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窗前梦2015-11-19 02:11:53

空山云影

 

  

 

  映秀在砖瓦厂车站等阿凤,街上车水马龙,到处是急匆匆赶着去上班的人,八点早就过了,还不见阿凤的身影。映秀忘记了带手机,没法和阿凤联系,她不敢走远,在车站前后走来走去地等她。映秀想不到,短短几年,昆明就变成了一个陌生城市。

 

  映秀才回到昆明,阿凤就告诉她:“桃源已经旧貌换新颜了,因为台湾老板来投资,开发矿产和旅游业,将村里的田占了。村民们成了投资人,住上了小洋房,年终分红,家家都是十多万。富得让我们这些退休工人眼睛红,后悔当年没有嫁到桃源去。”

 

  阿凤的外婆家在普吉大山里的桃源村,当年只有一条泥烂路滑的盘山小路通进去。那里有一片雾气弥漫的湖泊,山坡上开着湖蓝色的石泽和粉红色的打破碗碗花。

 

  映秀和阿凤当学工时的桃源可不是仙境,那阵子每到二三月间青黄不接时,阿凤的外婆就隔三差五地往昆明跑,不是跑阿凤家,就是跑阿凤的二姨家。每次来住上几天,离开时,阿凤的妈妈总让她将自己家的大米和面条带一些回去,给阿凤的舅妈和表妹们充饥。

 

  外婆每次来总叹气说:“哎,现在村里的人都饿得排墙了。”

 

  映秀悄悄问阿凤:“什么叫饿得排墙?”

 

  阿凤说:“你没听说过昆明有一种鬼叫排墙鬼吗?像影子似地贴在墙上走。饿得排墙就是人瘦得快成纸剪人了。”

 

  可一到秋天就不同了。阿凤带着映秀,背包里装着母亲和自己节省下来的新工作服,线手套(阿凤的表妹可以拆了织成线衣),厂里发的肥皂,以及买来的两斤糖果,进山看外婆去。

 

  那时桃源可真有点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村民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住在黄泥茅草屋里,但其乐融融。围着小方桌,你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新米饭,鲜甜的玉米粑粑。好客的主人不断把巴掌大的粉蒸肉和夹沙肉夹到你碗里,让你吃得摇头。

 

  户外的美景更让人沉醉。山上火红色、洋红色、橙色、金黄色的树和依旧郁郁葱葱的常青树一起倒映在湖中,就像一副色彩斑斓的油画,小船在湖面上滑过,真真是人在画中。

 

  山上还有红红的五味子,紫色的老鸦枕头果,翠绿的松果,开口笑的“八月炸”,“猫儿屎”及漫山遍野拾不完、捡不尽的菌子,那里一直是映秀梦境中的世外桃源。

 

  阿凤的外婆早已经过世了,阿凤约着映秀到她舅妈家玩,让映秀见识一下村民们的新生活。

 

  因为是进山的车,等车的人不多。有个穿黑毛衣的妇女不停地打量映秀,她走过来问:“映秀,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凤的舅妈。”

 

  在映秀的记忆中,阿凤的舅妈一年四季穿着件阴丹蓝布的对襟衣,系一条黑围腰,头上顶着块阴丹蓝布的头帕,那是老昆明农村妇女的打扮。映秀每次到桃源,见她不是在公社的田里就是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忙活,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悠闲地抄着手站着。

 

  “原来是舅妈呀,我和阿凤正要到你家去呢,可老等她都不来。”

 

  “别管她,我们先走吧。”

 

  车来了,映秀跟舅妈上了车,原来泥烂路滑的小路变成了盘山公路,山头也给推平了,盖上了许多高楼。车走了很久,高楼大厦渐渐消逝了,从车窗口看出去,“哇!真美呀。”外面山上有东一片西一块的桃园,桃花开得灿烂若云霞。

 

  她们在中途下了车,舅妈带着映秀顺着路边的白石阶,朝一座长满绿树的小山上走去。她们的新家在山上的一幢带阳台的豪华大公寓里。映秀羡慕极了,想当年自己到英国去的时候,厂里的朋友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次回昆明看看,许多朋友住得比自己在伦敦住的两室一厅的大公寓不知好多少倍,更想不到当年连饭都吃不饱的村民也住上了这么豪华的大公寓。

 

  舅妈笑笑说:“我们不算有钱人,村里有钱人都住在小别墅里。”

 

  大公寓里静悄悄的,长走廊上两边的门都紧闭着。

 

  舅妈低声说:“现在的人有钱了,晚上赌钱跳舞,白天睡大觉。”

 

  她打开一道门领映秀进去,屋间空荡荡的极大,只有一张特大号的席梦思和几只大箱子,一个女孩盖着薄薄的被子在睡觉。

 

  舅妈很不好意思地说:“才搬进来,还没有添置家俱哩,你就坐箱子上吧。”说完后她开始摇那女孩:“小鹃,小鹃,快十点了你还不醒,从前这个时候猪草都打回两筐来了。”

 

  那女孩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两条粗黑的长辫子,鹅蛋脸,大眼睛,吊长眉毛,长的和阿凤的一个表妹极相像,是那种不用上妆就可以上台演《打鱼杀家》的美女。

 

  舅妈说:“这是我外甥女小鹃,爱上了你年轻时的男朋友叶舟,得了单相思病。”

 

  映秀吓了一跳说:“叶舟不是自杀了吗?”

 

  舅妈说:“你弄错了,他头上不是有四个哥哥吗?自杀的是其中一个哥哥。你想想,像他那么强悍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映秀也从未想过叶舟或他哥哥会自杀,她想肯定是他们黑社会火拼被杀的。叶舟家五哥弟都是当年昆明市各霸一方的人物。那时映秀十五岁,叶舟十六岁,文革大串连时,叶舟和映秀好了起来。两人才约会了几次,映秀她妈知道女儿爱上了个小流氓,立即就将映秀押送回老家玉溪去了。文革后期映秀回到昆明,她家已经从城东搬到了城西,她再也没见到过叶舟,只是隐隐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小鹃这么年轻俏丽的人,怎么会看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映秀觉得不可思议。

 

  舅妈将一只皮箱打开,拿出一条水蓝色的纱裙给小鹃说:“家宽出少年嘛,叶舟看上去顶多二十六七,烫着披肩长发,潇洒得很。他常常从我们门前经过,不瞒你说,我们这幢公寓里的女孩都暗恋着他,你想见见他吗?”

 

  映秀点点头,她突然非常想见叶舟,她想起当年叶舟曾经冒着武斗的枪林弹雨去捡子弹壳来送给她做小花瓶,那些被他擦得闪闪发光的子弹壳出现在映秀的脑海里。

 

  舅妈站起来说:“叶舟住在东边山上桃花林里的小别墅里,我这就去叫他。”

 

  舅妈开开门匆匆地走了,已经穿好裙子的小鹃一声尖叫,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你来了,我就再没有得到他的希望了!呜…呜…呜…”

 

  映秀觉得可笑,自己年过半百,已经有老公儿女的人了。这个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还来嫉妒自己。

 

  小鹃的哭叫声让她坐立不安,她转念一想:自己和叶舟的关系就像水面的波纹,天上的流霞,没留下多少痕迹。人间的分分离离,转眼即逝,谁认真了?更何况这么多年未见,彼此生活毫无交集,见面又谈些什么呢?

 

  映秀站起来说:“小鹃,叶舟马上就过来了,你赶快去梳洗一下。我出去走走,等叶舟走了我再回来。”

 

  映秀提着提包,逃跑似地飞快走出大公寓。四围群山上有一片片桃花林,风景极幽美,映秀不敢朝东走,就往西边去。山下的桃花林里隐隐约约有幢白色小别墅,映秀想起来了,她厂里的师傅王曼琳家就住在这里,她曾经来过一次。

 

  映秀走进桃花林中,尚未走到门前,就看见曼琳师傅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一个女子从别墅里出来。

 

  她看见映秀大吃一惊:“映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映秀说:“我来桃源阿凤舅妈家玩。”

 

  曼琳回头对那女子说:“你看看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曼琳对映秀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荷塘集市,你想跟我们一块去么?”

 

  “好呀!既然一年只有一次,当然要去了。”

 

  她们走出桃园,到公路边等车。一会儿就来了一辆拉满人的公交车,三人挤上车,车在山路上飞驰。春山绿得水汪汪的,山上的桃花更觉悦目。一片云来一阵雨,云过以后,天又放晴。

 

  车停在了山间一座庙宇高墙后的空地上,黄色土坯墙边有两棵十多米高的柳树和樱花树。桃红色的樱花,嫩绿色的柳条。给这片空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和春意。

 

  突然,从高墙后走出一小群游行的队伍来。十多个穿得乡土气十足的村民排成一队,为首的男子一只手抬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一男一女两个婴儿雄赳赳地站在男子的手掌上。映秀还以为是面娃娃,仔细看看鼻子眼睛都会动,原来是真娃娃。

 

  旅客中不知是谁说:“今天运气真好,遇上了他们举行的送子仪式。”

 

  映秀后悔极了,今天不但忘了带相机,连手机也未带。别说这种奇怪的送子仪式她从未见过,就是这两株蔚为壮观的樱花和柳树她也未曾见过。

 

  游行的队伍走后,她们跟随游客顺着黄色的土坯绕过去,就看见隔着一大片菜园子有个三面环山的大水塘,沿着水塘的山路上全是卖货的摊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她们穿过田间小路,朝集市奔去。小路两边是用荆棘和竹篱围成的小菜园,篱芭上开着许多白色、紫红色、冰蓝色的喇叭花。一户人家的菜园里走出一个笑容满面的青年男子来,手里捧着个红通通、赤条条的婴儿。那婴儿站在他手上,不哭也不叫,像个糖吹出来的娃娃,青年顺着菜田里的另一条小路走了。

 

  荷塘集市在湖边山下的小路两边,密密麻麻的小货摊上摆着红、黄、蓝、白、紫各式各样的衣服、裙子、围巾、帽子、鞋子、首饰。王曼琳和女友兴奋得每到一个摊子,都要抓几件不同颜色和款式的衣裙去试穿。

 

  映秀对乡下集市上的衣物不感兴趣,就和她们分手了,约好在湖对面卖饮食的地方见。

 

  映秀顺着路,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过去。她喜欢看那些围着许多小孩子的吹糖花、捏面人的摊子。这些民间艺人大概一年一度才能展现自己精湛的手艺,所以把看家本领都使上了。

 

  映秀看见一个吹糖花的师傅,用糖吹出了睡美人的宫殿。从宫殿的窗子里看进去,穿鹅黄色长裙的睡美人,正躺在水晶似的床上睡觉哩。他对面的师傅也不甘落后,吹出了嫦娥和月中桂殿,让映秀眼界大开。

 

  在一个卖邮票的摊子,映秀这个对邮票一窍不通的人,居然发现了大清龙邮票,还找到了一枚“江南书信馆”的邮票,可能是中国最古老的邮票吧。

 

  一个卖古董的小店里堆满了各种瓷器、锡酒壶、酒杯、古老的线装书。几个男子正在几大迭磁盘中挑选,老板说:“这些都是夏商时候的古瓷器,在世上已经绝种了。”

 

  映秀买了套宋代的“十二花神”的茶盅,一对乾隆年间的胭脂红小碗,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老板将茶盅和小碗包起来,放在一个竹篮里递给映秀。

 

  映秀走出古董店,来到一个卖工艺品的摊子前。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桌子上和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一盆盆景泰蓝花盆的玛瑙花,一片片翡翠叶子晶莹剔透。

 

  映秀端起来一盆盆欣赏,爱不释手,但荷包里已经没有几个钱了。她又看见摆小工艺品的货架上有两盆姆指大的玛瑙花,花朵比指甲还小。一盆是紫玛瑙做的兰花,花脉的白线条都是天然的。另一盆是桃红色玛瑙做的玉簪花,巧夺天工。问问价钱,便宜得让映秀吃惊,她立马买下了这对小花盆。

 

  老板娘对老板说:“想不到小盆花会这么好卖,明年我们多做些来卖。”

 

  映秀提着篮子赶到湖边的柳荫下,王曼琳和女友早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映秀忙坐下和她们一起要了香茶和点心,三人一边喝茶,一边出示自己买到的宝物。她们对映秀的大清龙邮票和古瓷器不感兴趣,对姆指大的花盆却爱不释手。

 

  “你还记得在哪个摊子买的吗?带我们去看看。”

 

  映秀慷慨地说:“他们的货卖光了,要等明年哩,如果你俩喜欢就拿去吧。”

 

  王曼琳和女友高兴地收下了映秀的礼物,提着大包小包的衣裙首饰带着映秀去乘地铁。映秀做梦也没想到山里还修了地铁站。那儿离荷塘集市不远,走进地铁站,映秀就发现它比伦敦地铁站还大,买票的人排成长龙,轮到映秀时她掏光了身上的硬币才买到了票。

 

  从窗口挤出来看看,王曼琳和女友不知走哪里去了。站内有许多个入口处,她不知道去桃源要乘哪辆地铁,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映秀迷失在地铁站里,急得快疯了,终于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女乘警,忙跑过去问路。

 

  一位女乘警看看映秀的票说:“这不是地铁票,是公交车票,你跟我来。”

 

  女乘警将映秀带到一个出口站说:“你顺着山路走,拐个弯就可以看见去桃源的公交车站了。”

 

  外面下着大雨,映秀怕曼琳和女友在雨中等她,就冒雨朝车站跑去,转个弯果然看见了车站。几个回桃源的中学生正在等车,还有个手提菜篮子的中年妇女。

 

看见妇女手中的篮子,映秀突然想起自己的那篮古瓷器还放在售票窗前。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一拐弯,只看见一片空山,烟雨朦胧,山上一片片桃花园,像粉红色云影飘落在山腰上和山谷里。

 

附錄:十二花神小杯題詩

一月水仙花春風弄玉來清畫,夜色凌波上大堤

二月蘭花金芙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

三月桃花風花新社燕,時節歸春濃

四月牡丹花晚濃遠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春

五月石榴花露色珠簾映,香風粉壁遮

六月荷蓮花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七月蘭草花廣殿輕香發,高達遠吹吟

八月桂花枝生無限月,花滿自然秋。

九月菊花千載白衣灑,一生青女香。

十月芙蓉花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煙

十一月月季花不隨千秋種,獨放一枝紅

十二月梅花素豔雪凝樹,清香風滿枝

 

寒玉窗前梦2015-11-19 03:48:25
答jianchi9090,我刚从土耳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