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国货2018-11-09 23:36:38

杀过人,当过军医,我的精神病笔友,在疯人院里指导博士编字典

 
前几天看新闻发现个有意思的事,《牛津英语词典》在第三季更新中,将中式英语“加油”
 (add oil)写入词典,这不是《牛津英语词典》第一次收录中文词汇了,之前还有“大排档”(dai pai dong)。

 
编字典是个大工程,光是收集词条进行编写,《牛津英语词典》编委会就用了49年,一个“a”的解释就花去7页。

 

出版之后,人们都知道它系统又权威,却很少有人知道,其中有超过10000个词条,来自一个特殊志愿者——一个患有严重精神问题的杀人犯。
 
18年间,他一面在夜晚同自己奇怪的幻想做着斗争,一面在白天源源不断地给编辑部寄去工整而有条理的词条。他高效精准的工作方式给编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以为他是个爱好文学,有钱有闲的医生。
 
直到一位路过的图书馆家偶然间揭开了他的真实身份,震惊过后,主编决定与这位“神秘寄信人”见个面。


故事名称:我的杀人犯笔友

故事编号:天才精选021

故事来源:《教授与疯子》

事件时间:1880年-1898年

我的杀人犯笔友

西蒙·温切斯特/文

 

1897年一个星期二的晚上,牛津举行了盛大的词典宴会,学术界的精英人物云集:大词典的编辑、牛津大学出版社的委员、印刷业主、语文学会的会员,以及若干位最勤奋活跃的志愿读者。其中有一位W.C.迈纳先生为词典的编写贡献颇多,不出意料地出现在被邀请之列。

 

华美的长桌上陈列着鲜花以及最讲究的银质水晶器皿,菜单上有许多地道的英国美味,也有不少的法国佳肴,美酒应有尽有。来宾穿着学士长袍,打着白色领带,佩戴了勋章,大家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听演讲。

 

主编默里讲了编词典的整个历程,其中高度赞美了迈纳:“W.C.迈纳不知疲倦地工作,每个星期都在词汇条目即将付印的时候提供许多引语。我们每星期都收到迈纳的材料,在提高我们对各个词语、词组、结构发展历史的解说方面他的贡献极多。” 

 

但是,让大家奇怪的是,迈纳在哪儿?

 

据说这位贡献最多的志愿者住在克罗索恩,如果乘坐金绿色相间的大西线蒸汽火车,只需60分钟便可到达牛津了。他的来信总是彬彬有礼、怀着热切的希望,为什么他竟然不顾礼节、不来参加宴会呢?

 

默里困惑不解,甚至有点生气了。他很快给迈纳写了信,内容大体如下:

 

“我们通过信函相识已经17年了,但遗憾的是从未见过面。也许您不便出外旅行,也许由于费用太贵。虽然对我而言,放下“缮写室”的工作非常困难,哪怕只是一天,但是我早就想去看望您。

 

我在此冒昧地提议,希望前去拜访您。如果方便,请您指定我去的时间和火车车次。我会把到达的时间用电报通知您。”

 

迈纳立刻回信,说他当然很高兴见到主编,还说很抱歉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到牛津去。他列出了火车时刻表上的好几趟车次。默里选中了11月某个星期三的一趟火车,预计在正午刚过时到达惠灵顿学院车站。

 

主编踏上了拜访迈纳的行程。旅程只花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到达克罗索恩之后,他惊异而高兴地发现有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他,马儿在雾气浓重的小路上前进,惠灵顿学院华美的校舍在远方遥遥可见。

 

 

走过几英里路之后,马车夫把马儿赶上马车爬上一个缓坡,朝一座小山走去。农舍渐渐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红色的砖房,气氛有点严峻。

 

在一个庄严的大门前,马车停下了——大门两边各有一座塔楼,中间高悬着一只黑面大钟。一位仆人打开了涂着绿漆的两扇门。

 

主编心中隐隐感到兴奋,他摘下便帽,解开御寒的苏格兰厚呢斗篷,走进屋内。

 

室内壁炉里燃着煤火,墙上挂着许多严肃的人像。一位气派不凡、略显肥胖的人坐在橡木大书桌后面。

 

默里朝这个人走过去,他站了起来。默里僵硬地鞠了一躬,伸出了手。

 

“先生,我是伦敦语文学会的詹姆斯·默里博士,《牛津英语词典》的主编。”他的苏格兰腔抑扬顿挫,优雅悦耳。

 

“而您,想必就是威廉·迈纳吧。终于会面了,我为此深感荣幸。”

 

冷场了一会儿,那个人才回答:“很抱歉,先生,我不敢当此荣幸。我是布罗德莫刑事精神病院的院长。迈纳是美国人,是这里住院时间最久的精神病人。他曾经杀过人,精神很不正常。”

 

 

关于默里第一次见到迈纳的情景,这是被传播最广的版本。它的作者是个美国记者海登·丘奇。这故事在英国第一次出现是登在1915年9月的《斯特兰德》杂志上。6个月后,经过扩充与修改,又一次登在相同的杂志上。

 

人们十分愿意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管是否准确无误,海登·丘奇关于这次见面的讲述是迷人的,人们无法视而不见。《宿尔美尔杂志》评论说:“这个疯人院病房里的学者故事太奇妙了,没有哪个传奇故事赶得上。”

 

实际上,此后所有关于牛津词典编纂的叙述都重复了丘奇的故事,只是重复的程度不同而已。只是真相大白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其动人之处并不比上述虚构的故事差多少。

 

默里和迈纳最初的交集发生在1880年,一份呼吁书夹在学术杂志里送进了迈纳的房间。迈纳狼吞虎咽地读完了它,自打住进精神病院,书就成了他的第二生命,他的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放满了书。

 

这位默里主编发出的邀请,看起来预示着充满智力刺激的机会,说不定还是一种个人赎罪的方法,他要立刻写信报名。他拿出纸和笔,用稳重的字体写下他自己的通信地址:伯克郡,克劳索恩村,布罗德莫。

 

这个地址很平常,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它只是伦敦附近美丽郊区的一个普通村子和普通房子。

 

然而事实上,整个建筑像一只螃蟹似的趴在小山坡的顶上,又丑陋又吓人。所有的砖都是暗红色的;所有的窗户都加上了栅栏。围墙很高,墙顶上装有铁刺和碎玻璃。

 

拱门由两扇巨大的绿色木门封锁着。每当有马蹄声接近时,大门上的监视小窗就会打开。每星期一早晨,这里都要试验提示有人逃跑的警报器,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在丘陵一带反复回荡,叫人听了脊背发冷。

 

驶向布罗德莫精神病院的马车

 

8年前,迈纳戴着脚链,坐着封闭严密的黑色四轮马车来到这里。他被控故意谋杀,但因患精神病而被宣判无罪,被正式列入“对他人有危险”类。

 

但他又是个敏感、聪明的人,耶鲁大学毕业,读书多且爱读书。他非常急迫地想做些有用的事情来填满精神病院里无穷无尽的岁月。

 

 

就在这个时候,默里征求志愿者的呼吁书出现了,要求有兴趣的各界人士报名参加新词典的编写工作。

 

八页呼吁书非常粗略地描绘了需要做的事情。默里开列了200多位作家的名单,他认为阅读他们的作品对词典编写非常重要。这个名单相当令人生畏:大部分的书籍都很罕见,有的书只有在默里新建的图书馆中才能找到。

 

默里承诺,谁答应阅读这些书,就可以给他寄去。

 

开始编词典后没多久,默里就收到迈纳的来信了。他记得迈纳给词典编辑部写的第一批信件上只注明了“伯克郡,克罗索恩,布罗德莫”。

 

默里那时工作太忙,呼吁发出后,已经收到了大约800封类似的信件。请求获得的巨大反响已经使他应付不过来了。所以,尽管这个地址他隐约觉得似曾相识,也并没有追究地址背后的事。

 

他以特有的彬彬有礼的方式回信给迈纳,说迈纳既有热情和兴趣,条件也显然合格,因此应该立即开始阅读手头已有的书籍,或者到词典编辑部去寻找他需要的书籍。

 

若干年后默里回忆时曾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迈纳到底是什么人。我以为他也许是一个爱好文学并有大量闲暇的人,要不就是已经退休,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而此时,这个美国投稿人的真实情况,比这位天真又超然世外的苏格兰人所想象的要奇怪得多。病历记录显示,他的幻觉在这些年里更加固定,更加离奇。

 

大量阅读书籍的这几年,迈纳向院长详细讲述了晚上,永远是晚上,有人骚扰他的怪事。这些幻觉包括:一些小男孩躲藏在他床上方的屋顶里,晚上等他熟睡后就落下来,用氯仿麻醉他,然后强迫他做下流事。他声称,醒来时鼻子和嘴上都有伤痕,那是男孩们把麻醉药瓶紧紧夹在他口鼻上造成的。他还说,他睡衣的裤腿总是潮湿的,这表明他夜间被迫在麻木状态下行走。他劝说医生相信有人从地板下面或从窗户闯进他的房间,用漏斗把毒药倒进他嘴里。他每天早晨坚持要称体重,看看毒药是否使他变重了。

 

但是,尽管这些幻觉在许多年里不断恶化,病历还显示出了可贵的另一个方面——这个苦难的精神病人愈加好学了。

 

 

默里在给迈纳的第一封信里,还有两小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印刷材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工作说明书。

 

 

那天,早晨病房管理人员把邮件送来的时候,迈纳急迫地打开,把它的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

 

使他感到兴奋的并不是这套工作流程,在迈纳看来,默里的信是一个象征,表明人们进一步宽恕了他,了解了他。在长久地与世隔绝之后,他又重新成为社会的一员。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整整8年,他待在囚禁和隔离的阴暗沼泽中,无法与外界进行智力交流,现在迈纳感到终于回到了充满阳光的学术天地。他觉得自己重新归队了。他的自我价值观念在慢慢恢复,虽然还相当微弱。

 

从现存的一点病历记录来看,他似乎开始有了自信心和满足感,那都是随着默里的信件以及准备动手工作而到来的。

 

“每个词都可能是词条。志愿者应当设法为书中的每个词找出一条引语来。要注意那些罕见的、过时的、老式的、新式的、奇特的、用法特殊的词,但是也应该十分注意普通的、寻常的词,只要包含这个词的句子能够表现出它的意义和用法就行。”

 

寄到默里“缮写室”的引语愈多,工作就会愈顺利。默里告诉志愿者们,他手下的助手很多,不怕没有人来处理这些材料,他的房屋也很坚固,寄多少材料来都装得下。

 

默里在缮写室里进行编纂工作

 

迈纳对读到的这一切显然都领会于心。他上下察看自己的图书室,浏览了过去8年中积累起来的惊人的收藏。他又拿出默里那本小册子里开列的书单,看看书架上的书是否对得上,到时候能否派上用场。

 

从前,这些书只是心爱的装饰,是使他的心灵摆脱精神病院阴暗现实生活的工具。突然间,这些书变成了他最可贵的财富。他至少可以暂时忘掉有人要伤害他的想象。

 

他下了决心,从书架上取下了第一本书,打开后平摊在书桌上。从抽屉里取出4张白纸和一瓶黑墨水,挑选了一支笔尖很好的笔。他把纸折成一叠,共8小页。然后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的田野,定下心来读书了。

 

一行又一行,一段又一段,慢慢地仔细地往下看。

 

每当发现一个激起他兴趣的词,迈纳就把它写下来。比如说,手头这本书的第34页他碰到了buffoon这个词,他觉得它出现在这个句子里很有意思,于是立刻用很小但完全清晰的笔体把它写在那叠纸的第一页上。

 

他把这个词和原书的页码写在纸面的第一竖行、离底部比较近(约全页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这个位置经过了仔细的选择,是非常准确的。因为迈纳很清楚他还要碰到别的有趣的词,也是以b字母打头的。这些b字母开头的词很少有机会放在后面。

 

果然,几页之后,他碰见了一个有趣的词balk,引语很好,值得载入词汇表内。他把这个词记在buffoon之前,但隔着足够的空,以便记入另一个b开头的词。

 

5页之后,他高兴地看见了blab这个词,正是他已经预料到的,于是也把它记了下来,位置在balk之下,buffoon之上,在他巧妙地留出空的地方。

 

迈纳在自己的病房里摘录词条

 

这种在工作程序上的独特习惯,很快成了迈纳细致、准确的特别标志。这样,从迈纳满满一屋子书的第一本开始,词汇表的记录工作逐渐推进,一个词,又一个词,再一个词。每个词都拼写正确,在词汇表上位置恰当,并标有原著页码可供查证。

 

他房门上的监视小窗每一个小时左右就开关一次,那是精神病院的护理人员在检查这位奇怪的病人是不是仍在房间里,是不是安全。

 

 

他完成第一个词汇表的时候,已经是1883年了。离默里第一次发出征集志愿者的呼吁书已经过了整整4年。在此期间,迈纳一直没有把任何一条引语寄给“缮写室”。词典的编辑们以为,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他觉得工作太艰巨,自动退出了。

 

但事实完全相反,迈纳的工作计划、方法和所有其他志愿阅读者都不相同。这一套办法使他在大词典的创建过程中显出了独特的价值。他在完成了第一个词汇表的繁重任务之后,立刻又开始了第二本书的工作。

 

他仔细搜集的词汇表一个接一个堆积起来了。到了1884年秋天,他已经有足够丰富的材料,可以向词典的编辑们,尤其是默里本人提出问题:此时需要哪些词条?他可以即刻找给他。

 

他能够在任何时候与词典工作保持同步,跟上工程的进度,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所需要的全部材料。

 

所以,当默里为art这个词伤透脑筋的时候,他的一位助理给精神病院写了一封正式的求助信。关于这个词,各地的志愿阅读者寄来了18封信。其中的一封来自克罗索恩,无疑是内容最丰富的。其他的阅读者只提供了一两句引语,而这位默默无闻的迈纳先生却寄来了足足27条。

 

收到这封信之后,默里手下的编辑们感到日子好过得多了。从此他们不必只依赖搜寻那些书架和成千上万的引语纸条,他们发现哪个词出现了问题,便可以写信到克罗索恩去请求支援。

 

词典编辑们现在知道,在克罗索恩某个神秘不知名的地方,似乎有个可以随意开启的水龙头,只要一打开,按索引查出的词以及有关的引语例句便可以源源而来。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将按时收到迈纳的回信和一个包裹,装有他们正好需要的东西。他们可以非常及时地将这些引语纸条贴在一张纸上,交给有关人员去排版、制版、付印。

 

词典编辑部找到一位难得的人才了。

 

 

与此同时,编辑们也注意到,在迈纳发狂似的工作速度中,有一个小小的奇怪的间歇期。

 

每当盛夏,材料便寄得少一些。他们天真地认为,迈纳喜欢在户外度过暖和的日子,读书便少了,这样解释似乎也合理。但是秋天一到,天黑得早了,他又重新奋力工作起来。

 

迈纳不断焦急地询问工作进展的情况,对于所有的请求都立刻答复,引语的纸条如雪片飞来,往往超过了实际的需要。

 

默里虽然不知道来信人的性格和境况,但是从信中的恳求语气里,他感觉到一点东西。

 

他注意到迈纳喜欢参与好些正在编的词的工作,像开始的art以及后来b开头的单词等,都是正在编入分册各页,不久将出版的。

 

他和其他阅读者不一样,对许多年后才出版的那些分册和字母不感兴趣。迈纳需要一种参与感,需要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他本人也是编辑班子中的一员,是紧密配合着“缮写室”的编者开展工作的。

 

《牛津英文词典》编委会,下排中间是主编默里

 

迈纳的住处离牛津不远,也许他幻想着自己是在牛津大学的某个偏远的学院,而他的房间则是“缮写室”,在乡村设立的某个分部,是学术创造和词汇探索的自在小天地。

 

默里隐隐觉得,两人所处的环境在某方面奇怪地相似:他们都同样禁锢在一层又一层的书架中间,专心致志地追求最深奥的学问,都同样靠信函与外界来往,湮没在纸与墨水的暴风雨之中。

 

工程启动整整9年之后,1888年出版了包括A-B字母的词典第一卷。在前言中,有一行提到了迈纳。这一行字使他无比自豪,其效果和满满一页的感谢文章差不多。

 

而且,碰巧得很,文字的措词也很慎重,对他的奇怪处境没有任何暗示:它只是简单有礼地提到“克劳索恩的W.C.迈纳”。

 

这个聪明而严谨的怪人到底是谁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编辑们心中的谜团愈来愈大,而默里是他们中间最迷惑的。

 

克劳索恩距离牛津还不到40英里,沿大西铁路经过里丁只需一小时即可到达。为什么像迈纳这样精力充沛的杰出人士,比邻而居却永远不露面呢?一位具有词典编纂学修养的人,有许多闲暇和精力,住得这样近,为词典的殿堂贡献了成千上万的引语,却从来不想到这个殿堂来看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病吗?残疾了吗?害怕吗?他不愿意与牛津的大人物为伍吗?

 

回答也来得很奇怪。1889年,一位路过的图书馆学家来到默里的“缮写室”,言谈之中偶然提到了住在克劳索恩的“迈纳”。

 

 “您对于可怜的迈纳实在太好了。”这话引起了大家一愣。“缮写室”里的助理主编和秘书们听到这段谈话时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们全都拾起头来看着主编和客人。

 

“可怜的迈纳?”默里问道,他和所有在场注意倾听的人一样疑惑不解。“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偶然路过的图书馆家,向默里讲述了迈纳的身世。

 

默里深受感动,但他觉得,既然迈纳一点也没有对自己提起他的处境,他所能做的就只是继续和他通信,语气比过去更尊重、更温和,不要显露已知道他的实情,以免影响他们的关系。

 

迈纳的疯病仍然非常严重,一个月之后,新的幻觉又一次支配了他。

 

他在给院长的信中说,美国曾发生过许多次火灾,都是从天花板和楼上地板的空隙开始燃烧的,人们注意到这种现象已经有10年了,但是没有人能够解释原因。

 

迈纳觉得自己可以解释:是魔鬼爬进了地板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隙,在里面作恶捣乱。在精神病院也是这样,他们在夜里爬出来欺负可怜的医生,残酷地折磨他。他说医院必须把地板下面填满,不然的话,夜间的乱子少不了。

 

这种诡异的报告连续不断:4个蛋糕被偷走了,他的笛子不见了,书本全都画上记号了,他自已被助理抓住四肢,面孔朝下,在楼道里抬来抬去。有一把另配的钥匙,村子里的人晚上用它打开他的房间,进来糟踢他的物品,还欺负他。

 

迈纳经常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内裤,脚上穿着袜子和拖鞋,抱怨有人把小木片塞进了他的门锁,用电刺激他的全身,“一群杀人的家伙”在夜间毒打他,使他左半边剧痛不已。流氓进了他的屋,助理早晨六点钟进来“占有了我的身体”。

 

一位见过迈纳的美国人来拜访默里,他发现迈纳精神萎靡不振,“你若去看望他,那实在是做了件好事。”

 

于是,默里写信给迈纳和院长,他们热情地邀请了他,派马车到火车站接他,请他吃午饭,在迈纳的病房里一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双方都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的外貌出奇地相似。两人都是高个子,瘦身材,秃脑门,都有一双深陷的眼睛,都不戴眼镜。迈纳的鼻子有点钩,默里博士的鼻子更细更钩。

 

迈纳有一种长者的和蔼气度,默里也是如此,但多了几分严肃。

 

最明显的相似处则是胡子——都是又白又长,末端分开,像漂亮的燕尾。嘴上的髭须和鬓边的侧须都很厚重,像画里的圣诞老人。

 

主编默里的胡子很像圣诞老人

 

迈纳的胡子显得比较蓬松零乱,因为精神病院修剪和梳洗的条件不如外边那样讲究。默里的胡子则经过精细梳理,常用香皂洗,看上去一点食物的残渣也留不下。

 

两个人相似之处那么多,如果面对面猛然一看,也许会觉得是在照镜子,而不是遇见了另一个人。

 

从院长那里,默里还得知,迈纳把一大部分收入给了受害者的遗孀。这位妇人现在经常来看他。医院也给了他不少优待,经常让贵宾到他的房间来,看望他并参观他的藏书室。

 

他发现迈纳的头脑和自己一样清楚,他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学者,艺术兴趣广泛,有着基督徒的良好性格,对于自己悲惨的遭遇已经听天由命,只是由于自己能发挥的作用受到限制而感到悲哀。

 

这次会面是在1891年1月,比那些重复讲词典宴会故事的人所设想的要早6年。默里写给院长的请求信里,满是孩子般急切期待的心情。

 

 

现在非常清楚了,从那一天起,两个人便见面相识了,而且此后定期见面达20年之久。他们都喜欢对方,相处融洽。

 

对迈纳来说,这种喜爱受情绪的支配。对默里来说,则是完全自觉而敏感的。

 

他常在访问前打电报给院长了解迈纳的情况:如果迈纳情绪低落易怒,他就留在牛津不去;如果情绪低落但还能接受安慰,他就登上火车前往。

 

天气不好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坐在迈纳的房间里。房间虽小,陈设却实用齐全,颇像牛津大学的学生宿舍。默里当选牛津大学名誉研究员之后,也有一个类似的房间。房间里摆满了敞开的书架;只有一个玻璃柜里装着十六、十七世纪的珍本书,许多《牛津英语词典》的词条便是从这些珍贵书籍中采录的。

 

默里在缮写室工作

 

壁炉的煤火快乐地发出爆裂声,一位病友把茶点送进室内来。这是院长给予迈纳这位特殊病人的优待。其他的优待还有很多:迈纳可以从伦敦、纽约、波士顿的古旧书商那里订购书籍;可以和任何人通信,不受检查;可以自由接见来访者。

 

他订阅了一批杂志,有时和默里在一块儿互相朗读。《旁观者》是他喜欢的一种,还有牛津出版的《记录与询问》,内容也很精彩。《牛津英语词典》编辑部也在上面刊登有关词语的难题,征求答案。

 

在默里访问克罗索恩之前,迈纳主要靠这本杂志了解《牛津英语词典》的编者们正忙于编纂哪些词语的条目。

 

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是词语——经常是某个特殊的词,有时也讨论方言以及发音差别等一般性的词汇学问题。当然,他们也笼统地谈起过迈纳的病。

 

默里注意到,迈纳房间的地板上铺了一层锌板——“防止有人晚上穿过地板进入室内。”房门边放了一碗水—“因为妖魔不敢跨过水来侵犯我。”

 

默里知道,迈纳害怕在夜间被抓到“邪恶的洞穴里干狂野的坏事,黎明时才被送回房间来”。飞机发明之后,也被迈纳纳入了自己的幻想。莱特兄弟第一次飞行之后,他便密切注意有关的最新进展。

 

在幻觉中,他被闯入者放进一架飞机,带到君士坦丁堡的妓院,被迫与下贱的女人以及小女孩做出可怕的淫荡的行为。

 

默里听到这些讲述时尽量回避,不作出反应。他觉得自己无权对这位可怜的朋友作出任何判断。

 

天气好的时候,两人就一同在“高地”上散步,那是医院南墙内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两旁笼罩着高大的老冷杉、南洋杉和智利南美杉。路边是绿草坪,有些病人偶尔会在草坪上踢球、散步,或坐在木长椅上凝视天空。护理员们则待在树荫里,留心病人们不要闹出什么乱子。

 

默里和迈纳背着手,迈着相似的步子,沿着这300多码的高地慢慢地走来走去。他们总是走在17英尺的高墙或冷峻的红色砖房的影子里。看上去神采奕奕,专心谈论着什么问题,手中还拿着报纸或书。他们不和别人讲话,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主编默里为词典制作的最后一张词条卡片

 

词典主编回家的时候到了,迈纳总会依依不舍。大门钥匙响了,然后门砰地关上,迈纳又是一个人了,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经过一两天静静的悲哀,他才能恢复过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挑选一些字词和最优雅的引语,拿起笔蘸上墨水,再次写下:“牛津,默里博士收”。

 

迈纳在进入精神病院前,曾是一名军医,出生在美国一流望族家庭,在耶鲁接受高等教育,本该有着不错的人生。

 

他作为军医参战时,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创伤,幻觉,严重的幻觉,导致他开枪杀了人,后半生都要被关在精神病院。

 

日子越发艰难的时候,编撰词典成了迈纳的转折,他得到的不仅是份工作,更是一点能供自我认可的价值,在长期的与世隔绝之后,他和现实世界连接在了一起。迈纳短暂地走出幻觉,找回了条理和睿智。

 

一双手可以杀人,也可以编词典。命运可以是这样,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本影响英语世界最大的词典,最终是由一个偏执的教授,和一个失落的精神病人编撰的。关于他们的故事里,有一句介绍,“不管被安排了怎样的遭遇,你总还能做点什么。”

 

本文选自《教授与疯子》(美)西蒙·温切斯特著,杨传纬译,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10月出版,出品方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有删节。图片来自网络。

yzout2018-11-10 08:43:32
这个题目误导。直接说 19世纪的英国精神病人写字典条纹 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