈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有几个女生捂住嘴巴笑了。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我走来。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我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去看录像去了。"老周说,你们四个中午到我房子来一趟。

10

我带着一脸伤回到家里,虽然天很黑,灯光暗,但母亲一把扭住我的脸,惊呼了起来,死兔崽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啊地大叫,捂住了脸,她看见了我脸上肿成那样,又心疼地说,搞成这样,看你爸不打死你。

父亲真的想把我打死。他抽来一条干柴,抽我的膝弯,说,你还跑,你还跑,我打得你猴子跳圈。我大声哭,他又说,你还哭,你还哭。你还哭不哭,你还哭不哭。母亲扑过来把我护住,说,打死他你有什么好处?父亲骂了一句娘,把柴禾一扔,说,妈的,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母亲说,你就有出息了,有出息当初怎么躲在茅厕里?儿子被打成这样,也没见你敢去吭一声。

平时,父亲怕母亲,但大约是因为母亲戳了他的疼处,他大呼一声,你放什么屁?你是不是想看我怎么把他剁死?

母亲嗤了一声,说,你骨头早软了。

父亲突然跑进里屋,出来时,多了一把刀,夺门而出。母亲扔下我,扑过去夺刀,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这是哪里,一人一泡尿也把你冲走。

父亲狠狠看我一眼,用方言骂娘卖×的。母亲对我说,以后别跟他们玩,知道吗?

11

老周终于上课了。这一课上正弦函数。我昏昏欲睡,我们都昏昏欲睡。矇眬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廖福贵用笔戳我的胳肢窝,我一醒,看到数学书上湿了一块,是我的口水。

我回头低问,干嘛?

廖福贵对我龇牙咧嘴,好一阵我才明白他示意我看前面。我按他的示意看去,发现老周正双手叉腰,似笑非笑。全班同学的头朝着一个方向。

廖福贵小声说,上去做题。

黑板上真的有一道题目,在我惺忪的睡眼里,像一条白蛇。我站起来,走出了后门,身后响起一片笑声。有什么好笑的呢?他们以为我还没醒,其实我只是想从走廊走到黑板上去。因为班上有七十几号人,过道太挤了。

我又从前门走了进去。看了看黑板上的题,就像在看一条白蛇。老周说,做呀。接着,他讲起了别的,我站了半天。开始举着手,想要在黑板上写点什么,后来就放了下来,干站着。

老周转向我,笑了。用三角板敲了敲我的头,你不是脑子活吗?不要以为你是沙非常,想赶就赶得上来。

沙非常在高一第一学期是第一,高一第二学期期中考试一下到了四十几,但期末又变成了第一。

我摸着脑袋走到了走廊上。走过了第一个窗户,下身一挺,低低地咒骂道,×你妈。

下课时,我们自动站在门口等老周出来。与我们一同等待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他提着烟和酒。当老周腋下夹着三角板,拍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走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师",就把一条"希尔顿"往老周怀里塞。当时走廊上大约有30个人。我记得老周脸红红的,胖胖的,连连摆手。

中年人抓着老周白色的手,把烟摁进去。不要啊,不要啊。这样不好啊,这样不好啊。老周叫着。就这样来回推拉了15分钟左右,他总算依了人家。

四名高中生一字排开,站在老周并不大的房间里。老周坐在中央的沙发上,斜靠着。看上去,似乎我们正向他围过去,把他推倒在沙发里。

我们参差不齐地叫了一声周老师,老周让我、陈未名、许青羊三个先出去。我们看了张小勇一眼,他吉凶未卜,我们也无能为力。

老周住在讲师楼三楼,楼下是一片大大的绿地,一株无花果树,几棵杏树。我把一口痰奋力地吐了出去,陈未名比赛似的跟着吐......树上沾满了我们的痰,有的像一只死蜘蛛那样在叶子上吊着,打着旋,被风吹得晃荡。我怎么也想不到,以后我会经常来到这个地方,经常站在无花果树下,望着老周家的窗户。

张小勇出来了,陈未名被叫了进去。

老周怎么说?我们问张。

回去再跟你们说。张小勇压低着声音,似乎无意识地,也吐了一口痰,我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恶心。

陈未名又出来了,叫许青羊进去。陈未名明显没有张小勇轻松。我问陈未名,老周说什么呢?

妈的,叫我喊家长来。

张小勇说,是吗?

没叫你喊吗?陈未名说。

没叫。张小勇说。接着他补充,可能直接去找我爸了。

陈未名掉过头去不再和张小勇说话。这时,轮到我进去了。

老周说,沈生铁,你为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呢?

我低头没吭声。但我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坏的呢?

老周说,刚开始,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但看来是狗都爱吃屎。对不对?

他确实曾对我表示过好感。那是高一的时候,我交数学作业总是迟,并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实在太懒得做了。他就表扬我,说,嗯,不抄人家的,独立思考,不错。大约在他眼里,不抄袭就是好学生。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

老周说,你知道罚款是多少吧?不用我说了,明天交到班长那里......

这时,老周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张脸一闪转了过去,接着我就只能看到背影。我看到她的长头发揽向胸前,露出一截白脖子。

走动时,短T恤下一小截白色的腰肢......我眼光不由自主追随她流转,期待她转过头来,但她走进了另一间房。她似乎是跑进去的,因为有陌生人在客厅。

这少年人瞬息万变的心事,老周哪里捉得住呢。他用少见的诚恳和我谈着心。他说,到了大学,你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你不过是呆在笼子里,而且,这个笼子还非常小。接着他卖弄了一下,有两句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是毛泽东写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样的胸襟,才是你应该学习的榜样。你现在和他们一伙子,能有什么出息呢?

最后他总结说,沈生铁,你要是还想变人,你就别跟他们在一起。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得伤心死了......

必须承认,这是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谈心。一个平时万般讨嫌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真是难猜。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边听一边暗暗冷笑,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在放屁,不过是假惺惺地劝我从善,为的是不要扣了他那点奖金......也许换一个人会体会出他的好来,可我当时真的失去了分辨好坏的能力......不让我怎样,我偏偏就要怎样。

我带着未能见到背影前面庞的遗憾走出老周家门,转过身,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老周真他妈的可怜,就那两下子,也没见把我怎样。陈未名他们问情况,我又说,老周就那两下子,假惺惺地叫我努力学习。

每个人的遭遇都不同,但我们形成了一致的看法:老周是个傻×。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处在万恶的青春期,是不是我们都头脑简单,是不是阻我路者,便坏,遂我愿者,便好?没来得及想这些,我们已经跑回寝室,顺路带回一个大西瓜。

12

母亲买来田七,磨成药水,蘸在手掌上给我揉。她坐一条椅子,我坐板凳;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揉一会儿蘸一点药水。虽然很疼,但我忍住不叫。我看着母亲。母亲问,疼不疼?我说,一点点。母亲说,忍着点,要用力才有效。有时药水流到了嘴里,苦得我呸呸呸地吐,母亲哈哈大笑。

后来,我问,妈妈,我们的亲戚在哪里?为什么我们都不去走亲戚?

母亲说,他们太远了。他们在湖南,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我问,我有爷爷奶奶吗?

母亲说,当然有了。你有爷爷奶奶,也有姥姥姥爷。

我问,我有表姐表妹吗?

母亲说,都有,很多。

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他们那里?

母亲说,过一阵就去......

从此,过一阵我就会问这个问题。问了几次,母亲终于被我搞烦了。她大声对我说,好好好,你考了第一就带你去。

她的一句气话,被我当成了承诺。我整天想着两件事,第一,亲戚。但母亲终于没有实现她的承诺,她忘了她说过这话。

有时父亲母亲吵起架来,全是方言。我就猜,我的亲戚们是不是就说这种话?我通过他们的吵架,想像亲戚们说话和生活的情景。南方的山村,不知道,是否整天到处响着这种声音。

我找来无数的书,南方的,湘西的。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渔樵耕猎的,怎么啸聚山林的。我也问了父亲母亲,但是谁都不说,要不就是丢下句:少打听!或者是:没什么好说的。

有时母亲在切猪草,我在做作业。我会停下来,想一想我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有吗?母亲说有,可是都在很遥远的外地,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可能永远不会见到他们。

父亲为什么不偷偷回一趟家?他妈妈,他爸爸,或者他兄弟死了,他难道也不回去?那时我很不明白。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有凶案在身。

他以前打猎,应该需要猎狗吧。那里的猎狗,跟狼狗比怎样?跟村里的土狗比呢?跟北海他们家的黄狗比呢?

小学的时候我经常想这些问题。我虚构着我的亲戚,虚构着热闹的相聚与追打。过年的时候,我要去拜年,可是除了在村里转一圈,讨几颗"纸包糖",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虚构了我的祖母,她给我糖吃,每当我经过厨房,她就用发黄的眼珠,盯住我笑。那眼光总是不变,像钉在墙上的年画。

我想亲戚想得最疯的那一阵,天天嚷着要他们带我到湘西去。可是湘西在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猜测那里有我从未谋面的亲戚。他们见到我,会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同样想我。

当我考上了白山中学,重点初中,父亲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说你们带我到奶奶那里去。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我趁机对母亲说,你不回去,奶奶死没死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么不孝顺,小心我以后学样。

这该是我少年时代说的最放肆的一句话,但这次没有遭骂。父亲说,以后再说去了。我知趣地闭住了嘴。

第三章

1

我们几位被张小勇称为"大侠"的继续厮混着,做着老周下千万次禁令的事,只是更为地下。为了防止看录像耽误了出操,我们便每人随身带上一只闹钟,同一时间响起;偶尔,老周会去查房,我们就等万籁俱寂的时候再翻墙而出。

除了录像,我们还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吗?我们没有。我们不打架,不骂人,不"钓毛"(追女孩子),甚至从不旷课,只是打打瞌睡。但我们也承认,我们三人在宿舍,谈论了太多下流话题,以至于有些生性纯洁的人听得难受,扬言要向老周报告。我们说了几句好话,他们答应不告,但我们下流的形象被他们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说实话,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有些害羞,倒是陈未名卖弄得眉飞色舞。有一天,他得意地说,你们知道吗,三级片都是假的。我和许青羊不约而同地耻笑,你别再拉粪了。

是呀,怎么会是假的呢。那些女人的呻吟,那些游移的手,那些激烈的动作。还有我们裤裆里硬起来的家伙。

当然是假的,就是女的做仰卧起坐,男的做俯卧撑。

我和许青羊哈哈大笑。真好笑啊,有的还是站着做的,难道俯卧撑还有站着做的?

你们真落后。陈未名反过来嘲笑我们。你们知道吗,电影里的人为什么会飞?你们以为人真的会飞吗?是先把人吊下来,然后再倒着放。

那又怎么样?

还不懂啊,可以先做俯卧撑,再把片子斜着放呗。

他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又总觉得不对劲,可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三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我当然知道他们都在做假动作,但我的疑问是,他们怎么能一直那么做假动作呢?怎么能忍得住。我们几个一看完,总是得解决一下。

我们在厕所里,在澡堂里,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解决。有时独自,有时一起。我最难忘的,是在学校后面的打靶场上。青草连接着松树林,松树林那边,是杨树林,杨树林那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升起炊烟;一面土坡上,打着无数的弹坑。下课后,我们在松树林里寻找落下的松子球,在土墙上挖生锈的弹头,在草坪上"斗鸡",他们两个个小,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们斗到红日西沉,累得趴在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有一次,说起了众所周知的一个女生,正是那个播音的吐舌头的。

在评说了她的身段、气质,猜测了她的班级、名字以后,陈未名说,哪天把她拖过来强奸了。

许青羊说,你没那个胆子。

我说,陈未名,别说你有贼心没贼胆,就算你有那胆子,我估计你的家伙也不一定行。

陈未名笑嘻嘻地说,铁哥有何高见?

我说,新时代的青年,要以智慧取胜,直接去钓。

陈未名继续笑嘻嘻地说,那铁哥上马,我给你送信。

我脸有点红了,我就是嘴上说说。我说,我不行。我不会跟女孩说话。他妈的你不是把谁都哄得团团转吗,你去。

2

初中时代,学校离家十几里,沿路要翻两座塬,过一条河,住家已不现实,必得寄宿。从此,我一周回家一次,拿几个干馍,弄一罐子咸菜。每次回家,母亲都像招呼客人一样招呼我,也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脾气。

一个星期,我回家没有看到父亲,就问母亲,爸爸哪去了?母亲神秘地说,他到湖南去了。你别告诉别人。

那一夜,母亲把他们年轻时代的事告诉了我。她的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恍惚,偶尔一个眼神透着甜蜜。父亲的形象刹时高大。很难说到底有多高大,总之,一想起他,会觉得他不在脑里,而在面前,影子遮盖了目光。一切都变了。父亲平时对母亲的忍让,变成了宽容、坚忍,父亲屡次想出新的法子来维持生活,变成了坚忍不拔......

母亲说,父亲先回去看看,打听打听,要是没事了,再让我俩回去......

3

当然,我们都没有去。我们评判着某位女生壮硕的大腿,另一位鼓鼓的屁股。陈未名喜好乳房,我则偏爱大腿。许青羊总是不参与评论,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最饥渴,夜夜手淫,射在王羲之的字帖里......

波澜无惊,有惊也无险。高一就那么结束了。当我偶尔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家,想起小时候某些事。我发现,实在没什么好想的,我弄不明白以前为什么那么听话,天天努力学习,还是遭打遭骂。我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呆在学校里。有一天,我跟陈未名又说起这件事。我是在被窝里说的。我首先是问他,你以后想干什么?

陈未名说,我就想挣钱,当亿万富翁。开个西安饭庄那么大的饭店。

我问,你还想不想上大学?

陈未名说,我高中都不想念了,我就是怕我妈他们伤心。我觉得现在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普通话也会说,字也写得还算可以,英语也会一点。以后也用不了什么。比尔·盖茨也没上大学。

他是没上完大学。

你是肯定要考大学的了。其实第一学期,我觉得你他妈真的是个天才,你从你们白水那破地方来这,还能考第二。只要你努力一下......

没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就问,你知道比尔·盖茨是几月生的吗?

不知道。

是秋天。我前一阵在哪看到说,在秋天出生的天才最多。比尔·盖茨就是秋天的。

为什么?

那上面也没怎么说明白,估计也是瞎说,外国人他妈的整天拿着美元没事干,净瞎猜......

......你说那个播音的女的到底是哪个班的?你真的看见过她?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扫树叶。后来我问生活委员,她说是高一(2)班的地方。

那哪天我们去他们班上侦察一下。

......你觉得......

......说着说着就给忘了最开始说的是什么。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本来还想和他讨论一下人生、未来之类的主题,但说着说着就离题了。说着说着,就忘了还有人生、未来这么回事......不知何时,陈未名将腮压在我的肩上。我赶走他,他总也不走,还将腿压在我腿上。我想把他掀翻,可我动作幅度又不能太大,因为检查纪律的干部在楼道里一拨一拨地逡巡。无奈,我只好选择侧卧,背对着他。

这时,他就把腿曲起,脚掌踩住我的屁股,自己的背靠在墙上,用尽力气使我卡在床栏和他的脚掌之间不能动弹。看我痛苦地挣扎,他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趁机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背部往后用力。他气门一松,腿也一软,我"呼"地跃起,翻到他身上,一把扯过被子,罩在他的脸上。他笑得更厉害了,简直停不了。为了防止被门外巡逻的听见,我只好把他捂得更加严实。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蹬脚,手臂往外拉我的手。我怕出人命,赶紧掀掉被子。他用手捏住了鼻子说,给我条毛巾,我鼻子出血了。

他告诉我,他很容易出鼻血。后来,我就再也不敢用被子捂他的笑声。要笑的时候,我们就钻进被窝,尽量把头蒙住。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什么而发笑?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4

又一周过去了。我飞奔向车站。

屋里却死一般的沉寂。父亲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母亲也不说,在一旁干坐着。我放下书包,说,妈?

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到了他所在的县城。天擦黑的时候,他走路回到村子里去。走向自己的家里。在狗叫声中,他摸到自己的家门口,开门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接着,父亲的堂弟出来了。堂弟告诉他,开门的是他的老婆,他已经娶了老婆。而父亲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死了几年。

"去坟前看一下吧。"他就去坟前看了一下,并在那里痛哭。

堂弟说,别哭了,哥。你还是赶紧走,趁天还没亮。这几年两个老人家没少受他们的气,老了也是清净。

难为你替我爹我娘办后事了。父亲感谢堂弟。堂弟说,还说这样的话。你还要到姐姐妹妹那里去吗?

不去了。你这里有没有老人家的照片?

有的。都挂在厅堂里。你跟我回去拿。

我家的土墙上,就多了两幅黑白人像。一边是我的祖父,一边是我的祖母。祖母头微微偏着,嘴角微微笑着,当你看她的时候,她发黄的眼珠就看着你......

经此一变,父亲变得有点喜怒无常......当喝醉了酒,他变得更加吓人......我似乎突然懂得了他的内心,他的内心只有两种物质,一种是苦,另一种也是苦......我不时会暗自思量,如果我遇到这么多的事,经历如此多的打击,我是否还会开玩笑,是否不会染上恶习。答案是否。因此,在整个初中时代,我从不对人说起我的家,当父亲来到学校,同学们就只有礼貌的笑容没有异样的眼光;我理解地躲避着父亲;我努力学习,不让他伤心;在他面前尽量不说话,不惹他发火......

5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们为什么发笑。比起后来的阴郁与冷静,我那时没事就会大笑,甚至是个阳光少年呢。当然,只是少数几个人这样看。在大多数同学眼里,我说好听点是"忧郁",说难听点,是"孔乙己"。

我为什么会笑啊?这真的让人想破脑袋。

还有一件事我同样弄不明白,那就是,我都不敢和女同学说话,她们为什么称我为"孔乙己"呢?

在中秋节的晚会上,同学们把课桌排成一个矩形,中间空出两个讲台那么大一块,作为舞台,庆祝节日。我恰巧坐在我班同学刘枝寒的旁边。这个女生的笑容很洁白,很热烈。她主动和我说话,问我家是哪里的,问我中考多少分。大约是一些入学时就该了解的问题。说到后来,我被她撬开了话匣,谈论的话题就渐渐接近正在发生的事了。我问她女生们都爱谈论些什么,是不是也跟我们男生一样,喜欢谈论异性呢?她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这时,耳朵里突然传来主持人陈未名先生的大嗓门,打断了我俩颇为热烈的谈话。陈未名说,下面,大家欢迎著名男中音沈生铁为我们演唱《我想去桂林》。我哪会唱这么流行的歌啊。于是我站在舞台中央,说,大家好,我就为大家唱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歌曲吧。歌的名字叫《五月的花海》,是我们共青团的代团歌,大家会唱的一起唱。"我们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拥抱时代。我们是初升的太阳,用生命点燃未来......"在一片掌声中,我快速回到刘枝寒的身边。

刘枝寒夸奖了一下我的歌喉,我借机问,你们女生是不是也跟我们男生一样,都给我们起外号呢?

你们给女生都起什么外号啦?

像王小波,我们给她起"储蓄罐"。李微叫"威猛",郑小艳叫"雷公"......

怎么这么难听啊。

因为王小波的声音很像胖胖的储蓄罐小猪。李微比较剽悍,郑小艳的脸是高原红......我有点儿得意忘形了。这些外号既然不公开,自然就有它不公开的道理。

那你们有没有给我起啊。

也有啊。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欺骗她。我们给你起的是"一树梨花"。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笑起来牙齿很白。

哈哈。她又大笑起来。你们真会乱起。

我当然不能把真实的告诉她,我们叫她"黑洞",因为她一笑起来,就能看到扁桃体
玉珠2015-04-18 04:36:18
这篇有人喜欢吗?有人反感吗?会有评论吗?不管怎样,我会贴完。。。大家周末愉快!
玉珠2015-04-19 05:21:59
红X 作者:李傻傻 中
玉珠2015-04-20 15:07:22
红X 作者:李傻傻 下
笑含2015-04-20 16:13:11
好看。
麟麟妈2015-04-21 16:39:51
你说好看,就进来看。今天不想干活。
笑含2015-04-21 17:01:26
结尾可能是美好愿望吧。我想要是给他机会,他应该也能成材。只是社会这么残酷
笑含2015-04-21 17:03:18
主人公的年龄背景跟我差不多哦。刚好lg也是西安人,他说的很多事情,小说里都提过。
笑含2015-04-22 10:20:17
另外主人公性格有很大的性格缺陷,童年没有正常人的生活所致吧。读起来有点渣男手记赶脚。
玉珠2015-04-22 14:31:20
站这里。
笑含2015-04-23 12:01:54
看到中间是不是有弃文的冲动,然后想,看看渣男怎么死的。看到结尾就忍不住笑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