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我读回忆录的三点心得
回忆录的写作范式
顾名思义,回忆录是作者个人经历的回顾。无论是沉吟独语,还是宏大叙事;无论是以正入手,还是从侧旁及,写作的主题只有一个:重在亲历,尤重真实。而从读者来说,读回忆录,不仅想从亲历者中看见历史的真实,更想从真实中了解作者的态度和见解。
可是,回忆录读多了就会发现,大多数作者只偏重亲历,至于真实与否,与写作时的环境要求、同样场景的亲历者是否在世,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为了纠偏历史和拨乱反正的需要,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回忆录热”。彼时的回忆录,个人经历只是宏大历史叙事的陪衬,或引线,作者刻意与“从一个胜利走向胜利”的宏大历史融合在一起,自己也成为只有“五关斩六将”而没有“走麦城”历史胜者了。
九十年代之后及今,随着国家威权史观的逐步解构,回忆录写作范式也有所改变:宏大叙事退隐,个人亲历为重。这是好事,可也出现了另一种倾向:能隐则隐。譬如,自1949年后,我们的历史是各种政治运动串成的影像。在复杂而残酷的政治运动中,“翻饼,烙饼”是常态化的现象,绝大多数人都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充当过整人与被整的双重角色,只是不同角色的时间长短、程度深浅及后果各有不同而已。当作者在回忆往事涉及历次政治运动时,却又只说如何走麦城怎么挨整,至于在历史大潮裹挟下曾经彷徨甚至也是整人的参与者的“过关斩将”的历史,则基本隐去,更不要说应有的反思。
显然,这两种回忆录的写作,给人的观感是:不可全信,但可以理解。因为有选择地遗忘或者逃避历史是人的通病,对在历史中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不掩饰地、彻底地反思者,毕竟是少数。虽然这种遗忘或逃避常常会把历史真相遮盖起来令后人一头雾水,读者也只能含着朦胧伤感的泪水给予同情而不该过于苛刻。
也有的回忆录不同。譬如李新的回忆录《流逝的岁月》,不仅遵循了“重在亲历,尤重真实”的主题,于人于己,没有矫饰,而且有见解。
李新,学生时代是四川学潮领袖,之后参加共产党,曾任中共太行分局科长、晋冀鲁豫中央局青委书记等职,与彭德怀、邓小平、任弼时等中共高层多有交往。1949年后,先协助吴玉章筹建中国人民大学,后担任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所长、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是中国近现代史学界的重量级人物。其主编的三编十卷本的《中华民国史》、四卷本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和《中国新民主革命通史》,成为这一领域研究的里程碑。
作为近现代史的研究者,李新自然精通学术研究的规则:求真求实;而作为这一领域的领导者,他却有着太多的禁忌。历史事实本身与威权史观下的历史为现实服务的政治要求,常常纠缠着他,使他左右为难,以至于这本回忆录也是分两次才写完的:先出版现实政治所允许的,再接着写准备若干年以后可以出版的内容。他去世4年后,作为史家的预见性得以满足:两部分内容合在一起,形成了这个完整的版本。
历史研究者可以从李新的“重在亲历,尤重真实”的回忆录中,为“正史”找到诸多的注脚,而我阅读全书后,不免联想到今天的种种。国家威权史观虽然在逐步解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使学者对史对人的研究、评价,获得了更多的评说空间,但残存着的非科学的条条框框,也或多或少地束缚着人们的手脚。这些条条框框不打破,李新所遭遇的尴尬,还会延续;回忆录的写作,依然不可全信。
回忆录的“放大法”
在学术研究界,当学者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研究时,基本上要靠这样几种史料:回忆录、传记、年谱及日记。而对于这些史料的遴选,大致也有基本的共识:即回忆录不如传记,传记不如年谱,而年谱不如日记。也就是说,尽管回忆录是经历过这段历史的当事人的亲身经历,但可靠或者说可信程度却排在最后。何以如此?盖因当事人写作回忆录的目的,大致都是历史中的“个人表白”,就不免存在个“无意放大法”和“有意放大法”的问题。
所谓“无意放大法”者,是记忆有偏向的毛病,向着有利于自己方面跑偏。打个比方来说,张三、李四、赵五、王二麻子四人一起讨论一件事,张三出了一个好主意,李四、赵五、王二麻子三人举手赞成。若干年后,这一件事不经意成了历史上的事件,或者某一个历史时段的节点,四人也跟着汗青肝胆,青史留名了。
赵五晚年写回忆录,涉及到这一件事时,受记忆向着有利于自己方面跑偏的影响,怎么想会怎么觉得这个主意是自己出的,张三则与李四、王二麻子成了赞成、附和者。想着想着,就把张三的功劳给了自己。历史就无意中会走了样。
不过,“无意放大法”总不是有意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活着的人一起回忆,纠正过来就好。
比较恶劣的是“有意放大法”。
何为“有意放大法”?则是作者为拔高自己而主观为之也。还是以前面说到的张三、李四、赵五、王二麻子为例子。赵五晚年写回忆录时,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已经去世了,赵五也明明知道当年的主意是张三出的,他就写主意是自己出的,死无对证嘛,可以肆无忌惮地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这方面的例子很多,为避免尴尬,就不举了。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再加上国家威权史观束缚的因素,真实的历史在回忆录中走样的不在少数。这就需要读者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不过,饶舌一句:人们常说,历史饶过谁?这说的是历史近乎于神秘的特性。说神秘,是因为一个人不管如何努力去遮、去盖、去捂,基本无济于事;真相总会在某个时刻不经意地冒出来的。所以,为避免尴尬,还是不“有意放大”为好。
哪一种回忆录值得一读?
在回忆录写作较为风行的当下,读者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从标有“回忆录.传记”的书架上,很快选到自己想读而且读后并感到非常值得的回忆录,这的确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以我愚见,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当下判断一本回忆录是否值得买值得读,大致可以有这样两条标准:
一是直观选择法。以1949年建国为界线,看书中此前和此后的内容分布。若1949年前内容很重,1949年后内容却轻——这种“头重脚轻”现象是大多数回忆录所共有的,那么,该书价值不大;反之,则价值较大。原因无他,即以现在90高龄的作者而言,其大半生的经历是在1949年以后而不是此前。经历多者少写,而经历少者反而多写,回忆录的价值自然削弱。
一是微观选择法。简单地翻看,看作者有无“走麦城”的记录;有无对在历史裹挟下有意或无意作恶行为的反思与忏悔。若有,则至少可以表明作者的目的不仅仅是“个人表白”。
这里,不妨借《谷牧回忆录》作为上述标准的参照。
像其他进入高级领导行列的人一样,谷牧早在1931年参加革命,历经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从一个基层干部起步,在1949年后成为党的高级干部,“文革”后期至1982年任国务院副总理,1980年至1985年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1988年至1993年任全国政协副主席。
《谷牧回忆录》全书约40万字,共分8个章节。以1949年为界线,1949年前,作者的革命经历为18年,1949年后至1993年离职,为44年。1949年前的18年,仅仅占三章的篇幅,而1949年后的44年,占了五章的篇幅。可以说,书中大部分内容集中在建国后的经历。这就与“头重脚轻”似的多数回忆录不同。
就内容而言,举凡建国后的运动,谷牧经历过的,诸如“大跃进”运动,“文革”10年浩劫等等,书中都没有避讳,而且把自己摆进去对这些曲折和失误进行反思。
从这个角度说,该书“无论作为党的历史中的一些侧面的剪影,还是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革命和人生历程的记述,都是很珍贵的。过来人、当代人、未来人读一读它,都会从中获益的。”